午后的风,微凉。
起先背后还能听到宫本小小的啜泣,等到晓处理完小室和井豪的问题,再回头时,就已经没有了哭泣声。
她坐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双手抱住圆圆的膝盖,将头埋在里面,浅金色的马尾辫无力地落在肩头,身上落满了灰白的颜色,她就这么抱膝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异常娇小,像是一个蜷缩在花心里的自闭妖精。
既不哭泣,也不言语,就在那里一动不动。
晓静静地俯视了她一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转身进了天文社教室,拿了两瓶矿泉水出来。在宫本身前放下一瓶,然后隔了小段距离,轻轻在她身边并排坐下。
看着她浅绿色裙摆下,裸露出来的圆润膝头,微微显露的雪白细腻的肌肤,那种清纯的美丽却被些许擦伤后的红印子所破坏。
看着她裹着黑色长筒袜的纤直小腿,在并不寒冷的午后,微微发抖。
看着她洒在背后的单马尾,向内收紧的小小肩头。
女孩那蜷缩的柔弱曲线,像是折断了的琴弦。
女孩子或者说女高中生,应该是某种清纯、元气、流畅,也更敏感的美妙物种,而不该是这样,像是脆弱、一碰就碎的水晶。
或许受到她的情绪感染,晓心中也开始不太好受,隐隐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一样。
虽然时间不多,但小室和井豪也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井豪是那种看似冷酷却意外地好说话的人,小室则是一根筋的老好人,晓翘课的时候偶尔会在天台相遇;当森田在天台胡乱唱着自己原创歌曲的时候,小室也是仅有的三名观众之一。
晓没什么朋友,无论是学校里还是外面都一样。他的青春是灰白色的,虽然不介意,但是当看到自己为数不多的熟人,莫名其妙地倒在自己脚下,还是自己亲手送走他们的。试问谁的心中不得揪紧?
会用平淡的眼光从容地看着眼前的生命逝去?
至少雾间晓不是那种人。
但还是比不过女孩受到的伤害更大吧。
被咬被袭击,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友人又在眼前变异,不得不目睹他们失去人类尊严的瞬间,最后还要痛下杀手。
痛苦、挣扎、绝望、悔恨……
语言根本难表其一。
这让晓不由得回想起爷爷去世的那一天。
世界瞬间坍塌成满是灰白的模样。
(你啊,现在也是这样么?)
晓在旁边静静注视着宫本,思绪万千。他起开瓶盖,喝了半瓶。
一股生硬而沉重的沉默,逐渐支配了整个天文台。从女孩身上散发出,抗拒着一切的坚硬氛围。她抱膝蜷缩着,就像是躲在冰冷而坚硬的保护壳里面,一味拒绝着外界的一切。
但是,有一件事晓更为清楚。
有时候越是蜷缩得紧的人,就越是渴望有人打破那个保护壳,将自己从满是冰冷的世界中拉出来。
至少在彻底绝望之前都是这样。
人类很坚强,同时也很脆弱。女孩子就更是这样。
晓一口气喝完整瓶水,顺着冰冰凉的水下去的还有最后一点迟疑。
现在,自己就要踏入宫本丽心中那片绝对领域,并拉她一把。
(是你要求她站起来的吧?那么你就有责任带她走出去。)
(更何况这不是责任什么的,而是非做不可。)
(眼前可是有女孩子在哭泣啊!?)
(你能放着不管吗?)
在逐渐昂扬起来的情绪中,晓似乎脱离了现场,在内心深处看到另一幕光景。
仿佛亲手抓住了那片大手掌,又再次感受到了爷爷掌心的温度。
受到他的指引,晓开启了老旧儿时记忆的大门。
那是晓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他跑上天台,仰望星空看了很久。那一晚很冷。
后来被爷爷找到了。他坐在旁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掌包住晓稚嫩的小手,指着天上的星星一一给他讲解起来。
他的声音宽厚又温和。
爷爷在最后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不要在意什么。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
他用眼神诉说着。
“自己决定、自己行动。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的笑容,在很早之前就这么教导过自己。
“这是你的故事。”
爷爷的声音已然远去,晓留恋般的闭上眼睛,他下定决定,将思绪化作语言,然后打破了这阵沉默。
“我留级的原因,你想知道吗?”
