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伪证(1 / 2)

刀锋上的救赎 指纹 13577 字 2021-07-25

1

“指纹”今日盘点,暂停营业。

像历次聚会一样,晚餐后,我、彬、老何以及彬的合伙人店老板张北彤,一起围坐在店堂最里面,靠近一张仿真壁炉的台子周围,喝咖啡,吸烟,聊天。而列位女眷——雪晶、老何的妻子箐箐、彤哥的韩裔夫人则在吧台前一字排开,玩一种叫做“花图”的韩国纸牌游戏。

彬的“小”女友韩依晨也如往常一样恬静地坐在彬身侧,理所当然地融入了整个房间的背景之中。依晨天生一副沉默寡言的面孔,说不上漂亮,也不算难看,五官小巧精致,却不易给人留下印象。今晚她穿了一袭浅灰色的短蝴蝶袖呢子外套,里面露出白色的高领针织衫,咖啡色的喇叭口裤腿下面是平跟软皮的中帮休闲靴。

依晨与彬姓氏相同,因为在户籍登记上,她正式的身份是韩教授的养女,也就是彬的妹妹,不过这兄妹俩的年龄可差出一大截。依晨来自云南片马的一个收容机构,九九年——那时我刚认识彬不久,他将年仅九岁的依晨带回北京。这个孩子自打一出现就罹患自闭症,同时伴有轻度的被迫害妄想,唯一可与之接近并进行沟通的,只有当时已近而立之年的彬。

出于上述原因,这七年多以来,彬一直把依晨带在身边。两人同食同住,几乎行影不离,彼此日渐亲昵……韩教授虽为人威严正统,却是出了名地疼儿子,对这兄妹二人有悖伦常的往来采取了选择性失明。彬从未向任何人承认过自己与妹妹的恋爱关系,朋友们也都不方便问,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说起来,作为彬的老同学,老何曾透露:彬在上学时有过一任女友,大学时两人分手——确切地说是那个女孩移民国外,把彬踹了。结果彬伤心不已,服药自杀,却被老何撞开宿舍门背去医院救了回来。彬毕业后离京出游数载散心,方才继往开来,重拾人生。不过此后彬一直没有再交女友,现今却与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妹妹日久生情,着实令人欷歔。

彬是我学习犯罪剖绘的启蒙老师。他离开工作室后,我还是会经常把手上的案子拿出来与他交换意见,尽管,很显然,他目前对依晨的宠爱比对犯罪剖绘的兴趣要深厚许多。这大概多少有点儿心理依赖的成分,很多时候遇到阻塞,一见着他,我就跟瞧见巴豆的生理条件反射一样——立时通畅。

聊天一开始的半小时几乎是我在唱独角戏:蔡莹案的侦破过程可谓一波三折,而且结果不尽如人意。我最后在痛斥了蔡莹的罪有应得以及市局的垃圾预案之余,情不自禁流露出对老白前途未卜的忧虑。

“市局的预案确实存在问题,但责任归属还不好说。”不知老何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我听小杨说,袁适博士给出的剖绘方案本应属于参考意见,结果却被某个市局的中层领导——大概是为了力挺袁博士吧,直接拿来作为预案的核心依据了。就这件事,市局好像也在内部问责。”

我一听到杨延鹏的名字就备感不爽:“这小子哪儿来的消息,靠得住么?”

“反正到现在白局还稳坐中军。谣言虽多,却没见着市局有什么动作。话说回来,从侦破结果来看,与袁博士的分析大多吻合。”

这倒是。深色越野车型(切诺基)、临时住所(五路居平房)、同案不止一人(先后共三人涉案)、一定的社会关系(部队战友)、具备反侦查能力(两次孤身进入布控区域,且一次全身而退)、深暗色着装(被捕时穿深绿色外套)……除了圈定的搜索地域范围之外,袁博士几乎全说中了。不得不承认,单纯以案件结果而言,袁的“画像”可以说精确度相当高。

“这么说即便问责,首当其冲去扛雷的也应该是市局给预案拍板的那主儿吧?”我瞄了眼彬。

彬的身材与我相仿,肤色略深。在我认识的爷们儿里,他算有点儿臭讲究的,总是一身蓝、黑、灰、棕的靠色搭配。他会戴不超过一万块的手表,用不超过一千块的手机,系不超过一百块的项链,抽不超过十块的香烟……以他的收入而言,简单而不昂贵。至于boss经典男用香水和找不到商标却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的围巾,只能算是某种相对隐晦的雅痞标志。

此时他正斜靠在角落的沙发里,表情认真地倾听,只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彬就是这样,如果面前只有一个交谈对象,他会目不转睛地与对方进行眼神交流,仿佛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如果人数大于等于二,他的目光就会等比例分流——我敢打赌如果他去参加“老鼠会”的传销讲座,每个下线都会感激涕零地以为他在注视着自己,当然,又无法完全确定。

老何无奈地摇摇头:“难说。案子是破了,可毕竟孩子死了,咱们支队的领导够戗能完全免责。问题是撤了白局,一时半会儿的,谁能接手啊?白局带队后,咱队的结案率在全市一直位列前三,现在队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服的。他的继任者,不好做。”

