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不好意思地

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吃什么夜宵?”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一脸惊喜,从口袋里摸出一叠优惠券说:“你挑一个。”

吴红玫选了小火锅,就在地铁站旁边。火锅的水汽蒸腾,模糊了眼镜片,她摘下眼镜擦拭着,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愣愣的。她被看得冒犯了,沉下脸说:“你看什么呀?”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呀。”

偏黑偏干的皮肤被火锅的水汽滋润了,变成水润润的蜜色,配着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呈现出摄人心魄的明艳。张小北后来告诉吴红玫,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她长这么漂亮,肯定看不上他。

这是吴红玫成年之后,第一次因为长相受到来自异性的肯定。小时候她也是白白净净的粉团儿一个,但是进入青春期后,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再没有人称赞她好看,还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刺玫”。这个绰号伴随着她整个初中和高中,她脸都不敢抬,只是埋头苦读。上了大学,总算不长青春痘了,但皮肤还是黑,身边又是苏筱这种白得像日光灯一样的姑娘,她被衬得灰头土脸,没有男生的目光肯为她停留。

张小北的一句“好看”,像子弹射中了她的心脏。她憋着劲才没有笑出来,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殷勤地给她布菜。他说,吴红玫第一次推销的酸奶是他爱

吃的,所以他一天跑了三趟,其他坚果、酸枣膏等他都不爱吃,纯粹是来找她的,每次都下定决心要联系电话,但每次都张不开口。

吴红玫问他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盯着她眼睛说:“因为我一无所有。”

吴红玫回了一句:“我也一无所有。”

张小北终于将最后一滴沐浴露挤进大瓶子里,回过头,看到她怔然出神。

“想什么呢?”

“没有,没有什么。”吴红玫神神秘秘地笑了笑,随手将毛巾一扔,倒在床上,“好困呀。”

“头发还没干呀。”

“太困了,不管了。”

张小北去洗手间拿了印着“赠品”两个字的吹风机,替她吹着头发。

吴红玫声音柔柔地叫了一声:“小北。”

他答应一声,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满足地叹口气,然后睡着了。

虽然很艰难,但苏筱还是渐渐地恢复过来,开始投简历找工作。

简历很能打,投了多少家就来了多少家面试电话。面试也很顺利。她的长相看起来很舒服,说起专业问题又头头是道,每次面试结束,面试官恨不得当场录用她,迫于规矩,只能握着她的手一脸诚挚地说,请等我们的通知。生怕她不明白意思,还特别加了一句,很快。

但是,很快的通知并没有来。

一开始苏筱只当是意外,后来每一家皆是如此,她就知道不对了。她婉转地打听了一下。有的面试官心地善

良,也婉转地回话,苏小姐您的履历我们很满意,但是我们跟众建有业务往来。有的比较直接,不客气地说,苏小姐您是被众建这种龙头企业开除的,这个行业不可能再有容身之地,赶紧转行吧。

她不信这个邪。

面试的企业从大公司变成中等规模的公司甚至小公司,依然没有公司肯接纳她。

这天,她面试完,走出办公大楼坐在街边,估算着自己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她原本是有一些存款的,重新装修住处花了不少,买婚纱拍婚纱照酒店订金又是一笔,住处租金由她跟周峻共同负担变成一个人负担,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算了算,她在这个城市撑不过两个月。

近着五月,阳光中已经带了暑气,行人穿着短袖裙子还冒了汗。她却觉得冷。全力以赴地奋斗了十几年,她从三线小城市来到北京城;又全力以赴地奋斗了四年,她以为在这个城市里扎根了。然而并没有,她依然只是一个随时会被放逐的北漂。

父亲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她振作精神,接通了电话。

故作轻松的口气:“爸,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呀?”

“筱筱,我要来北京出差。”

她心里一慌:“什么时候?”

“就明天。明天一大早。”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临时决定的。”

“几点的高铁,我明天去接你。”

“不用,又不是头回去,你在屋里等我就行了

没有时间再感伤,苏筱连忙回到住处,将屋里收拾了一下。上次她主动跟父母打了电话,说是因为工程出了点事,需要加班加点,她抽不出空,跟周峻的婚礼推迟了。父母当时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大段话,大意是结婚对象最重要的是人品,物质什么都是其次。她知道父亲误会了,以为她终究因为房子的事情跟周峻生了嫌隙。她没有解释。父母一直很喜欢周峻,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张口。被开除的事情,她更是张不开口,要是让父母知道了,那得多担心呀。

