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丰美酒斗十千 咸阳游侠多少年(1 / 2)

“驾!”

“驭!”

“斡!”

“潲!”

遥遥听着人呼马嘶,顺着声音望去就见,在一条横亘骊山的官道上,有一队商贩驱驰着马车前行。其中,队伍的中间有一装饰华丽的马车格外醒目,因为那是这队商贩的主子父女俩坐着。里面是一个年逾半百的商人,霜鬓白髯,坐于车舆正中,两侧分坐着其女和贴身丫鬟。

此时正逢初秋之际,萧瑟的凉风习习,地上枯草落叶被吹得四处飞舞。此年不比以往,寒冷的天气似乎来得快了一些。沿路望去,一片肃杀荒凉,前面的大道上行人都被风卷回家了。这茫茫的山谷中,竟只有这一队人马在这里行走。

这个商人唤作公孙芝,是个极为精明的商人。在齐地靠着贩卖盐起家后来又以放贷为业,效仿刀间放派奴仆到各地做生意,一时成为当地有名的富商。可是即使富可敌国,他也不免要考虑子孙后代之事。当时有许多商人都到长安去买官,于是便有人劝公孙芝前来谋个官职。公孙芝亦认为有理,便卖了家中田地府邸,带着四箱几千两金银,带了几个心腹奴仆一路赶往长安。为掩人耳目,财物皆用布匹米盐混杂掩盖。

在这队人马之中,除了公孙家的奴仆,还有几个在前骑马的人。他们环刀配剑,横眉竖眼,一直在察看着四周。他们乃是白虎刀的弟子,为首的是一个叫张开的魁梧男子,又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跟他同列,名唤武进。他们受了武天龙的命令,来护佑公孙芝这队人马的安全。

公孙芝少时与武天龙相交深厚,后来两人各奔前程,再不曾相见。一个月前,公孙芝便修了书信给武天龙,央求他护卫自己一行前往长安。白虎刀本来就做镖局生意,而武天龙又与其是老朋友,岂能不应?于是派了得力弟子张开前去。张开数日前便带了镖师见过公孙芝,一路上人马路线日程皆由他安排。公孙芝见他能干,心中对他称赞有加。

行了几日,突然后面来了个少年加入了行伍,姿态甚是倨傲,可是张开等人却对他唯唯诺诺,照左顾右,前卑后恭。公孙芝心中满是疑惑。

忽地前面车队停了下来。只见一个老妇拉着枣车在前慢悠悠地走。官道本来宽敞,可她偏挡在中央。张开喝道:“老妇闪开!”那老妪好像耳聋一般,仍旧慢慢地走,也不让路。后面几个镖师催了几遍,老妇还是不为所动。武进自马上纵身而下,奔到枣车后,一掌推去,老妇禁不住,踉踉跄跄,晃悠悠地往一边倒了。武进哈哈大笑,又飞回了马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仅在倏忽之间,那枣车看着也该有几百斤重,少年出掌却看似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在场的人皆鼓掌叫好。少年道:“继续前进!”公孙芝远远地看了,也暗自佩服:原来这个少年功夫如此了得。

车队匆匆过去,舆中少女不知发生何事,往窗外张望,恰好经过老妪身边。她看老妪正竭力扶起枣车,便心生怜悯,再细看时,着实吓了一跳。只见那老妪:面如缟素,体态佝偻。发有千丈白似雪,目无灵息苍胜月。背弓负驼峰,肤糙匹树皮。怎能料,人间百态无此状岂敢猜,地狱罗刹有其名。

少女受了惊吓,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张开武进等人听见,都停了下来。武进纵马而来,问道:“老爷,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公孙芝道:“不碍事,小女受了一点惊吓而已。”武进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了惊吓?”少女道:“那个老婆婆,长得好渗人。我一时失神,现在无碍了。”武进突然严肃道:“那可不行。我爹爹吩咐过我,一定要保护好伯伯一家安全。如今小姐受了惊吓,如若在下放任不管,有何颜面再当镖头?”公孙芝道:“你爹爹是?”武进道:“实不相瞒,武天龙正是家父。”公孙芝听了大喜道:“原来是贤侄。何不早说?”武进道:“一路颠簸疲乏,不敢叨扰伯伯。”说完,他便下了马,缓缓地朝那老妇走去。那老妇已扶起枣车,正在拾掇地上散落的枣子。

