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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首府医院见到夏如雪之后,安晏便下定决心,他要在夏如雪剩余的时间里,每天都去医院看望夏如雪,他想和夏如雪每天说说话,替夏如雪的父亲跑跑腿,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就在这一天,他给陈杰打了电话,他再次向陈杰寻求帮助,拜托陈杰务必动用他广泛的人脉,在美国和欧洲找一些经验丰富的医生。当所有人都失去希望并完全放弃的时候,安晏却始终抱有一丝幻想,他幻想着自己可以帮助夏如雪减轻疾病带来的痛苦,可以延长夏如雪的生命,甚至幻想着通过他的努力,夏如雪能奇迹般地好起来。
陈杰虽然口头答应要尽力去帮忙,但他同时表示,找到能治好夏如雪癌症的医生相当于大海捞针,他还是希望安晏不要再多管闲事,因为病人能够摆脱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早死早超生。
安晏听了陈杰那些消极而又粗俗的言论,心中十分地不快。他又咨询了首府医院好几个肿瘤方面的医生,他们给出的建议几乎和陈杰一样,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认为,夏如雪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天大的奇迹。得到这样的结论,安晏的信心被摧毁了,他大失所望,心情更加地沮丧,更加地烦躁不安。
回到家中,安晏一个通宵没有合眼,沮丧的心情扰乱了他的心智,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还不到6点钟的时候,安晏又来到了首府医院。他只有见到夏如雪,才能让自己平复下来,只有身处风暴的中心,才能获得短暂的安宁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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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安晏走进住院部的大楼,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混乱的景象,四五个医生和护士推着抢救设备和药品从他的面前跑了过去,他从一个护士的口中打听到一个让他魂飞魄散的消息,就在刚刚,一个病人呼吸出现衰竭,心脏骤停,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现在正在抢救室抢救。安晏强烈地预感到,那个病人很有可能就是夏如雪,他不由自主地快步向抢救室的方向跑去,还没到门口,就远远地看见抢救室外站着的两个身影,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因为那两个人就是夏如雪的父母。
安晏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能够镇定下来,不要去胡思乱想,不要去猜测可能发生的任何结果。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想办法去帮助夏如雪父母。安晏冲上前,问夏先生夏如雪的情况,夏先生只是摇了摇头,夏夫人也是泣不成声,什么都说不出来,安晏一想到夏如雪此刻生死未卜,他的心都要碎了。
病人还在抢救,安晏只能陪着夏如雪的父母在走廊里等待,等待着夏如雪醒来的消息,或者是死去的消息,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又煎熬,所有人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这样的等待一直持续了五个小时,这样的等待很折磨人,期间,夏先生去了两次主治医生的办公室,第一次是他主动去询问女儿的病情,医生如实说明了病人的情况,情况很糟糕,让他做最坏的准备,夏先生被吓得面如死灰,他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一边在走廊里焦急地踱着步,一边不住地唉声叹息,夏夫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不住地瑟瑟发抖,嘴里不断地喃喃地念叨着,祈求着上苍能够怜悯她的女儿:“老天爷,求求你别带走她,求求你把女儿留给我们。”安晏只能对两位老人说些宽慰的话语,告诉夏先生和夏夫人放心,不要过于着急,并询问他们要不要吃些东西。两个老人没有心情吃饭,他们谁都没有理喻安晏,这让安晏感到羞愧和无所适从。
夏先生第二次去医生的办公室,是医生通知他去的,医生让他在病人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白纸黑字让夏先生感到触目惊心,这一次,夏先生从办公室出来之后变得一语不发,他不再叹息,沉静的目光仿佛是一潭死水,他只是不断地到室外吸烟,然后再回来,然后再出去吸烟,然后再回来。夏夫人已经瘫软在椅子上站不起来了,嘴唇发抖,已经无法再说话,无法再做祈祷。安晏不由得心生恐惧,他想到夏如雪可能大限将至,他差一点就受不了哭出来。
快接近中午,抢救室里的几个医生和护士走了出来,告诉外面焦急等待的众人一个好消息,病人已经转危为安,但是,病人的身体过于虚弱,需要长时间的安静和休息,尽量不要探视和打搅。医生随后又告诉夏先生,以后这样的情况会频繁发生,他们不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够将病人抢救过来,说完,便将几张收费单塞到夏先生的手中。
安晏看到了那几张收费单,包括抢救费,医药费,护理费等等,多项费用叠加在一起高达五位数。而这几笔费用,只是这一个上午在抢救室里产生的。
“要这么多吗?”安晏惊骇地说道。
“是的,情况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这么多,情况不好的时候,还要更多。”夏先生略显忧愁地回答道。
“您……一个人能应付的过来吗?”
夏先生摇了摇头,说道:“勉强应付吧!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英国的那些资产我已经在低价出售了,不过,一时半会儿很难变现。”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夏先生长吁了一口气,用疲惫的语气对安晏说道:“你能做什么呢?算啦,你还是走吧!”