“我去队里还电话卡的时候,听说又发命案了,好像不止一起。长信大厦死了个女的,板井路那边还挖出个骷髅,连尸源(尸体的身份)都没搞清楚呢……依我看,现在动老白不大可能,也没人愿意接这么个烫手山芋。”

“聊什么呢?聊什么呢?”雪晶突然冒了出来。

彤哥摇了下手中的雪茄——我总觉得,这与他虎背熊腰的身材,马尾辫、络腮胡的形象,以及野战背心、厚底军靴的装束十分搭配。他遍布横肉的娃娃脸上露出微笑:“听小赵讲讲刚破的那个案子,挺有意思。”

“别听他自吹自擂……对了,被害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啊?董家的还是石瞻的?下午被你瞎打岔,我都忘了这事了。”

八卦是有传染性的,老何与彤哥也都略带好奇地望着我。彬探身从茶几上拿烟,依晨把一个玻璃烟缸朝他身边挪近了一些。

尸检时进行了dna鉴定,但老白看了鉴定报告后说与本案无关,所以现在的案卷里没有附dna鉴定结论。而我,就是为数不多有幸看过鉴定报告的人之一。

“又没做过dna比对,我怎么知道?这事简单,猜呗!一半一半,不是姓董的就是姓石的。”

雪晶有些失望,开始用她一直停滞在警校时期的思维结构发散罗曼蒂克:“唉……那估计是石瞻的孩子,瞧他那难过样儿就知道。”

老何没参与这次尸检,还是典型的保守稳重基调:“早知道应该申请做个dna鉴定。现在蔡莹死了,说不清楚。”

彤哥是纯当娱乐调侃:“这姐们儿老牛逼了,两头兼顾,左右逢源。搞不好,她自己都不见得知道谁是孩子他爹。”

我越来越觉得有趣:“彬,你猜猜看?”

一开始我以为他没听见我的话,但他旋即将目光投射过来:“不用猜,我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大家都转而看他,以为他有独家内幕消息;我也盯着他,脑子里检索着自己刚才的描述是否无意中暴露了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是我。”

几位男士默契地同时报以肃穆的表情,令雪晶在数秒内几乎震惊地信以为真,直到依晨罕见地笑出了声,她才懊恼且无奈地埋怨彬:“怎么连你都这么不正经啊……”

哄笑中,裤兜里一阵酥麻,我掏出手机:“哪位?”

彬微笑着朝我这边看了看,左侧嘴角收紧。

这家伙,真的知道。

“海淀分局刑侦支队主管副局长白寅尚,让那个不看号码的兔崽子赵馨诚接电话!”

“哎哟!头儿,不好意思……”

“又是靡靡之音又是尖声浪笑的,哪儿耍呢?”

“彬的店里,大家聚聚。我不是跟您请假了……”

“韩彬?他爹也在?”老白和彬的父亲一向交好。

“干爹不在。您找我?”

“少他妈装蒜,有案子你不知道?归队!”

“喳!”

老白一声令下,我打算耕耘播种革命后代的春梦算是彻底泡汤了。聚会结束后,我让雪晶自己开车回家休息。彬和依晨住在人民大学家属院,正好顺路把我捎到双榆树那边的刑侦支队。

彬打开车门,把依晨送进副驾的位置。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回身望着我,路灯打在树上的阴影,遮住了表情。

“我是说,你确实知道吧?”

他绕过车头,笑了一声。

如果彬有一天告诉我是谁绑架的林白之子或刺杀肯尼迪的真凶何在,我都绝不会奇怪,我关心的只是个因由:“你看过鉴定结论?还是,案子里哪个细节……反正我是看过报告才确定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彬扶在车门把手上,侧过头:“私挪证物给蔡莹打电话,你这急脾气真难改。”

“我最痛恨出卖别人的败类。她出卖了所有爱她的人。”

“嗯哼。”

“所以我只是找个机会出出气而已。”

“所以你对大家隐瞒了部分事实,剥夺了她唯一可能博取他人理解与同情的机会。”

我觉得晚风凉飕飕地钻进脖子里。

“这么简单的案子,头儿有必要派我来么。”我从长信大厦地下车库跑出来抽烟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了。

彬被我一个电话叫起来,声音却显得很清醒:“破了?”

“人已经撒出去了,正在搜捕。”

“……”

“唔……吵着你睡觉了是吧,不好意思。”

“没关系。”

“那你怎么不说话啊?”

“既然是你打给我的,应该是你有话想和我说吧。”

“我做的是即席剖绘,心里不是特有底,想跟你聊聊。”

“我在听。”

“是这样,长信大厦的监控记录显示,前天晚上十一点十分,安迪赛广告设计公司的设计总监,就是一个叫池姗姗的女白领,独自在单位加班后乘电梯去地库取车。十一点十分是她离开电梯的时间,不过她没出现在地库的监视器里——被人半路拦截先奸后杀,死了。

“被害人二十九岁,一米七五的个儿,身材一流,前倾后凸,绝对是个大美女。不过,她显然……”我故意顿了顿。

彬接了句:“不属于高风险被害人。”

