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水谷南。
骑月营长史、偏将军樊攸肩扛着一条死去的巨鳄,从蒙蒙雨雾中吃力地走来。
武城公主单勰坐在林间溜滑的粗藤上面,四名背剑侍女护持左右。此时,前不远处已出现谷旁高山,前部哨探奉令侦查,故大军原地待命。
自入黄泽以来十多天里,单勰凭过人胆识指挥若定,克服困难重重,将士气发挥极致。众人望其姿容,皆生敬畏、仰幕之情,以致号令既出,一往无前,人人争而为效。
樊攸见到单勰,慌忙将死鳄扔在地上,躬身揖礼。
单勰乌黑的头发上沾满细密雨珠,由近观之,更增姿丽。淡淡道:“与前部有联络了吗?”
樊攸道:“禀公主,前方且水谷已失去伐道痕迹,据斥侯消息,卓大人可能已逾山丘之外,于谷旁下营。”
单勰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道:“速速派人查明!”
樊攸应命吩咐从人,忽地又变得扭扭捏捏起来,压低了声音道:“公,公主。”
单勰奇道:“还有何事?”
樊攸抱拳道:“在下见公主铠胄沉重,多有不便,今日特猎杀一鳄,将剥皮制甲,献于公主,望请见纳!”话说出来,不禁连自己也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起来。
四名侍女面面相觑,几乎要笑出声来。单勰心头一热,微笑道:“有劳你如此费心。”低下头,从腰侧解了佩剑,玉腕轻转间,手指已捏住鞘尾,将剑把远远伸向对方,“这柄剑拿去,算我赐给你的!”
樊攸见公主如此慷慨,大喜过望,接剑跪倒道:“谢公主,某这就命人去为公主缝甲!”将宝剑仔细佩好,这才复又扛起死鳄,气昂昂地大踏步离去。
单勰望着他的背影,正好笑间,侍女青凤噗哧一声,掩嘴道:“樊将军对公主真是好呢,每餐必要亲来侍奉,如今还为公主杀鳄制甲,这份心可真令人羡慕死了!”
单勰玉面一红,啐道:“死丫头,休再胡说。若被公子听见了,你小命不保!”
青凤咯咯地笑道:“奴婢说得是实话,偏公主还要如此小心。”
侍女紫雀却嘟起嘴道:“公子?他才不象樊将军这样关心公主呢,奴婢说的也是实话!”
单勰沉下脸来,重重哼了一声,四名俏婢赶忙伏倒请罪。她怅然作色,良久却又微微摇头,暗暗轻叹,思绪早飞向远方。
子绛都城柳丘。
四月癸亥夜。
柳丘一面临山,地势低洼。当年在此筑城时,奴隶于数十里之外采来巨石,以粘土垒就,费时五年方才初竣。子绛鲁王高秋末年,因城狭难守,命焚周遭林木,是时天大旱,风势突转,故而死伤百姓不可计数。城外数十里地,如今片瓦不存,十数里长的墙面被熏成黑色,故又有名曰“玄土城”。
此时,太尉施贵府灯火通明,其与众大臣、亲朋、故吏正举行盛宴,庆祝其子满周岁诞辰。
隐王高褚亦遣使献蟠果以贺,此果据说产自茂国北境芒浩山,传为当年拜度尊使得道所在,因而弥足珍贵。
酒过三巡,施贵哈哈大笑,起身相敬道:“诸位,于小子周岁之时各位能前来捧场,本官感激不尽。水酒虽薄,礼轻情重,请诸位痛饮!”
太中大夫梁棠、太常耿夔与将军邓尚、傅琪等连声欢笑,纷纷还礼。至于文厚、赵鉴、李慕等人,更是厥词频放,大赞施贵如何了得,又其门生韦康、李宝将立大功,其子日后必贵为公卿等等,不一而足。
施贵喜动颜色,鼓掌命起舞、乐。几乎随之同时地,从两旁偏厢中飘出数十名玉女,丝竹之声也贯耳骤起。妆着娇艳的女子随柔和乐声翩翩起舞,身披罗缎轻纱,欲遮欲掩,姿态艳丽以极。
众人偃旗息鼓,个个都目不转晴地紧盯住面前的妙人儿。稍顷,施贵扫视全场,微有得色地干咳一声道:“诸位,这些玉女都是鄙府从邱都重金所购,个个姿丽过人,恐怕于武城公主也不亚分毫呢!”
