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苗雨兰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她低估了楚雅,苗雨兰把啥都想到了,一步步全设计好了,就是没把楚雅想透,想明白。结果,让楚雅搅了局。
这女人,说变就变,变得没一点征兆,毫无来由毫无迹象,而且没一点回旋余地。苗雨兰直叹,自己遇上神经病了。
当天晚上,库管处老王头给苗雨兰收拾了房间,清扫干净,苗雨兰心安理得住了进去。奔走一天,她是累了,洗洗,啥也没再想,睡了。没想这一觉,睡出了问题。
晚上很迟的时候,院里有了响动,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后,楚雅拉着邓朝露出去了。对此行,楚雅绝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一时冲动。早在还没来水库的时候,楚雅就想过这问题,但当时她犹豫,心里非常矛盾。一方面,想把真相告诉邓朝露,这真相害了她半辈子,后来又殃及儿子秦雨。如果早点知道,她的人生就不会这样,不会无缘无故去恨邓家英,更不会用一生的“谩骂”与“骄横”来报复丈夫。这样想起来,楚雅就悲痛得不成,她是一个被谎言和猜忌伤透了的人,也是一个被假象蒙骗了大半辈子的人。所以,想急着把真相告诉邓朝露,让她从假象中跳出来。另一方面又怕真相一旦传出去,会毁了她们。她们是指邓家英,她用一生来仇恨的女人。还有邓朝露,她本该像母亲一样去疼爱,结果却用一把变了形的刀子伤了她的童年、青春还有现在。楚雅怕自己一冒失,再次伤害到她们。到库上后,楚雅先是揣着忐忑不安的心跟邓家英母女接触,好几次,她把话题投过去,有意识地想试探试探这对母女,结果发现,情况没她想得那么严重。邓家英这边多少还有些惊悸,怕失去什么,邓朝露这边却毫不介意。有天她跟邓朝露有意谈起了身世,是借别人身世说的。邓朝露听了非常平静,一点看不出被触动被打乱,反倒用质疑的口吻说:“你觉得纠缠这些有意思吗,人生是往前走的,我才不会为这些事伤脑筋。一个人不管来自哪,过去怎么样,那是他的历史。人不能总沉湎在过去,过去的不幸还有灾难都是为今天准备的,我只要今天幸福,明天比今天过得更幸福。”她脸上真就晒满了幸福。
楚雅不大相信地问:“露,你幸福不?”
“幸福啊。”邓朝露大方地甩了甩头发,仰起脸来,非常愉快地说,“天下怕是没有比我再幸福的了,该有的我全有,我还奢求什么?”那一刻,楚雅真是被震撼,她看到了一张阳光灿烂的脸,邓朝露浑身被幸福包围着,浸透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甜蜜的微笑。原来幸福的人是这个样子,苗雨兰这一生,怕都没有这样一个时刻。
楚雅自此坚信,邓朝露有一颗坚强的心,什么也甭想摧倒她。
楚雅改变了主意,决计不把这秘密说出去,她不能打碎这孩子的幸福!
但是苗雨兰来了。苗雨兰一来,情势迅速发生变化。她会说出来的,一定会。从看到苗雨兰那一刻,楚雅的心就开始发紧,恐慌得要死。她在堤坝上慢悠悠走,不急着进院里,就是在想到底要不要阻止苗雨兰,怎么才能阻止。等到了院里,看到苗雨兰跟秦继舟在院里公开吵架,楚雅就知道,灾难来临了。
那张嘴是封不住的,或许这次来,她就是想把一切搅翻,包括被岁月尘封了的秘密。楚雅明显感觉到苗雨兰的敌意,这敌意既跟苗雨兰夫妇目前的处境有关,更跟她家秦雨有关。楚雅没怕,这个晚上,楚雅比平时镇定得多,她把邓朝露叫进屋子,先是说了一通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说,今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邓朝露不解,问:“见谁,为什么要在晚上?”楚雅非常神秘地说,见他必须在晚上,白天我们谁也看不见他!