“对。池单身,与父母同住,十二点多还没回家,她母亲打电话给她的手机以及单位,都没人接。她爹一点多的时候就跑去长信大厦,保安陪他去地库一看,车还在。查监控,又发现她确实前往地库了。池的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是b1到b2的安全通道楼梯间,就是在监控外的那段,可以确定是第一现场。

“尸检报告我就不给你念了。简单讲就是池出了电梯后遭到挟持,凶手把她带到安全通道,撕碎了她的外衣——内衣裤却几乎完好地留在了她身上,然后采取背后体位奸杀了她。从现场血迹滴溅的方向推断,池在被侵害时,后背挨了至少三刀,伤口浅,不致命;最后一刀自左胸锁乳突肌平刺进去,割断了气管。刀口显示凶手出刀的位置都是在池身后,我个人认为可能就在强奸过程中,而且凶手是左手持械。哦,凑巧,被害人也是左撇子。喂?你还在听么?”

“嗯。”

“阴道里找到了精液,现场还发现了可疑的毛发,清晰的血指纹什么的……总之,凶手留下了不少可供比对的痕迹。我做的即席剖绘是:凶手是男性,年龄不确定,身材高大,左撇子,认识被害人并因长期接触而对其抱有性幻想,熟悉长信大厦的楼层结构,具备反侦查意识,但缺乏犯罪经验,有可能是初次作案,性取向与功能正常等等。

“我知道这些剖绘结论有现实意义的不多。不过综合现场情况来看,与被害人有长时期接触并熟悉长信大厦的人群,大概也就是池的朋友、同事以及长信大厦的工作人员。我来之前支队一直在做排查。我翻了翻池的遗物,发现:第一,池少了一只耳环——电梯的录像显示她出电梯的时候还戴着呢,应该是被凶手拿去做纪念品了;第二,池的提包里有一张上门无水洗车的包月卡。”

“哦。”

“我立刻通知了支队。顺着这张卡摸,把捷益汽车销售服务有限公司的老总从床上拽了起来。一问,得知负责给池上门洗车的人叫杜阳,男,三十九岁,山东人,未婚,身高一米八左右,左撇子,在京住所不详。杜平日里和同事间没什么来往,工作上也没出过差错,很普通的一个人。但他昨天没去单位上班,也没请假。打过他的电话,关机了。他不但符合剖绘特征,而且莫名失踪,有重大作案嫌疑。”

“嗯。听起来很合理。”

“那……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

“拜托啊,大哥!不会吧?你这算是什么?夸我?鼓励我?”

“我一没去现场,二没看过尸体,甚至连案卷都没见到,你指望我说什么?”

“可是……”

“可是你完整地把案件情况和剖绘、推理过程陈述了一遍,我听明白了,听不出什么毛病。”

“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等候搜捕结果了?我做的剖绘很到位?”

“这本来就是刑侦辅助手段,对摸排嫌疑人有帮助就足够了。”

彬强调过,犯罪剖绘结论必须满足三个条件:第一,特征有摸排价值;第二,依据确凿,逻辑严谨;第三,结论不唯一。也就是说——

首先,剖绘出的结果应当是诸如性别、年龄、身高、住所、职业、文化程度、宗教信仰、性取向、家庭成员结构等方便侦查人员识别、排查的特征。像罪犯有没有“悖德型人格障碍”啊,是不是“亚斯伯格症候群患者”啊,有反社会还是反人类倾向啊之类的高深见地就免了。也是,让一百个嫌疑人站这儿,谁知道他们当中有谁小时候被男性亲属插过屁眼儿导致“被动攻击型人格特质错乱”?这种所谓的“高端”心理分析,有没有学术价值不好说,实用性近乎于零。

其次,剖绘要靠“推”,不能光靠“想”,更不能靠“猜”和“蒙”。“推”就必须有依据,不能“浑推”——大、小前提都要真实完备,逻辑结构,也就是因果关联明确、合理,结论严谨、扎实。别一发现被害人挨了六刀,案发地点在六层,案发时间在六月六号,就非说罪犯有强迫症,继而断定罪犯有洁癖或是撒旦崇拜再或是六指残疾什么的,这属于无厘头跳跃性思维,低幼影视书籍作品适用。

再次,犯罪剖绘虽然涵盖了罪犯的心理特征、行为特征,甚至生理特征,但现实生活不是函数曲线,充斥着各种巧合与意外。生活不会严格依照科学路线发展,犯罪行为也不一定按牌理出牌。尸体被切成八百块不等于罪犯就是外科医学相关职业人员,或是屠夫、肉贩之流,这些人嫌疑大不代表其他嫌疑人群可以被完全排除。这要出个闪失,真正的罪犯没准儿就趁机闪啦。

我举着电话冥思苦想,生怕自己违反了哪条。彬温和地对我说:“你太累了,回支队休息吧。”

“可我就怕……”

“你是工作室的负责人,又是白局的正印先锋,自信一点儿。”

“有时间你也来看看这个案子?”