周峻的东西都已经搬走了,合照也被她烧了,房间里再无他的痕迹。父亲一来,他们分手的事情是瞒不下去了。被开除的事情她还是想继续瞒着,要想让他们放心,就得让他们知道她生活得很好。她去超市花了不少钱买了一堆贵的食品将冰箱填满,把天天吃的方便面藏在厨房柜子里。

第二天中午,父亲来了,拎着一个26寸的行李箱。看到苏筱,他皱眉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工作太忙了,而且最近热,没什么胃口。”苏筱故作轻松地说,伸手去拎行李箱,“爸,你就出一天的差,带这么多行李呀。”

父亲环顾四周,见到整齐干净,下意识地点点头。拉开冰箱门,冰箱里装满东西,且都是价格昂贵的。苏筱凑过去,露出哈巴狗一样的笑容。“你女儿可会照

顾自己了,现在每天都是自己做饭吃的,不吃外卖也不吃方便面。”

父亲微笑着拍拍她的头。

苏筱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父亲说:“不用了。”

“怎么不用呀?”苏筱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你先坐会儿,试试我的手艺。我都已经准备好了,炒一下就可以吃了。”

父亲只得随她了。等苏筱走进厨房,他起身,打开衣柜,柜子里只有苏筱的衣服,果然已经分手了呀。之前苏筱打电话说是婚礼暂停,他们就觉得不对劲,一开始只当两人因为房子的事情闹了别扭,他还特别提醒苏筱,人可以创造物质,物质没有办法塑造人品。可是苏筱一直含含糊糊不肯明说,两人干着急,只能在家里瞎猜测。前天,他突然意动,给苏筱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她已经离职了。他才觉得事情不妙,女儿从小懂事,跟父母虽不是无话不谈,大事都会提前告之。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夫妻俩放心不下,便商量着以出差的名义过来看一趟。

他合上衣柜门,走向厨房。

苏筱正拿着勺子在掏盐,半天也没掏出来,她凑到眼前看着。

父亲说:“盐结块了。”

苏筱大为尴尬,刚才还吹牛说自己天天做饭。

“没事,还有备用的盐。”她蹲下打开厨柜,堆在里面的方便面哗啦啦地倒了下来。这下子就不只是尴尬了,苏筱冲父

亲笑了笑:“弄错了,不在这里。”七手八脚地将方便面塞回柜子里,关好门,站了起来,结果围裙兜里的菜谱啪地掉在地上。

父亲摇摇头说:“别做了,你妈给你做好吃的了。”

打开拉杆箱,先入眼的是一条薄薄的小棉被,揭开被子,是用防震泡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保温饭盒,一排一排。父亲撕开防震泡膜,取出保温饭盒,全是苏筱爱吃的菜,摆了满满的一桌。

父亲乘坐的高铁是早上七点出发的,从家里到高铁站要四十分钟,那么母亲几点起来做菜的,随便推理一下就清楚了。苏筱鼻子酸酸的,怕流泪,极力地绷着脸。

父亲将筷子递给她:“吃吧。你妈一大早起来做的。”

苏筱点点头,坐下,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菜还是温的。到底没有忍住,眼睛也红了。她狠狠地扒了几口,嘴巴塞得满满的,脸都快埋到饭碗里,生怕父亲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

“你妈想你了,前几天又跟我念叨,说当时就不应该同意你到北京工作。”父亲夹一筷子菜搁在苏筱碗里,“我说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强求。但是筱筱呀,爸爸其实也很希望你能回老家工作。”

苏筱小声说:“我现在工作好好的。”

“我昨天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了。”

苏筱吃饭动作一顿,头都快碰到碗沿了。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妈妈,你知道

我们有多担心吗?”

声如蚊蚋:“对不起。”

“爸爸来不是听你说对不起的,爸爸来是想知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筱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怕他担心,还稍稍粉饰了一下。没说是周峻劈腿,只说是三观不合决定分手。但父亲活到这么大岁数,有什么不懂的,立刻明白,女儿被劈腿还被栽赃了,真是心如刀割,恨自己无能,不能给她好的生活,让她漂在北京一个人奋斗。

“筱筱,跟爸爸回去吧。”

“爸,我不能回去。我要回去就是认输了。”

“你现在留在北京没有什么意义,工作没了,人也没了。”父亲语重心长地说,“爸爸活到这个年龄,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没必要较劲。生活中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要学会看开,学会放下。”

苏筱倔强地说:“我就要较个劲。”

“可是筱筱,你一个人待在这么大的城市,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你让爸爸妈妈如何安心呀?”

“我能照顾好自己。”

“天天吃方便面?”

