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今上赴惠宁殿拜望陈孃孃。明懿太后在佛像前合掌,仿佛在虔诚地祈福。宫娥与内侍都缄默无声的退出,只留他与陈孃孃叙旧。“母亲不信佛,她未向这尊佛像恳求过任何事。”
这跪拜的身影蓦然惊起,想顾首却踯躅,仍然以背相对,“母亲,儿有话想对您说。儿的娘子妊娠,但她因意外不慎滑胎,儿未能让您见到孙辈,真是莫大遗憾。但她的身体无大碍,医官说不会妨害日后遇喜,等她诞育皇嗣,我会来向您道喜。母亲最是疼爱孩子,将来含饴弄孙就好,有我菽水承欢,有我替您遮风挡雨,您定能安稳无虞。但朕如今还除不得害您的真凶。向氏在北疆奋勇杀敌,企图荡平敌寇,他是我国朝的股肱将士。他浴血疆场立功无数,倘或我杀功臣良将,就会戕伤臣僚的葵藿倾阳之心。母亲,您畴昔最是耐心,您能等,亦愿意等。国朝的安稳要靠他来戍守,我不能弑尽向氏家族。是儿无能,不能替您报仇雪恨。但您不要责怪我,我虽对您不住,却已万分竭尽所能。”
说罢他驻足,“您最初这样盼我和茸娘成婚,但我最终却被迫迎娶夏氏。母亲,茸娘已逝,她因生育而丧命。朕遣去的医官未能将她救回。我诛杀了庸碌的医官,您这样喜于瞧见茸娘,您心底将她当做儿媳,她却不能同我给您道贺和叩首。我记得始作俑者和罪魁祸首,您说我该怎么做?是得而诛杀还是折磨她到生不如死?我平日最是孝顺,定会顺遂您的意愿,请您今日借梦告知,孩儿感激涕零。”
他出惠宁殿在佛像前端立的妇人遽然失力,迅速跌坐在蒲团上。有内人鱼贯而入,将她搀扶到内室去歇息。
今上自惠宁殿起舆就吩咐向澄镜阁去,尚寝局的人伶俐,两日前就回禀公冶苌说慕容观郢玉体洁净,可以进御。来报讯的黄门很机警,“慕容娘子,官家将才从惠宁殿探望陈孃孃,请您妥善迎候。”她四岁即在禁庭,对他的事体多有了解。她四岁时先帝已逾不惑,因此她多蹈学和清楚的是皇嗣的经历。先帝原有两皇嗣,但于十岁前都已病逝。在“春秋鼎盛”的时期遭遇无嗣,先帝不齿。他遂命禁庭适龄女子侍寝,三月为期,有孕则册封,无孕就发配行宫去伺候宦官。先帝求子殷切,不啻次数而殷勤撒种,曾夜御四女,然而翌日就罹患难以启齿的病症。阳萎、精泄而不止,这些对于郎君是莫大耻辱的症候降临在天子身时,他爆发出雷霆震怒,将医官斩杀、将侍寝的内人斩杀,谈津者株连九族。
就在此刻,内人陈氏被诊出遇喜。这是天降吉兆,是先帝最大的慰藉。但陈氏原属掖庭杂役的内人,因姿色尚算出挑而被选中。她的祖父因贪腐落罪,家眷因而没为奴隶。罪臣女的身份令先帝有耻辱的欢喜,这仿佛就是苍天的调侃。他中年丧子、因辛勤耕耘而损伤根底、孕珠的是一戴罪的奴婢。于是他为掩饰真相,亦为做全颜面功夫,中宫向氏即刻亦传出“喜讯”,谎称中宫遇喜。向氏与他同龄,谁皆知逾越四十的产育是何等境况,因此这就成为家喻户晓的秘隐。十月劬劳,一夕临盆。陈氏极尽能事产下皇嗣,却未能得见亲子。她眼睁睁瞧着她的孩子被送走,而换来一个浑身浴血的死胎。
端芪八年正月初四,中宫向氏诞育皇三子,帝喜出望外,遂册其子为建德郡王,授封武康军节度使,检校少保。而真正的功臣身侧的内人皆被遣走,她被送往掖庭局的廊房等死。或许是她性命坚韧,或许是她命不该绝,产后的虚弱和无人照管她都挺过来,她继续以尴尬而恶劣的身份苟延残喘,但她心底最大的盼望就是能见到她的孩子。她做了很多肚兜、裹衣,悉数的想念都寄托在衣物和摆件上,她许是清楚一旦母子重逢意味着什么,又许是早已不畏惧死。
端芪十三年六月初六,忽有宦官酒后失言,向已被册立为皇储的秦寐吐露真相,宣称他非今皇后向氏亲生,而是皇后借内人陈氏腹代孕。皇储君怒不能遏,违拗宵禁命宦官带路去见生母陈氏。而重逢时他的娘亲正被束缚手脚,被迫“服侍”一位满脸横肉的内侍殿头。皇储君愠,命宦官即刻将殿头杖毙,而陈氏拢着衣裳匍匐在他面前。她原仅有二十五岁,却比孃孃还要老态。眼窝深深凹陷,满脸的褶皱,额头好几块淤青,骨瘦如柴,手腕几乎能看见骨相。
他只是放纵欲望来探阿娘,但向氏闻讯当机立断,以冲撞罪名令将陈氏当场杖毙。皇储君在场观刑,他亲眼目睹陈氏从哀嚎到薄弱,从痛不欲生到气若游丝。五载的钟鸣鼎食和舆行随从让他不能甘于贫贱,从头至尾他未阻拦,直至她断气亦未能喊出娘亲。向皇后抚着他稚嫩的脸颊,“好孩子,孃孃问你,谁是你的母亲?”皇储君不假思索,“谨寤乃爹爹与孃孃所出,今日您将冒充臣生母的贱婢正法,当真是英明决断。”他还这样年幼就已懂得一份道理,储君不能有污点,他需得有煊赫出身、牢靠的母亲和父亲的器重。先帝业已不能召女侍寝,他就是唯一的皇嗣。只要他不犯过错,将来在垂拱殿升座的人就会是他秦寐。权势的诱惑和富贵乡的依赖使得他对养母向氏趋之若鹜,自此他再未提起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