武进道:“兀那老妇,你吓到了我家小姐。赶紧过来赔罪,我便饶你。”老妪不理他,武进加大声音重复了一遍。突然,那枣车竟然传出“诶呀”一声,竟然有人躲于枣车里。张开和几个镖师都吓了一跳,纷纷拔刀奔来。

老妪真如眼瞎耳聋一般,拉起枣车便要走。武进道:“这个老太婆甚是古怪,休走了她!”众人把老妪团团围住。忽然,枣车里一双手伸了出来,一个少年竟在车里站了起来,伸着懒腰,口里念道:“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那老妇竟开口道:“少爷怎地又念起这淫辞艳句了。”少年道:“阿母,怎地这就叫淫辞艳句了。夫成诗脱句者,皆以其心志为主。《尚书》云:‘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圣人既将其编于《诗》中,自有他的道理。”老妇道:“少爷说得有理。只是你还年幼……”少年打断道:“阿母我已经十三岁了。”老妇道:“少爷不曾听闻‘十有五而志于学’吗?”少年又拿出一个酒壶,倒着滴了两滴酒,道:“阿母,酒又喝光了。”老妇道:“少爷,我先前就劝你不要喝酒了。数十坛酒都被你喝尽。”少年道:“阿母,你就发发好心,再去寻坛酒来吧。这次喝完,我再也不喝了。”老妇道:“听说新丰盛产美酒,不如我们到那里去。”

武进见他俩旁若无人地大谈特谈,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而且,那个老妇不疯不傻,不聋不哑,方才原来是视若无睹,简直是在戏弄自己,不禁勃然变色,喝道:“你们两个要是不说清楚来历,我们可要不客气了。”那少年惊讶道:“哦?原来这里还有别人,阿母怎地不早说?”

张开道:“他们两个是硬茬子,大家小心。”少年笑道:“我们无权无势,无钱无才,应该是软柿子,怎么你们叫我们硬茬子?”武进道:“找死!”拔出刀来,朝少年劈去。少年“哎哟”一声,跳了下去。武进挟风而来,一招“川流到海”,横扫而去。少年一边叫着一边闪躲,极为狼狈,众人见了皆哈哈大笑。一个镖师道:“师兄太过谨慎了,这个黄毛小子,一点武功也不识。”张开也没料到,原来少年如此不堪一击。此时公孙一家也下了车舆,过来围观。

公孙芝的女儿名为徵止,年方十五,便长得亭亭玉立,绰约多姿,乃天生丽质。武进初见就为之倾倒,如今逮着这个少年,正是好好表现的机会,因此竟对少年频下死手。只见武进横劈竖砍,不留间隙,身移影随,只在霎时,众人齐声喝彩。那柄钢刀数次从少年头上脚下掠过,好不惊险。只是那少年身法极为灵活,倒没吃到一招。公孙徵止见要出人命,忙呼:“住手!”武进听见公孙徵止的声音,便如色鬼附身,神摇意夺,甩了刀入鞘,道:“小姐,此人来路不明,恐怕另有所图,切莫同情他。”公孙徵止道:“你把他打得如此狼狈,他手无寸铁,你却恃强凌弱。如此,也叫另有所图吗?”那个少年滚得灰头土脸,爬起来道:“这位小姐说得有理。我和妈妈与你们无冤无仇,足下却不由分说,就拔刀来砍,此非君子所为又说我们另有所图,此乃小人之心。”他年纪十三,却称武进为“足下”,且话语中多有讥讽。公孙徵止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武进见公孙徵止笑靥如花,自己也痴了,呆呆地盯着她。张开见他失态,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武进方回过神来,指着少年道:“你说谁是小人?”少年似笑非笑道:“谁认,便是说谁。”

