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趣入幽微旨不疏3(1 / 2)

竹影诗瘦 眷顾山河 2331 字 2022-08-18

约莫再有两炷香的时候,今上问起她的起居、喜好、乃至今日所读书籍、所学技艺就意兴阑珊。见他有意离去,杨萧疏知己无能,然他却提前道:“我有话要问慕容内人。”见公冶苌狠命数次以目示意,杨萧疏立刻反应道:“那请官家去慕容姑娘阁中说话罢。”路人皆知的显著暗示被剥开血肉,今上哂道:“是充媛不愿等还是慕容氏焦急?”杨萧疏发觉莽撞,欲拜倒告罪却见他抬手,“公冶,请慕容内人到长廊罢。”她在昏黄灯笼踽踽独行,宛如临花照水,这荏弱的美感使人恻隐。她倒是会察言观色,见他只施常礼,“官家。”夜风微凉,吹拂过她的鬘发,有短的乌发散漫地冒出,蹭着她的眼帘。他不受控地伸出手掌,又立刻收回,“生素都是你在教导福春?”

观郢垂目凝望他的绰影,“陛下折煞奴家了。教诲公主的事有女傅们,更有公主的傅姆虢国夫人。奴只是素日陪同公主丹青、针黹。”瞧着她波澜不惊,他忽就觉僵住一块。嫔御的养女不该对他这般恪礼,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她焉能泰然自若?他上前半步,“你就甘愿长久做内人?”她的答复举重若轻,“奴很快就不是内人了呀。”果然,就算是她能暂且伪装,到底是抛不得铜臭气,“杨娘子告知奴婢,说六月初三要放出一批内人,奴就在其列。”他骤然变色,竟还有这桩事?他是憎恶养女的争端,更烦躁处置女人的事务。

他总不能收回成命,于是压着拳头咳嗽了声,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你将公主教得很好,朕瞧公主很依赖你。公冶,你知会司宫令,就说慕容姑娘不遣出禁庭。”观郢神色茫然,稍待顷刻就矮膝称谢,今上仍与她维系这咫尺之遥,仿佛她一抬首就能擦碰到他,“重新答罢。”她仿佛深思熟虑、疑团满腹,“不做内人,奴能做什么呢?不如就做百花魁,聊赠一枝春。”他先是震撼、后是怔愣、最后不禁笑道:“不料慕容内人竟有番雄心,想要做玉霄神呢。”说罢她状似羞赧,低螓首藏羞遂不再接话,等缄默倏忽他矍然道:“你既在绿绮服侍杨娘子,这做茶功夫总该不差?”观郢谦虚道:“承蒙娘子不嫌罢了,奴不敢夸口。”他瞧着公冶苌已退到廊头,“是浅薄还是精湛是要检验的,你明日到紫宸来做一碗茶,朕来验。”观郢叉手应道:“是,奴谨遵圣谕。”

圣驾离去后观郢原要去通禀杨萧疏,但听闻戴蓉心急如焚地赶至,便端候在廊庑下。戴蓉怒道:“这多好的机遇!你怎么能拱手让人?这甘棠竟胳膊肘往外拐,你真是白养了她!”所以她们就是矛盾,既盼望养女受赠后自己能得到相当的宠遇,又会嫉妒她们得势会压倒自身。杨萧疏忙道:“妹妹稍安勿躁。实是福春惧怕官家要嚎哭,甘棠才出此下策将观郢领来。果真官家就不恼了,他消火就是皆大欢喜。”戴蓉讥讽道:“我不欢喜,你亦不欢喜。只有慕容氏得意。甘棠,让慕容氏来见。”听候差遣的黄门立刻为她启槅扇,她察觉气氛就直截了当跪倒,戴蓉斥道:“此刻知晓做小伏低,适才在御前不是很伶俐吗?”观郢晓得此刻不宜顶嘴,“怎么样?官家可是瞧中你了?”

