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1 / 2)

吴陆争霸 龙鹰凌 4359 字 2021-08-02

吴历三百五十七年春。昂州骑月城。

师氏府。

师氏乃故昂国第一大族。其宗首师夫人,名玄,祖籍霸国澧阳。早年丧夫,托身于昂国左惠贤王儒备府下,为花镜使(制作铜镜兼买卖的府官),备卒,乃请自立户籍,不久即通过与昊牦通货而敛至巨资。师夫人为近十年诸国间最出色的商人之一,经营着以鱼盐、陶器、五金、竹木、绢丝、铜镜、丹砂等货物为主的庞大海运,贸易渗透数国之境。有三子四女,大儿刘辛,二女刘凡、三女刘敬、四子刘恐,养女张姬、李姬,养子吕澍。如今除刘辛、吕澍、刘敬、李姬之外,其余数子皆在动乱中死去。

师氏府邸却仍完好地巍然立于骑月城东临窠海的高地上。

师府全宅以石背负天尽崖逶逦筑成,气势恢宏,架构巧妙。从府中高处远眺城外海面,于晴空万里之时,万鸥齐翔,浮帆点点,那种浑阔壮丽的景象可使人心臆大放,而欲引颈长啸。宅中奇山怪石,更有远从北部运来的大量泥土,栽植花竹果树,如今已是翠色点点,花香鸟语,成为城中的又一胜景。

骑月事件尽管使师族上下同遭巨变,但因吕澍理政有方,师夫人又亲督贸易、指挥调度,除宗门部族外,更大量提拔本州人才,终使两次伐昂之战于其国、其族之创伤迅速平复。此外,刘辛等又紧攥水师,终使这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未遭伏氏并吞。而闵王因缺少水军贤能,又不得不倚仗刘辛之才,故而表面上一直合作甚愉。

师府近海天阁殿栏,此时正有两人沉吟着欣赏窠海夕阳渐下的美景。一人阔眼浓眉,神色肃穆。着薄铠,赤足,左手按在镶赤色蛟龙的剑柄之上,右手轻抚着胸前一缕长长鬓发。他的青绦官绶从襟侧露出,扣住了系于腰间的鹿皮印囊。历经曝晒的肤色显得强壮有力,赤裸的臂膀上肌肉也条条绽出,令人望而生畏。

此人即有名于昂的楼船将军刘辛,今官拜伏氏楼船校尉,督掌原部。昂土舟舰有名天下,刘辛更是在海战中屡屡立功,故而在南麓诸国中卓有威望。

其身边一人打扮却十分朴素,草履麻衣,布带之上随便地佩戴着一枚小玉圭。望其相貌,则堂堂不凡、英武逼人。此人于个头上稍矮于刘辛,然从他那仰首沉吟的气度上看,主从立分。

不用说,此人便是昂州牧伯兼领骑月城守原昂国上大夫、前将军吕澍,自受拜斯任以来,击楫中流,努力推行“新政”,使昂土面貌大改。计其所行,共有十余条事关于归奴还田、重经济发展、多生养等方面的重要规定,大致如下:其一,凡昂州士族蓄养奴隶,须报牧守请示朝廷批准,奴隶人数依财产和等级各有上限,多余的人口经州府核查后出钱赎买,还为佃民。这部分人参与开垦屯耕十年以上,或从军立功者,可还为平民,充实军镇。其二,凡邑县、各城邦中各司官员,屯耕、生产有成者,可上报朝廷优先升迁。其三,昂州户民凡年满二十岁未婚配者,髡钳流徙;州人生子一人,赐猪两口,绢五匹;生女一人,赐羊两只;生子女五人以上,赐牛一头,狼舟一艘。鉴于州郡临海,渔业珍珠所占经济比重巨大,故规定凡本州户民以船运、捕渔为业者,须于州衙申报,由郡中统辖调度。凡不在册私渔私运、私采珍珠者,罪至弃市等等。

这些政治方面的得力措施,使昂州在短短一年,迅速回复了战乱的创伤,经济力和军事力都有较大的提高。一年来,原昂土“三姓”等贵裔实力大大削减,而新兴地主阶级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吕澍则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代表人物之一。

楼船校尉刘辛与吕澍虽非血亲,但一母所养,情谊自非他人可比。说话之间,也自少了许多顾忌与恭维。当然,吕澍于军政之上的极高素养和赫赫战绩,亦令作为兄长的他不敢稍显怠慢。

两人默然良久。刘辛忽叹了口气,沉声道:“伏王声色犬马是好,又体弱多疾,恐怕支捱不了多久。近闻朝野风传,他欲征召四弟回奎城,此事若真,怕又是单因那老家伙从中捣鬼的罢!”

