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更衣今天醒的很早。
她躺在浅粉色的帷帐内,隐约能看见外间倾斜而入的天光。
天光很浅,只有几丝白亮的银线,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勾勒出一点光芒来。
约莫是卯时了。
再过一时半刻的,这个庞大的后宫沐浴在初生的晨光里,所有人都要井然有序的活动起来了。
然而她入宫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能够以一个主子的身份俯瞰过这份壮丽和齐整。
林更衣睁大了圆眼,看着头顶的双绣芙蓉花帐子。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掺杂着血丝密联,就像是宫人遗落的红线。
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见鲜红纤长的花瓣,肆意舒展着,在她的头顶,不分四季、不分白昼的绽放。
她动了动脑袋。
床榻下边、帐子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鼾声,那是守夜的宫女。
这个宫女叫什么来着?
她蹙着眉头,想了一阵子,还是没有想起来。
自从怀孕以后,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记性越来越差。
这个宫女是婉妃派来贴身伺候她的,不是她原先习惯的宫女。
所以她记不得名字。
好像是叫什么芳……
林更衣撅了撅嘴巴,但张脸上仍然木呆呆的,没了鲜活的样子。
别看这个芳什么好像是睡得很死,只要她一动弹,这个宫女就会从脚踏上瞬间起来,带着一副永远都微笑的嘴脸,追着她问候、追着她伺候,不容许她拒绝。
她吃什么、干什么,都要这个芳什么准了,她才能干。
好似她不是主子,这个宫女才是。
不不不,这不是主仆名分的事儿了。
这个宫女就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把她的双手双脚都锁拷起来,一点都动弹不得。
听说东厂、西厂就有这样的枷锁,重达一百五十斤,还带着倒刺和尖刀,把里面的人扎得血肉淋漓、生不如死。
芳什么说,小主别怨奴婢,这是婉妃娘娘的意思,为了您和未出生的孩子好。
林更衣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临盆就在这几日,所以她没有反驳,表面上跟芳什么妥协了。
但心里的斗争,一时一刻都没有停止。
这一会儿她醒了,就要弄出些动静来。
宫女不让她好过,她也不要让她好过。
张良计,过桥梯。
宫女既然什么都爱管,那她这个做主子的就多弄出些事情来让下人做。
无事生非,她最擅长了。
林更衣张开嘴,轻咳了几声。
脚踏上果然马上坐起来一个头颅,就连发髻都用发网弄好了,早晨起来梳妆一会儿,就能体体面面的跟着主子伺候了。
“小主,您怎么了?”
芳芳的声音穿过帘陇,进入了林更衣的耳朵。
听听,这声音根本就没有睡醒之人的朦胧,反而出奇的镇定和平静,甚至还带着一分讽刺。
好像是在说,小主,别再耍小把戏了!
芳芳刚才真的睡着了么?
林更衣下意识的用双手环住了肚子,尽管有被子盖着,她还是有些冷意。
她闭住了嘴巴,从鼻子里呼呼了几下,好像是熟睡之人的鼾声。
眼皮轻颤,林更衣并没有真的睡去,她间或睁开眼睛,看向帘陇外面。
果然,芳芳那一颗硕大的头颅就贴在了双绣芙蓉花轻纱帐子上,五官在帐子上依次隆起,就像黑夜里的一道山峦。
林更衣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她捏着被子上冰冷的金银线刺绣,捏的手上出了汗。
但她一动都不敢动。
这个芳芳,像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在夜里,时常隔着帐子这样看她。
芳芳轮廓分明,突出的眼球和鼻子,还有嘴巴,贴在帐子上,恨不得直接伸进来趴到她脸上看一看。
林更衣被吓了好几次,心中的悸动仍然没有散去。
她在白日里也问过芳芳,你那是做什么呢?
芳芳挂着标志性的微笑说:小主近来睡得不好,怕是看错了,奴婢决定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身边的其他宫女们也都为芳芳说话,说和芳芳同寝过,没见过这样的事情。
小主被梦魇着了。
林更衣半信半疑,没有再问下去。
她住在明华宫偏殿里,身边这些宫女,全都是婉妃的人手,一个接一个,都让她觉得陌生。
有的时候,深夜寂静,她在半睡半醒之间,又听见了芳芳的叫声,
小主……小主……
她从浓睡之中睁开眼睛的一道缝,似是看见帐子上长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的大脸。
大脸正涌动着,要扑向她。
她吓得冷汗淋漓,瞬间从梦里醒来。
可是等她定睛一看,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芳芳的鼾声和远处传来的打更声。
久而久之,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请太医来把脉,太医说没有任何问题,小主就是怀孕,容易多思。
不是的。
她越来越清楚,这不是梦魇,也不是多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