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况心中暗道此人真是托大,攻伐雨国便不是易与,更何况吞并子绛、天单诸国?口中却连连称是,又道:“府外将军卓羽等欲觐见公主,聆听训示。”
单勰摆摆手道:“鞍马劳顿,请恕勰不能不告退了,大人自便,勰先此谢过。”
玉况连称不敢,恭恭敬敬地退出院外。卓羽站得久了,见了玉况,喜出望外,脱口道:“大人见到公主了?未宣我等吗?”
玉况拈须颔首,忽地盯着他看了两眼。
卓羽脸刷地通红,讷讷半晌,方硬着头皮道:“听说……听说公主姿容优美……”
玉况转首朝段授笑道:“段将军,您是公主亲随,对公主如何评价,想必是最真实不过。”
段授哪还不心领神会,面露微笑,由衷赞道:“公主乃天界仙女,神乃得仰。当年邱都之会,勿庸说天焦国群贤毕至,就连西陆最远的北雁国也遣使来聘,闻来使人动容啊。”
玉况呵呵笑道:“某亦有如此感慨!公主姿丽无双,才貌兼备,与之一席话,不觉令玉某年轻了十岁。”
卓羽心驰神往,不由沮丧地叹道:“适才公主差人前来,方知今日不得入觐,唉,真是末将无福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禁大笑。
此后,侵伐雨国的各种准备,便随着单、玉二人的此次谈话,有条不紊地次第展开了。
朝宗城。
吴历三百五十九年五月辛巳。
旌旗如帜,飞扬密舞。天焦、土益、立子三军汇合于城池南郊,百里之中,尽是点点营帷。人呼马鸣,枪盾戈予,交织成激越的音符。
远远望去,以天焦居中的正营有主寨四座,兵力各达五万,合二十万之巨。土益军与立子军各二万人,分屯左右,似在遥受号令一般。
天焦军旗以白底绣青云赤龙,号“龙腾”旗;土益则为红底镶白边,绣黑色大船,以示其水军强大,亦有号曰“玄舟”旗。当年吴王单越旗号为红底,绣金色长刀,名曰“赤绩金刀”旗,望者披靡。
与之相比,南域诸国军旗只有色彩,而无图饰。较负盛名的伏氏“玄底红文”旗与天铭“玄黄二色”旗,相形见绌,而熊子国军旗则更为直截,只是一道光秃秃的青色,所过之处,无不点染着草原部族赖以为生命的色彩。
此时,主营所扬荡的龙腾旗下,天焦皇帝正急召众将议事。
此次天焦全军出动,除上军大将军项冀奉旨驻防京畿未至以外,以恒帝福康纪年为号的六杰尽在朝宗城下:光禄勋昆阳侯单齐,率都护军;卫尉灵寿侯朱异,率虎豹甲士营;越骑校尉颍阴侯霍廷,率越骑校尉营;前将军阜成侯邳忠,率决胜营;武卫将军商侯段煨,督京四营与龙骧将军营,可谓阵容空前。
除此之外,三公宋景、魏习、穆丹皆随同出征。恒帝所至,朝宗城顿时成为天焦北方政治军事中心。
恒帝卫召着一身戎装,越过众臣,径自在首位坐下。宋景等刚待行礼,他摆了摆手道:“出征在外,非比朝中,繁琐礼节,可免则免罢!”
众臣称是,垂手分退两旁。卫召道:“近闻伏氏蒋子坚率兵来援,却在邱都南会折转西去,还报称熊国欲先下曹,进而犯我肃州,不知诸位爱卿对此有何见教?”
众人见恒帝开门见山说出此事,皆不知如何回答。此际熊军逼进朝宗,大约四五个军团,十数万人,来势汹汹,并不象要偷袭曹国的样子。然而,天焦大军北出,国内空虚也是事实,若恰被蒋毅言中,恐怕追究起来,罪责难免。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轻易都不敢说话。
卫召轻哼一声,提高了声音道:“眼下军情紧迫,众爱卿却三缄其口,莫非以此塞责,独蒙朕一人乎?段卿,汝驻防朝宗多时,深悉熊军战法,你先说说。”
段煨抱拳称是,思索着用词道:“臣向知熊国骑兵来去不定,行踪难测,其最擅长远距奔袭。蒋毅既猜忖熊军会偷袭曹国,南犯肃州,也许……或有其事。”
卫召拈须不言,良久方提高了声音道:“前次朕命徐卿领兵援三国,不知他回来了没有?”