众人皆是会意地交目淫笑,连声称是。梁棠眼睛紧盯住其中一名,见到她盈盈扭腰、丰姿耸动时不禁大声叫好,鼓掌不止。
施贵怎不知其心意,附耳低笑道:“梁公若是中意,少时便择选些个,施某派人送往贵府便是。”
梁棠大喜,拱手道:“许公真乃知己!如此盛意,在下却之不恭了。”
施贵与谈几句,见他有些辞不达意,不禁略感扫兴,只得再偏过头朝左首边的耿夔问道:“不知耿兄有没有满意的?”
耿夔摆出一副苦脸,叹道:“唉,施公也非不知,鄙家那妇善妒,若知此事,怎还了得!”
施贵暗笑,却装出深表同情的样子地道:“如此待日后有机会,耿兄到我城外私坻之中,包管兄弟神不知鬼不觉……哈哈!”
耿夔喜道:“啊呀,多谢施公!吾瞧着中间那细腰长腿玉女,姿容过人,不知……”
施贵大度地道:“施某言出必践,此女便替耿兄留着便是。”
耿夔连连致谢。众人的眼光又回到玉女们曼姿妙舞的身体上面……
忽地,前厅有急促的走动之声响起。施贵眉头一皱,往那方看去,掾属李慕连忙会意地起身退出,过了一会便又匆匆回来,脸露惊容道:“禀大人,报传东门失火!各府正急寻都尉王大人。”
施贵目光向西首的那几席扫去,柳丘都尉王常正与县令张卬喝酒观舞,不时笑着议论几句。
施贵不悦地道:“外头没有人了吗?刻下正行宴呢,小小灾异,随他去罢!”
李慕点头哈腰,躬身退了出去。还没过一会儿,他又返身进来,脸上表情大变,声音哽塞,“大、大人,南门、西门相继失火!听说是伏氏军攻过来了!”
施贵失口惊呼,软身坐倒,竭力以手撑住。此时歌舞急止,宾客、玉女、乐师等无不惊慌失措,厅中顿时传来诸人恐乱的议论声。
“什么!军情属实么?!”施贵急叫。
李慕结巴道:“小人、小人只听到这些……”
施贵又气又极,翻身站起,一脚踹翻案几,拔剑吼道:“快快,快上城!别让这些蛮子攻进来!来人,来人啊——”
柳丘城南都亭。
伏氏大营中军。
十六名甲士盛装执戟,侍立帐前。营前火光耀目,昼夜难分。
单勰端坐主席,司马帅青、参军萧让等陪于西首,神色肃穆。
哨探急报曰:“禀公主:卓大人正与和大人、铫大人猛攻北楼,樊大人已率军从西门支援上去!”
帅青摇了摇头,皱眉道:“城北只有天关营兵马三四千,突袭难下,已陷入僵局,若非公主及时赶到,局面必然不堪设想!”
哨探道:“闻说北门由子绛将军成朔督率,能得军士死力,故而气势高昂,不易遽克!”
萧让叹道:“卓将军用兵如神,极擅奔袭,若非此刻敌将彪悍,恐怕勿需我等来援,也便早已拔下城池了!”
帅青等默默颔首,原先还对卓羽存在的些许怀疑,至此顿消。
单勰忽地起身喝道:“取我兵刃!勰要上前亲战,以助一臂!”
萧让急忙伸手制止道:“不可!公主千金之体,怎可亲冒矢石,自履危境?请公主命中军护队速援西门,以缓解天关营之压力!可传有先斩成朔者,赏金千两,增秩一级。”
单勰称善,命小校传达命令。帅青淡淡地道:“公主请勿烦扰。柳丘今乍逢奇袭,早已是人心惶惶,卓、樊二将军更是勇猛无匹,率先登城,士气振奋,拔之必矣!不到天明,此城必是我军囊中之物,公主望安!”
萧让沉吟道:“情势果如汝言,则我军必须持守要道,严防其王脱逃。若擒住高褚与子绛众臣,逼令归降,则比之强攻醲县、断其粮路要上算得多。”
单勰舒眉道:“君所思虑果异于常辈矣!依足下看,城破之时,高褚会从何处奔亡?”
