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明儿大年初一,她们可得忙活起来了。
不过这个时辰,阖宫都在前面热闹着,她们围着炭炉,吃一点果子和黄酒,也无人过来挑错。
满头银发的一个老嬷嬷往炭盆里填了几块炭,拿着签子拨了拨烧尽的碳灰,
“炭要没了,李婆子,你去倒座房里拿一筐子来。”
从这里去倒座房,要踩着一地厚实的雪泥过去,少不得沾湿了衣襟和头发。
被唤作李婆子的老嬷嬷脸上垂了两道极深的皱纹,分布在嘴角边,活像一条鲶鱼的长须,她颤巍巍的摇了摇头,
“我呸,王婆子,要去你自己去,我觉得暖和的很呢,不需要填炭了。”
言罢,她举起酒盅子,啜了一口烧的正热的黄酒,摇头晃脑的,十分惬意。
王婆子把袖口跑出来的棉花塞进缝隙里,用手推了推她,
“你快去罢,一会儿吴嬷嬷两个回来了,觉得屋里不暖和,又要变着法子的骂人了。你上回捞灯那些收益,不都填补给吴嬷嬷了,还不长记性,快去吧!”
李婆子带上靛蓝棉布帽子,把竹篾筐子捡起来,骂骂咧咧的出了门。
她站在门槛上,搓了搓长满冻疮的手。
黑夜漆漆,满院子的雪堆着,映出银白清亮的光线来。
“哎”,长长的一声叹息,刚刚吐出口,就被冻成了一抹白烟。
李婆子拎着竹篾筐子,借着雪光去找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北风呼号而过,掀起来一片雪沫子,盖了李婆子一头一脸。
她“呸呸”几声吐出口中的脏雪,“杀千刀的吴嬷嬷、王婆子,光知道使唤我,姑奶奶我光鲜亮丽的时候,你们几个还在茅坑里吃粪呢!”
她脚步踉跄的往前走过,鞋袜里钻进了一蓬一蓬的雪。
前面的月洞门里钻出了两个大身影,俱都披着蓑衣,其中一个开口道:“李婆子,这是干什么去呢!”
李婆子一听,赶紧换上了一抹笑影,“呦,吴嬷嬷回来了,吃的席面可尽兴啊?”
吴嬷嬷是这个地方的小管事,尽管手下拢共就四五个人,脾气却比那朝堂宰相还大。
不光脾气大,还喜欢颐指气使的耍威风,一件件小事,到了吴嬷嬷嘴里都是圣旨般的大事。
中元节满宫放河灯,李婆子被派去捞河灯。
整整一夜,她运道好些,捞着了不少河灯上的珠子玛瑙。
本想留着这些东西颐养天年,却不知怎得被吴嬷嬷打听到了。
吴嬷嬷当即找了个错处,说李婆子把几位娘娘放的河灯都给撕毁了,按照宫规,应该送到慎刑司绞死。
但每年捞灯宫人们都这么干,吴嬷嬷年轻时也这么干过,怎么没见有人绞死她们?
李婆子气得火冒三丈,浑身乱颤。
她是犯了大事的人,不能再出现在主子们面前了。
否则,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主子娘娘们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又见她李婆子还好端端的活着,恐怕当即就想杀了她。
李婆子又气又怕,怕的是吴嬷嬷捅到娘娘们面前,气得是吴嬷嬷借机敲诈勒索她。
没有办法,僵持了一天,李婆子就主动把得来的珠子玛瑙都交给了吴嬷嬷。
吴嬷嬷生怕有遗漏,把李婆子的身上和住处搜了又搜,把她偷着攒的几十两银子都给搜刮着走了。
李婆子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就蹬腿走了。
可她还有一个念想,这念想完不成,死了也是白死,因此硬撑着缓了过来。
打那以后,吴嬷嬷就越发的看李婆子不顺眼,变着法子的给她找麻烦,又嫌她干活少、又嫌她吃得多……
到了后来,王婆子几个也跟着使唤李婆子,李婆子一下子成了下人中的下人。
风雪凛冽,吹得李婆子骨头缝里都发冷。
吴嬷嬷躲在斗篷下面,一张嘴就是酒气:“嘉妃娘娘赏赐给宫中老人们的席面,那能不丰盛么!说句不好听的,你这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些玉盘珍馐,大冬天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不拘四时时令,一概都有呢……”
她得意的打了一个酒嗝,“你去拾炭么?”
李婆子低着头撇了撇嘴,话语里仍然热情殷勤,“是了,我去拾炭。”
吴嬷嬷指了指东厢房,又道:“给正堂里那几个婆子添了炭火,别忘了给我的屋子里也添一筐子,夜里冷,我可不想被冻醒了。”
“你可记得?”吴嬷嬷眼角一挑,容长脸上多了一分冷厉。
这个李婆子,很不得她的喜欢。
她刚来这个旮旯里做管事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李婆子的异样。
李婆子言谈举止有度,仪容礼节更是行云流水,那做事风范不比外面的一等宫女差。
因此她格外看重李婆子,把好些重要点的事都交给李婆子去做。
谁承想这李婆子是个银样镴枪头,干什么什么都不行。
让她去东西十二宫收恭桶,她能漏了这个忘了那个。
让她去领新入宫的小主们去各宫室,她能把人家的路给领错了……
让她去明华宫给婉妃娘娘的宫女送鲜花,她能送错了走到延庆宫去……
害得吴嬷嬷被上面的管事们一顿骂,险些被丢去外皇城。
李婆子还没事人一样,明明她不痴也不傻,怎么净干这种蠢事。
吴嬷嬷认为这是在故意给自己使绊子,从此看李婆子格外的不顺眼。
李婆子弯着腰,不停的点头,“我记得,我记得,您先回去吧,这里风大,吹着了。”
吴嬷嬷看也不看她,由小宫女搀着向正堂走去。
李婆子没有蓑衣、没有大氅,在风口里吹了一刻钟,已是冷的手脚都僵硬了。
她把脚从雪地里拔出来,打着哆嗦去倒座房拿了一筐炭。
等回到正堂,人已经散了,空留着满地的瓜子皮、花生壳,还有东倒西歪的几个酒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