甲校传话出去,稍顷帐外有人声如雷震般地嚷道:“后将军徐叔,参见陛下!”
卫召哑然失笑道:“徐爱卿还是这般威武!”吩咐传见。
问起施援之事,徐叔跪禀道:“臣下先轻兵急进,入曹国,曹国司空卫将军虞闯紧闭四门,不欲入臣。臣与之辩,他反说臣带兵攻他,还放冷箭伤我,臣只得率兵回立子。立王已遣萧将军率兵援。”
恒帝闻言大怒,拍案切齿道:“曹国、孛子违誓背诺,人神共谴!朕誓将此匹夫擒得,以祀宗庙!”
群臣兢兢,莫敢有作声者,惟恐陛下发怒,殃及池鱼。
徐叔拜道:“臣下留屯卫兵以助立子守城,便赶紧回还。一路已颇见熊军锋部,早则明日,迟则后两日,必达朝宗!”
卫召强压怒气,轻嗯一声道:“徐将军辛苦,传赐金五百两,杂帛千匹!且下去休息吧。”
徐叔称谢叩拜而去,卫召眼中精芒暴射,冷冷道:“曹国原来果有通敌之意!熊军来伐,必开门迎盗,狼鼠之辈,勾搭成奸,朕岂能容他!”
太尉宋景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无论曹国是否通敌,熊军来攻朝宗,却已是事实。臣以为,莫如先倚城迎敌,观察情况,若敌来佯攻,则必有诡计,反之,则必尽全力,或未必有肃州之事。至于伏军,无关重痒,陛下宜先颁旨褒奖,命他驻防肃州,静观其变,也就是了。”
卫召摇头道:“也只有如此了。就依爱卿之见传旨!”
虎卫将军段煨见状,忙上前急声道:“陛下,熊军虽人多势众,但却并非诸将军、诸神军部,亦有可能是诱兵之计。”
卫召道:“何谓诱兵?”
段煨抬头瞥了主君一眼,斟酌着语气缓缓道:“熊军散布来攻朝宗之言,吸引我军兵力,他却不遣主力,而攻我之必所救,其为诱兵。”
段煨本想说天焦有过前车之鉴,自然会对朝宗更加留意,可担心恒帝忌讳提起此事,故而不言。
卫召露出深思之色,轻轻颔首。司空魏习道:“陛下,段将军之言,切中利害。熊国主力究竟何处,是否果如伏氏蒋毅所说,偷袭曹国,而南犯肃州了呢?老臣闻肃州与邱都隔江相望,又多平原,骑兵可长驱直入,只消数日,便可抵焦水北岸,故而加强是处防务,实是至关紧要之事啊。”
卫召点头道:“朕亦有此忧虑,只恨当日未作详察,应有此失啊。依魏老之见,该当何如?”
魏习道:“老臣甚难决断。请陛下恕罪!”
卫召闻言大奇道:“此是何故?魏老但请直言,朕绝不责怪!”
魏习叩拜下去,缓缓道:“熊军会否径出朝宗,全力来袭,老臣尚不敢断言,若陛下遣军西援肃州,则朝宗力量薄弱,或会为敌所趁。但若熊军佯攻,而果袭肃州,陛下闻报再施援救,便已慢一步!故老臣心甚难决,全凭陛下圣裁而定。”
卫召先命平身,这才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良久,他拈须叹道:“是啊,朕原指望此战能一举击溃熊军,将之赶回北域,看来并非是易与之事。”
猛听帐下有人言道:“臣不才,愿领新练骑兵急驰肃州援救!”却是越骑校尉霍廷。
霍廷者,司州频阳人,出身武将世家。少时骑马格斗便在同辈中没有对手,十九岁入大将军营,以枪矛振威,逐渐拔至校尉。上将军项冀南定六郡内乱时,他屡立战功,被拜越骑校尉、颍阴侯,乃“福康六杰”之一。
天焦恒帝自与熊国交手后,大练骑兵,选定以霍廷为首担负此事。如今越骑校尉部九成以上已是骑旅,近万人,除虎豹甲士营与都护军之外,在各路人马中最受重视。
众臣皆知从朝宗到达肃州北方,决非朝夕可达。骑兵行动迅速,担当此任是再适合不过。
果然,卫召喜道:“霍爱卿为朕分忧,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啊!”传令嘉奖越骑校尉营,即刻出发。
未出战亦未有战功而受封赏者,恐怕霍廷是第一人了。战况紧急,事态迫切,恒帝借此以激励士气,乃上乘手法。但他的心里仍有隐忧:若熊军不来便罢,若真出曹国南下,光伏氏蒋毅与霍廷骑兵两万人,能挡多久?一切恐怕要等待与熊军在朝宗城外交手后才能知晓罢!
