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庶子(2 / 2)

刀锋上的救赎 指纹 14739 字 2021-07-25

“这……你过来看就知道了……”

我一脚把油门踹到了底。

四排十二号是个小院落,进深有限。唯一的房间不到十五平米,屋内陈设简单:桌、床、简易的拉杆衣柜,还有遍地垃圾。

只不过,所有这一切几乎都被覆盖了一层暗红色。

从警这么多年,多恐怖的现场我都见过。可我必须承认,这个红色的场景依旧给我带来了无以名状的冲击力。

真不知道老白如何还能保持镇定:“固定现场,技术队马上就到。我现在就向市局汇报情况,让技术队一有结果立刻通知我。”

我站在门口出神了片刻,问道:“老何,你估计……这得有多少血?”

“至少一升,或者更多。”老何不停地探头进去,没有看我,“蔡莹体内估计统共就四升血,或者更少。这下够戗了。”

小姜在通讯线路里倒抽了口凉气:“人体失血超过百分之二十五以上就会死亡的……”

“对!所以我们现在有一屋子血,还有一个失血至少四分之一以上、不知去向的孕妇……现在谁能有点儿建设性发言,我洗耳恭听!”

老何手掌下压,示意我控制情绪:“现场没发现任何尸体,部分血迹还没有完全凝结,石瞻携……携人质离开的时间应该不久。”

“已封锁现场周围两公里以内的地区。市局的命令刚下来,要求石景山分局配合咱们呈辐射状向外围扩展搜索。”

我问道:“有人目击到他离开么?”

“负责走访的探组还没有消息。支队已经在查五路居桥周围的监控录像了。白局刚才通知我们按正常程序工作,等候新的命令。”

“石景山分局的那个‘特情’是谁?”

“啊?哪个?”

“就是提供现场所在的那个线人。不管是‘特情’还是‘耳目’,把他的基本情况给我。”

“等等的。”老何摘下耳机,问:“你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关闭了通讯,向外拨号,“现在人质可能死了——至少死了一个,老白的位子也悬了。总得做点儿什么……能抓到什么算什么,我得找个下手的地方。”

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回应,彬的电话还是关机。

我做了个深呼吸,重新打开通讯线路:“问到了么?”

“石景山支队拒绝提供,只说如果有情况需要核实就跟刘队长联系,电话是……”

“操!”

其实这并不奇怪,没有刑警会随便出卖自己的线人,这与交情或义气无关,“特情”和“耳目”都是警方的巨大财富——在这个问题上,每个警察也都财迷得很。

离开院子的时候,我和进场的技术队擦肩而过:“老何,你留在这儿跟技术队一起找找线索。我找人聊聊。”

老何从技术队的人那里接过手套、鞋套:“你别乱来。有事叫我。”

“四排某发廊”——四排一共就两家发廊。

敲开胡同东侧的那家不到十平米的无名“发廊”,一个只着内衣裤的半老徐娘看了我的证件后,大喇喇往椅子上一靠:“什么事啊,小兄弟。”

我回手指了下警灯闪烁的外面:“知道出什么事了么?”

“鬼闹!”可能是由于来不及化妆,她的脸看上去就像隔夜的包子,干、黄,而且多褶,“干吗?我可有暂住证……”

“西边那家发廊有几个人?似乎比你这里大一些。”

“四五个吧,你们去查就知道了。”她从桌上拿起个烟盒,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遂狠狠地用向门外投掷废物的方式发泄了自己的失望,“那可是个人肉场!那个老鸡巴东西招了一堆小工,客人也睡自己也睡。切!不晓得哪天就跟谁睡成亲戚了……”

“打扰了。”我随手从暖气上抄起条五颜六色的“白”毛巾,掏出兜里的半包烟丢给她,“多谢!”

回到胡同里,我问了下值守的弟兄,确定目前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封死西侧出口,找俩人在西边那家发廊门口待着。”

我从车上取下强光手电,用毛巾包缠好右手,来到发廊门前,倒提着电筒把玻璃门敲了个四分五裂,探手从里面打开门,我闯入外屋:“警察!”

