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神(1 / 2)

刀锋上的救赎 指纹 14542 字 2021-07-26

1

趴在窗台上,我呼吸着这个城市的味道——家的味道。

了解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

同在一片蓝天下,每个人却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就好像我和彬,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八年时间,我居然并不了解他。

何况,彬本是个很普通的人。

一九七○年十月在北京出生,随爷爷奶奶长大。因为父亲在人大工作的关系,小学就读于人大附小,成绩优秀,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保送至人大附中。期间,所有老师对他都是交口称赞:聪明,要强,学习刻苦,懂礼貌,爱劳动,对担任的工作尽责,有原则,重细节。同学的评价则分为两个极端。部分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简直就是人大附小的骄傲。”另外的绝大多数却只会轻蔑地翻白眼:“韩彬?就那个爱打小报告拍老师马屁狐假虎威的孙子?”

上了初中,他开始映现出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年的标准侧影:酷爱体育运动、好面子、喝酒、打架、早恋、抄作业、和老师顶嘴……学习成绩自然更是一落千丈。勉强考进中关村中学高中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初中三年,他留给同学与老师的印象都差不多:流氓假仗义,虚伪,爱现,不上进,就喜欢泡妞,完全不上进,总和一些社会青年混在一起,跟同学的关系也处不来。

就这么个人缘极差的孩子,在高中却摇身一变成了老好人:学习成绩不好不差,对待师长不卑不亢,跟同学的关系融洽但不过于亲密。无论老师或同学,似乎每个人对彬的印象都很模糊:会打篮球、踢足球,该进的球能进,有难度的也别指望超常发挥;有礼有节,偶尔会骂街,但不至“出口成脏”;打架也上手,不过自己从不主动挑衅码架;考试就没上过八十分,也没有过不及格;热心肠乐于助人,不过肯定不属于事事两肋插刀的英雄好汉……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彬逐渐学会世故,迈向成熟,同时沦为平庸。

我愿意相信,如果不出意外,这本应是一个普通人走向平凡、幸福归宿的正常曲线。

一九九○年的夏天,彬因与交往五年的女友分手,在大学宿舍里服药自杀,虽然老何及时把他扛去医院抢救,但彬自此辍学,生活变得一团糟——

“我每次去看他,都觉得他不只是百无聊赖,而是精神幻灭。”老何如是说。

由于彬的父母目前不在国内,联络不到,仅凭初步走访调查的结果显示:自一九九四年元月至一九九七年底,朋友都听说彬自己去旅行了,邻里却风传老韩的儿子是离家出走,同时期,所有司法及民政部门的记录则是一片空白。

彬消失了整整三年时间——对他改变巨大的三年。

九八年初,当他再度现身的时候,整个人一扫阴霾,蔚然明快起来。通过韩教授的某种“努力”和“帮助”,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拿到了学历与律师执业资格,有了正经的工作,生活节奏也日趋正常。人民大学法学院的长辈、单位的同事、身边的新老朋友、委托办案的客户、法院的法官乃至对庭的律师,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觉得彬是个真诚、友善、慷慨、心态平和的人,待人接物八面玲珑却不露斧凿之迹,既识大体,亦重小节,火候、分寸拿捏得极其到位。

彬,三年的时间,是什么改变了你?

背后有人喊,说是老白叫我去会议室。

在门口碰到袁适泪眼朦胧掩着鼻子正往外走。虽说我也是正牌烟民,但他身后云雾缭绕的恐怖景象,还是令我咋舌不已。

老白手里照旧举着那只枪形打火机:“赵儿,因为你和嫌疑人有些私交,所以目前不能直接参与侦破工作,暂时归袁博士的顾问组调度。你现在来给咱们补充一下关于韩彬的其他情况。”

我用余光瞥见袁适又跑回屋里,脸上依旧挂着窒息的表情。“韩彬是我……曾经是……反正是我很不错的朋友。感觉上,他不算什么很特别的人。就是说,他可能会比一般人冷静点儿或是谨慎点儿,他也确实刚从一次大规模围捕行动中成功突围,但他绝不是什么天才或高智商的人,更没到‘多智而近妖’的程度。他很普通……”

“不是吧,赵警官。”我的“现任直属领导”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你的意见,我很难苟同——

“你们遇到的,是一个犯罪天才。”

当彬公然站在法律的对立面时,袁适也终于得到了重拾自信的机会;在他高亢的语调中,有种近乎痴迷的异常感情:“韩彬是你们大陆……可以说是犯罪史上绝无仅有的谋杀犯,有组织型与无组织型犯罪人的完美结合!他既是标准的serialkiller,又是不确定型的ssrderer(屠杀型谋杀犯)。他是潜行者、猎食者、领域型、游荡型与侵入场所型连环杀手的综合体。最可怕的是,他能够仅凭了解一些间接线索就找出你们追捕了半年之久的连环杀手,也就是说,他竟然还是个出色的crinalprofiler(犯罪剖绘师)!”