事实上,曹国地理险峻,土地为孛子、立子等北域诸国中较大者,向来为天焦北方的触角,两国有一套完整严密的警报制度。得赖曹国之利,天焦西境边陲安定多年,熊国精骑南下,也时常绕开曹国难行的山道密林,而从中部大平原出击。故从以上种种看来,这场或可发生的西线战事,在此时还并没引起天焦朝野太多的重视。
可气的是,明明近在咫尺之遥,朝宗城外的熊国骑兵竟总也不来。探马每次急报,都称不过数十里,将要杀来,可是鼓响旌扬,熊军在地平线耀武扬威一番,便径自而去,这一拖便是十日。
吴历三百五十九年六月辛卯。
拂晓。
驻守朝宗的天焦军发现有异,飞报虎卫将军并皇帝行辕。
段煨不慌不忙地系紧战盔缨带,大步走到墙垣边上。朝宗城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气,凌晨的薄雾弥漫,根本无法看清敌军的动向。嘶杀叫喊声,似从远处传来,马蹄轰响,大地震动,超过往日,城戍脸上皆有紧张的神态。
段煨高声宣扬恒帝亲至,城池固若金汤之理,稍退众人不安。即时,锁紧四门,命弓箭手、衮刀兵至一线排好阵势,准备接敌。
得到消息,正在早朝的恒帝放下所有事务,匆忙向城墙上赶去。司徒穆丹等劝阻无效,只得亦随之往赴,更急令光禄勋单齐遣都护军甲士护驾。
雾气之中,人马憧憧,宛如妖魔。片刻间,城下黑压压的尽是熊军战士,后方仍有骑兵如潮水价涌来,鼓角吹响,熊军跃马挥刀,齐声高喊,震得恒帝卫召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穆丹在两名甲士搀扶下,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连声叫道:“陛下,陛下!您万万不可亲身涉险哪!”
卫召蹙眉道:“此处危险,老大人身体欠安,不能受此惊动。来人啊,搀穆老下城!”
穆丹正色道:“老夫老矣,虽不能骑马为将,厮杀战场,却仍能以己身护持陛下!请陛下万勿见责。”
卫召见说,也只得暗自钦服老臣的忠心,默然不语。城楼之上众将兵望见皇帝羽麾,不禁军心大振,举戈三呼万岁!卫召往垣口移去,欲往城外眺望,段煨见状急忙劝阻道:“两军将战,陛下保重龙体,臣恳请陛下稍退至楼中观战!”
卫召见熊子军势,作声不得。稍顷,得知消息的光禄勋单齐抢至城楼,指挥戴甲营士将恒帝重重护住,以剑及地叩道:“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请陛下退至城楼观战,臣自当誓死护效!”
卫召见说,也只得退出墙垣之外,闷闷不乐地行往城楼。单齐见状劝道:“臣以为敌军来攻,应恰中我军下怀。京四营、龙骧将军营皆善坚守,为卫戍精兵,陛下且安圣心。”
恒帝卫召道:“朕亲来,一为督战,二为探察熊军虚实,若其果有诡谋,朕当即刻遣军,接应霍校尉。”
单齐方待应答,城外嘶杀声突如火燎一般,密密卷来,亲兵来报熊军开始攻城!恒帝暗自心惊,忖道:用兵这般果断,难道是杨烈来了?
熊军骑兵分成数队,不停地往城下冲锋,草原部族骑射之准天下少有,故而先遣马弓队射杀天焦军。浩瀚壮阔的敌阵之中,忽地有一彪辎重,覆盖帷篷,以服药蒙眼的马匹疯一般赶将过来。
城墙上兀自有嗖嗖冷箭,段煨仍站在前沿,回首道:“来人,放箭射马!”