外堂看着倒还像是个理发的地儿,没人。里屋传来一阵混合着男女声的响动。我被一张椅子绊了一下,径直走向里面,跟向外跑的一个中年男人几乎撞了个满怀——这家伙身上的衣服比脑袋上的头发多不了多少,白花花的肚子像搽了雪花膏。

没等他出声,我抬手就掐在他颈动脉上,拎小鸡子一样把他拎回里屋。里屋就一张大通铺,拿手电一扫,三个裸体少女无措的面孔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我垂下电筒:“穿衣服。”

把老板拎到门外,刚一松手,这个老东西因为极度脑缺血,站都没站住,一屁股直接墩在地上。我把他拽起来,问道:“你是‘点子’?”

“大哥!大哥!我错了!我错了……”

我让门口的弟兄看住他,返回里屋。三个女孩都已经穿上衣服,打开了灯。我掏出证件,简单安抚了她们一下,指着其中一个穿红色衬衫的女孩说:“多披件衣服,到门口跟你们老板站一块儿。”

然后我又指着穿绿衣服的女孩说:“你去外屋。”

来到门口,那个老淫棍冻得直筛糠。“站好了!”我厉声呵斥他,随后扭头对“小红”说,“一会儿可能需要对你问话。依据法律规定,对你进行询问应当由女警员担任;如果你未成年,则必须有监护人在场……”

在外屋,我对“小绿”也进行了五分钟同样的普法教育。

最后我来到里屋,关上门,轻声道:“我是海淀刑侦支队的赵馨诚,谢谢你提供的协助。你的上线没卖你,我自己摸过来的。事关一对母子的生死,我也是不得已才直接来找你,希望你能帮我。”

那个女孩至多十六七岁,就像彬的女友一样,苍白、纤瘦。毕竟年龄太小,在我看来,她身上某种特情人员的气质十分明显。

她了无生气地坐在床头,半晌,才犹犹豫豫吐出几个字:“谢谢你,大哥。”

“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不单是帮我们,也是为救出人质母子……”

那个女孩突然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串零——是通讯频段。

我冲她摆了下手,接通电话:“喂?”

线路里传来小姜的声音:“赵队,石瞻正在给董家打电话!你要不要……”

我夺门而出,朝车的方向跑去:“接过来!”

监听线路接通的时候,正是精彩的部分:

“一千万!”

“赎金翻两倍,谁让你们报警的。”

“可……这么短的时间……”

“好好想想你的孙子。”

“孙子?小蔡她生了?孩子怎么样了?”

“一千万,都要现金。分五笔,其中四百万装箱寄往两个地方,地址我会发短信给你;另外六百万用三个编织袋装好——跟上次一样。五小时后,也就是上午十点,让你儿子带着两百万到地坛西门;你亲自带两百万去东二环保利大厦大堂;最后两百万让你家保姆带着,交钱地点在北京火车站西站的停车场。”

“等等,我需要时间凑钱……”

“你再打断我一次试试!记住:第一,十点前必须把其中四百万寄出;第二,正在监听的警察同志们,如果十点我在三个交钱地点中的任何一处看到有你们在场,交易就取消。我昨天早上能认出你们,今天一样可以,别抱侥幸心理。收到钱我会把你的儿媳孙子都还你,死活看你运气。”

“等一下!我、我不是打断你,可这么多现金,时间太紧了……”

“你可以向政府紧急举债。放心,孩子死了,公安局一样担不起责任。”

“可是……”

我看到坐在副驾上的老何也在皱眉。

“白局,我赵馨诚。请求与石瞻通话,让小姜把我手机这条线搭过去。”

老何惊异地扭过头,口型是“你丫疯了”。

领导似乎也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定位信号来源还需要不到一分钟,石瞻肯定也知道。相信我,头儿,他随时会挂电话,赶紧给我接过去!”

老白没再问:“接过去!”

手机里“嘟”地响了一声,我吸口气,沉声道:“真对不住啊兄弟,膝盖怎么样了?”

