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历三百六十年三月。
土益国发兵十二万自淄洮渡河北上,攻击岱地的熊军。其前,武城公主单勰命帅青自原子绛国境中发兵五千相助,而天焦国则遣其后将军徐叔并其营兵马二万人入境参战。
其月上旬,联军与熊子战于平氏,小胜;熊军疾出蓝口聚,袭土益军后路,败土益国威远将军马炎。
乙亥日,联军围重镇孝化,攻十余日不下,熊国援军至,为后将军徐叔击溃,败走临含。己丑日,熊军全面败退,联军遂取十五城,尽掠岱地。
四月丁酉,熊国御弟大督杨炯遣使求和,条件十分丰厚,王乾允之,而土益军帅,车骑将军庄鉴激烈反对。王乾便临阵换将,遣平北将军、宗亲王福为帅,与熊军议和。
五月丙寅,熊国御佐(熊王诸位兄弟配属之首领幕僚)杨翼与王福会商,乃决议熊国供牛羊马匹共四十万五千头、黄金白银各十万镒为和议之费,两国自比阳、朗州、新息一线分疆,熊国归还岱地与土益国,而土益国则停止对熊国作出额外的领地要求,息兵止戈。
王乾此议,震动国内!原本土益北境,尚有雉县、阳翟、郦都、商丰等九城,因戍边之需,常迁内地户民实之,如今议和后,土益只取回对岱地十数城的统治权,而北境险隘之所,竟承认了熊军的主权!王乾贪利妄为,令国中风云涌动、民变纷纷。
而此时,打了“胜仗”班师回国的帅青,也并无兴奋或自矜之色,而是星夜上表,分别送武城公主并邱都“北地王”吕澍府邸。
“土益可伐,若不早图,必为他人所取!”
帅青虽与庄鉴在此战之中有所交往,也钦佩其为人,但对于其国,却无半分好感。土益吏治混乱,朝廷中奸小并行不悖,而忠良受害,独独一个庄鉴,也是时贬时谪,真是无道之至。
天焦邱都。
城西耀贤里北地王府宅。
此邸府开四门,其中正南御道门前设王府正亭,立恒帝亲书御碣,百官下马。
府邸三重六进,门前斗檐直飞七尺,四根朱漆粗柱,一人也合抱不来。府外白玉龙凤围栏并镂雕之玉石地面,直通往深深的照壁之前。两扇正门以精铜铁铸成,其厚九寸,上赤下玄,以示主人地位尊崇。首进照壁以五狮五虎为边饰,中镌司徒穆丹题“覃思德懿”四个大字,显赫非常。
前庭与中庭间有名曰“镜池”的小湖,十亩水域,微风轻澜、波光粼粼,湖边杨柳成荫,奇石异木星罗棋布。湖上有多基拱桥跨越而过,共二十七孔,漆以白色,清新雅致。湖岸对面有亭台楼阁,乃是王府中心,恒帝卫召曾数次前来,与吕澍把酒畅饮,赏景赋诗,以示其恩重。
然而,皇帝的这番宠信与厚爱,并未影响吕澍清醒的思考,加之傅宪从旁劝谏,更使他坚定了不结贵胄、不用权势、藏锐避锋的主意,自受拜以来,小心谨慎,未尝延请帝胄门阀,亦未刻意交好权贵,不居功自傲,一切随遇而安,故更得上心。
此际已华灯初上时分,府内外皆有左右羽林都骑军战士巡逻,执戟来去,意气奋发。
而天焦国“北地王”却在镜湖南面的雅阁中,与心腹傅宪秉烛夜谈。
吕澍轻轻地哼了一声,道:“近得奎城密函,乃是校尉帅青劝谏用兵土益,吾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傅宪深体主上用心,闻言淡然笑道:“此际与土益反目,实是有害无益,将军宜先定南麓诸国,再缓图之,方为上上之选。不过帅大人方从岱地回来,深知其短,恐为熊子先趁,故有此谏,将军也不必太过苛责于他了。”
吕澍摇了摇头,又看了对方一眼才道:“帅青此人,确有过人之才,然不宜太骄,否则必败,吾欲寄书公主,由她定夺,不知傅兄以为如何。”
傅宪抚须颔首道:“如此甚为妥当,公主身边有玉况等人,皆非凡愚,想来对此必有见教。”
吕澍称是,忽地展颜一笑,“对了,近来还有消息,说公主攻下子绛国后,改其名曰‘绛州’,以蒋毅为牧伯,王贞为长史,又命四营讲武于奎西,大操十万兵马,看样子是欲对天单有所动作!”
傅宪闻言踌躇半晌,小心地摇了摇头道:“只观公主未有表章,便可见其取功心切,此不利战也!将军,今伏氏急下两国,如蛇吞象,士气已竭,哪里还再有精力往西用兵?更何况天单乃天铭附庸,其国危倾,平帝焉能坐视?在下以为,将军宜快马发书,劝阻此事,免得公主轻率致挫,得不偿失。”
吕澍眉头一皱,用手指轻轻扣案道:“这么说来,攻伐天单之事,还要再缓一缓?”