萧让摇头道:“此非在下所能料也。不过预势弗如造势,可遣军故作疑兵,只留出东路一面出口,引得他必从是处突出,而欲与庆阳、石偃军合。那时,再设伏擒之,可不费吹灰之力。”
拂晓。
柳丘宫城。
城内、城外杀声震天,近侍踉跄奔进殿中,呜咽道:“大王,已经快守不住啦!大王快快突围出城罢!”
殿中,子绛隐王一张颓丧的脸孔更是紫得难看,颤声道:“众爱卿,孤,孤该往哪撤?”
柳丘令张卬急切地道:“大王莫再想了,适才军卒来报,东门外贼军不多,可从那处突围出去,速与韦康、李宝将军会合,才是上上之选!”
高褚跌足捶胸道:“孤悔不该听信施贵一面之词,如今落到这样的地步!众爱卿……”
将军邓尚截口道:“大王也莫再自责,如今施贵早已溜了,大王若再犹豫,必沦为伏军阶下之囚!”
高褚唉声叹气,连最为宠幸的美人也丢下不要了,如丧家之犬般惶惶出殿,与众臣子坐车乘马,在士卒的掩护下向东门外冲去。
不到盏茶的功夫,伏氏天关营、昂州骑月营甲士便在卓羽、樊攸的率领下,分两路攻入内城,直趋御殿。樊攸两眼通红,见人便杀,不知多少无辜宫人,丧身他的刀下。
待伏氏全军开始肃清城中残敌时,樊攸已开始在宫中纵火,烧得四处狼烟滚滚,百姓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卓羽马上传令救火,并令人急报公主。只顷刻功夫,单勰便急令帅青、萧让等率兵携助天关营灭火,并安抚城中,火速召樊攸归阵。
樊攸先被甲士请到卓羽面前,虽黑脸上满是焦灰,却是神情昂扬,洋洋得意。
哈哈大笑道:“将军,某已杀将宫中,把姓高那匹夫的属下杀了个片甲无存,还放了一把火,烧得真是痛快,痛快!”
卓羽阴沉着脸,强忍住不发地道:“你,你胆子不小!是谁令你在城中乱杀无辜?又是谁令你纵火烧城?嗯?!”
樊攸一怔,随即满不在乎地道:“这有什么错了……”
卓羽冷哼道:“你克城自是大功,但乱杀乱烧,于军纪不容,且自去向公主殿下请罪吧!”
四月甲子。
辰时。
和禁手提敌将头颅,先行回来报捷,其身后铫文广、帅青等人,俱是尘土满面,汗流浃背,各样兵器弃在帐前,皆磨损不堪。
和禁丢下人头,朗声道:“末将幸不辱命,已取得成朔首级!”
单勰笑道:“和将军辛苦,来人,取酒!”
复又起身道:“铫文广、帅青、萧让,汝等亦有功劳,同饮此杯罢!”
众人轰然应诺,脸上皆有振奋之色。想柳丘堂堂一国都城,竟然在几万兵马的一夜突击下,土崩瓦解,算来亦可凭此称著于世了。其中卓羽率部突破黄泽,而骤然自且水谷现身至柳丘城南,令敌措不及防,勋高一流。当然段授所部受命于庆阳城下牵制敌军,虽无接战,亦有良佐之功。
子绛国的王都如今一片萧瑟气象。初夏的露水混和着淡淡晨雾,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街巷里弄,原本喧嚣繁华的所在,如今到处是身穿鳄铠的伏氏国甲士,执戟来去,虽然并不禁止城内的正常活动,但行人大抵需经过盘查方可放行。
柳丘诸多权贵府邸,早被军人严密控制。卓羽入城后,以太中大夫梁棠为首的子绛重臣集团相继投降,其国门阀势力一夕崩溃。
次日于城外亦传佳讯,武城公主单勰亲率伏兵获益蜚浅,大批的俘虏中,除太尉施贵外全部在册,子绛隐王高褚颓败痛苦之态,只令人颇觉可悲。
柳丘。
伏氏“抚远将军”行署。
十日前,子绛隐王高褚屈膝请降,并诏发各郡县将军解兵还京,伏氏荡寇将军卓羽即刻上表奏请以之为侯,暂理子绛之事。在萧让推荐下,单勰举原雨国醲县令孔载为治中从事,原醲县奉阳里正何虞为将军长史,安抚百姓,代领行政事务。
孔何二人为人陷害在押,吃尽苦头。萧让入城后得闻原委,立即奏请武城公主亲写聘文,往狱中迎释。
何虞等原不肯为官,萧让劝道:“君等有才而不得用,是主上屈人也。今吾主祈福生灵,恢复王道,必须任良用贤。君等一心为国,其意可鉴,主上又岂会怪之?贤才不用,是让之过,贤才乐用,是让之功而百姓之福也。”何虞等被他感动,遂请为伏氏官吏。
乙丑日,单勰一面往伏氏、雨郡请调援兵,一面整肃营纪,准备对付可能到来的庆阳、石偃两支敌军。
因违律而被武城公主下令囚禁的樊攸,此时得蒙召见。原因无他,樊攸过错再大,也非故意之失,况且其勇猛无敌,两军对垒在即,岂能不用?