“就算天天吃方便面我也要留在这里。我没有错,这个城市欠我一个解释。如果就这么回去了,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因为我摔倒了没有爬起来,我逃走了,我是个懦夫。”

父亲被震住了,半晌,他按捺下内心所有的担忧,摸了摸苏筱的头。“你说得对。”

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落进碗里

苏筱并没有察觉到,夹着含着泪水的米饭塞进嘴里。片刻,她扬起头,鼻尖黏着一粒米饭,充满自信地笑着:“爸,别担心,你的女儿很能干的,你就等着我飞黄腾达吧。”

父亲重重地点头,伸手抹掉她鼻尖的米饭。

苏筱把床让给父亲,自己睡了沙发。这一宿,两人都没有睡好。尽管嘴里说着豪言壮语,但苏筱知道前途叵测。而父亲心里如翻江倒海,千种担心万般忧虑,但他没有再劝说苏筱回老家。他知道女儿主意已定,而且确实如她所说,如果这件事没有结果,会成一辈子的心病。

第二天,苏筱送父亲去高铁站。

临上车前,父亲拉着苏筱说:“你奶奶从小跟我说,人生有两种活法,一种是求人,一种是求己。求人不如求己。”

苏筱重重地点头:“爸,你放心,你女儿这辈子都不会求人。”

五月初,注册造价师证的发放通知终于上了官网。一直关注官网的苏筱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很是雀跃,这是她的最后一张底牌。有了造价师证,她就可以翻盘了。她起大早去了市建委的窗口排队,排在第一位。

工作人员冷眉冷眼地接过她的准考证和身份证,核对一下后,扔还给她说:“没有。”

苏筱愣了愣:“不可能,我全过了,每一门都过了。”她把注册造价师的成绩单递给他看。

工作人员不看,冷漠地说:“没有就是没有。

下一个。”

苏筱扒拉着窗口不肯走开,心里很慌,说话都有些打战:“同志,麻烦您再帮我查一下,不可能没有的。”

工作人员鄙夷地看她一眼:“为什么没有你不知道啊?自己干的丑事没有心里没点数吗?身为工程造价人员,玩忽职守,还想拿证呀。”

后面排队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苏筱。

苏筱脸涨得通红:“我没有。”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让开点,你要再占着窗口,我叫保安了。”

后面排队的人也嚷嚷着:“对呀,让开,别耽误事。”

保安听到骚动往这边走来。

苏筱只得让开。这是她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屈辱的时刻,大家那异样的眼神像钢针一样扎得她体无完肤。她心里哇凉,手脚发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这是要逼着她离开这个行业呀,真是欺人太甚。

回到住处,苏筱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倒在床上。连受打击,伤心伤神,又没有好好地吃饭,她发起高烧,烧得迷迷瞪瞪,浑身发软,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从早上躺到下午,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楼下洗手间冲水时下水道发出的轰隆声响。

傍晚时手机响了,她担心是父母的电话,挣扎着爬起来,从袋子里摸出手机。并不是,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故意装出来的热情声音,她很烦躁,破例地骂了一声“滚”,然后将手机随手一摔。不知道是摔到哪里了

后来再也没有听到手机铃声了。

窗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狗吠声、汽车的喇叭声,还有邻居们下班回来的招呼声……这个白天安安静静的小区活了过来,有了烟火气息。只是这股气息没有熏到苏筱,她蜷缩着身子,身子又冷又热,昏昏沉沉,渐渐地,外界的声音听不到了,对时间的感觉也失去了。

脑袋里就跟跑马场一样。老余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我护不住你,但转过头露出阴冷的笑;周峻上一刻温柔款款地给她戴上戒指说榫卯万年牢,下一刻就搂着其他女人;那个姓李的女人高高在上地看着她,轻抬皓腕,露出价值一幢房子的古董表;黄礼林也来了,哈哈大笑着说,你给我上造价课,你够资格吗;还有他的外甥夏明,吹出一个烟圈,转身走开;工作人员鄙夷地说,没有就是没有;排队的人们指着她说想证想疯了……

苏筱惊醒,坐了起来,迷迷瞪瞪地想,我绝对不能让他们打败了。

当夜,她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起来,高烧退了,除了身体有些虚弱,并没有其他不适的感觉。她更加疯狂地递简历。之前一直挑挑拣拣,投的公司都是专业对口的。现在她有了紧迫感,也不讲究专业对不对口,只要跟建筑沾点边的公司,她都投了简历,包括从前她看不上眼的装饰装潢公司。

绝对不能让他们打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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