王叔单因,伏氏闵王五年拜右丞相,邑十万户,属地囊括伏氏东南二县九城。闵王七年秋,又进爵“茂公”,加武冠红帻玉带,赐车服乘舆仪比王,可谓伏氏朝中第一大权贵。此人当年曾受昂国“三姓”贿赂,秘密进言首次出兵伐昂之事,故而一直为刘辛等深恨。

吕澍缓缓点了点头,静默半晌才道:“右相因伐昂无功,是以迁怒,于此事上倒全无关系。依我看,大王当初授我权柄执掌昂州,乃迫于所誓,不得不为之。此际病重,自不愿再让吾坐断东南、称霸一隅了,召吾回朝,也是意料中事。”

刘辛急道:“四弟万不可受召!”

吕澍微微一笑,道:“大兄不必慌张,此时羽檄未至,不能即忖大王心意也。再者,我吕澍自领昂州,励精图治,所在气象大变、仕吏焕然;伍甲乐从,百姓乐效,他又怎有凭籍轻易招吾呢?”

刘辛皱眉道:“话虽如此,但那单因奸诡之辈,怎会眼看四弟坐大?必巧言令色,矫诏以征,吾最为忧虑之事还是徐宏甚或卓、莫之辈卷兵东来,逼得四弟就范,那样不但昂州全失,更令四弟霸业夭于半途,此事绝不可不防啊!”

吕澍神色渐渐凝重,沉吟着道:“当年吾师平公来招,大王亲许恩诺,永拜上卿以治昂州,后虽右相多次阻挠不从,可见其耳根非浅。然此番疾危,子尚年幼,忧心冲冲,故欲收吾等归京,便于监察。这也是常理罢了。”

注视着刘辛,神色间忽然有了些轻松般地,道:“吾原本归降,便是迫不得已之事。如今虽改弦易辙,却未必没有私心杂念。想我族生于斯长于斯,昂土诸豪孰有此煌煌大业乎?大王自当留意久矣!而此前柯奥与鲍衡二贼与吾结下深怨,令某空有大军却立身无地……大王何尝又不是看到这些,方敢许以州郡的呢?如今,吾羽翼渐丰,王军在昂虽众,吾视之却如粪土一般!他安敢再置虎于卧榻之旁呢?”

刘辛信服地点点头,道:“当初平德远定是深明此中之义,才一力谏王,许以昂州牧职。若非如此,四弟恐怕也不会轻易顺降吧?”

吕澍微微一笑,目光转而视远处海面,轻哼道:“吾手握昂军精锐,即便鱼死网破,伏氏也非付出惨重代价不可!可若不归降,除了拼殒己力,我吕澍更有何作为?呵呵,昂土虽阔,亦非鸿鹏展翅之处也!大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刘辛慎重地颔首称是,神情肃穆;吕澍与他双手相握,呵呵一笑,心中豪情激荡,不可遏抑,“此际山雨欲来,正该是展现身手之时。静观其变应是好计。呵呵,怎样也该不会令大兄失望才是!”

刘辛心中对这个四弟佩服以极,嘴边不敢多言,只知他已有定策,于是也跟随着哈哈大笑起来。远处几群惊起的鸟儿扑打着翅膀,从崖上飞起盘旋,鸣声不断;晚霞映处,浪花变得绚丽多彩,嘏地平线上,几乎都染成了粉红颜色,一时蔚为壮观。

师府内宅。当日晚。

内宅分为三进,首进一主两从院落,东厅为宴会厅,后通花园,回廊曲折、景物幽深,有饮酒对月之资;西为客厢,竹篱隔开喧嚣,有池亭园囿之属,更有竹木种植窗下,引吭赋诗,颇为佳境。主厅面南而开,隔东西二院,隐含皇者气象,喑喑叱咤,做为师宅议事之所,当之无愧。后两进则是师府中人休憩所在,靠雷声崖前即为著名的“天阁殿”望海高台,台下兼做伫物之用,师族书画、异珍等,皆收藏于此。

如今府中府外,皆由吕澍手下亲将段授所属郡士担当护卫,宅邸南院城一带更有屯兵百人,往来出入,多有关卡。自年前宗族残遭屠戮以来,刘辛等小心翼翼,尤其是对其母,护卫唯恐不周。

此刻,师夫人在东厅举行会议,参加者十余,皆是至亲好友。

除吕澍、刘辛之外,澍姐刘敬、李姬,郡中功曹段授、单兴等皆有出席。

师夫人四十出头,姿容仍旧清瞿。不饰金佩玉,装着朴素。庄重肃穆,面目威严,厅间诸人在她环视的目光之下,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坐于夫人左手边的,是其次女刘敬,着银缕衣甲,系双髻,脸庞如朝阳般灿烂,虽不显白晳,却仍是十分动人。此次能得母亲赐坐于身旁,她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几次低着头笑,十分依恋般地望着夫人,大显儿女之态。