蒙召的樊攸径自入内,见到高座在上的单勰,欢喜抱拳道:“公主!”
单勰已听过卓羽所禀并其营中将士所述情况,当日没来由地恼火起来,便下令拘禁了他。此时相见,她更是又气又恨,脸一沉,喝道:“跪下!”
樊攸吃惊地看着她,想解释时,双腿发软,已不由自主地卟嗵跪倒。
单勰皱起眉,冷冷地道:“我真想把你推出斩了!你这愚货,怎敢这样造次?”
樊攸呆了半晌才醒悟过来,委屈道:“公主,某不过多杀了些人而已,你莫要听信他人一面之词。再说,某已经被关了十天,公主也该息怒了。”
单勰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走动,立住时以手指着他的鼻尖,声音也颤抖起来,“还敢狡辨!分明是你在柳丘宫中胡砍乱杀,又令士卒纵火劫掠,胡作非为,胆大包天!”强抑怒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才坐回原处,“你知不知惹出多大的祸来?你这般行径,与土匪、盗贼何异?我军本就被人骂作蛮子,而你杀人放火、纵兵劫掠,子绛百姓会怎么想?你令我颜面丢尽,以后还怎样治军?!”
樊攸颈脖上青茎暴出,结结巴巴地抗辨道:“某、某杀的不是百姓……再说,某也不是蛮人。”
单勰气得话都讲不出来,半晌竟笑起来,啐道:“你这愚货,我说什么你都不明白。好,你以后再去胡为罢,我再不要你伺侯了!”便将两只鳄皮臂护脱去,重重地摔在地下。
樊攸大为震动,嘴唇哆嗦着,终于惶恐起来,连连磕头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某再不敢了,请公主宽恕!公主要责要罚,某绝无怨言,只求不要把末将赶出去!”
单勰初时还咬起下唇不答,待坐久了,看他仍一个劲地叩首求饶,连额上都渗出血来,心中顿时一软,缓缓地摆手道:“好了好了,起来罢,这一次我便饶了你。记住,以后只准在战场上杀敌,不准再对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施暴,烧杀抢掠,更是土狗,非我堂堂武城公主属下所能为也!”
樊攸连连应诺,却伏身在地,仍不敢起来。待单勰唤时,他便跪行几步,小心翼翼地将两只臂护拾起来,重新叩首递上。
单勰再也装不出冷脸来,不由得噗哧一笑,“你这人哪,就是会忤违我意,若都象现在这样听话,我又怎会罚你?”
