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午歇回到绿绮阁,娄珠珠来搀她回房,忽然惊讶道:“嗳?姑娘的耳铛怎么缺了一只?”慕容观郢摸到左耳,果然是空空荡荡,“罢了,耳铛遗失是小事,难道还要大张旗鼓回去找?”娄珠珠甚感新奇,她连簪歪丁点都能察觉,怎地掉了耳铛倒像稀里糊涂。罢了,就如她所言,没必要为物什去劳动。而她今日反常,便连午憩的时辰亦比寻常后延,寻常只有两刻钟,而今日寐了半个时辰。娄珠珠知她心有成算,况且午歇本就很长,嫔御都是富养闺秀,精力不济、弱不禁风全是常事,观郢只要不误事都可顺心如意。
晚膳后她提早漱洗,倒弄得娄珠珠不解,“姑娘怎么提早沐浴?今日格外疲惫么?”说着接手替她涂抹发膏,在发尾来回揉搓,“我瞧姑娘倦容明显,不如早些安置罢。”她的素馨沉业已登峰造极,配料和制法都熟能成巧到一定程度,无人能临摹半分。娄珠珠瞧她反倒搽起粉黛,这脂粉都是她自家调制。她警戒心极为强烈,尚制、尚服局的物什都是压箱底的。但她未抹腮红、未勒黛眉,甚至连唇脂都不曾有。从前陈鹭教她,凡能胜人者无非两层道理:人无我有、人有我特。既有值得探索、幽默诙谐的脾性,又有摄人心魄、令郎君沉醉的容貌,才能保得圣恩常驻。
要脱离这缰绳、想要扼住她咽喉的戴蓉、慕强而懦弱的杨萧疏,就必须赢。
紫宸殿,晚膳后他亦不觉睏倦,尤在攻读《史记》,黄门低声禀报给公冶苌琐事,他斟酌后笑道:“搅扰官家,有内侍拾到一只碧玺耳铛。”说罢他双掌捧好以供御览。他博闻强记,虽不留意嫔御的装扮,但还是记得它所出,“这是慕容内人今日所佩戴。我还道她素日谨慎,竟糊涂到耳铛掉了都不知。”公冶苌拱手道:“姑娘未必不晓。只是为耳铛而张罗搜寻,以慕容姑娘的性情恐不会如此。”说罢他觑了觑圣颜,“可要将耳铛送回绿绮阁,毕竟丢了物什是要着急的。”
今上哂道:“她自己遗三落四,反倒要朕替她操心?叫她自己来取。”而今即将是安置的时辰,不知是神女有意还是襄王有情,公冶苌心领神会,即刻着手去办。是沈勋亲自去请的,杨萧疏披着斗篷在前,“此刻?有何等大事?可是观郢开罪了官家?”这论拎不清和不开窍杨萧疏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此刻慕容观郢焦急如焚地出来,并头银簪固定着发髻,沈勋比手伸臂,“更深露重,臣备了顶小轿,请姑娘尽快上轿,莫让官家久等。”甘棠攥住杨萧疏的胳臂,眼中的阻碍显著。
这不是要严惩不贷,而是要降落喜讯。杨萧疏笑容僵硬,避开慕容观郢的视线,“既是官家急召就快去罢,只要行事谨慎些就好。”沈勋躬身示意,观郢笑意盎然地颔首,到紫宸见公冶都知迎候,“慕容姑娘殿内请。”她脚步的停顿令他多解释道:“官家有话要问。”她即循命而去,见殿中唯独剩他一人。到他身前她施礼,只见他摊平手掌,“你丢了只耳坠。”她惊喜非常,欲接手过来,奈何他竟然收回,“奴只道是掉在宫道了呢,不想竟落在紫宸殿了。”
他端量她周身,“你是要就寝了?”瞧着她略湿的鬘发和略显敷衍的衣襦,这话就很确定疑问一般,她带着歉意,“原本乱头粗服不该见君王,但官家急召,奴焉能辞。且不知官家缘何事宣召,只能从速赶来,还请官家恕罪。”他将耳坠撂到茶案,“既观郢知错,可要好好给朕赔罪啊。”这算哪门子的罪?她抬首哀怨地瞧他,口气绵软,“官家倜傥君子,怎还冤枉奴家一小女子?这耳铛您抬履就能踩碎的,难道还能伤您不成?”这花好月圆的好境况还谈罪和冤就煞风景了。他将她拦腰抱起往寝殿去,她几乎将螓首倒在他肩膀,意图遮掩黄门的窥探。这任续真是深谋远虑,如今第一例已有,第二例她自断,就只缺这要紧的末梢。她的藕臂结实地环他的脖颈,似乎惧怕他将她丢走。他不觉增添了力量,直至将她放到床榻之上。
