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橱鬼(1 / 2)

刀锋上的救赎 指纹 14973 字 2021-07-26

1

在被停职的将近三个月里,我一不拿工资,二没有证件,却实实在在地当了回全勤义工,这直接缘自老白做出的人事调动:我被贬成探员;曹伐恢复了副队长的职位;某副支队长因“枪库门”事件主动申请调职,领导也没委派别人,只是叫刘强临时代领东部队。

私下里,不少同事,包括刘强,都跟我说:“老白是把这拨儿弟兄留给你的,要没打人这事,你早就提了副支,名正言顺地当上东部队一把了。”

话听着是挺安慰的,可我自己清楚,作为一个“犯过错误”的民警,想实现从探员到副支的三级跳,几乎是痴人说梦。

毛病出在老白的安排上——刘强的能力固然没问题,但一人兼任两个地区队的领导,累得他血压一路飚升不说,结案率却朝相反的方向持续跌落。

不出俩礼拜,刘支叫我出来吃饭,大倒苦水后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兄弟,你得帮哥哥一把。特别你原来带的那帮人,曹伐根本支唤不动……照这么下去,别说月评、季评了,年度评比俩队肯定都是末位。这第一、第二可是倒数的啊,你让哥哥这脸还往哪儿搁?”

我正闲得发慌,应得非常痛快,不过由于没复职,要案命案办不了,只能干点儿“扫街”的活儿——刑警并不是只抓杀人犯,日常工作中,盗窃、抢劫、涉黑、贩毒一类的散碎案子才占了大头。

我归队后,弟兄们自然高兴得很,甚至连曹伐也一反常态地笑脸相迎,仿佛被沉的不是我而是他。据说一开始还有人向领导打小报告,不过老白每次听完后,“嗯”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为了不辜负同事们的支持和领导的失明,我没日没夜地带着东部队疯狂扫荡辖区内的犯罪分子。不是趴在绿化带的灌木丛里蹲守,就是黑灯瞎火串胡同摸排……一名抢劫嫌疑人在被抓后甚至哭丧着脸问我:

“大哥,最近是不是‘严打’啊?”

至于我无法参与的那些案子:王纤萍的案子沉了;长信大厦奸杀案再没找到其他嫌疑人;后来小月河的那起命案也一直没破;航天桥附近死的拾荒者尸检确认非他杀。更要命的是,十一月底,中关村医院一名大夫在睡梦中被人入室割喉;十二月中旬,穿着一身皮衣的三陪小姐方婉琳午夜横穿知春里小区公园,陈尸半路。经比较评估,支队怀疑辖区内有人连环作案,传闻市局正逐渐关注。

元旦过后没两天,白局就亲自向我证实了这一“关注”。

“头儿,新年好……”被突然传唤到局长办公室令我多少有些不安,“您找我?”

老白指了下沙发:“停职比在职还勤谨,你就是贱!”

“嘿嘿!”虽说上来就被喷了一脸狗血,可领导肯骂我,是个好兆头。

“上季度的命案一起没破,知道吧?”

“知道。”

“各派出所一个劲儿抱怨最近没人抓,你甭再扫街了,给他们留口汤喝。”

“明白。”

老白拿起正在震动的手机,接通后抹了把脸:“你要每平米卖一千块我就买……再说我住北京买什么青岛的海景房啊?神经病!”他把电话扔到桌上,对我说:“去找刘强领了证件和装备,把那几个命案好好查一查。”

“明白!”虽然竭力克制,但我还是兴奋得有些难以自持,“头儿,哪个案子优先?”

“市局的意思是,反正可能涉及连环命案……下午一点,市局技术队的顾问会来咱们队,你去接待一下,顺便了解下案情,交换交换意见。”老白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小月河的案子,还那孩子一个明白。”

“您放心,一个都落不下。”

起身刚要走,老白叫住我:“对了,你小子别再乱来……”

我摸着后脑勺:“这我可保证不了。”

——何况,您也需要我这样的人,不是么?

老白捋着鼻梁推了下老花镜:“滚吧。”

“最好先搞清楚你们面对的是什么人。”袁适博士修长笔挺的身躯向前探出,双手俯撑在会议桌上,清秀冷峻的脸孔直逼对面我的头顶,两眼精光四射。“这是一个人格分裂的混合型连环杀手,介于有组织型与无组织型之间,且同时拥有多种谋杀人格——既是领域型,又是侵入场所型;既是潜行者,又是掠食者。”

他穿着质地奢华的西服套装,上身有点儿掐腰;白衬衫上布满某名牌的暗花logo,领子很时尚地大出一圈,略显夸张地飘在西服领外;红黑相间的领带系得比较松,下摆垂着的银色海豚领带夹低调地只镶了两颗蓝宝石——相对他手表上那片“群星璀璨”而言。自打他一进屋,真是晃瞎了我的狗眼,只剩下自惭形秽的悲叹了。

好在作为犯罪研究工作室的现任负责人,我听他嘞嘞倒不像听天书,况且他来得这么早,我连案卷都没看完呢,与其争辩,不如耐心消化他的观点和建议:“那您的意见是?”其实他岁数还没我大,称“您”多少令我感觉有些不爽。礼貌,礼貌,咱是文明人。

“并案侦查。”袁适低头沉思片刻,似乎打定了主意,“在长信大厦被奸杀的池姗姗,在中关村医院家属小区自家被害的宋德传,以及在知春小区公园被杀的方婉琳,都是出自同一名罪犯之手。”

“这是……咱们市局的意思?”我一边扫着案卷一边抬头说,“池和方两案的现场都取到了相同的dna,铁定是一个人干的。不过,宋德传的案子……”

“你是觉得他与另外两名被害人性别不同、被害的行为模式不同么?”