“没必要。我能看到的,你都能看到。”

“等我看到,只剩下死孩子了。”

“那案子你尽力了。”

“当时我真的希望你能在。”

“我说了,你做得很好;换我,一样救不了那孩子。”

“你能的,彬……那孩子死了。”

“这世上有太多事,本就是无可奈何的。数百警力不分昼夜地奔波都无力挽回的命运,不可能指望个别人的灵光乍现去扭转。”

“我走了很多弯路,我反应太慢……你就不会……”

“不。蔡莹、石瞻、你、我……每个人都只是在按自己认为正确的方法,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仅此而已。你尽到本分了,馨诚。”

“我对不起那孩子。”

彬沉默了片刻:“你是觉得对不起石瞻。”

我开始后悔,该一早跟他直说。

“一个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无论一个女人爱不爱你,你都可以义无反顾地去爱她。所以说,这种冷暖自知的状态,石瞻大概是乐在其中。”

那,最不幸的事情呢?

彬没有说。

2

“电话。”彬在场下冲我抬了下手。

我放下拳架,朝对面跟我周旋了十来个回合的新陪练王睿点点头:“老王,你不赖!”

工作之余,除了和朋友们聚聚,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去分局的健身房打上几拳。自从去年后勤保障配套设施下放,健身教练、体能教练和格斗陪练一律采取社会公开招聘。前两个职位还好说,就这格斗陪练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能胜任者寥寥。毕竟全海淀分局,包括且不限于治安支队、巡查支队以及刑侦支队、预审大队的数千民警没事都可能来比画两招,咱分局虽谈不上卧虎藏龙,可但凡出外勤的,谁拳头上还没俩茧子啊。不说男同志,就连姜澜、雪晶那样的“慢动作格斗票友”,也有过击倒陪练的记录。

至于我,则是众陪练最不愿见到的人之一。

我在警校就读的是公安管理系,属于文职,但时隔多年,当初那帮侦查系毕业的猛男一听到“赵馨诚”这三个字,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身上的某处旧伤在隐隐作痛。我在校期间的战绩是二十七胜一败,包括十五次击倒性胜利,唯独在结业比赛决赛中点数落败,走过那么一次麦城。

参加工作后,动手,我没输过。

跑到场边,我咬开缠带,摘了拳套,从彬的手里接过电话:“哪打来的?”

“支队。”

我抹把汗,把电话举到耳边,斜眼看着彬继续教依晨练习直拳、摆拳、勾拳这三个标准动作。彬从不参与任何轻度对抗,包括和我,但他两手戳得短粗变形的小拇指以及裹在衬衣里的肌肉轮廓都显得很是可疑。

“喂?谁啊?”

“我曹伐,白局叫你。抓着杜阳了。”

老白召见我,为的却不是这个案子。

“板井路施工挖出个骨头架子,知道吧?”

“知道,一块儿出土的有没有啥文物?”

“不贫两句怕拿你当哑巴啊!”老白没来由的光火吓了我一跳,“去办公室找小姜拿卷,这案子归你了。”

“啊?可长信大厦奸杀案的嫌疑人不是刚……”

“干吗?怕老子卸磨杀驴?没人抢你的功劳!板井路的遗骸身份已经确认了,死者是咱们区委的重要人物。目前这是咱们队的第一要案,市局很重视。”

我很怀疑石瞻那个案子余波未平,市局可能在考察老白的工作能力。

“这案子陈,证据缺失严重,你想想办法。需要什么资源随时跟我提,赶紧办。活案子还是死案子,三天之内给我个说法儿。”

“没问题。”

小姜把卷递我的时候说:“这个死人的尸体身份已经确认了,里面有详细情况。”

死人的尸体?我还琢磨呢:你语文学成这样小学怎么毕的业啊?

翻卷一看,我才明白:该尸系于板井路北向南施工路段绿化带掘出,完整,呈白骨化,盆骨结构显示其为女性,死亡时间已超过五年。现场发现死者遗物有左手无名指镀银戒指一枚、脖颈处水波纹金项链一条、散落的硬币若干、钥匙一串等。通过对上述遗物的辨认及周边地区失踪人口记录的交叉比对,确认死者为于二○○○年七月经法院定理宣告失踪、二○○五年十二月宣告死亡的原海淀区妇联副主任王纤萍。支持比对结果的,还有王生前左小腿胫骨骨折的病历,与遗骸左小腿骨折愈合接缝处特征吻合。

王的脑后枕骨碎裂,初步怀疑系他杀。现场周围未发现凶器。

总之,这次可以彻底“宣告死亡”了。

地区派出所的接警报告显示,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日晚十一时许,王的丈夫郝建波报案,说王下班后离开单位,彻夜未归。鉴于失踪人的特殊身份,派出所立即出警,沿王下班回家的路线彻夜搜索,未找到王的踪迹。经调查得知,王于十二月五日晚五点半离开位于中关村大礼堂北的单位,乘公共汽车至火器营下车。按照生活惯例,郝建波五点钟骑自行车从工作单位——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出发,前往火器营车站接王,以期共同返回位于四季青桥东贡南大院的住所。

那是个大风天,郝六点多抵达车站,未见王,等了约半小时后,以为王直接步行往家走了,便骑车回家。沿途没见到人,回家发现王也不在。郝建波匆匆给女儿郝萌热了点饭,再次出门寻找妻子。

王纤萍,这位时年仅三十一岁的母亲,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好家伙!这陈年旧案的不说,尸体就剩了把骨头,凶器找不到,周边地区早已旧貌换新颜,连案发第一现场都确定不了,老白一定是打算玩儿死我。