邓朝露已经知道,她的生活要发生一些变化了。事实上最近她的生活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她在变化里痛苦着,思考着,也成熟着。现在的邓朝露已经不再惧怕这些变化。让该来的都来吧,生命如水,会把各样的船渡过去。邓朝露不是悲观,也不是绝望,因为她在一次次的痛苦里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其实就是一个渡的过程,你在不同的阶段渡着不同的事。苦难也好,悲情也好,它只有一个目的,反过来渡你,把你渡到阳光中去,渡到路宽的地方去。邓朝露以前是很被一些事纠结的,比如身世,比如爱情,比如事业,也比如流域。这个阶段,邓朝露真是不被这些事纠结了,尤其路波的死,仿佛把她一下渡出老远。站在很远处看现在的自己,邓朝露发现,那些所谓打在自己身上的伤,其实都是别人的。世界有时候会很混乱,会把一些本不该你承担的东西错放在你身上,让你累让你痛,也让你对世界的看法变得混杂,变得疑虑重重。人还是轻装上阵的好,没必要让陈旧的过去拖住你自己。有些事有些人,如果你留恋得太久,它就像影子一样附体,让你不再是纯粹的你,要么成为别人的化身,要么变成别人情绪的储存器。邓朝露年轻,她希望自己的脚步更明快些,行走的力量更大些,速度也更快些,要想这样,就必须放下许多。她忽然记起好友宋佳宜跟她说过的一番话,是在宋佳宜从西藏回来后。我们不是被别人挡住的,脚步真要前行,怎么也挡不住,事实是我们总被自己拖住,被我们混乱的思想拖住,被我们揣在心里总也不忍丢弃的过去拖住。我们总在纠结过去有什么错,却不肯去想明天应该走向哪。
楚雅把邓朝露带到了路波坟上。如果说必须有人撕破某道黑幕,楚雅决定自己先来。或者她和苗雨兰间注定要有一个先下地狱,这个人必须是她自己!
楚雅说的时候,邓朝露看似很淡定,夜色很浓,掩住了邓朝露的脸,楚雅看不到她的表情,当然,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刚开始讲时,楚雅还有点胆战心惊,更有点力不从心,生怕舌头突然打软,讲不下去。讲着讲着,楚雅就被故事迷住了,身不由己掉入一个迷宫,里面不只是黑暗,更有诱人的爱,有令她心灵震颤的伤悲。她更像一个掉进深潭的溺水者,讲述的过程也是她自我救赎的过程,她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把杂木河水管处那个夜晚路波讲给她的故事复述完,然后长长地吁口气,如释重负般抬起头,跟邓朝露说:“我原想把它带进坟墓,但是我做不到,真做不到。”
邓朝露不为所动,她像泥塑一般,从站到坟头那一刻,身子就没动过。楚雅讲的过程中,她感觉血凝固了,脉搏也没了跳动,身体是僵的,如一棵干死的树,插在那里。楚雅连着叫了她几声,她都像没有听到似地僵在那里。楚雅突然有点怕,很怕,往前走两步,想伸出手,揽住她。或者把胸脯给过去,让她有所依靠。邓朝露突然从僵死中醒过来,一把推开楚雅,疯了似地扑向路波坟茔。
黑夜里响出撕心裂肺的一声。
楚雅的心被那一声扯烂了,血无声地流下。
黑夜里,楚雅看见,邓朝露死死地扑在坟上,整个脸都贴在了坟堆上,胸口那里贴得更是结实。两只手像钻机一样钻进土里,还不甘心,还要把整个人钻进去。她没哭,胸腔里发着呜呜的声音,嘴巴却死死地咬着。她爬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然后猛地起身,朝堤坝方向奔去。
楚雅看见,邓朝露流血的双手紧紧攥着,她从路波坟上抓了两把土。
第二天,等苗雨兰醒来时,院里已经炸开了。邓朝露连夜走了,去哪,没告诉任何人,邓家英昨晚睡得沉,居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早上醒来不见女儿,以为女儿去锻炼了。后来去楚雅那边,听见楚雅跟秦继舟吵架,心里纳闷,好好的吵什么呢?想去劝,又觉不方便,就又回了屋子。等她二次出来时,院里就炸开了。
火是秦继舟点燃的,秦继舟还是保持着在科研所上班的习惯,跟老王头要了两间房,一间跟楚雅住,一间用来看书和办公。昨晚他没回睡觉的那间,以为邓朝露要跟楚雅一起睡。早起,看见楚雅惊魂落魄,不停地在院里走出走进,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就觉诧异,往屋子里巴了一眼,没看见邓朝露,就进去了。
“小露呢,昨晚不是你留她了吗?”
