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去段修容那里把大皇子带回来解闷,但素来敦厚的段修容居然拒绝了,还去皇上面前给她上眼药,说皇后娘娘身子不好需要静养……大皇子少年顽劣,恐怕会扰了娘娘清修。
明眼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皇后的衰败来。
皇帝允了段修容的言辞。
皇后什么都没有了,又什么都挣不来,每日枯坐在罗汉榻上,只能念着经书过日子。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这大陈后宫本来佛缘不深,先辈们也没有信佛的传统,但今年来信佛的妃嫔却多了起来。
先是从天台山回来的襄妃,后是为子求安康的段修容,后又是排遣忧思的皇后……参禅悟道的妃嫔一下子多起来了。
其中各有各的苦楚,不足为外人道,只能求神拜佛,说与宽和的佛祖听。
旁人听了会嘲笑、会陷害,慈眉善目的佛祖听了却有另一番庇护。
冥冥之中,降下佛缘,真有这么一天,也算是个盼头。
要不然这漫长的日日夜夜,该怎么过活呢?
皇后面色灰败,她伸长脖颈,偏头看着那华丽的荷花灯消失在夜色阑珊中,终于开口道:“回去罢,回去罢。”
这话既是说她要回宫,又催促着意兰那冥冥中的神魂,快归去吧,下辈子投个钟鸣鼎食的簪缨贵家,好生的当个主子,把胸中丘壑尽皆化成闺中聪慧,再不要做个奴颜婢膝的婢女。
更不要再进皇宫来,成为黄土陇中的一副白骨。
她喃喃自语,盯着那对岸的繁华盛景好一通看。
那些灯影月华、人声笑语,倒映在水中,也不过是另一番虚妄。
一行宫女提着几个白纱鹤鹿同春大灯笼,簇拥着神思恍惚的皇后匆匆而去。
…………
河灯幽幽而漂,岸边水声微微,人声沸沸。
等到了太液池的下游,远离了熙攘的金海桥,这里又是另一番天地。
水边芦苇菖蒲丛生,垂柳蘸水而生,虫鸣声声,人烟笑语再无一点声息。
薄薄的月色下,一灯如豆,挂在柳树粗重的树干上,隐约能照出一个宫人单薄细弱的身影,她撑着一根长竹竿,独自站在岸边的大青石上,眺望着上游的灯火煌煌。
上游放灯放得快意,下游捞灯就捞得累死。
这么些河灯,全都流入下游水道里,过后都得堵死在太液池出水口里。
因此内务府派遣了宫人前来打扫。
这个年纪大的老嬷嬷,无权无势,也没有什么能耐,就被分派了这个无趣又辛劳的活计。
她弯着腰,从水面里挑出一盏又一盏的灯来,里面有宫人放的制式河灯,也有贵主子放的纱灯、羊角灯。
贵人放的灯也贵重,有的上面缠着一圈夜明珠,也有的挂着璎珞宝石,对于捞灯的宫人来说,可谓是一笔横财。
这也讲究运气,那些贵重的灯如果能顺水飘来倒是好,倘若中间被那些贪婪的宫人抢了先,或是被旋涡吞进湖泊里,下游捞灯的人就一无所得了。
辛苦半天,捞上一角金线银线就知足了。
夜色如被研碎的墨,越发沉寂,已经到了三更天了,打更太监尖细的嗓音从宫巷里传出来,无端带着巷陌深深的沉重。
老嬷嬷直起腰来,用手轻轻捶了锤腰板。
老了老了,不知还能在这宫里待几年。
听说明年就要放一批人出去,那些有门路的已经想办法往名单上挤了。
她无钱无权,空有一把年纪和一头白发,上不了那此去海阔天空的出宫名单。
“唉”。
就连叹息都是轻轻的,连湖水边芦苇里歇息的鹭鸶鸟儿、鸳鸯们都惊扰不动。
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以前也有过一段辉煌日子,亲手接生下几个皇子公主来,成为各宫娘娘的座上宾。岁月流转,把人抛却,她也沉在了光阴的河底,无人打捞得动她了……
老嬷嬷捶完了腰背,又把竹竿支撑起来,准备再干一会子活计,免得被总管们责骂。
忽然,她眼睛一亮,手上动作加快,极为小心的从水里捞出一盏极大的琉璃罩子荷花灯来。
荷花灯通体透明,外边用绿珠子围成一片荷叶,不消细数,就有几十来颗碧绿珠子。
老嬷嬷心中喜悦,忙不迭扔下竿子,捡起那荷花灯笼入怀中,用衣裙下摆擦干上面的水痕。
欣赏了一会儿,她手中用力,把琉璃罩子一把掰碎,随手扔进河水中,碧绿珠子的金线一被扯断,就像一场春雨一样哗啦哗啦的四处滚落。
老嬷嬷赶忙蹲下身子,就着微弱的灯光和月光仔细寻找,约莫找了一刻钟,她怀里兜了三四十颗珠子,才心满意足的站起来。
这珠子入手温润凝重,是上好的青玉料子,今天算是她发了一笔小财。
想到这里,她神色难免黯然,在灯影夜色中,那张脸爬满了皱纹,耷拉的像被风刮倒的酒旗子。
这些东西,往日的她何尝看在眼里,好东西、好物件捧到她跟前她都不心动。
她是太后和娘娘们跟前极得力的老嬷嬷,就算在皇后面前也能得到一个绣墩坐,这是多大的脸面,宫里好多小主娘娘还没有这个尊贵呢。
可惜啊,她被命运摆了一道,从而做下了一桩足以株连九族的糊涂事。
她愧对前半生的荣华富贵。
这一走神,那河水一递,又送来一盏华美精细的荷花灯,水流湍急,一阵一阵涌上来,那荷花灯只悠悠打转,却不飘荡。
老嬷嬷回过神来,伸手勾上那盏被水草缠住的灯,打量一番,也算是难得的宝灯。
她吹灭中间的烛火,大手一呼,已经把粉色的绸缎花瓣撕碎,金线纷飞,露出一个字来。
“寂……”,她情不自禁念叨了一下,眼中情绪重重翻涌上来。
她娘家有个女孩子,是她亲妹妹的女儿,叫作金寂寂。
入宫不过一载,那孩子就化成了皇城的花泥。
这河灯……和她去年捞上来的那盏灯一模一样……想来,这是有人在悼念这孩子呢。
看这河灯的模样,应当是一个小有名分的主子放的,也不知是谁,在寂寂皇城里,同她一样,还在惦记着这可怜的女孩子。
老嬷嬷举目欲往远处看去,黑暗里只有一片明灭的灯火,寒烟笼住一湖秋水,潺潺来去,再也寻不到放灯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