董老头在电话里刚“啊”了一下就没了声,估计是被探员拉开了。

过了两秒钟,石瞻回问:“是你?”

“对,是我。我也不蒙你,快没时间了。谁让你没事撑的搞这限制级场景,目前不再是董家说了算,你想谈就跟我谈,我的电话是1391175xxxx,你挂机去换部电话给我打过来。我等你十分钟,十分钟后,你只有午夜心理治疗热线可打了。”

“咔啦”,电话被挂断了。

老白恐怕是有些欲哭无泪,紧张得笑出了声:“你小子是他妈嫌人质死得慢还是嫌老子死得慢啊?”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放心吧,头儿,他会打过来的。小姜,监听我的号码。”

彬说过,只要是没有丧失理智的罪犯,都会以实现犯罪目的为先。石瞻的目的是取得赎金,只要赎金还在我们手里,就有机会争取主动权。

老何在一旁嘀咕:“石瞻这次勒索的语气不太一样。”

老白不解:“有什么不一样?”

我点头:“石瞻变得啰唆了。昨天的布控和在五路居调查的结果都显示,他是单独作案的,那么他一下搞出五个交接赎金的途径,无非是想分散警力,混淆侦查方向;而且,这次通话他没再提过‘撕票’或类似的字眼,这很反常——毕竟,对人质的处决权是他唯一的王牌。”

“那他为什么会反常呢?”

“也许因为他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摸到了他,也许是蔡莹已经死亡……如果蔡莹不是在死前产下了孩子,那他几乎在瞬间就变得一无所有。”

也许,是人质母子都已不在人世,石瞻已无“票”可“撕”。

“现场没有发现尸体,我们能确定蔡莹的死亡么?”

老何轻咳一声,答道:“刚才我和技术队一起勘察了现场,有蔡莹的指纹和大量血迹。经初步估算,蔡失血将近两升——就是失血将近一半……血液并没有喷溅的痕迹,综合现场发现的羊水以及洗涤、消毒、止血等药具来推测的话,蔡很可能并非是被撕票,而是死于难产。至于新生的婴儿是死是活,仅凭目前掌握的情况无从判断。”

我想起件事,忙问道:“头儿,市局那边……”

老白冷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电话响了。

“喂?”

“你们来替这母子俩收尸吧!”

有那么一秒钟,我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

随后,我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做淡漠状地说道:“成,告诉我地点。你抓紧时间跑路吧。”

漫长的几秒钟后,石瞻笑了:“装得倒挺像。吓坏了吧?”

我手心攥出了汗:“石瞻,你想谈,先向我证实孩子还活着,否则我挂电话了。”

“这条线路有监听吧?”

这种事没必要跟他兜圈子:“有,怎么了?”

线路中突然传出几声孩子的哭啼。

老何在一旁低声道:“小姜……”

石瞻回到线上:“现在,说说你跟我有什么可谈的?”

“你给的时间太短,董家凑不齐这么多现金。政府要接受赎金贷款早破产了。既然死贱活贵,这样吧,六百万,只买活的那个。”

电话那边,石瞻明显愣了一下:“你、你他妈真的是警察么?”

“赎金交接地点那么分散,你自己跑不过来。我们想监控邮递跟货运易如反掌。所以说,一千万你拿不到,耍这种花枪没意思。不用交出蔡莹,对你也有好处。如果我们也找不到尸体,连证实蔡莹死亡都很难。就算抓到你,只要你嘴巴够硬,蔡莹的死没准都算不到你头上呢。”

石瞻的语速开始变快:“那你什么意思?”

老何拍拍我,竖了下大拇指——孩子确实活着。

“寄送什么的,我看就免了。六百万,按你说的时间、地点以及你指定的人,准时送到。三个交钱人周围半径两百米内不会有我们的人,但两百米之外就是天罗地网。其实我懒得跟你废话,不过你自己最好搞明白,你跑不掉的。”

“不许有警察在场!”

“去打午夜治疗热线吧,傻逼。”

“你不会是想拖延时间吧?”

