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益国都淄洮。冬十二月丙寅。
焦水横洹北郊,在国境中留下七百余里的河道;因属中下游,河面宽阔,水量充沛,终年没有冰期。淄洮东南,有以冶炼而名的德丰县,其中焦邑、玄阳二镇所产长刃窄剑和黑铁刀,遐迩天下,其中上品常作为贡献送往天焦。
土益平原广阔,西临窠海,农业和渔业相对发达。近海而多良港的便利条件,使其在造船方面的技术稍高于诸国,常制“平头大船”,有三桅大帆,可载兵数千人。故而当年以天焦卫衡这样的武功,也不敢轻易遣舰只顺江而下,与土益进行水战。
如今,五国会盟之后,天焦、土益二国建立了更加牢固的盟友关系,协力同心对付熊子南侵之势。自吴历三百五十三年熊国于建兴击败土益将军刘图,又在距焦水不过四百里的孝化筑城以来,土益国不得不屈从于天焦之下,俯首听命,以冀收复失地,洗雪前耻。
土益君主王乾,乃六强之一的“大洪王”王睿之后,年已五十上下。其好色出名,曾与将军贾秀妻卫氏通,后秀死,竟收卫氏为私宠,册为妃子;此事在诸国广为流传,成为谈笑之柄。年前,他遣使管武赴天焦求婚武城,假托其子之名,事实上,连天焦恒帝都曾在暗中嘲讽此事,然而,志得意满的他竟碰了个灰头土脸,也颇令朝野议论了一阵子。
为了天焦已经允诺过的婚事,土益数次遣使问罪,然而恒帝的答复总是劝他隐忍以大局为重,要先把精力放在熊子威凌南压这件事上,令之十分不满。如今,伏氏内乱的消息传来,王乾顿觉机不可失。
淄洮王城。裕安殿。
“放肆!这里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吗?拉出去斩了!”
发话者正是土益国君王乾,金冠玉帘随语声颤动,显示主人十分恼怒。
适才右尚书仆射周烨劝谏发兵南讨昂州,据理力陈,且言辞多次“触杵”君上,还提起卫氏之事,令王乾恼极,喝令立刻将其斩首。
朝堂上一时静可落针,众甲士从殿门外抢进,忽听一人道:“且慢!”
光禄大夫孟歧出班跪倒,道:“恳请大王刀下留人!”
王乾冷笑道:“你难道也想杵违本王意旨不成?”
孟歧重重叩首,道:“大王,请看在周仆射一心为国,忠心耿耿的份上,暂饶他一条性命吧。臣愿以死相谏,他绝无对大王不敬之心啊!”
王乾哼道:“周烨三日内而四次上谏,对本王横加斥责,言语激烈,若他不死,本王岂不是要甘受此辱,还怎能安坐位上?你想陪他死,那好,本王也就成全了你!拖下去!”
众甲士闻声,将二人冠翎剥去,拖架而走。殿外只听“无罪”、“昏君”之呼声渐行远去。众官面面相觑,皆有惊容。
王乾发出一阵大笑,慢慢道:“诸卿还有谁有异议?”
殿中静默半晌,一人终阔步走出,跪禀道:“臣有本奏。”
王乾的瞳孔顿时收缩起来,冷冷道:“你也不服本王吗?”
跪倒之人,乃土益朝中著名将领,姓庄名鉴,当初曾与熊子国作战,立下赫赫功劳。其后建兴之役,虽率部随刘图作战失利,贬骑都尉,但仍在朝中有很高的威信。
庄鉴心知必死,索性豁出去了,谏道:“非是不服大王,实是因事关重大,故冒死直陈,望大王采纳。”
王乾勉强压住性子,从牙缝中迸出字来,“说!”