“牛了大逼了!”我打赌刘强没听懂那几个英文单词,但他声色俱厉的反讽很可能代表了目前在场大多数人的心理,“照您这么说,咱就别瞎忙活了,弟兄们都该干吗干吗去呗。”

“刘警官,你们支队里,有比赵馨诚警官更能打的么?”袁适已完全恢复了他海归专家招牌式的冷峻,“我是在告诉你们最现实的情况:你们必须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多么恐怖的罪犯!他熟悉你们所有的运作机制,精通各种反侦查,甚至是逆反侦查技巧,擅长擒拿格斗,拥有冷静缜密的头脑……他能够在一分钟内放倒你们当中最厉害的人,不到五分钟就摆脱追踪,在上百人的围追堵截下自来自去。jesuschrist!拼智力或是拼蛮力,你们哪方面能有胜算?”

刘强哑火。袁适的话是否在理不说,这刚落空的围捕行动就尴尬地摆在这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说老白面色如常,可手里拿枪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瞄准。

我只好打圆场:“我和袁博士的意见并不冲突。我说韩彬是个普通人,是提醒大家搜索排查的时候尽可能注意那些最‘合时宜’的细节。他会刻意避免自己显得突兀,我不认为他会做什么古怪的变装,包括戴个假发、墨镜或口罩来遮脸一类的愚蠢举措。不要指望他会因为开车闯红灯或在夜总会嫖妓导致身份暴露,他不会住酒店,不会拿信用卡结算,不会使用自己名字登记的手机号,不会登陆自己注册的电子邮箱……他懂得如何摆脱正常社会的监察,让自己显得平凡、普通,乃至很容易被遗忘——这大概也是袁博士想提醒大家的:韩彬太了解我们了。他知道我们会注意些什么,忽略些什么;他还知道我们会在此时此刻讨论如何去注意那些本可能忽略掉的细节,继而应对——他了解我们,远甚于我们了解他。”

“老韩养了个什么宝贝儿子啊……”老白扫视着会议室,“有具体的摸排方向么?”

“目前的大方向是:名单、刺客、韩依晨。”

其实,还有“中美崴尔医疗器械研究集团”。

“什么名单?”

我瞅了眼袁适,意识到这部分尚未公开:“是通过某个非正规渠道得来的信息……”

“那个名单上的线索是有价值的。”袁适低头看着手上的笔记本,“这个赴南亚援助的医疗团队,除了已知死亡的高建隆、陈娟、许东方,以及在北京遇害的宋德传和彭康,剩下的五个人里:领队孟京涛于○一年底在广州失踪,马席岭去年游四川青城山不慎坠崖,华美瑶○五年八月在上海徐家汇淮海西路被一辆失窃的奥迪车撞飞,凯特·迪克斯○六年四月在香港参加商务谈判期间也失踪了。我们组的人还在努力找顾帆,但不管他是死是活,现在掌握的情况足以说明,这恐怕是个‘死亡名单’。有人……很可能就是韩彬,在有计划、有步骤地把他们一一除去。”

老白可能对袁适叙述的严重程度有些抵触:“那名单上面写韩彬藏哪儿了么?”

“根据赵警官一种比较合理的分析,我认为有理由相信顾帆还活着。韩彬在只是被怀疑的情况下毅然袭警出逃,就是为了能继续实施谋杀。”

“知道这是多夸张的指控么?”

“白局长,听说您和韩松阁的私交也不错,可您知道他儿子是个多夸张的人物么?”

屋里其他同事立时不忿起来:“你什么意思?”

老白的手机在响,他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抬起一边眉毛问屋里的人:“你们谁想买海景房?”

大家面面相觑。领导摆摆手,直接挂断电话:“全力找到这个叫顾帆的。赵儿,你说的另外两个方向是什么来着?”

“目前被我们收押的韩依晨与八月十二号那晚袭击我和韩彬的刺客:前者要么是韩彬的同谋,要么是被利用的牺牲品;后者也许是同伙,也许不是。”

张祺问道:“不是同伙还能是什么?”

一个和彬掌握着相同杀人技巧的刺客。“顾帆?或者是受顾帆雇佣的杀手。”

“你是说这帮人被杀急了,现在打算反咬?”

女人在看守所,又把父母送出国……“嗯。”我抬眼点了下头,“很可能,韩彬正遭到反追杀。”

会后,是我和袁适例行交换情报的时间。

“韩彬以及他牵扯到的案件背景似乎很不一般啊!”袁适依旧是打过鸡血的状态,“你想过没有,其实除了袭警与危害公共安全外,到现在我们都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实他杀过人。”

我的精神状态和他截然相反,异常颓靡:“听说被盗的警车找着了?”

“他没开多远,刚过德胜门桥,就直接在护城河边一把火给烧了,围观人群造成了交通堵塞,所以很好找。”

“只是为了清除痕迹的话,没必要非大白天的纵火吧。”

“这是一种权力性炫耀,难道你看不出来?他是在公然向体制挑衅。很多暴力型犯罪人都有或是有过纵火情结的。”

也许吧,但彬不是这种人。还是那句话,他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不管怎么说,王睿的死也算了结了多起命案,白局的压力应该轻了点儿……依晨情况怎么样?”