“给我去找九九年前后案发地区的地图,越详细越好。”虽说没头绪,但案子还得一步步查,“曹伐,你们组去走访了解一下当年周边地区人群居住状况、交通状况、道路状况……反正什么状况我都要知道,晚上向我汇报。”

曹伐没吭声,闷头带队走了。小姜倒是咕哝了一句:“地图?哪找九九年的地图去……”

“规划局、区建委、交管局、施工队、包工头、居委会、回迁户的大爷大妈……我不管你联系谁,今晚之前把地图给我!对了,帮我联系当年负责调查这案子的民警。还有,我要被害人家庭成员的所有背景资料。二探组归你调配,总之……”

小姜一脸无奈:“知道了,今晚之前都得给你。”

“彬,跟家吃饭呐?”

“正在。什么事?”

“是这样……”

“蹭饭我欢迎,案子的事别找我。”

“兄弟,还是你了解我。头儿给了我一空前绝后的烂摊子,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既不是警察,又不拿官饷,没这个义务。再说了,甭管多烂的摊子,你警察搞不明白的,指望我一个律师去破案,开什么玩笑。”

“没说指望你来破案,你就当跟哥们儿一起遛遛弯儿。老白给了我三天时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是无所谓,他铁定扛雷。你就算不给我面子,好歹也得卖你白叔一个面子吧?要知道,市局现在可……哎哎,你别叹气啊……”

……

曙光派出所门口,彬见到我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贼厮鸟,真的是迹近无赖。”

我故意贱兮兮地朝他挤眉弄眼一番:“这是案卷,韩少过目。”

彬没接:“泄露侦查阶段案卷,你这是渎职。”

“你原来又不是没看过支队的卷。”

“那是在有分局正式授权的情况下,帮我父亲做情况汇总,程序合法。”

“我靠!大哥,你就别端着了,这都火烧屁股了……”

“等烧到眉毛的时候再说吧。”

我正待继续纠缠,一位民警从门里探出头来,叫:“赵馨诚?”

“对。”

“散会了,周所有请。”

当年侦办王纤萍失踪案的,就是现任曙光派出所所长周若鸿。此人在海淀公安内部籍籍无名,架子可不小。小姜明明已经事先联系好来了解情况,人家却告诉说“正在开会,请稍候”,让我在门口足足罚站了二十分钟。

“周所,您好!我是赵馨诚,就是姜澜跟您联系过的……”

“刚才开会,对不住。来,兄弟,坐!”周若鸿爽快地指了下沙发。

居然是个女所长。

周若鸿大约四十出头,脸盘儿白白净净,眼睛超大,而且不常眨动,给人一种和外星人对视的感觉。她算为数不多穿上制服却不难看的中年女民警,微微有点儿发福的身体被警服束得英姿飒爽,可做制服系扬长避短效果的典范。

“是这样,咱板井路那案子……”

“卷你们不是调走看过了么?那会儿我是管片儿的带班治安副所长,这案子就是我办的,连卷都是我最后订的,你有看不明白的就问。”

“那,九九年那会儿,这片儿……”

“全是工地,荒得很。王下车以后奔家走的那段也没什么像样的路——就是现在的板井路。要说能确定那骷髅架子是她的话,第一现场肯定就在附近。”

“会不会是……”

“那地方就没路,车都开不进来。不可能是有人在别地儿宰了她,再把尸体运回去埋了。我跟你说小兄弟,王纤萍铁定是十二月五号晚上下车回家,死在了半道儿。”

“那排查范围……”

“没法儿排查。一是那会儿没想到她被害了,再说那附近来来往往的民工、郊区农民忒多了。当时要能发现尸体,没准儿还有点儿戏。”

“可王的爱人……”

“咱都明白,这人口失踪的事,家属嫌疑最大。从时间上推的话,售票员说那天晚上王大概是六点左右下了车,估计是见丈夫没到,加上风大,就干脆直接抄近道往家走。结果就这么寸,跟郝建波走岔了。郝说等到六点半,顺着王的路线往家走,郝萌证实她爹不到七点进的家门,给孩子热了饭出门的时候大概得有七点半了。”

“这也不能证明……”

“你想啊,那条路——就是现在的板井路,步行从火器营到贡南大院,至少得半小时,加上刮大风,四十分钟也不多。王在半路遇害,埋尸地点距离车站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杀人、搬尸、挖坑、填土,没俩小时干不完。郝建波就算六点半追上老婆,七点也不可能收工回家。”

“他完全可以……”

“先回家再返回去挖坑埋人?不可能。那他最快也得十点多完事。我带队九点半开始就在那片儿例行巡逻呢,没发现任何异常。再往后,十一点来钟,郝已经报案了。没人会傻到杀了人先报案后处理尸体吧?”