三十八岁的外科医生宋德传离异数年,独居。去年十二月十六日凌晨一点至一点半之间,有人用一根铁丝轻易地撬开了他家的两道房门,来到卧室床前,一刀划开了宋的喉管——干净利落。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没有发现指纹或足迹,没有目击者,被害人的身上没有防卫性伤口,小区大门及左近街区的摄像头没拍到任何可疑人物……除了一具尸体,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关键是,从宋德传尸体上唯一的伤口来看,凶手应该是个右撇子。”我把法医报告抽出来摊在桌上,“喏,杀那两个女人的,是个左撇子。”

袁适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正是有趣的地方……”

有人丧命,有人看戏。我尽可能掩饰自己的不快,谦卑地问道:“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卷呢,您发现了其他共同点?”

“知道什么是犯罪标记么?”

“但凶手没留下明显的行为特征,或者仅通过三个案子的比对,我没找到相似的行为特征。要不是池和方的被害现场找到了相同的dna证据,我都不敢说这俩案子是一个人干的。”

袁适略带惊讶地问:“怎么称呼?”

“赵馨诚。”其实刚见面握手寒暄的时候我就报过名号,想来他没往心里去。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韩松阁教授旗下有个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团队,听说负责人是个姓赵的民警……”

我勉强笑了一下,算是承认。

“这样啊,那沟通起来就简单了。”袁适冷笑的时候隐约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香水和着口气清新剂熏得我脑仁直抽搐,“不会说……难道你没发现这一系列案件中存在的犯罪标记?”

我偷着瞄了眼手表:“没。”

“前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经说过:观察是智慧最重要的能源。”他停了一下,见我没搭腔,继续说道,“仔细观察这三个案子就不难发现,三名被害人,全都是左撇子。”

我愣了愣:“哦……所以呢?就说明有人在实施连环谋杀?”

袁适对我的反应有些失望:“罪犯选择的侵害目标是特定人群,这非常值得关注。要知道,左撇子只占全部人口的百分之九不到,这个范围已经相当窄了。而在海淀的辖区内,连续死三个左撇子的几率能有多高?”

“那……我们是应该对辖区内所有的左撇子进行监控喽?”我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儿,发现负责做记录的小姜眼都直了,一脸的景仰与崇拜。

“对,所有的左撇子,既可能是潜在的被害人,又可能是凶手本人。”袁适侧过身,口气清新剂又喷了我一脸,“罪犯是男性,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单身或离异,独居,有固定住所,左撇子,同时也擅用右手,智商明显高于常人,受过高等教育,从事技术型工作,记者、作家等自由职业者的可能性更大,经济状况良好,穿着前卫,喜好深色的皮质服饰,有正常的社交圈子,但与家庭成员关系不好,儿时父母对其管教不严,存在一定的恋母情结,有特定的心理性性功能障碍……其他的还不是很确定,如果再出现一起案子,相信就可以对他的心理特征进行更全面的分析。”

说着,他已经合上笔记本电脑,往挎包里收拾东西:“我要提醒你们,罪犯的冷却期

“稍等!”我连忙站起身,“袁博士,我不是质疑您的观点。可仅凭现有的证据并案,会不会仓促了些?我觉得……池、方案与宋案还是有很多截然不同的地方,不能排除是有两名罪犯。”

袁适拎起包,似乎在努力降低智商以便与我对话:“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只有莎士比亚真正了解这个复仇的王子。”

望着他悠然离去的背影,我喃喃道:“小姜,最后这句话就不用记录了。”

“啊?啊……那……”姜澜紧张地翻阅检查着记录本,“那袁博士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

“无论是哈姆雷特,还是克劳迪斯、波洛涅斯、奥菲莉娅、霍拉旭……不过都是作者虚构出来的提线木偶罢了。”不知是因为百感交集还是午饭吃得不合适,我感到胃里莫名地不舒服,“袁大博士的意思是:对于罪犯而言,他就是神。”

2

“复检完成了,结果没有出入。”老何把验尸报告递过来,“你们看第一次尸检记录就行。”

尸体检验报告

京公海法病理字[2006年]79号

一、绪论:

委托单位: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刑侦支队北部队

委托人:乔东

委托时间:2006年10月24日

简要案情:2006年10月24日18时许,樊佳佳(女,13岁,北京人;2006年10月20日报失踪,并由花园路派出所立案受理,受理登记见附件一)在海淀区花园路小月河沿域东向400米下河道台阶处被他人发现死亡。

页脚粘着若干张黄色的随意贴,第一张写着:失踪案受理时间为报案后二十四小时,即受理时间为21号。

老何在等面条端上来,顺便解释道:“尸体被发现时面部朝下。运气得很,没打水,保存完好。那儿肯定是第二现场。从弃尸位置来看,凶手有可能是在夜晚抛尸,眼神不济或是没借着月色,所以误抛在下水方向的台阶上了——费了半天劲儿把人运到小月河,白忙。”

二、检验:

该尸体检验由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法医鉴定所副主任法医师何靖诚等承担。于2006年10月24日,在双榆树尸检所,参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共安全行业标准(法医病理学类)》对其进行了尸表及解剖检验,其主要检验所见如下:

(一)尸表检验所见:

死者上身着红黄相间圆领套头毛衣,内穿白色长袖内衣,下身赤裸,仰卧位于解剖台上。尸长158厘米,发育正常,营养中等;尸斑呈暗红色,显于尸体背部未受压处,指压退色;尸僵已缓解。

头面部:颜面部轻微皮内出血、肿胀;黑色头发,发长40厘米;角膜中度混浊,瞳孔等大等圆,直径约05厘米;双眼球睑结合膜见点、片状出血点;口腔黏膜见针尖状出血点,牙齿无松动,舌突出于齿裂间1厘米,口鼻腔见血性分泌物溢出;额部及双侧眉弓部见散在片状皮内出血;鼻背部见一处1x1厘米表皮擦伤。

随意贴上标注的是:从被劫持到被害不到四天——绑架?但没勒索赎金。

“从尸僵的缓解程度以及角膜的情况来判断的话,这孩子应该是死于大约三十小时前,也就是二十三号的白天。口、鼻腔的检验情况也证实了这一点。其他面部的零散伤痕应当是尸体被抛落时撞击造成的。”