庄鉴叩道:“自我大洪王建朝以来,国富民强,向为外邦所瞩。而今熊国寇边,夷蛮之人于我领地之上筑城定疆,其吾之耻也。臣不才,愿领兵北向,攻城略地,收复失土,此更万民所冀,百世之业也!近天焦失却朝宗,遣兵十七万苦战三月夺回,而我土益北境千里沃野沦丧敌手,竟已四载矣!今五国之盟初建,正是大王用兵熊子之时,岂能为一妇人而丧此良机乎?”
王乾大怒道:“本王欲王南疆久矣,今伏氏内乱,正好用兵,你却胡言本王为一妇人!诽谤主君,祸乱朝纲,该当何罪?!”
一迭声命令甲士将他也拖出斩首。
司空董钧连忙出来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王乾抬起眼皮,没好气地道:“董卿也是来劝谏的吗?”
董钧陪笑道:“大王请容微臣讲上两句。这庄鉴言语失敬,冒犯王上,实在是斩他百次也不为过;不过大王数斩重臣,恐怕流传开去,或损威严哪。虽说他们死有余辜,然而却的确是一心为公,忠心为大王做事的。就请大王饶恕他这一回吧。”
王乾冷哼道:“忠心,忠心!周烨、孟歧,谁不称他们忠心?可他们竟敢勾连起来反对本王!难道本王杀他们也有错吗?”
董钧干笑道:“这……大王当然是对的。不过庄鉴乃一介武夫,辞锋自不能与臣等相比,表词达意有孛圣望,还望大王有心宽恕。”
王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好罢,此次就准卿意!不过死罪可恕,活罪难饶,且将他押至大牢,待本王改日再行决断!”
裕安殿上,霎时间已生缺三位官员,众臣不由得生出稍许兔死狐悲之慨。王乾喜奉承而不爱直谏,正如他喜美女一样,别人看得见这毛病,但却不能说。否则,抄家入狱、杀身灭族,什么祸害都会接踵而至。
王乾冷冷道:“诸卿还有何事?若无事便退朝。”
淄洮校尉杜禺道:“禀大王,有昂州舰逆河上,已至京都。来者有昂州牧手札印戳,自称乃武城公主单勰从兄,现为使者参觐大王。”
王乾嘴角微微牵动,道:“本王正欲伐昂,而公主从兄前来,难道是送来降书?哼,他既无伏氏国书,足见行止隐密,必有不可告人之处。来呀,宣!”
殿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稍顷,南部校尉丁恭出禀道:“大王,武城公主本已应允殿下亲事,却无故逃婚,嫁与昂州牧吕澍,此背信弃义之举;如今遣其兄前来,恐怕亦为此事。闻说武城公主乃魏悝爱徒,思虑长于常人,其兄庐白,原霸国水师都督丞,想来也非等闲。若他求和于大王,大王可万万不能应允!”
王乾阴阴一笑,道:“本王正欲伐他,当然不会应允非份之请。”
不多时,见从诸多人影从殿外进来,当先两人作商客打扮,为首的体貌俊雅,仪表堂堂,身披轻薄锁甲,脚蹬佩玉吞虎头屐,令人耳目一亮。其后侧者为一青年,神情机警聪慧,脸挂从容微笑,似乎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身后,四名赤膊壮士着异族服饰,手中各捧一匣;再后,是十多位全身裹履之人,头脸纱蒙,不过留意体态便知是女子无疑。
王乾的目光,立刻迎上了末排中央的那名女子脸上。虽相隔甚远,却仍令他吃惊不小:此女之明眸流转,非同寻常,轻轻一望便又垂首,似是无限羞涩,连久经人事的王乾,也不由得大起兴趣。
“昂州使者庐白、帅青叩见大王!”
众人跪倒叩首,而王乾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女子身上。待庐帅二人不得不再呼自名之时,侍郎贾繁连忙凑近大王轻轻呼唤,这才令他如梦初醒过来。
“啊——两位平身。”
帅青眼中闪过一丝淡淡讥嘲之色,垂下头去,庐白亦恭恭敬敬,退到一旁候问,其优雅风度,立刻引起土益众臣窃窃私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