“还有两分钟才能定位你,装他妈什么行家!就这个价,你不接受尽管撕你的票!反正死一个死两个我都掐定你了!石瞻,咱俩动过手,我看你也算是条汉子,这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没那么轻松。想拿钱?谋事在你,成败在天。”

石瞻好像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继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馨诚。记住这个名字,见了阎王也好报报谁送你上的路。”

“这事你能做主?”

“没领导的直接授权,我能跟你通电话?”

“赵馨诚!你不要食言,两百米内……”

“两百米内你见到警察就可以立即撕票!两百米!我向你保证!但你记住,只有两百米!”

“姓赵的,我信你!成交!”

电话之后是一阵不可避免的七嘴八舌,还是白局一嗓门肃清了线路:“有用的就说,没用的闭嘴!”

小姜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赵队说得没错,石瞻确实在回避撕票的问题,可音频检测证实那个婴儿的声音……”

“孩子在他手上,他会去地坛。”这会儿没时间在细节分析上多纠缠,“头儿,我替您放了口儿,您看怎么布控吧。”

“仨地儿呢,你怎么确定他就会去地坛?”

“保利大厦是个楼,他进得去出不来,就算有两百米的安全距离,四面一围,等于瓮中捉鳖;西客站人流量大,貌似是监控行动的噩梦,不过相对监视器也多,封锁简单,搞不好就成了逃亡者的噩梦了;只有地坛西门地域开阔,出逃线路多,监控设备少,人流量大——假设石瞻确实是单独行动的话,他应该会选择这里。”

“开价一千万被你杀到六百万还只能拿到三分之一,亏了点儿吧?”

“昨天俩活人不过三百万,现在少了一个人,打个七折,不算赔。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意见。而且保险起见,三个交钱地点都应该严密布控。”

“刘强带北部队、小赵带东部队负责监控地坛西门;孙韬带西部队去西客站;南部队跟我去保利大厦。各队领导负责具体的现场安排,七点前把书面布控方案交到我手上,七点半前完成集结,八点半之前进场熟悉地形。我会向市局请求各地区分院局的外围配合。人手不够的自己去治安、巡查或者预审要人去,实在不行就下派出所去划拉,我不管。反正我的要求是:两百米内的任何地方都不许有人,两百米外的任何地方都不许空着!指挥中心保持线路畅通,各队有情况随时通气儿。”

“头儿,那这边?”

“让技术队派人留守……小何不也在么?他个法医队的别掺和围捕行动。”

“白局,我缺人啊……”

“少他妈废话!不是你答应石瞻能有现在这局面?两百米?你小子先斩后奏也不用脚后跟想想,咱支队拨拉拨拉脑袋统共才多少人?”

“得了,头儿,先这么着。我还有个‘点子’得问话,七点前给您交布控预案……”

“赵馨诚!”

“在。”

“大的要是没了,把小的给我带回来。”

“放心。”

九点四十五分。

我带着两名组员和老何一起,站在过街天桥上俯瞰下望,地坛公园西门内外的一草一木,尽收眼底。

“这里是二号车,董继的车已接近安定门桥南,预计五分钟内抵达。”

“了解。”我掐了掐鼻梁缓解疲劳,“各组就位,听命令行事。”

老何熬不得夜,通宵未睡的他此时就像卸了妆的过气影星,盯着桥下直发愣。

我戳了他一把:“嘿,怎么了你?没事儿,领导不会说什么的。”

“估摸着蔡莹死了,老白迟早得负这个责,说也轮不到他说了。”

“打起精神来啊,大哥,就要到时间了。”

“说得好像很有把握石瞻会来一样。”

“我解释过了。而且市局那个姓袁的博士对事态进行评估后,也认为石瞻最有可能来这里取赎金。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会连专家的话都不信吧?”

“信,全世界都能想到,就石瞻脑残。”老何斜睨着我,“都说这里是三个地点中最便于脱逃的,可你看看下面,上百民警。就算他从董继手里接过钱,还能往哪儿跑?”