公孙芝见双方不成样子,上前打圆场道:“贤侄切莫与这小孩一般见识。他们不过是妇孺之辈,恰好同行罢了。方才小女受了惊吓,也已无恙。现在已过申时,还是赶路要紧。”武进道:“既如此,看在伯伯面子上,我便放过他们。我们继续走吧。”

路上,那妇孺跟在车队后面,车队快他们也快,慢他们也慢,始终与队伍保持一致,距离也未拉开过。张开道:“虽然那个少年不会武功,但我观那个老婆婆,绝非常人。那枣车极为沉重,她一人推之却能紧随吾后。”武进道:“我早就知道他们有古怪。可是方才试探一下,那个老太婆竟然袖手旁观,好似毫不担心。此中必有古怪。若不是公孙芝阻拦,我便要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张开等镖师口中连连称是,心想:“明明是你自己失态,见了那个女子便心摇意倒。”虽然对这个少爷很是不满,无奈他是武天龙的儿子,众人却不敢表露出来。武进此次也是第一次出镖,还未多加历练,便对他们指手画脚,不由得张开等人不满。

走了过半个时辰,其时近夜,后方忽然有六七人骑马匆匆而过。武进等人素来谨慎,小心戒备起来。那队人马走到他们身旁,便缓缓而行。武进手摸刀柄,吩咐众人伺机而动。那为首的一个虬髯大汉开口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慢行?”武进道:“与你们无关。”虬髯大汉道:“好不知趣的小子。我又不是问你,我问的是那位足下。”说完,指了指张开。武进见他竟然藐视自己,怒道:“贼子敢尔!”拔刀出鞘,怒目而视。

张开忙拉住他道:“少爷息怒。”又对虬髯大汉道:“我们来往此地已有多年。对这里甚是熟悉。已备好粮食,准备前方露宿一晚。故此慢行。”虬髯大汉笑道:“前面出了山谷,十里地便有一家‘龙翔客栈’,怎地尔等不知?”他们几人哈哈大笑。武进拔刀道:“你们欲待怎样?”虬髯大汉道:“我见你们黑夜赶路,好不可怜。我们也打算前去住宿。好心提醒一下,本欲同行,没想到你们如此无礼。哼!兄弟们走!”一声清啸,几人驱马奔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公孙芝听见他们的谈话,上前道:“张镖头,既然前面有客栈,我看不如前去歇息一晚。小女一路颠簸,不曾好好休息,甚是不适。”张开道:“这伙人不是善茬,我看今晚我们还是在这山谷中寻山洞将就一晚。这里已经离长安不远。”武进看公孙徵止疲惫不堪,楚楚可怜,道:“这伙人我观之不过是粗鄙野人,恰好路过罢了。况吾等人多,也不怕他。便去住又何妨?”张开不敢违拗,只得听从。

到了客栈,武进等人却见身后的妇孺已经不见踪影了。众人放下心来。在客栈中又见了那几个汉子坐在一边喝酒吃肉。双方见面,自然是冷眼相看,互嗤不屑。店中只有两盏夜烛,显得昏暗,武进对看柜的两个伙计道:“给我们寻三间上房。”伙计欠身道:“抱歉客官,我们只剩下两间房了。前面几个客官先你们一步。”张开道:“胡说!你这里分明没几个人,怎么就满了?”伙计陪笑道:“我们不过乡野之人,开了个小店,请客官见谅。”那几个汉子听罢哈哈大笑,虬髯大汉道:“何不前方露宿一晚?”武进听了火起,喝道:“敢来较量一番吗?”张开见他如此暴躁,颇为不悦,劝道:“少爷莫要动怒。既然如此,咱们还是走罢!”公孙徵止忽道:“要走你们走罢!我不想再走了。”武进道:“小姐不要生气。保重小姐玉体当然最是紧要的。伯伯你们住下便是。我们在外看着马匹货物。”于是便定了两间房。谁料公孙徵止隔壁住着那几个大汉。武进又觉不放心,便吩咐张开道:“我观那几个大汉,面露凶狠,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客栈里保护伯伯他们的安全。你们在外小心看着。”张开领命。