颈项部:颈前部甲状软骨角左上方05厘米处见一处15x05厘米皮内出血伴轻度表皮剥脱;右胸锁关节上方05厘米处见一处05x05厘米类圆形表皮剥脱;右颈部平甲状软骨角胸锁乳突肌处见一处1x04厘米皮内出血伴轻度表皮剥脱。

另,颈前部于喉结部见一处宽2厘米、深05厘米索沟,色苍白,水平向双侧颈后走行,呈环行闭合,索沟最宽处于左耳下为3厘米,索沟间见血性水泡、皮内出血及表皮剥脱。

胸腹部:未见损伤。

背臀部:未见损伤。

四肢部:未见损伤。

随意贴上标注的是:被勒了很长时间才咽气,过程痛苦。

“很明显,她是被勒死的。凶手先用手,然后还用了绳子。勒痕的方向表明凶手可能是个右撇子,而且是从背后下的手。”

外阴部:阴唇肿胀,尿道外口有轻微出血,处女膜呈陈旧性破裂,阴道内有残留精液。

随意贴上标注得很简单:性犯罪引发的谋杀?

“现在的孩子啊,十三岁……她生前四十八小时内与凶手或是其他什么人发生过自愿的性行为,没准儿连诱奸都够不上。阴道内残留的精液过于陈旧,无法做dna鉴定。另外,外阴周围、大腿内侧、腹部以及臀部有许多干了的尿迹,应当是小便失禁。不过具体因为什么就不好说了:遭受暴力性侵害啦,临死前膀胱括约肌失灵啦,或者性高潮,再或是纯粹因为喝水喝多了之类的。”

(二)解剖检查所见:

头部:头皮下无出血,颅骨无骨折;各层脑膜完整,无出血;脑组织未见出血及挫伤。

颈部:右侧胸锁乳突肌中段见两处肌肉内出血,大小分别为15x05厘米、05x05厘米;双侧胸骨舌骨肌上段分别见一处2x1厘米肌肉内出血;右侧甲状腺被膜下见一处15x1厘米软组织出血;甲状软骨周围见一处15x1厘米软组织出血;右侧舌骨大角周围见软组织出血;喉室内黏膜下见散在针尖状出血点;气管居中,通畅,无异物;颈动静脉无破损;舌骨、甲状软骨未见骨折。

胸部:胸腔无积血,双肺表面及叶间裂见散在点、片状出血点;心外膜见散在出血点;心包正常,房室腔各瓣膜未见异常。

腹部:各脏器位置正常;胃内容约400克,糜状可见肉块、干果类成形物,未闻及特殊气味;回肠下段见一处5厘米浆膜下淤血段。

(三)毒物检验结果:

见毒物检验报告(附件二)。

随意贴上标注的是:毒物检验未发现麻醉类药剂。暴力劫持?不像。

“樊佳佳体内的损伤符合被勒杀的特征。从她胃里的残余物结合她失踪的时间来看,凶手给她提供的伙食不错。另外,尸体上没有任何防卫性伤口。”

三、论证:

经对该尸体进行尸表及解剖检验,其主要损伤为额部及双侧眉弓部散在片状皮内出血,鼻背部一处表皮擦伤,双眼球睑结合膜点、片状出血点,颈前部多处皮内出血伴轻度表皮剥脱,颈项部宽2厘米索沟,颈前部肌肉群、软组织点片状出血,双肺表面及叶间裂见散在点、片状出血点,心外膜见散在出血点;结合现场勘察及案情调查,其损伤特征符合扼颈、勒颈所致;其死因系被他人用索绳勒颈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四、结论:

樊佳佳系机械性窒息死亡。

最后一张随意贴明显是给我看的:蹊跷,叫上彬。

“就这些。这孩子是二十号下午七点左右下楼取报纸一去不返的。她父母是北航附中的老师,名字我忘了,她也在北航附中上初一,长得挺招人爱,学习成绩很好,与同学的关系融洽,有爱心,乐于助人……大概就是品学兼优的意思。她家的经济条件一般,但三口处得挺融洽,没准儿还得过五好家庭奖状之类的。学校反映的情况没什么新鲜的,不过特别提到了她没有早恋的迹象,要想找她那个背着奸淫幼女罪的性伙伴,有难度。”老何一股脑地从尸体到案情描述了一遍后,开始专心拌自己的那碗炸酱面,“当然,找着那人离凶手也就不远了。把醋递我一下。”

“家属干的。”我在琢磨是先吃面还是先说案子。

老何很配合我:“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我决定在面条变成面坨之前先下嘴为强,于是打开报告最后一篇,指着随意贴说,“你不是让我叫上彬么,现在韩少在座,还不问他?”

彬吃东西一向斯文,即便是在“海碗居”这家老北京炸酱面馆,他也把面前的东西当“北京实心粉切条配蔬菜杂烩拌酱焗猪屁股肉丁”来对待。他正一手拿着一根筷子,边选择菜码边拌面,听到我把矛头指向自己,先斜了老何一眼,而后低头继续卖力地冲着碗较劲儿:“孔老先生说过:‘食不言,寝不语。’——你们不知道么?”