“他要是去保利大厦或西客站才不要死得太惨呢。”

“他在和你谈判时完全丧失了主动。”

“呵呵,我的何大医官,当时那真是纯蒙,后来我才确定他不会撕票的……”

老何略带疑惑:“你掖着什么不能分享的小秘密呐?”

“五路居那个‘点子’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当然,算是大胆的猜测……”

“二号车报告,董继抵达,开始进入预定位置。”

“一会儿再说。你别下去。”我示意一名组员留下来负责老何的安全,“我赵馨诚,东部队所有人员,保持距离!保持距离!刘支,您那边怎么样了?”

“都在。”

我顺着天桥一路奔东,检查着布控人员的位置:“观察哨。”

“董继的车停在预定地点以北两百米路东处,他刚下车。”

“二号车撤离,行动队跟上。”

“行动队就位,董继周围无异常。刘支,他马上就到包围圈了。”

董继已从过街天桥下穿过。

“观察哨报位,董继进入包围圈!距预定地点一百米。”

我盯着手表。

“我是刘强,行动队可以散开了;其他人跟董继呈同步移动,安全距离两百米。”

“董继抵达预定地点,行动队通知他停下来!”

九点五十八分,时间正好。

“各组注意周围情况,隔时通报,三分钟。”

我望向天桥的另一侧—不会,袭击或挟持老何没有任何意义。

“二组报告,无异常。”

“一组报告,正常。”

“支援组到位,无异常。”

十点零一分。

“三组报告,无异常。”

“九组报告,已临时封锁地坛公园出口。”

“四组报告,一切正常。”

没指望石瞻能像瑞士钟表一样准时抵达自投罗网,但我确实越来越好奇他能有什么办法进出自如。

“指挥中心,这里是一区布控组,目标没有出现。另外两个区怎么样了?”

“收到。二区未发现目标,三区还没有通报情况。”

十点零三分。

“赵馨诚请求与各布控区通话,指挥中心?”

“做不到。三区刚回复:刚才由于有列车进站,董家保姆在出站通道位置被挤倒,可能崴到了脚,但目标未出现,情况正常。”

“七组报告,一切正常。”

老何正朝我这边走来,似乎是想说什么。我示意让护卫的弟兄拦住他。老何不是外勤人员,不能让他冒险进入布控区域。

“一组报告,无异常情况。”

“这里是观察哨,董继移动了!”

“我是刘强,所有人员随董继调整位置!行动队!这小子干吗呐!”

十点零七分。

“他在报亭买了包烟,已通知他回预定地点。真他妈的……”

“观察哨报位,董继返回预定地点。”

“馨诚。”通信线路传来老何的声音,我忙扭头,看到天桥另一边的他正用民警的通讯器冲我喊话,像极了牛郎织女鹊桥七月七,“我们是……”

通讯线路有点儿乱,刘强在交代:“目标可能在拖延时间,寻找机会。大家不要懈怠,千万别懈怠,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发现可疑目标!方向正南:青年男性,平头,上身穿黑色夹克,下身穿绿色工装裤,黑色运动鞋,双手插兜……”

我驻足观望片刻,找到了目标,心中一凛——不是石瞻。

“四组报告,他离我很近,正盯着董继……”

没回应,刘强显然和我一样,犹疑不定。

老何的声音再度传来:“馨诚,听见了么?”

“怎么?”

目标在注视着董继,难道是石瞻的同伙?

“嫌疑目标不是石瞻,已进入包围圈,正朝董继走过去,要掐他么?”

“我刚才说,我们这次还是便衣布控……”

“嫌疑目标已接近董继,是否行动,请指示!”

“我是刘强,别掐他。看他是不是来取钱的。”

我突然比较在意老何到底想说什么,但一转念,已明白了一大半。

“目标明显是朝董继……他已经……他在打董……董继倒下了!我操!那人手里有刀!董继倒下了!”

通讯线路里描述的情景,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还好,剩下的那部分也明白了。

刘强即刻做出反应:“收网!掐死他!”

数十名便衣民警瞬间冲到了事发地点,通讯线路里一片混乱:

“目标落网!”

