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海气荒凉门有燕1(1 / 2)

竹影诗瘦 眷顾山河 2670 字 2022-08-18

人总是失去才懂得珍爱。

他怔忡的神情似被人掏走七魂六魄,即刻吩咐公冶苌,“宣太医官当值医官全部来诊治!务必要救回观郢!她现下在哪里?”内侍作揖道:“徐女官将她暂且安置在内人寝屋。言辞未毕他就襟袍带风的离开,当值的女官纷纷避退,他猛然推门见唯独三人在屋中忙碌。这医女频频掖着额头汗珠,只能依照医官的教导为她施针停血。他见铜盆的清水染得殷红,两女官为他撤出位置摆墩安座。印象中的观郢清婉而幽静,而此刻她满颊阖颈的潮汗,是他最厌恶的狼狈的模样,但他却没有丝毫的嫌弃。他甚至用手背替她抹着汗珠,低声抚慰说没事了,她仿佛清楚来人是谁,又恍惚茫然不知。交握的手猛然使力,秃秃的指甲掐着手,她是殴伤不得圣体的,但至少要使他察觉到痛楚。

他反握住她的柔荑,看着这曾如嫩笋抽芽的手遍是红肿,甚至掌内破皮,好似脱皮的树木般不堪入目。两女官面面相觑,立刻从梳妆奁去平日润手的药膏给他,公冶苌悄然叮嘱沈勋去寻人。她的素手不停地颤栗,这不是做戏,而是真情实感。医官快马加鞭赶到,颇损耗精力替她施针刺穴,幸好这医女微薄但有些本事,医官遂长吁口气,“请官家节哀,皇裔已然不保,但慕容内人无妨。观她的脉象,日后还是能为您生育皇嗣的。”他尤执绢替她擦拭,“她怎会小产?”

吴嘉际懂得审时度势,要将他的责任说得微乎其微,“回禀官家,慕容内人体弱,这妊娠初期需好生保养,而她劳动身躯,本就容易坐胎不稳。原内人的岁数遇喜是小了些,该多服药汤调理。此外,微臣观内人脉象发觉她寒气侵体,如胞宫积寒不仅妨害坐胎,甚至妨碍今后遇喜。”说罢只见娄珠珠扑倒在脚踏,“官家容禀,姑娘近日做得是浆洗缝补的重活累活,她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还整日都浸泡在冷水中。她常说疲惫和睏倦,但戴婕妤仍然不依不饶,撺掇杨娘子给她最累的活计做。不仅这样,那些内人还一起奚落姑娘,说她是没人要的弃妇……将衣裳都推给她来浆洗。就是铁打的身子亦不成啊!何况姑娘一向荏弱,她怎么承受得起这些!”他亦愠怒非常,但还不觉罪愆在自身,仍然板脸道:“她既境遇窘迫,怎不来寻朕陈情?”

都是她心高气傲,她早来恳求他焉会不给位分?怕是她能贫嘴薄舌哄自己欢喜,给得高些亦能成。“向官家陈情,姑娘也要出得去啊。两位娘子禁止姑娘出绿绮走动,像看管罪犯一样只让她受苦遭罪。姑娘最喜爱孩子,若她知晓怀有官家皇裔定然高兴极了。可现下……”

但现下这份欣喜若狂化作一滩血水,这孩子与她无缘。他压抑的怒意暴涨起来,“命杨氏、戴氏到庭前跪着,无诏不得起。”这仿佛亦是很保颜面的严惩,她心底蔓延着无限的嘲讽,他的孩子因她们而死,他所谓的疼惜和眷顾就是这样。“降谕,即日起贬戴、杨两人为美人。寿昌公主即日移交惠静殿,请刘太妃抚育膝下罢。周氏罚俸两年,命血书抄录佛经百卷,禁足聚景阁。责令周氏此月每日在烈日曝晒处跪一个时辰。”内侍等均竖着耳朵倾听,她这孩子失掉真是伤筋动骨,竟能连周氏都吃瓜落。他倾身摩挲她的脸颊,她消瘦好些,眼窝都要凹陷,等她痊愈如初,他定会跟她有好多好多孩子,让他们承欢膝下,绕着观郢让她欢喜。“册内人慕容氏为才人,赐居澄镜阁。”他最终的口气很伤怀,“吴嘉际,朕想将她挪去侧殿歇息。这内人寝屋逼仄,无易于她日后的调养。”吴嘉际谨慎道:“官家容禀,如今娘子身体虚弱,恐怕不能随意走动。”他只觉首疾深刻,她的不妥和不善都会增长他的愧疚,他遂苦涩笑道:“不需她走动,朕抱她过去。”