“勒死个十三岁的女孩还费了老大力气,用手不行才换的绳索之类的家伙什儿,力道不够啊。”老何尝了口面,又往碗里兑醋,“我倾向于是女性或老人,理论上孩子也有可能——但一般的小玩儿闹策划不了这么复杂的劫持杀人抛尸,可以先剔除掉。”

“如果凶手不是和樊佳佳有感情的人,不必在身后下手——他无法面对面杀这孩子,而且被害人还没反抗……”趁他俩说话的当,我狼吞虎咽地先卷了半碗面下肚,“当然,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下身赤裸,如果罪犯是家属的话,通常不会这样对待被害人,这是个解释不通,或者说自相矛盾的地方。”

老何还在添醋,我真怀疑他的味觉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也许凶手把被害人的裤子当绞索用了,也许上面沾了什么会显示凶手身份的东西,给被害人换条新裤子会暴露自己……都有可能。不过樊佳佳没被扔进河里,这比较奇怪,可以做几种假设:凶手没想把尸体扔进河里,搬到河边抛尸纯属吃多了撑的;凶手视力不好,黑灯瞎火没看清楚;凶手听力不好,没听出入水和掉水泥板上声音不同;凶手眼明耳聪,就是腿脚不灵便,下不去台阶干着急;凶手抛尸的时候有人来了,所以匆忙丢下去就跑路了……”

“嗯。凶手要么五感退化,要么四肢衰微。”

“是老人。”

“或女人。”

“如果凶手是女的,同性谋杀里,动机往往会包含愤怒。我自己检查过,尸体没发现被殴打、虐待或破坏的痕迹。男方胜出。”

“那就是老人或残疾人。”

“老年男性家属。”

“同意。所以凶手知道樊佳佳在什么时间可能下楼,还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就带她离开。没有捆绑,也没有暴力劫持,没有防卫性伤口……她对被劫持没有显现任何过激反应。别加了,你不嫌酸啊?”

“没有暴力性侵害留下的痕迹,她是自愿与什么人或凶手性交的……这是个她很信任的人,这种信赖关系——或许还包括性关系——绝不是刚刚才建立起来的,甚至可以让她无视来自父母的约束。”

“凶手的家庭地位高于被害人父母……”

“她爷爷。”

“或姥爷。”交叉讨论的过程中,我的进食效率明显占了上风,老何还在“呼噜呼噜”,我已经抹嘴喝茶了,“彬,你看呢?”

彬夹起一筷子“白灼牛胃切花配芝麻酱拌香菜”,细嚼慢咽之余,轻叹道:“怎么能把尸体抛在小月河呢?”

我还以为——我真的以为,他说的只是案件中的一个疑点。

“你们俩一个刑警,一个法医,又不是第一天办这案子,该讨论的都讨论过了,该排查的也都排查了。”彬放下餐具,很仔细地擦擦嘴角,然后开始用手指搓揉鼻梁,“还在我面前搭台子唱个没完没了,什么意思?”

“因为你该言而有信。”我举着盛满茶水的二锅头口杯,突然发觉透过这杯琥珀色的液体去看的话,这个世界不再那么扎眼了,“你答应过这案子会帮我忙,我可一直没忘。来吧,谁第一个找出凶手,我双手奉上珍藏多年的那瓶限量版三十年格兰菲迪。”

“拿酒当奖品对我没吸引力,而且怎么听着跟我欠你似的?”

我隔着那杯茶水冲他笑了笑,大概有点儿假。

“两名主要嫌疑人都排查过了,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放下杯子,心中抱怨为什么彬的目光能直穿过来,“樊佳佳的爷爷樊成国,七十九岁,北京化工二厂退休职工;丧偶独居在北航小区六号楼102室——南边就是小月河,只隔一条街;右撇子;虽然患糖尿病和轻度肝硬化多年,好像还有点儿帕金森,不过健康状况不错。姥爷张明坤,七十六岁,退休讲师,据说在南方做了半辈子的支边教育;丧偶独居在塔园东街小区一号楼611室——西边就是小月河,同样只隔一条街;右撇子;身上零件毛病也不少,而且心脏一直不好,但生活能完全自理。这两个人在案发时间段里都没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都和被害人关系亲密——当然,没亲密到让人觉得不正常的程度;两人居住的小区没有监控录像可查;走访没得到目击证言;搜查没发现遗留痕迹……自然,两人也都没承认搞过或杀了自己的孙女或外孙女。”

彬终于有了些兴趣:“被害人曾和谁居住过?”

“想到了,也查过了。樊佳佳的父母是双职工,所以这孩子寒暑假期间不是跟爷爷住就是跟姥爷住……据她父母说,她并没有明显表现出喜欢去谁家或抵触去谁家。”

“那谁对她更关心?”

“平分秋色。”

“他们俩,谁有过性犯罪或类似不良行为的记录?”

我把茶水一饮而尽:“干净得像这杯子一样,什么记录都没有。”

“周围人的评价呢?”

“好坏参半,其实是正面的居多。”

“婚姻状况?”

“都谈不上美满,但全是从一而终,没有外遇之类的记录。”

“童年经历?”

“解放前的事就别指望我能查到了。”

“那说个近的,性功能呢?”

“这个……怎么查?”

老何刚吃完东西,插了一句:“理论上讲,男性到死前都可能具备正常的性能力,糖尿病或心脏病什么的不会造成影响。”

“那就只能让两位老先生脱了裤子一起看亚热系列的a片,然后观察他们谁的那话儿有反应,或是看他们谁对少女主演的a片反应强烈……拜托,给个现实点儿的摸排方向好不好?”

彬左手拿着烟,没点着,右手把玩着一个银色的老旧打火机——正面刻着一堆蜥蜴还是鳄鱼之类的图案,背面乱七八糟一堆我看不懂的蝌蚪文,就“naga”这四个英文字母还算醒目。他这样消磨了一会儿时间,冷不丁地问我:“你亲自对他俩问过话?”

“哦……对啊。”

彬笑得有些诡异:“那你觉得他俩谁是凶手?”

圈定的嫌疑范围是有据可依的,樊成国和张明坤,都像凶手。“我觉得像没用,必须找到证据。”

他却不依不饶:“你办案这么多年,总会有些直觉的吧?”

“直觉告诉我,你最像凶手。”我夺过他手上的烟,叼在嘴里,一边心不在焉地摸打火机,一边咕哝道,“要能找到证据我第一个抓你!如果你帮我指出杀樊佳佳的人,我可以考虑法外施恩,否则就法外加刑——不光是线索,我要证据!省得某些有道德洁癖的程咬金到时候又蹦出来瞎掺和……”

彬眯着眼,似乎在无声地重复着“道德洁癖”这一四字评语。他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帮一直摸上摸下的我点着烟:“樊佳佳身上那么大片的尿渍,没准儿不是她自己的吧……两个老人,谁患有前列腺疾病?”