熊军仿佛未卜先知一般,两个方队数千的骑兵压上,一排排羽箭异常准确地射向城上戍卒。惨叫声中,一时天焦众多箭手反先为流矢所噬。
熊军喧嚣起来,段煨劈手夺过一甲士手中大弓,扬手一箭,顿将一马射死。那大车滚倒,无数薪柴散落一地。
“敌人要用火攻!”段煨猛悟,高叫背水。原来城池墙垣之下,须埋有众多大缸,无论旱天雨季,总是满蓄清水,此即为防火攻之用。段煨与熊子交战多次,自然对他们的战法多有了解。
熊军击鼓前进,带火箭矢嗖嗖划破空气,落向积满薪木辎车。瞎眼的马匹撞到城墙之上,顿时发出阵阵惨嘶,连城上之人,亦能感觉到隆隆震动。稍顷,烟火燎天,守军纷纷捂住口鼻,目不能视,而熊军则大声欢呼起来。
霎那间,熊军鼓角齐鸣,大军漫山遍野地发起冲锋。朝宗城上,段煨退避几步躲开热焰,揉揉眼睛,强自定神,高声命令盾牌兵至一线内防守,以缓冲敌军骑射之威。
黑压压的箭支如泼雨般射来,少许竟似鬼矢般穿透过浓密的烟层,霍然钉在城楼门前,发出沉重的声音。都护军营士神情紧张,各自往恒帝身前又多移了几步。
单齐小心地道:“陛下,敌人虚实不明,是否要召诸营加强防守?”
卫召挥挥手道:“尚未交战,岂知对手短长?且再看看罢!”
原来熊军迟迟不进,是用以积累柴薪、制作器械的。熊军骑师见长,短于攻坚,此次花费力气在器械之上,正是欲图一举挽回弱势。
熊军弩弓手,此时缓缓推进到城下约略一箭之遥,不停地放箭。而其主阵之中,缓缓涌出百余队步旅,皆持大梯,宛如尖刀般向直朝朝宗城下扎来。
段煨忽地朝身旁执剑而立的偏将军李玥道:“熊国四色四神军皆未出战,汝对此有何看法?”
李玥道:“四色军号诸部之首,实力非同寻常,观察熊王以往之役,无有以其军投入攻城战之例。属将以为,此举实为试探我军虚实。”
段煨微微蹙眉,心中却道:若非是试探,而是佯攻呢?强压着没有说出来,却也不免生出疑惑。
此时天焦军士正将大桶的水泼向城外,火势消弥,战士呐喊着往下投掷矢石。熊子攻城队伍略阻,然依旧悍不畏死地杀奔过来,架起大梯,发动冲锋。
熊军以火计打乱了天焦对阵部署,从容地将兵马尽遣至一线。然而,天焦军应对仍不失冷静,几轮弓箭齐射,再数轮擂石猛砸,城下顿时尸横大片。
熊军叫嚣着,弩弓加力,掩护其步旅攻城。察看旗号,青色大旗间隐隐有鼠、兔、龟、犬之属,应是传闻已久的六兽军无疑。
熊军主帅杨炯,威王杨烈异母弟,担任“御骑司”将军多年,在诸族中极有威名。当年熊王五路南下,他受命取齐国并土益北域,战功赫赫。以骑战高超、脾性激烈著称。
负责主攻的是其训练已久的蝎、狸二军。原本这两族因分疆之事与诸族不和,且其地乏草地、多沙漠,马匹供给困难。杨炯将之改为步军,习练步战,曾经在诸族间引起很大的讥笑。
如今此二军拼力施为,而别军只能担当掩护之任,自对其另眼相看。狸军统领苏哈西、蝎军统领肯巴尔固都暗存感激,故而全力以赴。
熊军仗先手之机,趁乱发动总攻,隐藏很久的步军也出现在朝宗城外,似要一举夺城,令人吃惊不小。虎卫将军段煨在城头上双眉紧锁,准备和熊军短兵相接,更命令五营战士尽遣登城作战。
熊军悍猛,攻势凌厉。然而他们利在马上,而非步战,故只能与天焦军战个平手。纵然如此,数百架大梯,输送着越来越多的士兵往城上冲击,其势直如蚁群吃象一般。
恒帝在楼中看见,不由惊惑地道:“熊国竟也习练步战!此役孰何哪?”
司徒穆丹轻哼一声,老气横秋地道:“北地蛮狄,轻举来攻,不过加速其灭亡而已。”
光禄勋单齐道:“陛下放心,熊军初试步战未久,决无我军之精锐。臣以为,敌师弃马从步,自暴其短,不过取辱罢了!”
恒帝道:“纵然如此。此役仍不能掉以轻心。传令,召虎豹甲士营城下待命!”
单齐微微一凛,方才高声称是,遣别将急报卫尉大帐。心中释然地道:皇帝有过人气度,卫尉部众精锐无匹,此仗纵然有失,怕也不致于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