“您就这么确定……”

“放心,我没少问过案子。郝建波和郝萌都接受过多次询问,那孩子肯定没撒谎;而且,最后一次跟郝建波谈的时候,他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一大老爷们儿哭得稀里哗啦的……跟我面前抽抽搭搭的人多了,我盯着他仔细看过,不是假的。王的死是他杀,但凶手肯定不是她爱人。”

“不过刚一转年,郝就向法院主张……”

“一般来讲失踪人的家属都会回避失踪的事实,对吧?我还真一直就盯着这案子,生怕自己落下什么。所以得知郝建波急于向法院提宣告失踪,我赶紧跑去打探情况。结果发现,这种‘反常’其实是‘正常’的,或者说,至少合理。”

我终于找到不被打断的发言机会:“为什么?”

“法院的同志告诉我,作为法官,郝建波去申请失踪公告的时候话说得很坦白,甚至可以说很无奈。他们的孩子郝萌已经十岁了,但由于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血管疾病,根本就不可能去上学。唯一的治疗途径,只有进行心脏移植手术——那时的费用大概是二十万左右,他们两口子只是拿死工资的公务员,没这笔钱。王纤萍的母亲已过世,父亲因为脑癌住院,跟植物人差不多,医生当时的诊断是:最多还能靠插着管活上不到一年。明白了吧?”

明白个球啊!

在我身后,彬轻轻地“哦”了一声。

“小姜,什么财产代管?”出门后,我立刻打电话回支队,“王家的财产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去查王纤萍的家属背景了么?”

“王纤萍的父母有两处房产,都在朝阳区,一大一小。老人没留下遗嘱,名下两个法定继承人一个是王纤萍,另一个是她哥哥王千祥——这兄妹俩好像不对付。为了防止在王纤萍的父亲去世前,王千祥私自处置两处房产,郝建波只能通过提出宣告失踪的申请来对其中一处房产进行财产保全——当然,必须是等到老头咽气后才能执行;同时,也能确立自己作为妻子失踪期间财产代管人的身份……这属于民事法律问题。”

我从这堆法律术语中择出有用的部分:“说白了,郝是通过某种法律手段取得本应由妻子继承的财产?”

“二○○○年初郝建波向法院提出申请之后,经过半年的公告期,七月份法院正式对王纤萍宣告失踪。同年年底,王的父亲病故。她哥哥跟郝建波协商后就遗产分割达成一致:王纤萍继承小的那套房子,另一套归王千祥。郝建波代管了妻子的所有财产,直到二○○五年十二月他通过法院对妻子宣告死亡,王纤萍的财产发生继承,作为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只有郝和他们的孩子——也就是说,到二○○五年年底的时候,郝已经合法地控制了王的全部财产。”

“就是说,郝建波明显从中获益了?”

“查到这儿,我也觉得郝建波嫌疑最大。二探组完成走访汇报时说:郝和王自九五年结婚以来,感情一直很好,就算后来得知王纤萍不能生育……”

“啥?郝萌不是他们亲生的?”

彬在一旁笑了:“当然不是。否则被继承人的子女先于被继承人死亡的,可以由被继承人子女的晚辈直系血亲代位继承。郝萌要是亲生的,郝建波又何必去法院张罗这堆事,把自己搞得那么可疑?”

对了,我身边有这么个现成的韩大律师在啊。

我冲他会意地点点头:“他们俩感情好,真好假好?”

“应该是……真的吧?”小姜既没结婚又没男友,生活体验有限,回答得自然不是那么有底气,“他们两方的同事、亲属、朋友,甚至是街坊邻居都这么说,而且据说郝建波从谈恋爱开始,就骑车到车站接王纤萍,一直持续到她失踪的那天,有那么点儿单车王子的浪漫。”

“那郝萌是他们领养的?还是郝建波的私生女?”

“是从王家一个山西的远亲家过继来的,手续完备。”

“郝建波吃了王家的财产,还管王家的孩子么?”

“这部分很关键哦!他一继承王纤萍的财产,也就是那套房子,就立刻委托中介公司给卖了。从房管局的备案来看,那房子卖了四十二万多。他随后辞职带女儿前往新西兰的奥克兰,在那里的格林朗医院为郝萌成功地移植了心脏。据说光医疗费用就将近五十万。”

全花了?我追问:“为什么非跑到国外去?”

“不晓得。不过就这个格林朗医院,心脏移植手术从未出现过失败或术后死亡的记录,一次都没有。要我说,他真的很在乎这个孩子。”

“我得找这个郝建波聊聊,给我他现在的住址。”

“没有。郝建波后来就留在新西兰工作了。郝萌倒是被送回国内,跟爷爷奶奶一起住,正在复读小学。你可以去找她谈谈。”

“我跟她谈什么?”

“可以问问她父亲的联系方式啊。另外,领导让我向你转达:王纤萍的正式死讯,需要有人通知她的家属。白局让你去。”

太孙子了。

“唉,建波这孩子命苦啊。”老爷子郝卫国长叹一声,“纤萍失踪那几年,有说她跟别人跑了的,也有说建波是为了图王家的财产对纤萍……可我们做父母的最清楚,那孩子他、他对王家真的是……”

自从我进门通报了王纤萍的死讯之后,郝萌一声不吭地只顾流眼泪,那老两口则是长吁短叹,搞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张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郝萌一看就不是王、郝亲生的,确切地说,明显就不是个城市出生的孩子。她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个头很矮,肤色黑中透红,即便坐下来罗圈腿也很明显……反正是一眼看上去就不那么讨人喜欢。相比之下,我更心仪她那双间距很宽的小眼睛——至少令这个无声落泪的场景显得不那么楚楚可怜。

我求助地望向彬。

他一直盯着郝萌。

发觉我在看他,彬扭过头,向我暗示:走吧。

我犹豫了一下,上前、转身、再回身,最后还是过去拍了拍郝萌,说:“别……你母亲不会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会抓到凶手。”

出了门我就开始抱怨:“老白真成……”

彬倒是淡然:“总得有人去做。”

“嗯。不过我得另派人找他们问话,郝建波的联系方式都没到手呢……你怎么看?”