傅宪素知吕澍有并吞南域、争霸两陆的王道理想,然近来连连取胜,也不免稍稍显出骄气。单只他这么一问,霸气、野心、博志便都赤裸裸地显露出来,大异平日气象。
微微躬身,平静地道:“用兵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今公主数度征伐,连取雨、子绛,境土扩张,此诚地利也。然而二国初定,州郡甫建,如此情形下若再兴征伐,苛捐必起、税赋必增,百姓未见仁政,却陷身于水火之中,岂能不乱?一旦变起,我军势不能两头兼顾,而吞并天单、天铭之计必沮也!”
再起身致礼道:“将军,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谋。罢戈修政、变迭劣制,使郡县足而百姓丰,使财货足而国家强,则诸侯贡献、四方咸伏,将军亦可坐收其利,岂不善哉?用兵之事,还请将军三思!”
吕澍沉思良久,不露声色地缓缓点头道:“傅兄所言,万金之策也,澍多有疏忽,又不曾斟酌,以致冀妄穷兵黩武,徒贻笑大方,以后还要赖傅兄多多点醒才是啊!”
傅宪谢过,复又禀道:“将军在昂州施行之政,不妨用在绛雨二地,在下以为,尚书丞单融老于政治,可担此任。”
吕澍颔首笑道:“就依傅兄之议,明早即函奎城,着玉况办理。”
两人议论良久,话题慢慢转到天焦国与恒帝身上。傅宪劝道:“将军应早作决断,不可栈恋繁华,否则称霸之计,必将折废半途。”
吕澍稍显苦恼地长叹了一声,悠悠道:“非是吾想如此,这两日,澍也数度入觐,剖表心志,无奈皇上坚意不允,仍命吾安心在邱都休养,澍也正在为难之际呀!”
傅宪呵呵笑道:“依将军之才志,孰能屈之?我王不能,恒帝亦不能也。将军今在两朝皆有秩号、封邑,一曰大将军、一曰北地王,荣宠以极,日久则必生祸害。况卫氏意在将军改投门庭,效忠天焦,将军如此推脱君臣之义,恐其后皇帝亦会对将军做出不利之事呀。”
吕澍起身,推开雅阁旁雕工精美的小窗,仰望皓月,良久方叹道:“伴君如伴虎,吾岂有不知?此地荣华富贵,在吾看来皆是虚幻,又怎会有丝毫爱恋?傅兄,此事上汝还要为吾仔细筹谋。”
傅宪长揖道:“在下必尽绵薄!”
奎城。
伏氏内宫长秋殿外。
尚书令司政院。
武城公主单勰之车阵仪仗,浩浩荡荡地向前驰来,司政院外,以玉况为首的伏氏臣子列队相迎。
自受拜尚书令以来,玉况未敢有半日懈怠,尽心尽职,全力辅佐大将军吕澍处理事务、颁行新政,故不及插手军事。武城公主对南麓频频用兵,虽然取得一系列辉煌战果,他却对此抱持不以为然的态度,并再三告诫诸将,小心谨慎、勿得轻躁。
此后,传来单勰欲伐天单的消息,玉况视若未见。在他看来,对阵天单,其实便是与天铭硬撞。
天铭虽名为南域次强,实力却非同小可,不但兵甲众多、粟物丰饶,且在对阵中亦常占优势。何且,伏氏国内未安,绛雨二地更亟待治化,如此匆匆发兵,不败已很侥幸,毋论取胜。故而他手书命卓羽、曹髦、孙镇督率三营,未有大将军令檄,不得妄动。
昂州将段授乃吕澍亲信,官拜护军将军,统氾水营,玉况自然不便指挥。然而,只消三营将帅遵行,单勰西伐天单的大计,便不得不搁浅下来,也正因如此,才有她今日亲赴问罪之举。
武城公主单手扶撵,在从人接引下落车,见司政院外官员肃穆齐整,不禁微微一笑道:“玉大人好。哦,单大人,孙大人也都来了。”
单贺等远远拱手称颂,玉况连忙率众长揖道:“玉某怎敢僭主从之序,公主前来,况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单勰含笑道:“何劳大人远迎,妾此来只为向大人赔罪。不知妾有何处得罪大人,以致大人令三营屯驻东城,而不按军令行事呢?”
光禄勋单贺、尚书丞政务令单融、御史中丞孙温、将军府掾姜率等闻言面面相觑,皆心道来者不善,只注目看着玉况如何应对。
玉况未露出丝毫惊诧之色,坦然揖首道:“公主容禀,某自奉吕大将军之命,敕四营随公主东定雨、北伐子绛,皆已功成。今虽战士意奋,然军马疲备,亟待休整,公主宜戒兵戈,先理番邦,尔后再逐定宵丑,则事半功倍,否则师出无名、干戈轻举、祸害无穷啊!”