“我还有些积蓄。”
夏先生急忙摆了摆手,说道:“我觉得,完全没有那个必要了,你不是她的什么人,也不是我的什么人,用你的积蓄,她会感到不安,我也会感到不安的,而且,你的母亲不希望你再掺和我们家的事,不希望因为如雪而影响到你的未来和前途,我也和你的母亲保证过,不打搅你的生活。”
一提到自己的母亲,安晏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这是我自己的事,这和她无关!”
“这当然和她有关,因为你是她的儿子!我们不能连累你,否则,我没法儿向你母亲交代,以后……我也无法向你父亲交代。”
安晏难过地仰起了脸,夏先生又提起了他的父亲,这让他想起了某些不堪的肮脏的往事。他悲哀地说:“交代?交代什么啊?说起我的父亲,您知道吗?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登山英雄,他临死的时候,头顶着一个天大的罪名,他可能是个罪犯。我到现在都不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从来都没有人主动告诉过我。前几天,我的朋友邀请我去珠峰旅行,说实话,我正准备去呢,我想亲自去探寻事情的真相,可是,珠峰上面到底有没有真相?谁知道呢?您知道吗?您能告诉我答案在哪儿吗?”
夏先生被安晏问得哑口无言,可是,当他看到安晏痛苦的表情,当安晏要去危险的珠峰,他终于鼓起勇气,他平静地对安晏说道:“安晏,你真的想知道答案?你不要去珠峰,那儿没有答案,我们找一个地方坐坐,你听我慢慢跟你……忏悔。”
3
安晏和夏先生在首府医院附近的一家茶馆包厢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个下午,外面的世界春风盛行,沙尘漫天,一片灰暗的颜色。而夏先生讲述的那个世界不仅仅是灰暗,而且还很卑鄙,也很无耻,简直就是骇人听闻。那个世界里不仅有安晏的父亲,还有安晏的母亲,当然还有夏先生自己。安晏一言不发地听着夏先生的忏悔,一种无以名状的挫败感袭上他的心头,他的心情也是一片灰暗。他瞬间被带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被阴云笼罩的童年,瞬间又回到了眼下,他在错乱的时空中来回穿梭,记忆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在想自己的父亲,曾经是自己心中的榜样和英雄,如今崩塌扭曲成了一个丑恶卑劣之徒;他在想自己的母亲,尽管他和她关系疏远,但他始终都对母亲怀有敬畏和崇拜之心,现在看来,她积累资本的双手沾满了无数生命的血污;还有面前的这个老人,那是多么慈祥多么善良的老人,老人曾经无私地帮助他,鼓励他,给他带来过生活的信心和爱的勇气,但是再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还是一个无私的走私犯?一个善良的屠夫,一个慈祥的骗子?他曾经极力去促成他和夏如雪的那桩婚事,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是真的无私么?所有的人都在安晏的面前现出了原形,他所有的信念,所有的想象,所有的认知,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这也包括他对爱的信念,对爱的想象,以及对爱的认知。他失去了一切,整个人被抽离成了一个空壳,但是,这个空壳又瞬间被愤怒和绝望填的满满当当。
安晏从茶楼里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没有再见夏如雪,也没有和夏先生告别,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书店,反锁了屋子,没有人来打扰他,他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这一天,他其实什么都没做,但是仍然感到筋疲力竭,仿佛一下子来到了自己人生的暮年。
外面的风声拍打着门窗,发出阵阵哀嚎。直到深夜,好不容易等到外面的风停了,他的电话又响个不停,是他的母亲晏夫人,他心中既感到厌烦,又感到恐惧,他本来想假装听不见,但是,电话还是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地打了过来。他只好接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晏夫人便责怪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我……没什么,您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安晏,我想问你,你什么时候带你的女朋友来呢?我都不记得我催了你多少回了,可你总是给我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安晏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我和您说实话吧,我和那个女孩儿已经分手了,所以,带她和您见面的事也泡汤了。”
晏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好啦,我们不提那件事了,我现在不要求你给我带个女朋友回来,我现在只希望你一个人回来,尽快。”
“有什么事吗?”
“当然,是好事,我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我今天专程去见了谢蕊的父母,我们说起你和谢蕊的事,他们很赞成你们俩的事,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谢蕊本人非常同意。呵呵,她和你的年龄都不小了,我们都希望你们能够尽快把婚事办了。”
安晏立刻打断道:“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
“哦?那么你什么时候想谈呢?”
“我永远都不想谈这件事,我今生今世,永不结婚!”
“你……你想气死我吗?”
安晏冷笑着说道:“呵呵呵,您别倚老卖老了,您猜猜我昨天见到谁了?”
“谁?你见到谁了?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我……我也不想清楚,我想让你来英国,我们见面好好聊聊。”
“呵呵,您猜到了对吗?没错,我昨天见到夏如雪了,是我主动去见她的,您知道吗?她快死了!您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是吗?”
“这……我……其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