我愣了一下,随后就把刚抽进嗓子里的烟直接给咽了下去。

“要这么说,他俩的病历我还都仔细看过。”老何向后靠了靠,“馨诚,我不喝酒,能折现么?”

3

自打进门起,彬和张北彤就一直在吧台边谈话,两人拿着几张纸推来推去,热切而认真,估计是在核对营业账目。老何大概觉得我的眼神和懒洋洋歪在沙发上的样子有些不协调,问道:“想什么呢?”

我回答的时候还在望着吧台:“我在想,幸亏他没去犯罪。”

“哈!”老何用调羹搅拌着咖啡,“我一直都说他是个危险人物。”

“什么意思?”我神经反射般地回过头,“你认为彬有可能犯罪?”

“犯不犯罪我不好说。不过他是做律师的,恐怕天天都在违法。何况……”老何端起杯子尝了尝,双眼却直视着我,“对于那些真正的罪犯而言,他绝对算是危险人物……你联系队里了么?”

每次被老何直视我都会有些不自在,倒不是说他身高体阔的魁梧劲儿,而是那张标准的“田”字脸。老何生来一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英明神武相,眉、眼、鼻、口的位置超级黄金分割,上面架了副黑框眼镜,所以离远了只能看到一横一竖两道五官线,其余的位置都是近乎无瑕的大白脸。这张国家领导人的理想面庞除了深受广大妇女与老人的青睐外,还容易对同性造成一种无形的压迫——在他面前,你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弟或下级。作为彬的老同学,平日里两人都以相同的礼貌与谦逊待人接物,给人的感觉却不尽相同。简而言之,高干出身的老何多少有些没落贵族的骄娇气,其他兄弟,包括彬在内,在他面前只能甘当老百姓。

“已经派人去对张明坤的住所进行监视,目前继续找他问话意义不大,明早开始会展开更全面的调查。要钱没有,那瓶酒你到底收不收?”

“案子还没破,而且弄不好跟苏震一样,有嫌疑人没证据。”老何努努嘴,“你非要给就捐给‘指纹’吧,咱们老来这儿白吃白喝,送瓶酒也是应该的。”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我还是好好考虑是不是等张明坤归案再兑奖。”

“这事用不着担心。”老何笑了一下,不是冲我,也不是冲任何人,“只要凶手是他,他死定了。”

我从没见过他这副表情。“这么有信心,你确定?”

“就算奥斯卡·辛德勒再世划着诺亚方舟来都救不下他。”他再次举起杯子,眼中洋溢的笑意含混着些许暧昧,但同样不是针对我,“是的,我非常确定。”

“彤哥问,打桥牌么?”彬无声地出现在我身边,手里端着半杯棕黑色的液体,吓得我差点儿没把烟头扔进老何的康宝兰(一种奶油调配的花式咖啡)里。

彬今天喝了点酒,看来是心情不错。我知道他手里拿的是波本威士忌加意式特浓咖啡。彬基本是滴酒不沾的,百年不遇地喝个一两杯时,就是这个诡异的配方。

第一次见到他喝,我抢过来尝了一口,又苦又辣。我不解他为啥要虐待自己的味蕾,彬回答得很直白:“因为一个纽约的行吟诗人喜欢这样喝,我也想试试味道。”

“问题是不好喝啊!”

“但据说里面咖啡和酒精的效果能相互抵消。”

“据谁说的?”

“据创造那个诗人的作家说的。”

“等等,你是说因为一个人瞎编了一个故事里的一个劳什子诗人喜欢喝这个见鬼玩意儿,所以你就只喝这个?”

“我不常喝酒啊,所以每次喝都忘了它有多难喝了。”

“有古怪……你非这酒不喝,肯定有玄机。”

“那你也喝喽。”

“那二逼诗人最后喝成莎士比亚了么?”

“那人的职业是私家侦探,不过他曾经做过警察。”

“行吧,随便……你就告诉我他最后喝出什么名堂了?”

“唔,他戒酒了。”

……

后来他确曾几度邀我同喝,所以今晚看到这个杯子里的东西多少让我喜忧参半。我截停牌局,先拽他坐了下来。小月河的案子有了眉目,市局重点关照的“连环命案”也得抓紧。趁他心情好,老何又在场,我赶忙把池、方案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征求他俩的建议。

宋德传的案子和袁博士的“画像”我按下未表,一是对这几起谋杀盲目并案比较抵触,二是因为同样作为剖绘专家,彬对官方剖绘结论一向尊重,甚至是有些过分尊重——一旦我告诉他这案子市局顾问已经给出剖绘了,他铁定会封死自己的嘴,并劝我“听专家的,错不了”。

去年十二月十七号凌晨三点左右,某歌厅的“公关代表”方婉琳小姐在知春路小区的花园里被人从身后抹了脖子,喷出来的血迹在她面前画了个将近一百二十度的弧形。尸体上身半裸,只剩下文胸,但没有遭受过性侵害的痕迹。

这个来自北方城市的、年仅十九岁却已在风尘中饱经坎坷的女子,遭受袭击时并未束手待毙:她的双臂及躯干上有多处打击伤及刀伤,皮质外套和里面的衬衣被生生撕碎——正是这些防卫性伤口与痕迹,提醒警务人员仔细地从她的指甲缝里取到了部分皮屑。经dna比对,同长信大厦池姗姗奸杀案凶嫌的身份一致。

老何还指出,从方的伤口来看,凶手使用了一把特征十分明显的折刀:刃尖一公分左右是刃,其余的部分都是锯齿;刀刃长度不超过十公分,自带弧度,前窄后宽;整刀长度不超过二十二公分;可能带自锁;鉴于伤口内没有留下任何残迹,刀的材质没准儿是高碳钢……总之,是把相当高级的折刀。

彬听到这里,把张北彤请了过来:“有‘刀友会’的高人在此,比危险物品管理队好使。”

危管队的民警只从事查缴枪支、刀具、爆炸物品之类的工作,对刀的了解也就停留在管制刀具的界定标准和买售渠道上。在这方面,民间爱好者反倒更具咨询的权威性。我忙伸手向服务员比画要了根雪茄:“记我账上,付现。”

彤哥举起手中剩下的半根“加斯路”,算是婉拒了我打算花八十八块请他抽一支成本不到三十块雪茄的意图。“再好的刀都不可能切筋断骨不磨损,只是程度深浅罢了,何况就是把折刀。你们说的应该是把全齿刀,跟锯子似的,适合切肉,切人也将就。”

“罪犯会是用刀的高手么?”