“先天心脏缺陷导致激素分泌失衡,那孩子有明显的发育障碍。”

我好泄气:“我们还是去抓凶手吧。”

“给你韩哥架条线。”来到昆玉河畔时,已近午夜,“留一个探组待命……彬,我刚才跟你讲的案件基本情况,你都听明白了吧?”

彬在打电话。

“喂!大哥,别担心你那小媳妇儿了。你占着线小姜也没法把通讯频段架进来啊。”

他挂上电话,黑色的瞳孔在反光:“打给你情敌的。”

“杨延鹏?我靠,你……”

“我让他查到就联系你,按说这事不该我来张罗。”

“你……还有什么是警察查不到的!用他查?小姜,架进来没有!”

“韩哥,您接上耳机就可以了。中间有电话进来我能看到,可以帮您转接。赵队,保险公司的查询有结果了:王纤萍生前没有购买过任何商业保险,也没有任何一份保单的受益人是郝建波。您还怀疑他?”

“越是新好男人就越有问题。”我冲现场值守的民警亮了下证件,“埋尸地点九九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荒地,大概吧……找到的地图都太笼统了,还不如派出所案卷里手绘的那份呢。”

“附近的人群成分呢?”

“主要是建筑工人,还有一些住户,东边几所大学的学生也有在这附近租房的……”

彬蹲在尸坑旁,接过现场拍摄的尸骨照片:“杀人动机是什么?”

“首饰都在,不是抢劫杀人,可以排除郝为谋遗产或保险金杀妻;那就是仇杀,或是性侵害引发的谋杀。”

“赵队,尸骨可做不了性侵害检查。”

“你别插嘴!彬,你觉得像仇杀还是强奸杀人?”我跟在他后面,“没听说王纤萍有什么仇家。”

“从现有证据看,都不像。”彬拿着照片,手腕上飘来淡淡的香味,“尸骨上只能找到那么一处伤?”

“对,要是拿把刀把动脉拉开,伤口不深的话,光看骨头辨识不出来。”

“这儿可能不是第一现场。九九年的时候没板井路吧?”

“没有。”

“从遗物上能取到指纹之类的痕迹么?”

“不可能。”

“有目击记录么?”

“也没有。”

“那就简单了。你现在可以答复白叔——”彬起身后的结论给了我当头一棒,“这是个死案。姜警官,我不需要通讯频段了,麻烦你断开,谢谢。”

我还在发呆,彬已经离开了。

一回过味儿来,我慌忙朝他的suv跑去,拉开车门蹿进去,二话不说先把车钥匙给拔了。

这种粗鲁的举动令彬十分不悦:“你干吗?”

“搞什么!晃悠两圈甩句话就走……哥们儿,你耍我呐!”我是真有点儿急了。

他倒是不紧不慢:“什么证据都没有,抓到人也定不了罪,这案子查下去没意义。”

“那是后话。我现在要破这案子,现在就要!我答应过那孩子会抓到凶手,你不能害我言而无信!”

“我‘害’你?”彬用略带责备的口吻反问道。

我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沉着脸生闷气。

“馨诚,这案子已经很清楚了。你我都能看出来……”他推开车门,河边湿冷的空气飘了进来,“很少会有性掠夺者在那么个大风天里作案,环境恶劣不说,也不符合诱发性犯罪的激素水平——当然,没准儿会有意外。丈夫和孩子基本上可以排除。她哥哥?你们应该正在查,但只为了套四十万的房子就去谋杀自己亲妹妹,风险成本和犯罪收益不成比例。郝建波之所以会一直接妻子下班,除了感情因素,恐怕还有安全的考虑。你们要找的,很可能是和长信大厦奸杀案类似的一个罪犯。”

一个长期尾随被害人的潜行者,刺客人格型暴力犯罪人。

“小时候我一直住人民大学,离这里不远。这一带乱是出了名的,工厂、建筑工地、老城乡结合部居民……你想我做剖绘么?那好:罪犯是男性——这几乎是明摆着的;年龄范围不好确定,二十到五十岁都有可能;单身或离异;在这附近工作或居住,我更倾向于不是本地居民,否则周所长不会一点儿都没觉察。被害人不属于高危人群,案发时天应当黑了,但毕竟不是半夜。罪犯为什么会猝然袭击被害人,很蹊跷,或者说,有很多种可能性……被害人与她丈夫平日回家的路线会经过哪儿?某个工厂?某处工地?有谁会经常见到他们夫妇?也许有帮助,但排查范围会很夸张。这类职业人群流动性很强,时隔这么多年,还在不在北京供你排查都难说。没有现场,没有凶器,没有血迹,没有指纹,没有dna……除了王纤萍的遗骸,你一无所有。”

我无奈地望着彬,多少期待他能有神来之笔。

“我可以不负责任地告诉你:罪犯体态矮小或瘦弱——但没有依据;可能是抑郁症患者——对排查没有帮助;性格懦弱且狭隘——这纯粹是靠猜……你想要的是这些?随便找个看过两本犯罪剖绘课外读物的孩子,说得都比我精彩。”末了,他伸出手,“钥匙。”

我不情愿地交出钥匙:“那你让杨延鹏去查什么?”