观郢额触着冰凉砖石,“回禀娘子,官家令奴明日前去紫宸做茶。”戴蓉遽然怒发冲冠,举起面前的牡丹纹盖碗就要朝她砸去,还是杨萧疏眼疾手快拦住,“这使不得!她是明日要到御前的,你同她置气不好!”茶水顺着她的指缝倾泻,戴蓉拿绢子胡乱揩两下,“你的名分就看你的本事了。只一条,你妊娠后所得子女皆归绿绮阁所有。”真是蛇蝎心肠,就将她当做邀宠的物件,杨萧疏悻悻道:“这不好罢?妹妹可别……”

戴蓉施重力拍案,“你要活就听我的!前朝还有借腹生子而荣登后位的刘氏,你操心什么?她是你绿绮阁出去的姑娘,难不成还想摆脱这层关系?倘或养出不懂规矩的混账羔子,你打死了事就是了。”她的心底澄定,飘萍就是飘萍,随波逐流,没有撼动静湖的能力。以卵击石、蚍蜉撼树是蠢才所为。她这条命保得不容易,她不想死如鸿毛。“戴娘子教诲奴都记得。饮水不忘挖井人,奴会谨记杨充媛的恩德。”

所谓恩德,即是教会她人心龌龊,人意叵测。杨娘子软弱为虎作伥、戴蓉跋扈却仍谩毁周氏,她们拼命挣扎却要拉人下地狱。寝前她仍摆着压腿、下腰的诸般动作。这原本是很遭罪的,可是养军千日、用兵一时,这些藏着的本事或许来日都会发挥。

翌日她辰时四刻到紫宸殿,茶做毕见公冶都知亲自来迎,“慕容姑娘请随臣来,官家有话问。”她毕恭毕敬矮膝,将茶碗举过头顶。这样卑微的姿态她曾无比憎恶,幼年学手腕力量不够,瓷碗总在颤抖,不时雪沫亦会迸溅出来。带她的陈鹭就毫不宽容就打她手板、罚她跪墙角,到最后掌心肿得极高,翌日还要重新练这敬茶的手艺。而今她能将这低首的姿态做得窈窕,是对铜镜修炼了五年的成果。他不似陈鹭刻意刁难,只顺手取来品尝。有黄门谨慎为她铺搭绣墩,今上比手示意赐座。观郢道谢后落座,腿并拢成直角、腰背挺直,双手交叠在髀,是一套淑女的闺范。她们这等自幼养于禁庭的姑娘,学的是侍奉贵人的差事,但却过着比内人还辛勤的日子。

他将茶碗撂下,“这茶做得很好。”她含笑谢过他的赞赏。随后他又说:“你在绿绮阁万事都习惯吗?我听公冶说,杨氏竟真将你当做寻常内人看待。你每日天不亮就会起身。”她辗转六载的地界自然是熟悉,而后他竟连此等私密事都清楚,“奴本就是内人,是服侍娘子的奴婢。哪有娘子要起奴却睏觉的道理?观郢躬逢盛世、而今丹宸稳固、四海晏然,这已是莫大的福祉。何况奴不愁饱食、不缺棉衣,只盼官家安康绵寿、娘子事事顺遂、公主胜意成长,其余不曾奢望。”她时而顺服如无棱角,时而透出蜿蜒的触角,总使得他感到若即若离的不安定。“纵使杨氏待下宽厚,但戴氏刻薄寡恩,你的日子真的很顺遂吗?”

他问过崔琳原番的话,她遽然泪流涟涟,向他哭诉戴蓉的暴行。而观郢只是深舒气息,“就如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即使不顺遂就当是进益的束脩,奴并无怨愆。”还没到哭的时候。对着君王的泪流是要讲究策略的,不能涕泗横流,不能连续抽噎,倘或引不起恻隐,而引起厌恶,就真的白哭一回。要如芙蓉泣露,如银珠般颗颗坠落。而眉心略蹙,梨花捻雨,杏眼朦胧,兼有她生来含情的一对眸,这方是正道。可当她轻描淡写地勾勒这磨砺的痕迹时,却真正使他起恻隐心肠。“你是机缘巧合做了杨氏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