“隔离周围人群,把车开过来!”

“董继的大腿在流血,叫车!”

“装钱的袋子呢?”

“赵队,下命令啊!”

……

原来如此。

我快步走下天桥:“全体注意!目标出现!深绿色外套,提着编织袋,正向西侧马路方向移动。他身上可能带有布控识别标志,那不是咱们的人!行动队,全力拦截拿袋子的那个!”

随便找个小流氓来刺伤董继,然后趁乱冒充布控民警冲上去拿钱。原来适才我们的多功能法医就已察觉,石瞻是打算故技重施。

不过如此。

“发现目标,抓住他!”

“警察!站住!”

……

石瞻惊觉不妙,一脚高一脚低地发足狂奔,向马路跑去。

这次真成了玩沙盘游戏:“八组、十组封锁南北双向路口,支援组迎面抄他!”

两个支援组的弟兄拦住他,石瞻把编织袋砸向其中一人,再想起脚踹,另外一个弟兄已经抱住了他的腿,一个别子将他绊倒。顷刻间,相继赶到的行动队民警接二连三地扑了上去,把他死死压在地上。等我溜达过去的时候,石瞻身边已经围了不下二十多人,几个弟兄正踩着他上铐子。

“指挥中心,一区报告,目标落网;我重复,目标落网。董继受伤,正送往附近的医院;无其他伤亡;赎金完好;未发现人质。”通报完情况后,我摘下耳麦,示意左右把石瞻扶起来。

石瞻的额头可能是在地上磕破了,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他面带冷笑瞪着我,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蹦出三个字:“赵,馨,诚!”

“记性不错,挺好!就跟你说嘛,记清楚我的名字……”我抬手用袖口替他擦净脸上的血,“人质呢?大的小的、死的活的我都要,说吧。”

石瞻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笑容越来越诡异。

“你单枪匹马的,孩子放哪儿啦?刚出生的孩子可不能离了人。”我上前半步,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道,“石瞻,虎毒尚不食子,你说呢?”

4

石瞻的五官似乎猛地收紧了一下,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那个女孩很细心,她告诉我,石瞻跑去发廊借脸盆的时候,不但焦急,而且略带兴奋。前男友去借钱?我一早就觉得没这么简单,野狗和金丝雀混在一起,总得整出点儿肉体关系来吧。

我从他身上搜出了手机和钱包,里面有几百块现金、两张信用卡以及一些票据:“你的死活我说了不算,可别让你儿子陪葬了。”

看他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我就逗他:“蔡莹跟你幽会得再频繁,毕竟还是董财主家的媳妇儿,说白了这孩子是谁的还不好说。带我们找着孩子,我就保证帮你搞个亲子鉴定。万一你最后得吃枪子儿,我也让你走个踏实,如何?”

石瞻终于笑着回了我一句:“不必。”

反正人犯落网,交差有余,总不能在现场问讯。“押他回去。”我带上耳麦,“把车都开过来,清场收队。”

“赵队,我是小姜。三区发来紧急报告……”

“怎么?”

“三区收队的时候,发现停车场里有辆墨绿色的切诺基,车牌是……反正那是在册搜查的郑柏的车。车里发现了……孩子就在车里!”

“哈哈!”我乐着追上去拍了下石瞻,“得啦!哥们儿,这回你算输了个……”

“等等!赵队,三区刚……孩子……砸开车窗抱出孩子的时候,孩子已经……已经……随队法医说,死因可能是脱水和缺氧……”

我僵在了原地。

石瞻惊疑不定地看着我问:“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我恍然大悟,觉得自己真是只蠢猪。

“让三区的人别撤,给我接白局。”

案情小结、协查汇报、技术鉴定报告、法医鉴定结论书、尸检报告、讯问笔录……看完整本卷宗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我伸了个懒腰,跑去局长办公室。一来看看老白是否还在位,二来趁机请了半天假。

离开前,我去找了趟小姜:“有进展么?”