“昨天本想去给她做性侵害检查,没想到那女孩因为绝食和脱水休克了,经过护理,目前情况还算稳定,对她的讯问恐怕得延后。”

“可以去店里找张北彤了解下情况,毕竟他是彬在咖啡屋的合伙人。”

“去过了。张北彤没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是说如果韩彬真杀了人,一定有苦衷。而且,他俩不是合伙的关系——韩彬早在春节前就把店里的股份都送给张北彤了……”

我立时回想起许春楠被害的那晚,彬和张北彤在吧台边拿着几张纸推来推去的场景……

“不仅如此,韩彬工作的事务所说,他去年年底就退伙了,而且这两年很少办案;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没少什么东西,不过照片全没了,电脑里的硬盘也拆掉了;他的存折、信用卡全都注销了,银行的存款被提光,好像有几十万;车已经过户给韩松阁……他应该是早就计划出逃,底子洗得相当干净。”

“名单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找得怎么样了?”

“这名字太普通,不算外省的,光北京就有四十多个,正在排查。韩彬的朋友你大多认识,应该找他们来询问一下情况,我们必须先了解这个人。”

我摇头。

彬事发后,几乎周围所有的朋友全是一样的反应:难以置信——不予评论——拒绝配合。彬人缘太好,乃至连雪晶都一再严肃地向我重复:“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而且,他们对彬的了解,和我差不多,对他失踪的那三年,也都一无所知——在我看来,这三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很可能是最关键的部分。

见我不做声,袁适话锋一转:“对了,那个‘王睿’用的是假身份。通州区张家湾王家的老邻居通过照片指认,都说不是他。”

果然,这是个与“庞欣”一样的身份失落者。

“据说,王家的儿子很多年前就南下打工去了,一直没再回过通州。长新大厦的保卫部经理指认,这名凶手曾于二○○六年中旬——也就是池姗姗被害前在那里做过保安,但用的名字并不是王睿。虽然通过dna比对可以结案了,但我还会让市局总队继续调查他的身份。”

没必要,因为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名凶手的行为模式其实并不复杂:当对象是随机目标的时候,他会刻意寻找左撇子;但如果是长期潜伏跟踪的目标,是左是右他似乎就不在意了。当然,也许根本就无所谓左右……”

是的,反正他想杀人,总会给自己找到借口的。

“韩彬应当是分析出凶手是个伪装成右撇子的左撇子,同时从行为模式上看一定是长期与姜警官有某种联系的人,再凑巧看到你的那场擂台赛,于是就潜入凶手家里搜寻支持自己推论的依据。”

可惜,和在海淀医院一样不幸的是:他暴露了。

“这个‘王睿’中途折返回家,目前只能推测为凑巧或直觉。韩彬也许在他进门前就找到了凶器,也许没有,这倒不重要……”

两名谋杀者碰面的时候,已是心照不宣。

“韩彬可能想找到切实的依据后再协助你,或者干脆自己动手解决他。但事实上,‘王睿’推门一见到他,就不可能放他离开。”

彬既然已经暴露,也绝不会留下活口。他能在海淀医院西墙外连杀三名目击者,还会在乎多死个冒牌的散打陪练?

“这恐怕是他唯一一次画蛇添足的失误:他在伪装现场时肯定很犹豫、很摇摆,既希望能借死去的这名罪犯替自己打打掩护,混淆一下侦查方向,又知道很难掩饰右手杀人的痕迹。”

或者,是我本不该多想。

“至于宋德传和彭康都是左撇子的问题,我只能说,实在是太凑巧了。”

所以说,可以想见当他得知袁适认定一人“同执左右”连续作案的时候,绝对是欲哭无泪啊。

“我同意你说的那部分:韩彬发觉自己被怀疑后,当机立断袭警出逃,是为了能继续作案。如果名单上的情况和我们推测的一致,他很可能已经在几年中至少杀了十个人!所以说——”

所以说,会上和私下讨论的结果都差不多:找到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幸存者,是首要目标。

袁适最后假设:“如果韩彬在我们找到顾帆之前就得手了呢?”

我笑得超级无奈:“那我们就再不可能找到他了。”

2

还没顾上看手里的材料,我急着问道:“你也不相信他杀了人?”

杨延鹏漠然地望着我:“不,我相信。”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何哥说,因为你要抓韩哥,大家都很抵触,工作室已经名存实亡了。”

“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应该带领工作室的人一起帮他犯罪或者逃跑么?你别听老何……”

“不是,不是……”他摘下眼镜,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和你一样,我不知道韩哥为什么会去杀……做那些事,但我愿意相信,他这样做,有他的理由。”

“是的,我也相信。”我拍拍胸口,“杨子,你我都是这圈子里的人,该明白如何划分界限。”

“我能理解你,但我不可能支持你这么做。”杨延鹏又戴上眼镜,“你刚接手工作室的时候居然没把我开除,应该是韩哥拦下来的吧?”