楚雅不敢回答,背着身子不敢看秦继舟。秦继舟越发觉得奇怪,跟着又问出几声,楚雅突然捂住脸哭开了。
“你哭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露她走了,她走了。”
“走了?”秦继舟吓了一跳,等反应过这个“走”不是他惧怕的那个“走”时,淡定下来。
“她去哪儿,回单位还是?”
“我也不清楚,我闯祸了,老秦,我闯大祸了。”楚雅一把扑住秦继舟,哽着嗓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将昨晚的事说了。
“你——”秦继舟极为震惊,一把推开楚雅,怔怔地瞪她半天,然后,怒了。
“这事你也敢跟她说,你存什么心啊!”
楚雅委屈,有口难辩。她对邓朝露,哪是居心不良,现在她恨不得把心扒出来,让秦继舟看。但是不管怎么解释,秦继舟就是不信,一口咬定她是有意而为。“你这人,一辈子都在打你的小算盘,对人对事,从来大方不了,你的胸襟难道就不能大一点点,哪怕给别人留半条路也行啊,干吗非要把别人的路全断掉,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哪里断了?!”楚雅突然尖叫一声,这话真是伤到她了,她这些天的反思、改变、忏悔,还有对事情的弥补,竟然在秦继舟心里一点反应也没。
“老秦,你太过分了,我是你妻子啊,别人不懂我,难道你也不懂?就算过去不懂,现在呢,现在你还不懂?!”楚雅呜呜咽咽起来。
“你让我怎么懂?这事是乱说的吗,如果能说,轮得着你来说,我秦继舟没长嘴?”
楚雅刚要反驳,脑子突地一转:“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叫你没长嘴?”
秦继舟这次没提防,如实说:“就你知道的那点事,能叫新鲜事,我在小露还没到库上时就知道了。”
“你!”楚雅彻底傻了,惊恐地盯住秦继舟,实在不敢相信这话是秦继舟说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秦继舟早就知道,居然瞒了她这么多年,让她嫉妒让她猜忌让她恨。
“你个浑蛋!”楚雅猛地扑过去,抓住秦继舟,又是捶打又是撕咬。“你个浑蛋大浑蛋你居然瞒我这么多年居然害我这么多年,你不单害了我也害了小雨啊你个浑蛋!”
秦继舟没推开楚雅,任她撒野,似乎这一生,就今天他能容忍妻子在他怀里撒野了。茫茫往事涌出,黑浪一般滚滚而来,淹没了他也淹没了岁月。他的泪突然而下,禁不住。他的手突然用力,死死地抓住楚雅,好像一松开,楚雅就再也不在他怀里了。半天,他老泪凄惶地说:“说了管用吗,干嘛要说啊,这样不是好好的吗,你把一切打破了,傻,你这个傻子,一辈子都没活明白。”
“我是怕她说啊。”楚雅跟着他的话说。
秦继舟又往紧里搂了搂妻子,道:“她说归她说,我们不该毁掉这个孩子,还有家英,她活不了多久了啊——”
“不!”楚雅很坚定地吼了一声,“我绝不让她说,就算是天大的错,也轮不到她犯!”
就在这时候,门砰地被推开,苗雨兰进来了。
苗雨兰已经知道邓朝露离开了。早起,她打扮一鲜,本想让小露带她去库区转转,顺便也到路波坟上看看。路波追悼会她没参加,也没送葬,就想当着小露面补上这一课。没想到老王头告诉她:“走了,气走了。”等弄明白气走的是邓朝露时,苗雨兰就气呼呼奔楚雅这屋子来,里面正在大吵,苗雨兰停下步子,听了一会,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