接过鳄皮臂护,忽又道:“等等!”从袖旁取出一条丝巾,为他轻拭额上鲜血,才微笑道:“拿着。以后若再犯同样的过错,我可再不管你了!”抽身飘然而去。
樊攸怔在当场,眼角泪花涌现。他的左手紧紧握住丝巾,几乎攥出血来。
五月癸卯,韦康、李宝慑于单勰军威并其王诏令,率众十万向兵临城下的昂州大将段授请降。原子绛南部都尉延岑、将军侯丹受脱逃的太尉施贵盅惑,起兵“靖难”,卓羽率大兵趁夜掩袭,歼敌四千余人,余众溃降,可谓一战而定。
当初,武城公主起兵攻伐子绛,本非吕澍之意,故而玉况只允举国军士之半数跟从:其帐下,有天关营甲士四万、奔潮营甲士三万五千、骑月营营士千人,共七万余。而所对之敌,粗记便有两倍之多,不光庆阳、石偃城坚难下,且东南部旗陵远在土益边境,仍有三万人驻守,相形之下,处于兵力劣势的伏氏军想要各个击破,非常困难。
但是仰仗单勰精妙的指挥艺术,加上伏军挟前胜之威,将领又大大优于对手,故竟然戏剧般取得了胜利。如今段授更奉单勰檄命,秘密羁押韦康、李宝二将,急送柳丘,又以其南部诸县库银,解遣大半守军,只留其精锐两万,收编于自营,顿将其国中隐患兵不血刃地逐个清除。
冬十月辛未。
天单国都石淄。
天单原都广衍。吴历三百四十九年,天焦国南下伐三国,天单大败,只得避其锋芒,迁都南境石淄,如今,此段耻辱已过去整整十年。
伏氏军大捷的消息传来,令天单上下如惊弓之鸟。此前朝野一致认为,单勰女流孺子,奶臭未干,兵微将寡,竟大言攻万乘之国,必死无疑。如今情形令人大出意外,不但隐王为其军所擒,听说李宝、韦康等也相继率兵归降,伏军今有雨郡作为粮草基地,又遴选子绛国精锐将兵数万,如虎添翼。很明显的,他们吞并雨国、子绛,野望南麓,而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毗邻最近的天单国了!
厉王任贵急召百官会议,一面拜其二子任祺、任远为左右大将军,各率万五千人戍守东境。
此时会议已进行了足足两个多时辰,太尉邓郎虽老态龙钟,仍又一次颤声发言道:“老臣仍想不通,李、韦二将,加上郡中充募,计十一余万人,怎一仗未打,便投降了呢?”
厉王正自斜倚短几发闷,闻言终于怒道:“老太尉怎地老是问个不休?你还有何不明?如今伏氏军势大,就快要攻到本王眼皮子底下来了!你们却吵吵嚷嚷,到现在也没个主意!”
邓郎微微一揖,慢吞吞地道:“臣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伏氏军已十数年未曾与我军对敌,深浅难测,故而隐王才有轻敌之败。老臣剖析军情,正为了料敌机先、把握主动,方能化解目下之灾厄也!”
厉王一挥袖,烦燥得几乎要把耳朵堵上。骠骑将军孙俊出列道:“大王,邓太尉睿见明智,此言必有深意。”
厉王无可奈何地道:“如此……众卿谁能解答?”
尚书仆射钟皓干咳一声,出声道:“太尉此问发人深省。据下官所察,庆阳、石偃二城之所以不敢出战,全因单勰造势故也。其轻取柳丘,生擒其王,天下震动,后以王旨示下,又诡称征军将到。此前伏军抢驻醲县,据粮仓,更令对手失据,再施以鼓惑谣言,以致旬月间秘出城降者数千人。其手段精妙,计谋高明,故石偃韦康先降,其后庆阳李宝迫于形势,亦自归服,待大势已去方觉中计,悔之晚矣。”
卫尉窦嘉感慨万分地道:“单勰之诡谋,并非无懈可击,其兵少将寡,形势明晰。然子绛诸将初时轻视,后却又过于持重,以至手握大军,竟以为贼兵势强,不敢出战。又间为谣言所乱,疑人先降而终自降,可悲可叹!”
邓郎连连咳嗽,老声老气地道:“单勰袭攻柳丘,实是冒险之举。伏氏军少,不堪折损,又怎能强攻硬取?若事不成,必元气大伤,那时又有石偃、庆阳两军十万余人,天罗地网,连脱身亦显艰难,谈何败敌乎?由此可见她胜得侥幸!”
司空孙峄闻言拊掌道:“邓公此言得之!单勰谋乖识浅,屡屡行险,犯兵家之大忌。如此不谙战法也能取胜,难怪她气焰嚣狂、目无余子了。此番若她领兵侵我,我军自应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定可一挫这小女子的锐气!”
一时群臣纷纷称是。天单厉王任贵强自振作,皱眉道:“众卿家,商量出来什么了吗?”