“难说,可能他本人师承庖丁或咱们何大法医,可能他是‘刀友会’的兄弟,可能他是退伍军警,可能他经常用这把刀修自己的灰指甲,也可能他只是运气好没把刃尖折在骨头上……这和刀本身的材质、切割物的材质以及使用者的技巧都有关。”他自如地吐出几个烟圈,把自己笼罩在一片甜香的味道里,“近身刺杀的情况下,即便是高手也只能对攻击位置有个相对准确的判断,顾不上宝贝刀刃。”

“用刀用得再好都不可能?”

“捅人或是被捅,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儿。刀递到眼前,就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攮还是划?躲还是架?等刀尖进了肉皮儿,再好的身手都废啦!我说了,生死关头没人会在乎刀受不受损伤。尸体上没找到刀具的碎片不等于用刀的就是什么劳什子高手,运气的成分更重要。”

“那是不是因为刀的材质好,是高碳钢呢?”

“既然没找着碎片,这事就说不死。不过这么有韧度的家什,我宁愿告诉你们是低碳材质的。”

“为什么?不是说越是高碳材质的刀越好么?”

“硬度和韧性是所有刀具存在的……时髦点儿讲,就是矛盾对立统一。高碳钢的刀锋利,硬度够,但容易豁、折,不顶时候;低碳的软钢刀更适合折刀类型,比如‘蝴蝶’或‘蜘蛛’。”

这两种昆虫和我们谈论的凶器有什么关系?当然,听上去应该是某种品牌。

“算你们运气好,这是把介于半齿和全齿之间的全齿折刀,应该是斯派德科公司的‘蜘蛛’系列。你要说是冷钢的‘暴龙’系列也成,但市面上不多见,太招摇,不方便携带,用的人更少,而且‘大暴龙’的刀刃没这么短……应该就是‘蜘蛛’,或至少是高仿的‘蜘蛛’。”

牛!专家就是专家。“那……型号呢?”

“c07、c08、c11、c12、c21、c23、c24、c36、c51……刀尖内勾角度大么?哦,那就是c08、c12或者c21。c12刃尖太单薄,容易折,也不好打磨;c21……我看,c08‘哈比’最合用,而且符合你们的说法。《沉默的羔羊》里那个吃人的博士就爱用这刀……v10是全钢结构的,bk是黑色塑胶刀柄……反正无论哪一种,刀刃上平排着五组十四个锯齿,绝对是杀气四溢的尖儿货。”

“流通渠道可查么?”

“千把块钱,高仿的更便宜,哪儿都能买到。网络购物的优势就在于,除了成人用品以外,你总还能买到些别的不好见光的玩意儿。可以查查网络上一些大的刀具卖家,或者找个黑客什么的去偷看斯派德科公司的直销记录。那人不会是随便出国找了个代理零售的摊儿买的吧?全世界成千上万家的,查起来可就累了……”

不知为什么,张北彤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雪茄,一边说话的样子,使我想起了刚从警没多久时遇上的那个“黑帮老大”——只不过他手里挥舞的是大麻烟卷,一闻就知道。他穿着黑色的竖纹西装,锅盖头下面架着副方框墨镜,坐在汽配城里最大的一间铺面的办公桌后,指挥一干马仔去搞点儿收保护费或强买强卖的勾当。

其他的小商户实在忍不了了,才想起向人民警察去申请“免费保护”。我跟着两个老刑警进屋的时候,那家伙不可一世地叼着烟侃侃而谈,说的是什么我忘了,大概是在反复强调“警察算老几”之类的绿林宣言。

我冲上去抓他的那会儿,他唯一的小弟拦在面前——没错,尤其是在我攥着铐子掏心一拳打断了那小子两根肋骨后,其余的乌合之众四散奔逃,让我更加确定这一点。盲人装束式的光杆司令从桌上抄起一把裁纸刀,踩着唯一忠诚的手下朝我扑来,三姨从美国寄给我的厚底钢掌纯牛皮陆战军靴亲切地问候了他。那把裁纸刀刃柄直接分家后,刀刃锋利地提出了抗议,顺便带走了主人右手的大拇指。

别的不说,他显然不具备张北彤那种对刀的理解。

据说断指的“墨镜老大”上面还有“老老大”或“老大大”,朝阳公园门口围着我的那五个人外加三把刀就是“老大的老大”的回礼。我正是浑不吝的年纪,一根甩棍加左臂扛的一刀就创造出轻、重伤各一以及两轻微伤的实战械斗记录。跑了的那个把三把刀全拿走了,所以这事有点儿不好说清楚。后来,有人说我被调到预审的安排是小人趁机使坏,也有传言说是局领导为了保护我,转移那群亡命之徒的注意力。不管怎么说,我应当感谢那次人事安排,否则我不可能有机会遇到雪晶,组建家庭。

在预审工作的最后一年,我审了个非法销售管制刀具的案子。嫌疑人宽肩阔背,仪表堂堂,马尾辫和络腮胡看起来颇有几分夕阳武士的味道。张北彤性情直爽,谈吐不凡——当然,外形上的好感并不会取代我对司法制度的虔诚信仰——直到第二天,我在法制处办公室见到一个穿着一身黑的男人在跟处长喝茶……