姜澜属于典型的“新新民警”,有着刑侦人员的热情认真劲儿,淡漂成红色的披肩发、无色透亮的唇彩和覆盆子味道的香水又炫耀着青春时尚。“石瞻的电话里干干净净,都删没了。技术队试着恢复数据,折腾一上午,还没弄出多少东西呢,设备就挂了……”

我看到办公桌上整齐码放着几排透明的证物袋,石瞻的手机和电话卡放在其中一个袋子里,下面还压着几张纸。我拿起来浏览,大概是几个电话号码和一些短信资料:“证物怎么放你这儿了?”

“技术队的屋里正摆大摊儿呢,设备坏了不得修啊?挤得我都没地方写东西。”

我把其中一个号码默念了几遍。刚要出门,又觉得不妥:“什么时候能修好?”

“不好说,蛮糟糕的样子。估计天黑前能弄好就不错了。”

我不动声色地从证物袋里抽出电话卡,揣进兜里:“我出去,有事打电话。”

从花店出来,我先把东西都挪到后座上,然后掏出电话,换卡,戴耳机,拨号,开车。

电话响了几声后,居然有人接了。

真是意外的收获。

我故意放粗嗓门:“喂?”

没人说话。

看来装不像,我放弃:“你好,蔡小姐。”

“……”

“我叫赵馨诚,就是抓到你男人的那个警察。”

“……”

“告诉你,如你所愿,孩子死了。”

“……”

“石瞻和金姨——被你利用的人,都归案了。”

似乎能听到滞重的呼吸声,若有若无。

“石瞻对你确实是一片痴情,否则他不会甘愿去当这个声东击西的炮灰;不知道你后来通过什么手段联系上的金姨,反正她知道你并非被绑架之后,也是真的同情你,只可惜她在西客站配合你掉包,到头来害了自己……”

呼吸声越来越明显。

“不错,拘世情难成大事,即便他们对你再好,你出卖他们,我也不觉得奇怪。”

“……”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连孩子都不放过?”

“……”

“我知道这个孩子本身也许是个错误,可他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你连最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了么?”

“……”

“放心,咱们的通话没被监控。对你,根本不需要。地方协查已经发现:从保定下火车之后,你现在应该在某趟赴阳泉市的长途车上。相信我,追兵和堵截都快到了。”

“嘶嘶”的声音。喘息?还是叹气?

“我劝你下车等追兵吧。五路居平房现场取证的检测结果显示:那一屋子的血,全是你难产流下的。北京地区所有医院都没有对你的收治或输血记录。失去体内将近一半的血还能支撑到现在,你已经创造吉尼斯了。我不是医生,可你自己应该明白,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你随时可能死亡。服法,是你现在唯一活命的机会——至少,还能多活些日子。”

又没声音了。

“就这样。对你这种人,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两百万——被你出卖的人,被你杀死的孩子,居然只值两百万……不过他们都比你强。”

真的彻底安静了。

“蔡莹,你,一文不值。”

挂电话的时候,大概还不到一点四十。当时我并不知道,事后保定市局反馈的结果是:下午二时许,刑侦大队行动队在g107国道自东向西方向约一百二十公里处,截下车牌号为冀cxxxx的长途客车……蔡莹侧倚在座位上,怀抱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该犯被发现时已死亡,死亡时间在不到半小时前,当场起获被掉包的赎金人民币两百万元。

雪晶上身套着件掐腰灰衬衫,裤腰束着朴素的时装带,俏立的身材是个几近标准的“s”形,一头黑发在脑后束了个马尾,嘴角保持着一贯微微上翘的角度,樱桃白的皮肤衬得两眼格外地大。她见到我就问:“你电话怎么关机了?”眼睛却在偷瞄我手里的玫瑰花束。

我单膝点地,将鲜花敬呈爱妻:“老婆大人容禀,你相公我为兑现承诺,特告假前来迎接鸾驾。恐哪个不开眼的王八蛋突然一个电话打来,召卑职归队勤王,遂关机以绝后患。请老婆大人明察啊!”