邓郎拈须微笑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我天单雄师数万,如今已分而东境迎敌,此际我军首尾兼顾,百无一失,再加上天铭国的相助,抵御区区单勰,还是不成问题的。”
与此同时。
天铭国都城摩陂。
自武宗帝比繇建国立号已历百年,此时的天铭,乃南境诸国疆域仅次于伏氏的次大邦。伏氏吞并雨国、子绛,国土扩大了几乎一倍,然而在经济发展方面,还远远不如比氏所开创的这一南麓国家。
天铭国北与天焦,南与和、微国接壤,其东为其亦是盟友、亦是附庸的国家天单,西、西南两面,临靠著名的“香海”。如今在位的天铭平帝比真,乃“敬德武皇帝”比繇孙,其父和帝在位期间,曾两次出兵越过天单,攻击伏氏,“讨其不敬”。然而,次度攻伐,伏氏将军卓羽逞威澉阳,天铭军两万竟无法破八百人之城,反因此致败,故天铭朝野十余年来,对此仇念念不忘。
天铭国物产丰富,有铜铁、井盐之资,桑茶、果木之属。临海诸郡大量推广造船、渔业、珍珠,而其领海在香海湾中的一面尤显平静,天铭西部诸县日照强烈,故私盐十分兴旺。
“吴陆十豪”之一的天铭单氏,便尽享此中之美。其所营涵盖铜铁、盐粮、布匹、锦缎、茶叶、船只等,收益丰厚,虽不及天焦张氏或熊子杨氏,但亦官亦商,暗暗地操纵着天铭国政,成为权族,这却是张、杨等人无法比拟的。
如今单氏门阀宗首名单邯,年逾天命,谋算老到,不但操纵着国内诸项经济命脉,更有熏天权势,官拜醴侯、大鸿胪,族中秩千石以上者数十人。
天铭丞相、丰城侯何堃,单氏胞襟也,一边以其权暗敛民财、辜榷官资,一边以其财大肆贿上赂下、操纵权柄,与单邯可谓臭味相投,关系极为密切。
十余年来,单氏呼风唤雨,无所不用其极。故不但国人个个恨之,且其田庄、宅园里的奴隶也不断起事反抗。吴历三百五十三年秋,梅州奴隶起义,诸郡响应,共夺单氏田园宅邸三十处,杀其族六百石以上官员七人,宗人不计其数,单邯仓惶逃至天单避乱。
义军汹涌纷起,国势衰倾,谏议大夫萧泽、左骑督将军薛皋、尚书仆射梁率等趁机上书皇帝,请治单氏。天铭平帝得闻单邯平日作为,不禁大怒,亲数其罪,削其封邑、夺其田产、罢其苛捐,并行诏全国,称凡已夺单氏田产者,皆承认其自有,只此一笔,单邯便损失巨大。
吴历三百五十七年春,最后一股奴隶军头领白波上表请降,这场历时三年多的民变才告终结。而在沉重打击了单氏的基础上,天铭国经济亦受到沉重打击,丞相何堃威望大减,使得萧泽等改革派复又登上政治舞台。
摩陂禁宫。
“长海秋平”殿。
天铭都城摩陂,距天焦邱都一千七百里,伏氏奎城一千三百五十里,昂州骑月城三千一百九十里。文帝昭和元年,天铭举国户口计有二百七十九万九千三百户,人口七百零三万一千五百十七人,堪称大国。
摩陂乃天铭国祖、敬德武皇帝比繇在位期间所筑,费时七载,尚称坚固,而禁宫各殿,却华丽奢靡、所费巨亿,可谓宏伟之极。如今除宣帝年间因火灾而毁的三处殿宇外,尚存七座,分别名“山川锦绣”殿、“峦平风清”殿、“云波霄汉”殿、“社稷安泰”殿、“丰谷比年”殿、“长海秋平”殿和“明潮东升”殿。其中题有“社稷安泰”、“长海秋平”匾额之二殿为主殿,各有九进,为正式朝会时聚所。
谏议大夫萧泽,此际正从容走进殿中。他虽年近七旬,仍不显老态,步履稳健、身形巍然,此人乃天铭名臣,文帝时便赐“赞拜不名、入朝不趋”的特权,且此公持正嫉恶,擅涤旧劣,因而备受朝野钦仰与尊重。
天铭平帝比真看见萧泽上殿,笑道:“老大人如此操劳国事,朕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来啊,赐座!”