“只是一个不确定的方向,他会直接联系你。”彬指了下门外,示意让我下车,“哦,对了。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好消息是——其实你自己也明白:罪犯既没有留下犯罪标记

老何之前曾向我解释过:枕骨的创面是撞击形成的,可以排除敲、砸、拍等主动打击方式,推测罪犯可能并未携带凶器或预谋杀人。

但我相信,王纤萍的死,绝非意外。

我在昆玉河边站了半宿,只可惜天太黑、灯太暗、行人太过稀少,白白浪费了那孤寂落寞的深沉背影。等天亮观众多起来那会儿,我已经淌着口水在车里睡死了。

西部地区队找到王千祥,查明此人经营古董家具十数载,早已身家千万,且妹妹失踪时人根本不在北京。得知妹妹的死讯,王千祥只不耐烦地说了句:“法院不早就宣布过了么?”

从郝家得到了郝建波住处的联系电话,反复拨打,无人接听。经了解,郝建波在新西兰从事家电推销,经常不在家,但每个月都会为郝萌寄来学费和生活费。另外,老两口反复追问,何时可以成殓儿媳。

下午,调查出现“重大进展”。

九八年至二○○○年,王纤萍失踪地点附近共有两处建筑工地、一家造纸厂、一家垃圾处理站。两处建筑工地的人员花名册仍在寻找中。造纸厂有工人九十二名,垃圾处理站十七名,符合“男性、二十到五十岁、单身或离异”特征的有五十一人,其中正在排查八人,三人待排查,剩下四十人还在寻找中……我都不敢想象那两处工地的人员状况。花名册?找到了才是噩梦的开始呢。

临近傍晚,我致电雪晶“请假”加班,没等开口就先听她抱怨起来:“诚,我今晚肯定回不去了。长信大厦那个案子,就那个杜阳,在我们室。他……他死活不撂!气死我了!小翟都想揍他……”

这下好,我倒不用请假了:“不是有血指纹和dna证据么?零口供一样能定他。”

“dna比对结果还没出来呢……关键是,指纹不是他的——他肯定是有同案,所以廖处说必须撬开他的嘴。”

我一愣,性暴力犯罪人通常不会与他人分享“猎物”,至少像杜阳这种奸杀自己性幻想对象的罪犯,不应与他人共同作案。

“别急别急。”换换口味也不错,“我这就过去。”

杜阳长得黑瘦,有点儿罗锅,再加上低头哈腰的坐姿和缺乏睡眠导致的熊猫眼,真不像是条一米八几的汉子。

在审讯室门口,雪晶特意拉着我再三叮嘱:“你别臭脾气一上来就打人,千万不能刑讯逼供……”

我态度端正地承诺:一定会遵守纪律,文明问讯。

对付这种人,打其实没用——撂了就是死刑,谁都不傻。

我的战术是:先吃饭。

这饭可不是从看守所搞来的馒头加“白菜游泳”,也不是预审处民警食堂的“福利猪食”,而是从外面打回来的家常小炒:红烧排骨、麻婆豆腐和地三鲜。

雪晶在门口啃着我带给她的汉堡包,小声抱怨道:“我怎么觉得他吃得比我还好……”

多吃、吃好才是正道。吃饱了容易犯困,那是因为胃肠蠕动加剧,连累了大脑供血不足;相反地,饥饿对降低人意志力的效果十分有限,还可能会使思维更加清醒。所以说,第一步,要从生理上缴他的械。这不,雪晶吃完东西没两分钟就开始揉眼睛了,我立刻一记爆栗过去:“你别先缴械好不好!”

第二步,吃饱了?没烟抽。吃咸了?没水喝。吃累了?不许打盹儿——要让嫌疑人处于某种难受、烦躁与不安的状态。

第三步,密闭的环境,压抑的气氛,加上紧张、疲劳、困倦……基础打得差不多了,需要有人再推他一把——赵馨诚警官堂堂登场。

我一上来先是扯了阵闲篇儿,反正杜阳始终低头不语,我就可着劲儿山南海北地一个人瞎聊,越让他摸不着路子越好。

同时,我在观察他对各类话题的反应。理论上,预审人员掌握得越多,应该说得越少,虽说问“案”是目的,但前置条件是问“人”——应当在了解嫌疑人背景情况、生活经历、性格特征的基础上,搞清楚他重视什么、在意什么、担心什么,并从中打开缺口。按说审讯最忌讳点明了发问,可我事先了解到雪晶他们几个笨蛋已经把十八号长信大厦的案子透露出来了,再加上我的时间不多,只能采取这种其实很被动的“主动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