内人妥帖地替他们撂好帘幔,层叠的遮挡和隔断外界。她此刻倒是肆无忌惮地与他对视,只是面颊的红润与气息的紊乱昭示着她的慌乱。这姑娘平日装得老成持重,但总有稚嫩未脱的时候。譬如当下,他将外襕解开就引得她侧眼,只有榻前的昏黄灯火照影,投射着将要袭来的波浪。他倾身吻在她丹唇,残余这唇脂的果香,就如儿时舔舐饴糖般有趣。这唇齿揭开才见真章。他逡巡而下,玉体横陈光洁而无暇,而随着他的温热擦碰,她仿佛有隐约的颤抖。直至坦诚相见,她已神识模糊,只觉周身被盛在他营造的缱绻中,如承载云彩而摇晃莫定。玉麈雄谈惊坐客,这譬喻真是应景,怪不得人家任数年尚寝。这手掌的玄学和高深都非常人能及啊。就要阴阳调和、宝剑入鞘了罢?她在此事有着可爱的青涩,素手攀着他的手臂,杏眸莹莹如含湖水。这时若停手就真应戴蓉谶言,他只等她平歇气息就打算短兵相接。
她合上两眸,想起儿时一场严重的风寒。陈鹭有很多养女,她是其中最乖顺和刻苦的。但陈鹭摒弃多病的养女,因这些姑娘不擅生养,还容易砸在手中。她六岁时就病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她瞧见陈鹭嫌弃的面孔,但她最后还是首肯遣医女来救治。这医女术业简陋,但颇有医德,能试验的法子通通都试。她原习施针时听讲授打盹犯睏,她是第一个历经她磨砺的人。她的穴位找不准,只能在她手臂胡乱摆弄。银针钻入皮肉,在内纠缠,痛得撕心裂肺。而她通常是发觉谬误,连番跟嗓子喑哑而哀嚎不出的她道歉,而后接着试错。直截了当的扎是不痛的,而最煎熬的莫过于试探的过程。将扎未毕、将抽未出,这就是她对痛楚的诠释和演绎。直到中程她微声低呼,无抑制地手覆丹唇。他温和执她柔荑,“别忍着,不妨事。”随着他的鼓舞,温热擦碰着低声莺啭,真是柔而惹人恻隐。这殿外的内侍装聋作哑,只有沈勋怯怯问:“都知,官家可会下令杖毙?”公冶苌持续沉默,剜他的眼神犹如利刃,“你妄议慕容姑娘,官家倒有可能将你杖毙。”
巫山褪散,他半撑身,右手在后摩挲她的脊背为她顺气。柔滑的鬘发够裹在掌中软如绸缎,而她的酡红恰似酣醉的新妇。她恢复平缓就翻过身来瞧他,顾盼生姿亦不过如此,“瞧什么呢?”他亦倾身躺倒,“还能起吗?我们要去净室盥洗。”她原本就寝前就有套功夫要修炼,而今自然不觉得疲惫,但怎么能不累呢?这是不敬他的雨露恩赐。她撑身的手臂滑落下去,他笑意愈发显著,遂趿履将她抱起往净室去。而后又喧闹一通,最后她是彻底睏倦,后头的事竟都不清楚了。
翌日他却神清气爽,这公事终于不与傀儡共榻。他每每都感身下是肉酱或鬼魂,缄默到让他扫兴。他拨弄着她鬓旁的碎发,她好似有些痒,就翻过身靠到他胸膛。他无可奈何地接纳,张左臂将她搂紧轻拍。然而这场慰藉没有很久,他要定点盥洗而后视朝的。他自帘幔而出,手指挡唇示意内人噤声。这是紫宸内人最提心吊胆的一次服侍,所有人蹑手蹑脚,如怕惊扰猛兽一般。可即使如此,他亦不曾赐她封号。公冶苌深思熟虑,遣沈勋送她回绿绮时颇有恭敬,她无意地揉着肩膀,听沈勋道:“都知有话命臣传给娘子。官家宵衣旰食、政务繁忙,总是不能将大事小情时刻记挂。还请姑娘聪颖些,有甚想讨的还需您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