萧泽躬身拜道:“谢陛下!老臣受君荣禄,自当如此,且臣对理政治民之事甘之如饴,故不觉劳。陛下恩宠,老臣已有愧矣。”
比真哈哈大笑,道:“老爱卿上殿议事,也是朕的福祉啊!快坐下。”
萧泽谢过,未及坐便道:“老臣得闻伏氏国出兵子绛之事,未及更衣,便径自入宫,还望陛下恕罪。”
比真摆摆手,以示无妨。缓缓敛容,拈须道:“原来卿也得闻了,朕正因此烦忧。老爱卿有何计较,但请说来,朕洗耳恭听。”
萧泽欠身道:“不敢。臣儿妇乃昂州人,故甚知吕澍其人。此子今为伏氏秩禄比公的大将军,掌窃权柄,其妻单氏,霸国故奉车都尉后,曾荣忝天焦国公主之号。此二人皆有机谋识断、远大抱负,故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天铭平帝深以为然。校尉陈原出班躬身道:“萧公所语确凿。那单勰虽是女流,却极擅用兵,未尝失手,先是以退为进,全歼雨师,斩其帅许勇,后分兵奇袭,突拔其国,再后又行军古阴平道,奇出黄泽以击柳丘。其胆识勇气,令人瞠目!而今只作南下之姿,便迫降敌将,全获十万兵马,威震南邦。恐怕即使李竞大人用兵,也不过尔尔。”
李竞者,吴朝时人,与许远、楚邵、单鑫、令狐眉等并称“广铭六俊”。六俊之首乃天铭开国君主比繇。
吴历二百九十七年,李竞率天铭、天单国联兵十四万攻天焦,围军事重镇大作,使卫衡一年未解,名震吴陆。其拜大司马大将军时,年仅二十一岁,风度雅美,少年英豪,故常为人乐道。
李竞在天铭的名望,好比贾昆之于土益、孟乔之于伏氏,况且此名已被代用为“年轻有为”的同义词,常有青年英杰,被誉“子岂非当世之李竞耶”?多显荣光。
终李竞一世,为天铭开国所作出的贡献,远远不止围攻大作这一件。他七次担当领兵大将,抵御天焦军南侵,六次大胜,一次因粮尽退兵。十二次领率方面,征伐小国,开疆拓土,无往不利。后因打猎,马失前蹄坠崖而亡,年仅三十二,比繇为哭之九日不朝,命在摩陂西北雄鸠山起筑墓室,其高处立碑,遥眺天焦,以纪念他围攻大作的功勋。
如今天铭国中有李弋者,便是李竞后人。其家传兵法,所识在常人之上。数年前也曾带兵征战,获得将军之职,然而因小人谗言,惹怒君上,故被罢黜回乡。如今教授子孙、经营田庄,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陈原继续道:“如今雨、子绛悉定,依二子野心,岂能不犯天单?故萧公急迫如此,情势所然也。”
萧泽微微颔首,道:“陛下,陈校尉所述,亦老臣之忧也。一旦伏军来犯,天单势必求援于我,陛下诚宜择派良将,遴选精兵,以主守关狙敌之事。”
平帝比真叹道:“天单国早有羽檄在此了!朕因此事,正与众卿议得头昏脑胀……”
近臣王秀朝萧泽阿谀地笑道:“皇上也正为选将之事烦恼,萧老大人若能举荐贤良一二,领兵东陈,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萧泽拈须呵呵笑道:“以老夫看来,王大人便是个不错的选择啊。”
王秀顿时面如死灰,肥脸一颤道:“不不不,小臣、小臣不是为将的料,萧老抬举,抬举了!”
殿中群臣相顾莞尔,暗地里不禁窃笑起来,平帝比真只作未见,微笑地道:“看来老爱卿已有人选,不妨说与朕听听。”
萧泽起身拜道:“臣想先听听何相之意。”
丞相何堃在皇帝目示下,赶忙出班奏道:“既然萧公发话,臣斗胆,仍向陛下推荐西部都尉岳彬,此人现补为丞相府计掾,受秩比千石!”