“……”
晓自说自话下去。
“听说今年只有你和我留级了。你的原因我不清楚,就说说我的情况吧。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出勤天数不够。我今年休学了大半年。”
“因为我的爷爷去世了。”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后来双双搬离了这座城市,再也没了音信。我没有兄弟姐妹,家里的亲戚也距离很远,很早就断了联系,所以爷爷就是我唯一的血亲。”
“可是……他病得很重。”
“是绝症。但如果早点治疗,说不定……”
到此停顿了一下,晓吸了口气,继续讲述。
“虽然他也有隐瞒,但是,最大原因应该是,我的视而不见。”
“我不想相信,不愿意看见,就一直在骗自己。那段时间,我一直拖到很晚才回家,有时候还会一个人躲在天文台里过夜。”
“十几年来,爷爷是我最亲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那时候,我甚至连多看他一眼、直视他都做不到。”
“我逃避着。很难看。”
“爷爷他什么也没说,有时候对上眼神还会对我笑笑。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后,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把我叫过来,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了好多话。叮嘱我一个人也要好好的,要回去上学……再回过神来,他就走了。”
晓眯起眼睛,脸上似乎还能感受到残留的温度,听到直到最后也是温厚的声音,让他的心不断刺痛。他的语气一直很轻,没什么悲伤的重量感,就像他本人一样,一旦回忆起来,就总是轻飘飘的,落不下地。
忽然,他感觉到一股微凉触及到自己。低头一看,原来是宫本的手。
女孩依然还是低头埋在膝间,一直没有作声,却从旁悄悄伸过手来,想要握住晓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轻轻放在了晓的手背上。
宫本的小手很软,很凉。
但很舒服,让晓无处安放的思绪稳定下来,给了他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晓轻吸了口气,开始讲下去。
“我崩溃了。”
“那个晚上,我绝望了,哭了好长时间,再后来根本就哭不出来了。”
“我不敢相信,在那个房间我干坐了一天一夜。”
“后来就昏了过去……”
说到此,晓顿住了,伸手捂住左眼。这只眼睛,就是在那时候出现了灰色的视界。
在爷爷骤然去世的那天夜里,晓再也忍受不住,失声痛哭。被父母抛弃了,他没哭;被人嘲笑,他没哭;孤独寂寞了,他没哭。只有这次,在意识到失去一切的瞬间,他爆发了。
哭到失声以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晓握住爷爷的手,在床边傻愣着。
难以接受。
拒绝接受。
然后就陷入了一片漆黑中。
往后一段时间里,感觉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变成了黑白世界。
这究竟是惩罚呢?还是哭久了导致的后遗症?
晓并不清楚。
只是……那段日子他可能就是用这种毫不关心的灰色眼神看着世界吧?
等到他主动注意时,左眼就已经成了灰色的视界,一直到了今天。
这就是灰色视界的由来。
宫本的手在晓手背上动了动,似乎想要安慰他,又不好意思太亲昵,只能分开五指,多分给晓一点热度。晓轻轻拍了拍她。
(爷爷临终前也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往前走。)
虽说不至于彻底走出阴影,但是既然晓已经回到了高中生活,就决定了要继续书写自己的故事。
(人不能奢求别人帮自己,但却可以伸手拉别人一把。就是这样吧?)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再多包含一份力量,让自己的话语更有力,能把女孩从封闭中带领出来。
“参加完葬礼后,我始终接受不了现实,一步也不想走出房间,后来我就休学了,成了家里蹲。”
“什么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整天除了睡觉就是打游戏,昏天黑地,过了一段悲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