此次师氏行宴,主因恐怕也缘她而起:年初刘敬奉师夫人命,秘率船队横渡香窠海峡,历时数月到达昊牦居地,交换和购买了大批货物,算起来几逾半载。当然,此次刘敬之所以能独挑大梁,也因家中变乱之故,师夫人已不能不启用新的商船队指挥。

师夫人见到女儿的神情,淡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这个慈祥的动作,顿时令刘敬双眸一红,倾身伏倒在母亲膝下,紧紧抱住她的腰身。

众人屏息良久。

师夫人长跪而起,神色肃然地道:“我族自逢丧乱,未有宁和,然几经折转,终不负有心啊:先是澍儿官拜州牧,从教化治民,政治得法。而吾敬儿更是独擎家舰,纵横海域,使昊耗再与通商,此真我之幸、宗族之幸矣!”

众人脸上皆有喜色,各自附掌庆祝。

吕澍笑道:“自‘群王之变’百余年间,昊牦皆不与吾通商,更戍兵警备,敌意甚深。如今二姐不负众望,从昊牦王族手中取其通货之权,真令小弟佩服不已!”

刘辛颔首道:“小妹对于经营商旅,向来有所心得。当年与土益大豪李家争夺岩洲珍珠,商船四百余艘云集海上,又请调狼舟二十,担当护卫,一时竟逼得李家也奈何不了,最后只能悻悻收场……哈哈!”

众人一起欢笑起来。师府新任家令和国人宋钧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是啊,二小姐聪明能干在州中是出了名的。这几天街读巷议,人人都在谈论此事,夸奖小姐才群过人。小的还听说此次从昊牦居地带回了珍稀的鸡血石和香木呢……”

刘敬笑着垂下头去,师夫人颔首道:“事在人为,光有天份没有下过功夫怎成?”见众人无不颔首称是,接着又略显肃然地转口道:“不过昊牦珍货,价值连城,得者莫不以之相互攀比争斗。有所谓‘怀璧其罪’,怎能不慎。此次敬儿所易宝物,万镒不为过也,故深匿行藏,日夜航行,这才没有铸出大错……此中事端繁杂,当刻意小心,切忌图一时口快啊!”

宋钧适才刚为出言懊悔,此时得闻,赶快起身赔罪。师夫人摆摆手,微微一笑,以示无他。

刘敬忽笑道:“听说家令从前也是操持舟楫的熟手,颇有商略之能,不知是否当真?”

宋钧起身恭敬地道:“禀小姐,小的只是粗通舟船之法,怎能和小姐指挥商队相提并论呢?”

师夫人朝众人微笑道:“这孩子真是谦虚呢。想他宋家当年,在和国也是一方豪族,只是与天铭单氏不睦,被暗中算计,最后才弄得家道中落。算起来,我与他家也是表亲:我祖父曾纳宋族一女为妾,那可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众人方才恍然。刘敬道:“家令既有所长,母亲何不将他调任船尉呢?”

师夫人摇摇头道:“我师府两子俱是成大事者,如今里里外外一应事务,全赖着宋钧操持。敬儿手下不乏经营、海战的好手,怎么却又打起为娘的主意来了?”

刘敬腼腆一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宋钧恭敬地道:“多谢小姐抬爱,只是,只是小的愚笨,怕已拾不起旧技,调任船尉徒招别人耻笑而已……再说夫人对小的一向……”

师夫人轻轻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宋钧见状忙垂手噤口,慢慢地退回位上。

师夫人环视厅中,道:“敬儿此回骑月,便是兆示我师族必将兴盛!好了,明晚我要举宴城中,邀请我族至亲好友、诸郡中官将及豪族商贾等等,此事还须家令多费心思了。”

宋钧喏喏,立即告退出厅。众人目送他远去之后,才听得师夫人重又开口道:“此次我招诸位来,并非单为此事。前些日子,我隐约得闻消息,主要是关于澍儿方面的。闻报伏王欲招我儿赴奎城转任京官,不知各位对此消息有何看法啊?”

吕澍闻言不禁眉头一皱,轻轻垂下头去。师夫人接着道:“大王欲招回澍儿,很显然是不放心他经营昂土的罢,如此便与当年所订盟约差之远矣……单兴,汝对此事是怎么看的?”

单兴乃昂国旧属,前将军吕澍之副。吴历三百五十五年,随军征战并指挥奇袭伏氏军粮,大获全胜。性情勇猛好杀,果敢而有胆气,向为吕澍器重。师氏降归后,任昂州治中从事、功曹,品秩在郡中除吕澍外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