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子恨得把脚上的雪泥全都蹭在绒灰色地毯上,踩了又踩,才把心头的愤懑都发泄出来。
再生气,她也得打扫这些烂摊子,要不然明日吴嬷嬷看见了,又得把她好一顿骂。
她这么大年纪了,一点体面都没留下。
想当年那些一起入宫的姐妹们,能活下来的几个都出了宫,现在都已经是家里的老祖宗了。
她却还在这里被小辈们训斥取乐。
两相比较,何其凄凉。
今儿是除夕夜,万家团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雪中跑来跑去,还得拖着疲乏的身子收拾这些残羹冷炙……
李婆子悲从心起,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那些辉煌的往事暂且不提,前些年她的外甥女金寂寂还活着的时候,她在宫里也有亲人的。
相互依仗、相互扶持着,尽管都是卑微如草芥的人,但有亲人在这里,心里总是安稳的。
如今,她那外甥女早已成了陇中枯骨,她也不过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妪,这日子还有念想么?
李婆子一边拿着笤帚扫地上的垃圾,一边用袖子抹泪。
脚上的鞋袜都进了雪,进得室内,被热气一烘,全都成了水。
湿哒哒的鞋袜和衣裳,黏黏糊糊的,让李婆子十分不舒服。
她扫完了地,往炭盆里加了一点炭,又点了火,把鞋袜脱下来烘干了。
趁着这档子,她把脚下的蒲团抠开,拿了一小瓶子黄酒上来喝。
幸好她把黄酒藏了起来,要不然冒着风雪回来,一口热酒都吃不上。
黄酒入口温热,把冰冷的四肢百骸都熏得暖洋洋。
李婆子砸吧了嘴几下,心满意足的斜倚在熏笼上闭目养神。
炭盆就在脚边,周身都暖和着。
盘子里的果品还剩下几个潮湿的瓜子和破了壳的核桃,一看就是没人吃的破烂东西。
她也不嫌弃,眯着眼伸手随便一抓,放进嘴巴里嚼着。
“李婆子,又偷懒呢!”一个小宫女从槅扇后探出头来。
“吴嬷嬷叫你过去填炭呢,怎得刚说过就忘了么!”
那宫女伶牙俐齿,横眉怒目的,态度很凶。
李婆子吓得一个激灵,忙把身子支棱起来,她吞下嘴里的瓜子仁,道:“这就去,这就去,劳吴嬷嬷久等了。”
那小宫女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消失在了槅扇后面。
李婆子套上烘干的鞋袜,提留着竹篾筐子就往槅扇后面走。
转过槅扇,穿过一道游廊,就是吴嬷嬷这个小管事的住处。
廊下挂着红纱大灯笼,窗纸上透出一个端着酒啜饮的人影,正是吴嬷嬷。
吴嬷嬷正在和小宫女说着话,声音里透出浓厚的喜悦。
李婆子呼了一口寒气,顷刻间就变成了一缕白烟。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勉强的、讨好的笑容来,这才推开了门。
“吴嬷嬷,劳您久等了,炭来了。”
室外寒凉如刀,室内温软如春。
冷热交加,李婆子的头上一下子出了汗。
吴嬷嬷只把眼皮子一抬,看了她一眼就算了。
李婆子自顾自的拽着竹篾筐子,走到炭盆边,先用签子把铁丝网拨开,一点一点的把燃烧殆尽的灰烬拨弄出来。
小宫女给吴嬷嬷斟了一杯酒,热切道:“嬷嬷,您接着讲吧。”
吴嬷嬷自得的点了点头,轻咳了一声,眉飞色舞的说了起来。
两个人好似浑然不觉这屋里还有一个人的存在,或者是根本就不把李婆子当地位相当的人对待,连个眼神都难得抛给她。
吴嬷嬷这样也就算了,连小宫女都轻视于她。
李婆子习惯了这样的轻视,她半蹲在地上,一面动着手里的铜签子,一面竖着耳朵听吴嬷嬷说话。
她甚少踏足东西十二宫,每每刻意避开,就是有差事要去那些地方,她也会想办法推辞掉或者搞砸了。
久而久之,她成了一个众人眼里糊里糊涂、闭目塞听的人。
但是对于东西十二宫传来的消息,她又保持着十二分的好奇,一个话头都不愿意错过。
这一点隐秘的好奇心,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甚至说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李婆子动了动身子,把背影对着炕上的两个人。
吴嬷嬷飘乎乎的声线传来:“今晚去的地方可多了,好多娘娘小主们生病的生病,禁足的禁足,这宫宴是又热闹又冷清呦……”
小宫女抢着给她倒酒,又问:“嬷嬷,您今晚去给娘娘们送宴会上的吃食,那些娘娘们肯定给了很多赏赐吧,这可是除夕夜!”
除夕、元旦佳节,主子们出手赏赐都会大方很多。
往常不过几个金银锞子、铜钱串,这种大年节连金叶子、玛瑙珠子都有呢。
吴嬷嬷今年管得事就是往各宫里送东西,一应酒肉佳肴、宴饮物事,都要经过吴嬷嬷的手送过去。
这么多宫室都得接着吴嬷嬷,看来她肯定拿了不少赏赐呢。
吴嬷嬷一开心,她们下边这些人就能得到一些好处了。
果然,吴嬷嬷晃了晃头,从鬓角里拿出一只烧蓝点翠的金钗来。
“你瞧,这是明华宫的婉妃娘娘赏的,娘娘瞧见我送去的东西开心,直接把头上的金钗拔下来给了我,这可是好东西啊。”
小宫女啧啧称奇,变着法子的夸这金钗不寻常。
李婆子听到“婉妃娘娘”这几个字眼,神情一怔,手上的动作也凝滞了一瞬。
她从后宫风云里急流勇退的时候,婉妃就是二品位份的娘娘,那时候十分受宠,可以和已故的淑贵妃分庭抗礼。
到了今日,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婉妃还是那个屹立不倒的婉妃,淑贵妃已经是白骨累累了。
婉妃,是这宫里极有野心、极有手段的女人,寻常妃嫔是远远赶不上的。
吴嬷嬷哪里知道这么些道道,她用细绢子把金钗擦了擦,从箱笼里找了个黑漆首饰盒放进去,十分珍而重之。
“婉妃娘娘亲和大方,我今晚拿到手的赏赐里,就明华宫给的最丰厚。不光婉妃娘娘给了东西,就连大公主都给了我一个金镶玉戒指呢。”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把戒指又拿出来给小宫女看。
小宫女满眼羡慕,“嬷嬷面子大,婉妃娘娘和大公主才会亲自赏赐呢。”
吴嬷嬷剥了一颗盐水花生,有滋有味的嚼着,摆摆手道:“我有什么面子,就是一把年纪了,风雪里来来去去,叫主子们看着不忍,多体恤一番罢了。大公主真是有教养,看着我手上冻成了紫红色,还拿了个手炉给我呢。”
“喏,给你个小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