“最终拿主意的还是我。怎么?这就值得你涌泉相报了?”

“虽说,我不认为仅凭这点儿情报就能让你们得手,但万一——我是说万一韩哥因为当初好心保护我,导致自己最后被抓……你不觉得这很讽刺么?”他拍拍我手上的文件袋,“总之,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再想找我查韩哥的事,揣上拘留证来家里铐我吧。”

看着杨延鹏转身离开,我分明感觉到,失去的,不只是彬。

众叛亲离的,居然是我。

最后一批情报的价值,超出了我的想象——它涵盖了我最渴望得到的信息:一九九四——一九九七,空白的三年。

关于“虎咬”:东亚部分国家的人民军特种部队、越南人民军陆军861特工团及水上特工团等至今仍在使用。

关于“医疗援助团”:一九九四年初入柬,并由红色高棉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宾森负责接洽。

上述二者的交汇点为:一九九七年越南曾派遣861特工团“纳迦”小队入柬执行斩首行动,地点在北柬安隆汶

另,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某“特殊行动部队”曾进入安隆汶执行营救任务,并成功解救遭囚禁的人质一名,行动部队无伤亡。据可靠消息:该人质名叫黄锋,系“纳迦”小队幸存者。

附,可供走访人员:1黄锋,“纳迦”小队幸存者,天津人,现住广西壮族自治区四道镇民政路;2“特殊行动部队”名册计三十二人;3阮勋宋,越军前861特工团上尉,可能是“弑子”行动的通讯联络官,现退役居住在北越边境的芒街;4“时天”,也许是化名,一说姓董,中国人,一说是中泰或中越混血,南亚一带的著名“掮客”,住所不详,好像熟知“纳迦”小队的情况。

我的第一反应是:最直接的见证人黄锋,最容易找到,也最容易有结果;而参与营救行动人员最没可能接受调查,要知道,军队的地盘是不认警察的;至于另外两个,可有可无,碰碰运气吧。

不过,等我查阅完地图又仔细核对了营救行动人员姓名后,前面的首尾顺序则干脆调了个儿。

第一站,天津汉沽。

从警这么些年,我才知道茶淀监狱实际上归北京监狱管理局监管,且为此还专门设置了唯一的分局。除了这没来由的亲近感之外,大概是临近营城水库与渤海湾的缘故,虽说窗外是大太阳天,提讯室里又没空调,却感到凉风习习,舒服得很。

我点了根烟,本想把烟和火柴扔到桌子的另一端,想想,还是叠放在桌面上,轻轻推了过去:“还好么你?”

石瞻眯着眼睛望向窗外,没理会我和面前的香烟。

房间里,缭绕着一种熟悉的落寞感。

“不好意思,一直没来看看你。”我先友善地放下身段,“也是不知道见你该说些什么。但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挑衅或示威的。”

石瞻正视着我,微笑道:“你的样子看起来倒不大好。”

我在想这种问讯方式也许很不明智:“可能吧,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猜测我的来意,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起来,问道:“小莹和孩子,葬哪儿了?”

“这个……抱歉,我不知道……”

“我也很抱歉,帮不了你。”说完,他又把头转向窗外。

我把烟抽完,翻开面前一本黄色的卷宗:“因敲诈勒索被判有期徒刑八年,妨害公务两年,故意伤害两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十一年——就因为定性太难,最高院为你这案子还专门下了个批复……如果你提供的帮助有结果,我可以找人把减刑建议直接报送区法院,运气好的话,你再待个六七年就能出去了。你,想不想早点儿出去?”

石瞻仿佛觉得这是个很无聊的条件,无聊到可笑:“不想。”

我合上卷,吸了口气:“蔡莹和孩子的墓冢,我可以派人去问,我都可以现在就当你面打电话!难道你不想早点儿出去,看看他们么?”

“想。”他回答得很平和,“但我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值得帮你。”

这样对峙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翻开另一本蓝色的卷宗:“一九九七年九月,你在广西大渡港军事基地参加侦查演习,结果被临时抽调参与了一次特殊行动,从景洪出发,穿过老挝,潜入北柬,时任尖兵。”

石瞻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档案公开的部分里,行动过程被‘蒙太奇’了。结果很顺利:救出人质一名,且全身而退。”我趋身伏案,探过头紧盯着他,“石瞻,你们去营救的那个黄锋,到底是什么人?”

他还是微笑着摇头,目光平静而坚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名单上有记录!石瞻,你敢说你没参与过那次行动?”

“我参加了。”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号,你们突袭了安隆汶的赤柬据点。”

“是。”

“你们是不是救出了一个叫黄锋的?”