经领导介绍,我认识了来给张北彤办理取保候审的律师,也就是彬。

再后来,成为好友,认了干爹,帮忙调动,工作室,咖啡厅……再再后来,当初的预审员、嫌疑人、律师以及他的法医师同学就经常坐在一起打桥牌了。

虽然张北彤只给出个大海捞针般的范围,不过能固定查找凶器的方向,着实让我蹲在墙角乐了好半天……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凶手正在享受这把利器为自己带来的便捷与快意——就在我们几个悠闲地围坐在“指纹”的沙发座里,置身事外地探讨着一把折刀的形、款、色、价,同时免费消耗了若干雪茄、咖啡、醇酒以及饭后甜点的时候。

否则,我是决计笑不出来的。

隔日,一月十三日,星期六。

下午,来自重庆的张妍乘坐公交车到紫竹桥,步行至桥东北侧的一家个体小发廊接班。打开屋门后,二十六岁的老乡许春楠近乎全裸的尸体就绑在门厅正中央的一根晾衣竿上。按最先抵达现场的曹伐自以为诙谐的说法就是:“烤乳猪跳钢管舞,你见过么?”

被害人只着内衣裤,四肢以晾衣竿为轴,用电线一起捆在身后,头朝下,面朝门。晾衣竿是凶手“就地取材”后现立在屋子里的,上端用房顶吊灯的线拴牢,下端则插在一个原本栽种万年青的大花盆里。

我是随后赶到现场的探员之一。还没进胡同,就看见第一次出现场的姜澜手扶着墙,边哭边吐。曹伐举着瓶矿泉水追了出来,顺便用一副欠抽的嘴脸向我简要描绘了尸体的情形。

老何站在门外,手套上沾有血迹,不过看得出他是为数不多几个保留了胃中食物的人:“就等你了,看完我好把人拉走。”

技术队的人在门口为我戴上手套和鞋套,又问我要不要口罩。其实我一直在努力适应屋内飘出的混合气味。许春楠倒置的尸体离我只有数米之遥,无神的瞳孔中映衬出一个被恐惧附体的倒影,我不愿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形象,摇摇头走了进去。

“现场原样没动,除了这个。”刘强从里屋走出来,把一个证物袋递给我,“凶手割了她的舌头,塞进去这个。”

仿佛怕被灼伤,我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是一张火车票。再瞟了瞟:时间是一月十三日,t9特快,下午两点半发车,北京到重庆。

对啊,再过五天,就是春节了。

这个时间,她本该大包小裹地挤在车厢里,用体温呵护着揣藏在内衣里的存款,与身旁其他返乡心切的陌生旅伴畅谈在首都的经历,或是编排自己到家后如何描述这一年来的美好生活。可现在她却了无生气地倒垂在我面前,即便我们能立刻把她解开、放下、运走,她也已经误了火车的班时……

她再没可能踏上回家的路。

“死亡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死因是失血过多,或者是因为舌根处伤口的血呛到气管和肺里,凶手倒置她没准儿就是为了把血控出来,当然,也许纯粹只是欣赏这个姿势。”老何说得很慢,大概是在寻找不会伤害她的措辞,“她死前被折磨了一段时间,可能一到两个小时,我不知道……四根手指骨折,左手腕和右腿骨折,锁骨都凹进去了,趾骨损伤更严重,可见的刀伤有六十一处,致命一刀在咽喉——就是这个将近十公分的横向切口,伤口外翻,还算值得庆幸,我是说,她挨这刀之前就已经失血死亡了。”

我把证物袋还给刘强,绕着尸体走了半圈,想观察下尸体背后的样子,或起码可以躲开她的眼睛。

“伤太多,你等回头看书面验尸报告吧。”老何先是看着房顶,又望向窗外,“凶手大概是在十点或十一点敲开门进来,打倒她、捆住她、切下她的舌头、强奸她,包括鸡奸她,或是用什么其他东西插她……绝大部分伤口是在强奸过程中留下的,至少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凶手似乎很享受一边刺一边做。离开前,凶手到里屋的水池简单冲了个澡,没准儿还换过衣服……现场留有指纹、足迹、毛发、精液,还有六十一个‘哈比’制造的伤口——如果彤哥昨晚说得没错,就是那把全齿折刀,所有的伤口都出自它。”

我漫无目的地任凭自己的双眼在尸体周身游走。数不清,有的像裂缝,有的像齿痕,有的像熟透的西瓜崩了个口……六十一处刀伤,六十一张血盆大口,附在许春楠这具冰冷的放射源上,用猥琐而邪恶的笑声振颤着周围的空气。

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这杂种操的……”

“弗洛伊德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本能的侵犯能量储存器,在储存器里,侵犯能量的总量是固定的,它总是要通过某种方式表现出来,从而使个人内部的侵犯性驱力减弱。”如此高深的见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谁来了,“她这次不幸成为了一个承受侵犯能量的载体。如果不早日抓到这个有弑母情结的凶手,还会有更多……”

袁适边说边绕到尸体的正面,蹲下来凝视着许春楠的面庞:“在发泄的同时,罪犯充分展示了他的控制力——无与伦比的控制力,掌控生杀大权的成就感。火车票是一种嘲弄般的施舍……他让这个女人口含生命的希望死去,隐喻着某种价值观:生与死本是一体。在他看来,生命的每一天,不过是在奔赴死亡的终点。”他身体前倾,一个银色的挂坠儿从脖子里跑了出来,我记得彬好像也戴——难道搞犯罪心理学的都爱戴颈饰?

不过我对凶手的价值取向并不感兴趣:“罪犯有弑母情结?”

