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金乌西斜,暮色冥冥,风也带上了凉意,知夏摸着黑一路寻去。
路上遇到熟悉的宫人,她神态自若的谈笑风生,全然不像是要去夜探冷宫的架势。
知夏为人稳重,胆子也大,一听说方景颐要派遣她去冷宫探查薛答应的状况,她不仅不害怕,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等她把那冷宫周游一圈,回来就能跟冒绿和几个小宫女讲鬼故事了。
羡慕死她们。
知夏捂着嘴,把笑意憋在素手后面,省得被人察觉端倪。
越往冷宫地界走,人烟就越稀少,灯笼也少了起来,让人看不清脚下的石子径。
知夏提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福字六角宫灯,她小心回首,身后是灯火辉煌的偌大皇城宫室,明明还没有出内皇城,她已经感觉这地方萧条沉寂起来,仿佛是什么荒芜的山沟沟。
她努力拨开乱长的一丛灌木枝叶,踩着鹅卵石走过去。
长秋宫这里“三不管”,内务府不管,宫里娘娘们不管,巡夜的侍卫也不管,所以她才敢提着明晃晃的灯笼走来走去。
就算有人瞧见了,指不定以为是鬼火呢。
知夏收起了促狭的小心思,摘下灯罩,吹灭里面微弱的烛火,把整个灯笼藏在一丛灌木里,小心翼翼的朝着黑黢黢的长秋宫走去。
冷月如霜,把她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几乎融进夜色里去。
长秋宫的月亮,似乎也比旁处的更冷一些。
知夏打了个寒战,提起裙子,踏过一块倾塌在地的石墙。
宫墙冷寂,满目萧条,有几处屋顶上都没了碧绿的琉璃瓦,只有空荡荡的屋顶,接受着风吹雨打。
风灌进破了的纱窗里,就像有人捏着嗓子尖叫,“呼呼”一阵又‘嗷呜’一阵。
七月天白日虽热,晚间却冷,毕竟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秋日到了。
知夏听到不远处的厢房里传来了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像是有人禁不住晚风,裹紧了身上的衣被。
她贴着墙角一路走去,院落空旷无人,有种难言的孤寂。
纱窗上的大洞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叹息声,知夏屏气凝神,细细听着。
那女子翻了个身,似是踢到了床沿,她“哎呦”一声,转而没了动静。
良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还有吃的么?”
这声音又弱又轻,一阵风来就能吹散了音调,听起来虚弱至极。
知夏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冷宫里关着许多灰心丧气的女人,她只认得薛答应和季庶人两个。
季嫔由嫔位被贬为了庶人,她只能称呼其为“季庶人”。
这时屋子里有人回应,那人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道:“长秋宫里到处都有老鼠,你去抓一只吃啊。”
有点嘲讽和奚落的口气。
知夏拧着眉头疑惑了,这声音耳熟,好似是……季庶人啊,她怎得来了冷宫还这么嚣张。
之前那女声情绪高涨了一点,好似从床榻上直起身来了,她道:“你把我的吃食都独吞了,一点都没给我留么?”
季诗嫱“哼哼”几声,谈话的心思没了,她合衣而倒,也不管那上面的灰尘和秽物,只以保暖为要。
知夏恍然大悟,那虚弱的女声就是薛答应!
只是因为声音太弱了,没了原先清甜的调调。
只听薛答应咬着银牙道:“季诗嫱,别以为有林贵人过来欺负我,你就也可以跟着把我踩到脚底下了……婉妃,婉妃她……”
“你做春秋大梦呢,林贵人就是听了婉妃的吩咐才来折磨你的,我劝你好好看看这人间的月色吧,再过几日你两眼一闭,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季诗嫱发出了怪异的冷笑。
薛答应太饿了,她口中发出几声微弱的叹息,挤出一句话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我现在就算是一个兔子,为了活命……也敢咬死狮子,你以为婉妃能轻易的要了我的命么,她要杀我不过是因为怕我!”
那几分斩钉截铁的话,倒像是压上了全身的力气。
“怕你,怕你把冷宫的廊柱擦得不干净,脏了她的眼么!”季诗嫱踢了一下床沿,想要压过薛答应的气势。
知夏紧紧捂着嘴巴,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响来。
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你来我往的话里透露出的信息量太大了,震得她心神颤动,好像神思也能打寒颤一般。
薛答应摸索着被褥躺下,这冷宫里晚上没有灯,分派下来的灯油都被宫女太监贪墨了去,她们这些落难的妃子,连奴婢脸面都不如的。
奴婢手里掌握着一点点的小权利,就可以任意磋磨以前的主子。
此间心态,只有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冷宫主仆才懂。
连着在冷宫住了一年,晚上都没有点过宫灯,只能靠着一点月华来照亮,薛答应的眼神已经练出来了。
黑暗里的这些东西,旁人或许看不明白,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破了的纱窗旁边,季诗嫱的床外面,分明有一个猫着腰的影子,一动不动的听着她们说话。
婉妃和杜蘅芜的人早就在白天就来过了,明里暗里的逼着她说出那点秘密来。
她抵死不从,因此被几个宫女推搡着打了一顿,现在全身还酸痛无力。
现在,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所以她故意说了一些平日里不会说的话,像钓鱼的人抛出了一线诱饵。
窗外这个人,也想知道她那一点藏起来的秘密,那点可以威胁到婉妃的秘密。
她的命珍贵着呢!
“哈哈”,薛答应把自己身体平躺在硬邦邦的床褥上,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太息。
来吧,来吧,只要不是婉妃的人,现在她就是谁都可以用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