单勰冷哼一声,往院中行去,淡淡地道:“如此说来,玉大人是存心要阻我西征了?”
玉况欠身道:“玉某身负大将军之托,关系重大,尤其于战事之上,未敢稍有疏忽。公主执意出兵,也须得大将军允准后方可执行。”
单勰恼怒起来,忽地立住脚步,回首拂袖道:“将军、将军……玉大人的眼里,难道就没有我这个将军吗?!”
单勰受赐“抚远将军”,品秩不在公卿之下,玉况哪能不知?连连称罪道:“公主息怒,息怒!某别无他意,不过劝谏公主欲图他国,先安后方而已,请公主先移驾西厅说话。”
单勰勉强压住怒火,径自带领昂州骑月营甲兵行往府内。此际她早已打定先斩后奏的主意,一旦谈不拢,便即刻将玉况等羁押起来,先夺得符令召集四营出兵再说。
见此阵仗,单贺等无不忧虑,然玉况却仿佛胸有成竹一般,看也不看。
众人在厅中坐定,单勰方冷冷地道:“妾愿闻大人指教!”
玉况拍拍手,命从人送上谏章,却是一卷准备进呈伏王单珲的奏折。单勰心中冷笑,暗道呈给大王,还不如呈给夫君妥当。当下展开细细阅看,只见上面写道:“窃闻抚远将军欲西讨天单,以定南域诸邦,臣颇觉不安。伏见我军数讨东、南,降二国,吞其地、囚其君、用其臣、选其兵马,而善恶既分,余寇无几,自冬至夏,颇历年岁,实不宜再过进取。而今之计,恐在乎理政、治民、纳财、招贤也。单将军征师频发,大起四营,前后举兵计有二十二万四千一百五十五人,步车九万三千辆,粮草月耗五十万斛,所费合二十四亿钱。而五郡兵马、粮秣供给日艰,当年又逢灾厄,收十之六七,不能重令招募。绛州、雨郡初定,人心不安,宜表我王仁惠,而不宜轻动兵戈,穷兵黩武者也,若如斯,则是为痈疽伏疾,留滞胁下,如不加诛,转就滋大。起兵费耗若此,犹不能悉平,一旦后方起事,于兹作乱,所害非人力可遏也。故臣深以为休罢兵事,不战屈人,以待成功。庶竭驽劣,伏待节度!”
单勰读罢,神色已稍稍有些和缓。思忖良久,轻轻蹙眉道:“玉大人,勰虽女流,然经世济民,亦所愿也。今年所费如此之巨,我不曾料,愿先自向朝廷献钱一亿,以充给国库。”
玉况起身拜道:“公主能体察其详,足见英明。”
单勰神色转尔肃穆,冷冷地道:“然而,我欲伐天单、天铭,决非一时兴起,亦或得胜忘形。妾素闻天铭单氏与国相何堃勾结,而名将李弋放逐,国内更无大将,能挡我兵锋。况且我军方平子绛,佯称休兵,天单必无准备,此时攻击,正恰其时!”
玉况微微一笑,慢慢地道:“公主明鉴!某所得,恰恰与公主所料相逆。近闻天单任贵,已起兵万余分屯石荡、庙城,且向天铭求援,不用多久,公主所对,必有十余、二十万大军,那时欲以奇兵制胜,恐怕绝非善策!”
单勰脸色一沉,道:“真有此事?”
玉况轻轻点头,道:“公主旬月间数度接战,四营甲旅残缺,如今又是青黄难接之时,筹措粮秣极为困难。若公主坚意西伐,则势必大涨税赋,依绛州、雨郡之初定,难堪盘剥,必乱起矣!故而下官等恳请将军万万慎持啊。”
单勰支颐沉吟,一时倒也反驳不得,只得皱眉道:“此事待我与诸将详议后再说罢。”起身匆匆告辞。
在玉况的说服之下,单勰未立即西向用兵,而改在境中励精革治,倒是平静了不少日子。期间吕澍亲笔信函送达奎城,更为玉况休戈罢兵的政策,提供了坚强保证。
邱都东平门霞泉聚。
五月辛未。
吕澍第二次登临司空长史曹化府。
曹化与他乃是故识,当初吕澍远赴邱都向武城公主提亲之际,曹化还曾以司空魏习名义,帮他一解燃眉,故而两人交情非同小可。
曹化欢笑相迎,躬身见礼。此时吕澍的身份、地位,在天焦国仅次皇帝,曹化面对着的,也非当日的“昂州牧领骑月城太守”。
吕澍拱手笑道:“年前匆匆拜望,未能与曹公畅叙,着实遗憾。此次小子厚颜再来,叨扰之处,还望曹公见谅!”
曹化连声道:“哪里,哪里,北地王屈尊寒舍,臣已深感篷筚生辉!”
吕澍上前一步,把臂笑道:“曹公说话怎还如此见外?还是以叔侄相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