“是。”

“那告诉我这个黄锋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知道也不可能告诉你。”

“档案已经公开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没公开的,就是不能说的部分。”

“我不是找你刺探什么国家机密。事实上,我对政治没半点儿兴趣。我只想知道那个黄锋是谁?越共?‘纳迦’小队?宾森?‘弑子’行动?你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大概是久远的记忆被唤醒,石瞻的面庞逐渐明亮起来:“你是叫赵馨诚,对吧?”

“不错。”

“赵馨诚,你发过誓么?”

“可能吧,怎么?”

“我曾面对国旗起誓,不容背叛。”

“真他妈崇高。”

“信守承诺,与法律或道德都无关,个人选择问题。”

“就你的所作所为,还好说自己爱国?”

“不,我只是很守信。”

“守信到明知道蔡莹利用你还心甘情愿当炮灰?”

“我答应过她,我做到了。”

“代价是毁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她出卖了你!”

“那是她的选择。我不可能为了自己的选择,而去强求别人选择什么。”石瞻把面前的香烟推了回来,“我承认,我很失望。但既然我选择答应小莹的要求,就不能让她失望。你知道什么是失望么?”

我垂下目光:“不知道。”

“很简单,去照照镜子吧。”

都说,无所谓希望,就无所谓失望,有了希望,才可能失望;对他人的希望,多源自信任,一旦信任沦丧,失望便会随之隆隆崛起,遮天蔽日,挥之不去。

是的,必须承认,我很失望。

“蔡莹和那孩子的身后所在,我会找人落实并通知你。”我又把烟推了回去,收拾好桌上的卷宗,“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那孩子……”

“是我的。”石瞻打断了我,“是我亲手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就是我的孩子。”

我很愕然:“你早就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石瞻向我伸出右手,“但,多谢了。”

正待去和他握手,一闪念,我抽出彬的照片,递了过去:“见过这个人么?我是说,你执行任务的时候有没有……你不用说,如果没见过,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是了。”

石瞻接过照片扫了一眼,随即着魔般地将目光固定在上面,表情显得犹疑不定。

“这个……”我听到他倒抽凉气的“咝咝”声,“我说不上来……”

“算了,不勉强。”我作势起身,“就这样吧,你多保重,有时间我……”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见没见过他。”

“什么?”

石瞻两手捏着照片,拇指不自觉地捻动着:“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心中纠结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扣上照片,抬头问道:“这就是让你失望的那个人?”

我仿佛看到面前就竖着一面镜子:“是。”

“那你要小心了。”

“你见过他?”

“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确定。”石瞻翻开照片又看了看,“二十二号下午三点多,我们临时改变了计划……”

“你不必说……”

“这不属于行动计划,完全是意外。这个人……安隆汶……应该说十一月中旬,整个斯伦河

“你说计划改变了?”

“对,因为下午三点,有人对安隆汶发动了武装突袭,为确保目标安全,我们只得临时参战。”

“还有别人?是谁?”

“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当时在西侧有一支佯攻部队,人数不少,火力相当猛;另外东北角与东南方向也有零星的交火情况。我们沿东侧围栏突入营地,顺利抵达目标囚禁的地点,结果发现哨兵与守卫都死干净了,目标失踪。”

“还有其他人来救黄锋?可记录里说是你们把他……”

“是,我们以为行动失败,就立即原路撤离。没想到在途中遇到了目标,以及另一个来营救目标的人。”

我指着照片问:“是他么?”

“我是突前的,和他交过手。”石瞻盯着照片,似乎在努力回忆,“雾太大,而且他脸上有迷彩涂装,我不确定看到的一定是这张脸。”

“你说‘也许是’?”

“那是因为他的眼睛。如果只看眼睛,我可以告诉你:就是他。我从没见过这种——怎么说呢——就是特别黑的那种感觉,黑得没有任何生气。”

“然后呢?”

“他把黄锋交给我们,离开了。”

“黄锋没叫过他的名字?”

“不清楚,队长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和其他人在把守临时防线。总之,你要对付他的话,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我和他动过手……”

“咱俩也动过手,那家伙比你我都强。”石瞻把照片还给我,“要不是那把95突表明了我的身份……”

“你说跟他动手来着?”

“嗯,大雾里一照面就是脸贴脸,他应该是弹尽粮绝了,连枪都没拿。”

“你没开枪?”

“干散!”石瞻哼出句老家话,“他根本没给我开枪的机会。”

第二站,北越芒街。

在东兴边防关卡,我花两百块雇了个翻译——外加他的摩托车。

我的要求是:第一次来越南,最好有个翻译兼向导。

边防站的孙副队长说:“翻译不在水平,关键是要够厚道。”

这个翻译、车夫兼向导则问得很简明:“下龙湾?”