武进来到公孙徵止的房外坐下,隔门道:“小姐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附近坏人比较多,我在这里保护小姐和伯伯的安全。”公孙徵止一路上就对武进颇为讨厌,对他姿态倨高甚是排斥。丫鬟小红取笑道:“小姐,尔君心地甚好呢。”公孙徵止嗔道:“瞧我不撕烂你的嘴。”小红道:“小姐饶命啊!”公孙徵止低声道:“这个人就是个登徒子。每次看见我就来气。”小红道:“就是。整天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平时对他那些镖师和咱家的几个小奴吆三喝四,看见小姐就低声下气,我看,他是色心大发,对小姐图谋不轨呢。”公孙徵止道:“那也没办法。他是爹爹请来的镖师,还是带头的。咱们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呢?想到他现在在门外,我就睡不着。”小红道:“小姐,我有一法儿,可让他离开。”公孙徵止柳眉一竖,问道:“你也有主意?”小红道:“小姐,不是小瞧了我?”公孙徵止道:“如果你能赶他走,我重重有赏。”小红道:“一言为定。小姐你看!”公孙徵止见她竟拿出了一条麻绳和一个布袋,奇道:“小红,你怎么有这种东西?”小红嘻嘻笑道:“小姐你先别管。依计行事便可。”说完,伸出两个指头来,说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过了二更时分,公孙徵止开门而去。武进被惊醒,跟了上去,问道:“小姐哪里去?”公孙徵止道:“我去如厕。”武进道:“难道没有夜壶吗?”公孙徵止嗔道:“要你管!”武进道:“小姐,不是我多心,这里坏人很多,这么晚了出去不安全。”公孙徵止道:“我看你最像坏人。”武进笑道:“小姐错怪我了。实在是为小姐安危着想。”公孙徵止道:“既如此,你要跟便跟吧。淫贼!”武进道了声“是”,一路尾随而去。

走出几里地后,公孙徵止停下来,指着前面的茅房道:“你离我远点。我就在前面。还有,转过身去。”武进躬身道:“是。小姐若有危险,大声叫我便是。我即刻就来。”公孙徵止笑道:“好吧。武镖头武艺高强,我什么危险都不怕,是不是?”武进心花怒放,连声道:“是是是。还请小姐快去快回。”说完,便转过身去。公孙徵止捂嘴偷笑,慢慢地去了。武进毫不知情,呆呆地站在那里。

忽然公孙徵止呼喊“救命”,武进大吃一惊,忙奔了过去,问道:“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半天却不见回应。武进又问了一句,还是无人应答。武进道:“小姐我要进去了。实在是为救你!莫怪莫怪。”他撞开门,却见里面乃丫鬟小红,并非公孙徵止。小红大骂“淫贼”,对他一通乱打。武进百般解释:“方才明明是小姐,我听见她呼救,才过来的。”小红哪里肯放?骂声不绝。公孙徵止忽从后面出来,把布袋套住了武进,说道:“武镖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待会回去,就要禀告爹爹。还小红清白。”小红哭道:“小姐不替我做主,我便死了罢了。”武进还想解释,公孙徵止哪里肯听?两人拿出事先备好的麻绳,将他绑了,丢在那里。

主仆二人回到客栈,却见张开等人都消失不见。再进客栈时,只见一片漆黑,夜明灯也熄了。公孙徵止走了两步,便被绊倒。小红忙扶起了她。公孙徵止道:“是什么东西?”小红摸去,竟是一只人手。小红大叫一声,拉起公孙徵止便跑。突然脖颈一凉,接着一人说道:“往哪里去?”紧接着房内明亮起来,小红与公孙徵止皆被人拿刀剑架住。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余具尸体,几个镖师共那几个虬髯大汉皆在其中。他们死状各异,有的七窍流血,有的遍体刀伤。小红哪里见过这等场景,顿时哇哇大哭。公孙徵止倒甚是镇静。原来两个挟持他们的,竟然是这店里的伙计。一个叫赖三,一个叫赖四。张开等人吃了这店里的酒食,毫无戒备,故此中毒惨死。角落里绑了公孙芝,口里塞了布,兀自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