岳彬乃比真嫔妃岳氏之弟,何堃曾举其贤良方正,而任以丞相府职奉,后又多方极力“推举”,以招媚主上。不过岳彬此人体格健悟,又曾游学天焦,深得皇帝赏识,常蒙召会,深受宠信,故宦途一直顺利。
萧泽哈哈一笑,问道:“诸位大人还有什么其他人选吗?”
尚书秦朗沉声道:“臣举左骑督将军德乡侯薛皋。”
顿时有人附和,亦有另举荐卫尉荀清或将军戴武、寇奕等人的。平帝比真问道:“老爱卿以为何如?”
萧泽回道:“依臣看,这些人选当中,薛将军、荀大人皆为将佐之才,可担重负。然薛将军年事已高,荀大人负责禁中安危,皆不宜授领方面,而岳彬等人,资历尚浅,无将帅之望,故又难堪大任。”
何堃忍不住暗中冷哼,斜睨了他几眼,朝主上拜道:“萧公此言失矣,吾所举西部都尉岳彬,乃上之御亲,陛下常欲使他领征伐之任也。其在相府供职,亦秉烛明义,多有才望,如今举荐为将军,抚使镇东,似乎并无不妥。”
萧泽不假辞色地斥道:“正因岳彬乃是王亲,无上阵讨贼经验,故拜兵封将,最是忌讳!一旦失利,他罪行重大,连陛下亦须担察人不明之责,至于何相举荐庸官之失,朝议之上,又会当何如呢?”
何堃心头一凉,暗道若此情状,连带削官贬职还算轻的。嘴上兀自不饶道:“我为天铭江山社稷,哪能顾得那么许多?如今群臣所荐,萧公皆不以为然,那么到底何人领受将职,方算妥当呢?”
萧泽淡然道:“陛下,臣之所以慎重,盖因伏氏国有吕单之流,皆世之大贼也,两岁之间,先后数度征伐,军锋一出,无往不利!而此际伏氏疆域竟也超出我朝多矣!陛下若不遴选资望相当的名将出战,恐怕难遏其势啊!”
平帝比真闻言,也自沉思良久,方才点点头道:“老爱卿所言是也,不知有否适当人选哪?”
萧泽沉吟少顷,毅然道:“臣举荐者,十年前数度拜将,东征西讨,无可当其锋锐者,而两次平定西变,一次救援先帝之功,其名更是人人知晓。”
平帝比真思忖半晌,恍然道:“爱卿是说那李弋吗?”
萧泽道:“正是。李弋有良将之资,用兵稳健,攻守兼备,其不为我用,乃国之失也。当年有人进弋谗言,以至触怒陛下,削其爵禄,贬为庶民,如今看来,他根本没有造反之意,而是有人居心叵测,陷害忠良!”
何堃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地,默默垂首,群臣无不看在眼中,心道果然是他!原来,当年比真初登大位不久,适才平定西部诸郡叛乱,忽然接到密章,劾将军李弋心存反意,大为吃惊,乃招其进宫,罗列诸多罪名将其革职。那时若非萧泽等苦劝,恐怕天铭史上又将多一件冤案。
何堃心中有数,若非那卷奏简“更立大功”,自己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国相的位置。十年来,皇帝对他信任有加,以至单何之盟根深蒂固,终至有奴隶爆乱之事,其实若非如此,何堃仍可以只手遮天。
看皇帝意动,萧泽继续劝谏道:“李弋有功于朝廷,不蒙封赏,反为贬黜,令贤良寒心。今陛下诚宜张圣明、举才干,号令天下。若如是,则伏氏大军前来,也必无功而返。”
比真沉吟道:“依卿之见,该复以李弋为将?”
萧泽道:“正是!”
此时殿下群臣多有赞同之声,御史大夫边韶道:“陛下,李弋乃竞之后人,于军才、名望之上,都不亚于吕澍卓羽之流,此人领率镇边,必能保寸土不失,望圣上明鉴。”
廷尉周擎从朝班之中斜跨出半步,微微躬身道:“臣以为:李弋获罪自省,至今已有十年,早该重新录用,以弘我朝之仁慈宽厚。陛下若拔之,则又多一臂膀,可谓两得。”
平帝比真终下决断,缓缓颔首道:“那就依诸位爱卿之议罢。传旨,即日诏李弋入宫,朕自观之!”
群臣躬身道:“陛下明见!”唯丞相何堃等人表面恭敬顺意,暗地里早又起了无数歹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