我就当是对了个切口:“布达拉

看来大家都很敞亮嘛,成交。

“男人绿帽头上戴,女人围巾脸上盖,三个老鼠一麻袋,十个蚊子一盘菜,摩托跑得比车快,东面下雨西面晒,背着孩子谈恋爱,花钱要用大麻袋。”

也许兼职是个很暧昧的概念,至少为主业副业的频繁变换提供了理论基础。一路上,驾驶摩托车的翻译阿关经常会顺风送来一些类似的贯口,显得颇为敬业。

眼见为实,其实芒街和中国西南边境的一些城市并没有太大区别。越南人的肤色没我想象的那么深,女孩子也没有想象中的惊艳;摩托车超级多,穿拖鞋的超级多,会汉语的超级多,地摊超级多,只可惜街道超级窄;房子大的是真豪华,小的是真破落,大可用来兼做贫富差距的公益广告;唯一彰显越南特色的诸多法式建筑,却更像是揭示殖民历史的悲哀隐语。

另一个让我感觉异样的,是街道上四处飘散的敌意。

越南人普遍身材瘦小,一米七五的身高和一百四十多斤的体重足够我充一回彪形大汉。一路上,很多当地人都会好奇地注视着我这个与众不同的外来者,虽说我没见到唾沫与中指,却也感觉不出友好。

“最近一段时间,不太平哦。”阿关告诉我,“广西那边过来的‘街头帮’和容霞

既然如此,宜速战速决:“知道阮勋宋这个人么?”

“喂!你别看我长得黑,又姓阮,可我不是他爸爸,我正经是凭祥

我从后面把手伸到他脸侧,将一张绿色的纸币捻得“沙沙”直响:“帮我找到他。”

阿关像变色龙一样一眼瞄钱一眼看路:“呃,这个阮勋宋,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但他以前是个军人。”

“那好办啦,去‘夜来香’问问,那里是老兵集散地。芒街是个小地方,找人不难的。”

“夜来香?”

“对哦,夜来香,就是邓丽君唱的那个: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啊——啊——啊——我为……”

我把钱塞进他裤兜:“赶紧开,闭嘴!”

十分钟后,我又听到了相同的歌声,还好这次是邓丽君的原唱。“夜来香”位于茶古滩畔,木制结构,两层小楼,外面看上去像个红木家具饰品店,推门进去,才发现真身是个酒吧。

屋里很宽敞,至少有几十张台,人也不少,但基本上没有中国人。所有的桌子上全摆着若干空酒瓶和堆积如山的烟灰缸,导致一开始我愣是没找到地方坐下。后来阿关告诉我,没人的台子都是可以随便坐的,因为这里的酒保每天只收拾一次桌子。除了吧台旁边有人在随歌声演绎公共卡拉ok外,气氛还算祥和。

一个斜叼着卷烟的人走到我坐的地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紧接着,他又用汉语问道:“中国人?”

我用余光瞥到阿关有些惊慌,忙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递上去:“两瓶啤酒。”

“西贡还是大越?”

桌上的一堆空瓶里没一个是我认识的牌子,除了蝌蚪文之外,我就瞄见几个阿拉伯数字:“333。”

来人拿着钱走去吧台,带回两瓶“333”牌啤酒,找了我两张越南盾:一张面值一万,一张面值五千。我数出二十块人民币,连那笔“巨额”找零一起推了过去:“谢谢,我还想找个人。”

阿关用越语把我的话又转达了一遍,不过我能看出来那人懂汉语。

他没看桌上的钱,问道:“找谁?”

“阮勋宋。”

他皱了皱眉,去看阿关,阿关忙用越语重复了一遍。果然,听起来和汉语的发音是不大一样。随后,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上了,内容我听不懂,但我能看出阿关很是小心翼翼,而对方则比较强硬。

抿口啤酒,冰凉,还带着股玉米味。“333”牌,唔,要是能配上“555”牌香烟和“999”牌胃肠冲剂就彻底圆满了。大概这里的老板或主流顾客钟情汉语老歌,喇叭里滚动播放的大多是邓丽君、吴莺音、周璇、韦秀娴以及其他一些我根本听不出来是谁唱的歌,偶尔冒出首蔡琴的《把悲伤留给自己》,会让我有种很时尚的感觉。靠近吧台的一张桌子边,有人正在大肆哼唱——

其实我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个人了,因为他很扎眼:比周围的人皮肤都要白,身材也相当高大,怎么看都不像越南人。他旁若无人地左拥右抱着两个本地女孩,混合了越语、汉语和英文的说唱声很响,周围的本地人却并不在意,甚至不时地展露出迎合的笑容。

阿关凑到我耳边:“他说,阮勋宋最近一直没来过这里,你要找其他掮客的话,他可以另给你介绍。”

“帮我问问什么是‘掮客’……我是说在这里‘掮客’都是干什么营生的?”

“阿爷你不知道么?”阿关把那对小眯缝眼尽可能地撑到了极限,“‘掮客’就是中间人啦,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去找这些人买,女人、孩子、白粉、器官、大枪、消息、人命……出得起钱,没有买不到的。”

“商品经济的天堂啊。”我吹了声口哨,“那让他帮我介绍个能找到阮勋宋的掮客吧。”

阿关和那人又谈了个来回,扭头翻译给我:“他问,你要找‘水湾掮客’还是‘深海掮客’,价钱不一样的。”

这两个别致的称谓让我心中暗暗发笑,原来越南也兴“水深水浅”这么一说。

屋里有点儿闷,我灌了口啤酒,凉快下来:“有‘菜单’让我挑么?”