雪晶笑盈盈地从我手里接过花:“相公一路辛劳,妾身感戴难名。不必多礼,请随妾入办公室一叙。”

我一跃而起,伸手揽住雪晶:“老婆,走吧!咱们先去喝下午茶,晚饭我已经在‘俏江南’订好位子了……”

“干什么你?在单位呢……”她嗔笑着拨拉开我的手,“先跟我回办公室把材料整理完的。”

“怎么啦?我搂的是自己老婆,不可以么?”我故意扯开嗓门嚷嚷起来,“喂,我连续上勤七十多个小时,抓了俩嫌疑人,盹儿都没打过半个。就不兴咱放松放松,享受下正常的家庭生活?你们说是也不是啊?”

周围过往的都是我原来的同事,大家起哄似的附和着我:

“说得好!”

“兄弟,我支持你!”

“我也想吃‘俏江南’!”

“带上俺!带上俺!”

“让余局也准咱们假!”

……

雪晶红着脸把我拽进办公室,回手把“别关门啊”之类的调侃封锁在门外:“你个死猪头真成,侦审两边就属你跩。听说这回破案你功劳不小呢,白局更得宠着你了吧?”

“老白这位子能不能坐下去还难说呐。”我一屁股歪倒在椅子上,“你今天不是休息么?”

“本来是休息的,谁让我家郎君这么能干,把石瞻和金桂兰都送过来了,处里人手不够,我也是帮帮忙,没事,一会儿就完。这蔡莹也是,要说为了钱,她都吊着金龟婿了,何必呢……”

我耸耸肩。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颠倒过来,一样通用。

“刚才听四室的秦峰说,石瞻嘴特硬,到现在都不承认蔡莹是主谋。武警那边配合对郑柏进行了询问,信用卡和越野车都是他自愿借石瞻的,不过他对石瞻要做什么并不知情。”

“他不闻不问就这么大方?”

“据说‘因为他是我的战友’。这帮当兵的……”

“我靠,不会这俩老爷们儿之间也有点儿什么奸情吧?”

“哎,对了。石瞻知道那孩子的死讯后,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整个楼道都听得见。鉴定报告还没转过来,你在支队见着了吧?那孩子……真是他儿子?”

我刚换回手机卡,听到这里一愣:“这案子又不是你办,瞎操这心干吗?”

雪晶兴致勃勃地靠过来,显露出女性特有的八卦表情,拉着我胳膊继续追问:“你看过卷了?那孩子到底是谁的?董家的还是石瞻的?”

“都不是。其实……”我叹口气,面带愧疚地抬起头,“其实,这孩子是我的。老婆,我错了,我不该跟别的女人……这样吧,今晚回家咱们就去造小人……”

“死猪头!”雪晶举起一本卷狂砸我的头,“谁跟你造小人……”

电话响了,我一边笑着作势告饶一边接通手机:“喂?”

小姜略带哭腔的声音传来,她发现证物缺失,已经吓丢了半条命——这可是能脱制服的重罪啊。

我先是温言软语安慰了她几句,然后做诡秘状告诉她说:电话卡是老白授意我私下拿去人民大学物证鉴定中心做分析的,事关领导的去留,不宜多说。不相信可以去问领导本人。且五点前我必将电话卡送回。不用着急,务必替领导保密云云。

无论是我和老白的关系,还是老白和人民大学韩教授的关系,包括我和韩教授儿子的关系,都不致让小姜真跑去核实我的说辞。最后,她安下心来,严肃地向我保证一定会守口如瓶。

雪晶在一旁看我挂上电话,揶揄道:“你又欺负人家小姑娘。撒谎都不打腹稿,我以后还真得多小心你个猪头……”

我惊了,她怎么知道我在胡说八道?

“我就是知道,所以说我才是你老婆。”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得意,“一会儿赶紧把东西还回去,你有老白罩敢胡来,可别连累人家小女孩儿……对了,把订的位子取消吧。你刚才关机那阵,何哥打电话给我说,晚上去‘指纹’聚会。”

“指纹”是彬和朋友合伙在志新桥南开的一家咖啡屋,也是工作室的据点。

“都谁去?”

“老样子啊。”

哦,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