“很可能。根据vicap——就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全国暴力犯罪调查结果显示:高达百分之七十一的性掠夺型连环杀手都存在弑母情结。比如杀了十一人的edndelkaer,他把所有的仇恨都指向自己的母亲,最后砍下自己母亲的头并从后面鸡奸了她的尸体,其他十名被害人和许春楠一样……”虽然戴着手套,袁适还是从上衣口袋抽出张浅蓝色的面巾纸,隔着纸轻抚着许春楠灰白的脸孔,继续说道,“不过是宣泄过程中承受侵犯能量的载体。这案子很典型,你们那个工作室没研究过么?”

我注意到他戴的挂坠儿是个扭曲的圆圈,下面有“”两个字母,大概是“魔比斯环(ebiusstrip)”的缩写,也可能是“镜性(rrorsex)”牌安全套的赠品。一股薰香的味道扶摇直上,现场这锅本已混合着血腥、尿臊、汗臭和人肉的杂烩,仿佛被架到了火炉上。我终于开始有反胃的感觉了。

老何上前拉开他,口气不容商量:“她已经被吊了十多个小时,该把她放下来了。小关,过来帮忙!”

袁适大度地笑了笑,起身腾出空间:“你们支队排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刘强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却懒得在回答上多费心思:“还在进行。”

“你们最好能再加快些……还有,她也是左撇子。”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优雅地抻开,摘下手套,“冷却期越来越短了。虽然我不希望自己次次说中,但罪犯的下一个目标肯定会是左撇子的男性。”

曹伐刚好卷着一身烟味和口臭走进门:“哟!袁博士,您辛苦!喝口水不?这案子您可得多帮忙……”

袁适把手套丢到门外,眼睛还盯着尸体:“市局的案子多,我不可能随时为你们提供支持。看能不能叫原来那个姓韩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回来帮忙。据我所知,在大陆的专家里,他水平还算不错的。何法医,你最好注意下捆绑被害人的绳结的系法……”

“嘿,您多提建议,多提建议……上回那起假绑架的案子,正主儿跟您分析的一模一样。”曹伐嘴没停,但明显有些自感没趣,“赵……刘支,二组走访周围了解到一些情况:这地儿没照,属于非法经营。群众反映她和报案的那个张妍好像都是做‘暗门儿(卖淫)’生意的,没想到这次碰上个白干不给钱还索命的。嗨!这么说死人不大合适是吧?我的意思是……”

其实我和刘强一直都没答理他,只有老何指挥向外抬尸体的时候沉声冲他吼了俩字:“让开!”

“那倒没什么。”我的话是在回应曹伐,眼睛却看着来自市局的海归专家,“反正她也不可能回嘴了,不是么?”

很早以前,彬就告诉过我:连环杀人,最需要的就是运气——“计划得再缜密,运气不好也白搭。”

不幸的是,我们恰巧碰到了一个计划并没多缜密,运气却奇佳的连环杀手。

现场留下的痕迹可以比对出凶手至少已连杀三人,确切地说,是三名惯用左手的年轻女性。可居然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别说模样了,背影都没半个。

更不幸的是,彬对这堆案子没兴趣,理由很简单:“我们家没左撇子。”——既无嫌疑人,也无须担心成为下一个侵害目标。

彬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也绝对不属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小市民。他可能有很多顾虑,包括对我的影响、跟他父亲的牵扯、与官方剖绘的冲突等等。当然,依我看,他自己犯懒也是没跑的。

最不幸的是,死状奇惨的许春楠很可能与之前的池、方一样,成为又一起无头命案的被害人。我们有指纹、足迹、dna、凶器……却没有可供排查的对象。似乎老天爷从不打算让任何有罪之人乖乖服法,或是人类制定法律这件事本身就触犯了他老人家无上神圣的权威,总之,证据或嫌疑人,难得碰上两样都齐备的光景。

侦办命案的时间一长,身份上的尴尬便显露出来了。我只是个普通刑警,支使东部队原来那票人问题还不大,可一旦需要其他队配合,我只能找刘支去做平级交涉;让小姜开通无线通讯频段,得找正副队长代为申请;更别提去技术队催进度了。我不可能天天把刘强拴在裤腰带上,自然感到十分不便。

于是,找老白“要官”成了当务之急。

本以为看在师徒多年的份儿上,他好歹给我挂个临时的衔或是许我“破了某某案就提你做某正副队”,不想老白就像刚吃了豪猪——满嘴的刺儿:“弟兄们都在拼命,凭什么就提你?我应你政治部也不可能批,该干吗干吗去!”

我讪讪地正要走,他很罕见地追问我工作的具体进程:“小月河死的那孩子,怎么着了?”

我告诉他:知道凶手是谁了,没证据,不敢轻举妄动。

“其他那几个呢?”

确实有人连环作案,证据一箩筐,没嫌疑人。

我和小姜奋战数个通宵,查了近几年的失踪人口记录,没找着几个左撇子,而历年来未侦破命案的被害人当中恰巧也没有左撇子。所以说,第一,这大概是个“新手”,不过若是他的运气一直好下去,则很有希望成为“新星”;第二,连环命案的被害人都是左撇子,这几率真快跟中彩票有一拼了。尽管死者有男有女,但不排除像市局顾问说的那样:凶手冷荤不忌,男女通杀。

“另外,那个‘飞抢’的团伙昨晚上给端了,居然还有骑电动自行车的……书面报告下午就给您递过来。”我忽然想试试自己的运气,“您说,要是政治部同意提我呢?您批么?”

老白大概没料到我会来这手,头虽没抬,注意力却已明显不在文件上了:“贴周若鸿的屁股,你不嫌岁数大了点儿么?”

虽说我跟周若鸿有一面之交,但人家是未来的副局长,能拿我当根葱?“不想您为难,我自己闯闯看。不成的话,您还是派我‘扫街’去吧,至少比办这堆命案来得有效率。”

领导没说话,摆摆手,算是默许。

我迟迟没去政治部。倒不是说担心自己的运气不如那个痛恨左撇子的连环杀手,可能潜意识里,我更希望周若鸿能一口回绝我,给我一个顺理成章脱离这堆案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