阿关肯定没敢直接翻译我的话:“他说一种桌上的钱就够,另一种要上百万盾。”

虽说不了解兑换价,但“上百万”的价码还是让我思索了一下其背后隐藏的价值含义:“那是多少钱?我是说人民币。”

“四五百块吧。”

“爷有钱。”我掏出钱包,把六张百元大钞放到桌上,“再来两瓶啤酒,换个别的牌子尝尝。”

阿关还在翻译,但那人看到桌上的钱,想来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嘴角上扬露出轻蔑的笑容,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说:“我只管介绍。”

我点点头,晃晃手里的空瓶:“别忘了再来两瓶。”

那人轻浮地笑着,抄起桌上的钱,撩开衬衫,塞进腰带里。我瞄见他还别着把带皮套的匕首,便不自觉地向后靠了下椅背,用甩棍的存在感来让自己放松一些。

随后,他侧身指了下那个正捏着嗓子呻吟着“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的苍白大个儿,说:“撕钱……”

我全身肌肉立时绷紧,没再留意他说什么,默不作声地扫视着屋里的几个出口方向,同时右手往腰上摸……直到阿关对我说:“他说那个人就是最有名的‘深海掮客’……”

哦,这钱挣得倒也容易。

“那他说什么‘撕钱’?”

“不是不是,他是说:那人叫时天。”

铁鞋尚未踏破,信手得来还真没费工夫。

“时天?”我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董时天?”

时天嘴里还在哼着“红叶为它涂胭脂,白云为它抹粉黛”,打量我的眼神却显得阴鸷、狡狯。他本该是细长脸,但被中年发福的增量生生改造成了国字脸,薄薄的嘴唇周围是一圈青色的胡茬。一曲唱毕,他歪着头,耸起猩猩似的宽厚肩膀,朝我扬了下眉毛。

我举起十块钱,向刚才那个“介绍人”打了个响指:“我请你喝一杯。”

“抱歉。”时天摊开两手,双肩耸立,“我跟你很熟么?”

我指了下时天,把钱塞给来人:“该怎么称呼?老董?还是‘深海时天’?”

时天把人叫了回来,从他手上拿过那十块人民币,撕成两截,扔到我面前:“谁说你可以坐这里的?”

我开始怀疑“撕钱”是不是他的越南名字了。

隐忍了一下,我指着“介绍人”:“他说你是最有名的掮客,还是深海版本的。我想找你买些消息……”

“我不认为察佬能出得起我的价钱。”他抬高声音,周围的一些人立刻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滚!”

我回头,见阿关的腿肚子在抖动,便笑着对他说:“阿关,出去等我,没事的。”再回过头,时天身后已经围上来好几个人。

“抽烟么?”我睬也不睬周围的一群恶汉,叼上烟,把烟盒递了一下,时天没理会,我自顾自地点上火,然后摆弄着打火机,“我有个朋友,他的打火机上刻着‘n——a——g——a’,他说……”

时天猛一抬手,打断了我,同时喝退了周围的人:“他介绍你来的?”

就坡下驴吧:“嗯哼,我是‘纳迦’的朋友。”

时天把右手伸进一个女孩的上衣里,饶有兴致地咂着嘴:“除了黄锋,纳迦小队早没活人了。你认识哪个?”

这就只能连蒙带猜了:“那看来,我认识的是两个死人。”

时天的瞳孔骤然缩小:“哪一个叫你来的?”

“我说了,两个死人啊。”

他仿佛松了口气:“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从腰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那是去年我、雪晶、彬和依晨在“指纹”的合影。时天把右手抽出来,将照片举到离双眼极近的距离,仔细审视了一番:“你老婆的奶子长得不错嘛,就是不知道手感如何。”

“说话小心点儿!”

“不然会怎样?”时天把照片丢回桌上,“你该庆幸,没这张照片或照片是假的,你老婆就该当寡妇了。婊子养的小骗子!告诉你:这世上能同时和他俩对话的,不超过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绝不是你。幸好,认识的这个勉强能让你保住小命。”

兜里的电话在振动,我没敢接,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太阳穴青筋乱跳,冷汗顺着耳根子渗了出来。冷静,冷静……他不是虚张声势,但他也没敢把我怎么样。对,时天没敢对照片上的依晨胡说八道,更没像处理十块钱那样把照片一扯两半……难道说,他不敢得罪彬?