她歇至晚膳才缓和力气,见娄珠珠坐在榻边打盹,她拍了拍她交叠的手,娄珠珠见她清醒还十分欢喜,“娘子还痛吗?如今娘子饮不得茶水,只能暂且用绢蘸水润唇,娘子定是口渴……”随着她的喋喋不休,她瞧着今上朝榻边来,见她神情涩滞娄珠珠立刻侧开,同公冶等告退。他只觉喘息是无比艰难,将才他竟盼望中枢的事议得久些,他在这内人房屋前等了倏忽,初次有近乡情更怯的感受。她直视着他,遽然气促起来,“孩子……没有了?”他在近前的墩落座,默然颔首,“你原就知晓有孕?”若如此就是她糊涂,他的罪愆就变少很多,她莞尔惨笑道:“奴是怀疑,却不敢确认。娘子不准奴出绿绮,奴亦不敢矫情到要娘子延请医官,怕她以为奴疯癫而将奴撵出去。再有……奴一直命数多舛,只有遇见官家这件事甚为有幸。奴未想到会这般有福分留住官家的雨露。”

她的口气很镇定,而眼圈却逐渐红晕,是时候了。芙蓉啼露、梨花捻雨,泪如银珠,这曾经为惹人怜爱而练就的伎俩终有用武之地,“可是福气到了,奴却保不住。”说罢她倾向他肩膀,短暂的呜咽后是长久的沉默。她微微觳觫,他张臂搂住她,“泱泱,医官说无妨。我们日后还会育子。”真是滑稽又荒唐,这算是慰藉?算是补偿吗?这孩子不过借他血脉,就如寿昌公主般由乳母、傅姆教导,一年半载见爹爹的次数寥寥。这娘子若能自己赚钱,还需他这个爹做甚?其实并非不能自给自足,是这世道预先束缚。从母系到父系,因男耕而女织的差异而逐渐男贵而女微,耕是拼力量,而织是拼手巧,这原就不能相比。换言而谈,这力量或能凭饭食与日俱增,村庄有力量的妇人不在少数。但纺织和针黹需要心得,易地而处郎君全能够胜任?他们先执惯例来欺压、再用礼法来愚弄,宣扬无才便是德。脑中无物易受蒙骗,时候久了她们就甘愿受奴隶,理所当然地将伺候夫婿当做本职和荣耀。唯独的骄傲就是攀比子嗣的数量,与骡马并无分别。

温水煮蛙,当绮丽和痛楚营造的幻境和现世使得一切成为习惯,这众众妇人就很难逃脱囹圄追求新生,她们反倒会抨击和诘责有开明意识的姑娘,认为她们桀骜不驯、离经叛道。而在世风熏陶下,逐渐反驳的声调弱了,争取权益的力量薄了,她们就只能餍足于现实,以嗷嗷待哺的孩子来聊以□□。人来世一遭意义究竟是甚?此疑问是未解的谜团,或许每人的答复都截然不同。而慕容观郢却清楚的知晓,不管为甚,都不该将漫长百年的路途锁于朽木。不该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和微贱、不该愚昧到献身和剖心。或许有的郎君值得,他们不将妻室当做所有物,将她们当做平等的爱侣看待,给予尊重、敬畏和真正的关照、爱惜。娘子不必瞻仰、乞求,有选择的权利。而她面前的今上断然不是位值得托付的郎君。他视金钱权势如粪土、视女子为器物、自傲自负、目空一切。他不敢承认自身的过错,为可笑的颜面处置嫔御。她不能自作多情,促使他严惩嫔御的不是她无辜滑胎,而是他自感丢颜面。

翌日晌午,娄珠珠入内奉药汤,“这是吴医官给的,他说娘子要将恶露排干净呢,否则不利日后遇喜。”观郢以手撑颐将药饮尽,这是对她有益的药,她自然要饮,遇喜哪有她的安康要紧,他们只在意她能不能育嗣,她若再不自爱就真是白活,“昨日杨氏和戴氏如何?”娄珠珠叹息,似是出了口恶气,“官家罚她们在庭前跪,颜面都丢尽了,她们跪晕了数次,又被黄门浇凉水给唤起来,差不多跪了四个时辰,如今连下榻都不能了。官家的意思是要她们连着跪,跪足半月为算。”观郢将药碗递给她,“真是可惜,她们这样的惨相我不能亲眼目睹。对了,既她们领跪罚每日自顾不暇,我有件事要请你去办。有位傅内人跟我一块浣衣,她心肠好,屡屡帮衬我。我既封才人,官家又将澄镜阁赐给我,亦应当救她出苦海。你去问她可愿跟着我,若她情愿我自向官家陈情,若她不愿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