我把酒瓶举到嘴边,权当遮脸用:“韩彬说,有些我想知道的事,可以来问你。”

“是么?”时天的目光依旧咄咄逼人,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按了几下,“没关系,让我们来看看,这次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更紧张了,自己挖坑自己跳,我真是活腻了。

还好,电话似乎没通。时天若有所思地用手机轻轻磕打门牙,向吧台喊了一句,随即,音乐停了下来。

看到他又在拨号,我几乎要窒息了。

这回通话成功了。时天用低沉的嗓音讲着越语,口气相当关切,并且不时警觉地扫视我。我不禁后悔为什么刚才把翻译放了出去,只好努力让自己装出无所谓的表情,同时悄悄把椅子向后错了错,随时准备先发制人。

时天突然挂断电话,哈哈一笑:“你还真不是个小骗子。干这行以来,敢在我面前连续撒两次谎的,你是第一个。”

我没做出任何回应,时天的话虽刺耳,却没流露出明显的杀意。

“运气好的杂种!”果然,他有些失望不能将威胁付诸实践,“有人要留你狗命。所以,你也有幸成为了第一个能在我面前连续撒两次谎的活人。”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我莫名地感到幸灾乐祸,得寸进尺地还噎了他一句:“一屋子人都得看你眼色。杀不杀我,还不是你说了算?”

时天冷哼一声,“咔啷”把自己的“左手”摆到桌上——我才注意到那是条义肢。

“别急,想死?机会有的是。”

假定他和彬取得了联系,再编瞎话就很不明智了。而随后几个小时的推杯换盏让我发觉,若以诚相待,时天其实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他对我和彬的关系似乎很好奇,并以不让一群越南悍匪鸡奸我为对价,交换了我的长篇述说。

“真难想象,他居然能适应那种生活。”时天哼着《三年离别又相逢》的调调,被酒精醺红的双眼洋溢着满足,“三年离别又相逢——啊——啊——你肯定是想知道,那段时间他做过什么。不过,这和你的最终目的好像没什么关系,你不是想抓他么?”

我不置可否地吸着烟。

“一个结交了近十年的兄弟却是个陌生人,很憋屈吧。”他又哼了会儿歌,一翻眼皮,“你以为他在大陆杀了那么俩人就算惊天大案了么?毛毛雨啦……你是不知道,他手里捏的人命,不计其数。”

“九四年彬在北京失踪了,他来了越南么?”

“据我所知,大概是。”

“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清楚,没人知道。”

“然后呢?”

“人民军当时在凑数,他稀里糊涂被抓了丁,扔进126旅炮兵连。和他同部队的有不少华裔士兵,其中一个就是你曾见面却不相识的那个猛男。”

“你是说那个刺客?”

“他俩是好兄弟,听说之前还曾联手在部队里杀过一个军官。”

“他们是朋友?”

“本来是,后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了。巧的是,当时的越南总书记在《人民军队报》上特别强调要团结社会主义兄弟国家,为人民军的外籍士兵提供坚实的保障,也可能是赶上《中越联合公报》刚刚发表……反正他俩算是搭了顺风车,杀了人却没吃枪子儿,反被调去河内陆军培训基地的861特工团。”

“861特工团……他也参加了‘弑子’行动?”

“不然他怎会进了‘纳迦’?”

“他常用的那个打火机上刻的‘naga’,应该就是‘纳迦’的发音吧。”

“‘纳迦’是柬埔寨神话传说里的蛇神,胡用!那帮越南基佬编名字的水平比口活儿次多了。”

“他们是去刺杀谁?宾森?”

“看来你还是知道点儿东西……当时有传闻说赤柬司令有意向林旺政府投降,没准儿越南是支持另一派的,所以去搅搅局。”

“什么意思?”

“没意思——反正据传在六月十号午夜,安隆汶潜入一队刺客,宾森全家被杀。那会儿我还在新金三角

“那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没过几天,‘纳迦’小队的幸存者出现在新金三角,就剩下俩人。”

“是彬和……”

“其中一个是你的朋友,但他不叫什么彬。”

“他用的化名?叫什么?”

“这个,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他俩的名字在柬越一带是禁语。”

“别扯淡了。”

“呵呵。”时天欠身提了下腰带,复又坐下,“对于宾森的死,最后统一的说法是帕所韦特自己‘清理门户’的结果,谁知道呢……问题是,甭管‘纳迦’小队是否亲手杀了宾森,随他们一进一出,丢失了无数机密文件——全是劲爆猛料。”

“‘纳迦’小队带走的?”

“或是其中某个人带走的。”

“是彬么?”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但为了这些记载着赤柬花边新闻的八卦文件,至今还有无数人在寻找‘纳迦’的生还者。如果我向你透露任何一个名字,难保你不在某个时候脱口而出,那‘无数人’肯定会插烂你的屁眼逼你说出他们的下落——可怜啊,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白被人操岂不很冤?”

“你就不怕那‘无数人’来直接干你?”

“我是个特例,特例中的特例。”时天伸出红红的舌头舔着嘴唇,颇为得意,“没人想和整个南亚地区的黑白两道作对。”

不管他的话里有没有吹嘘的成分,反正我目前是不敢和他作对的:“那就是说,彬当年的战友,正在追杀他?”

“你死我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嘿!你不号称是‘深海掮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