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2 / 2)

河流 许开祯 3689 字 2021-07-02

王瓷人说不用谢,你能掌握情况就行。

看完表格,邓家英心里就不只是震惊,而是难受到家了。按王瓷人提供的数字,再推算全县,井不但没关掉一眼,反而比去年底又新增出一百多眼。也就是说,下游沙湖县仍在大面积开采地下水,所谓治理,不过一纸空文!合上表格半天,邓家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什么东西被王瓷人掏走了。对关井数造假她能理解。问题是,流域治理的呼声越来越高,省里更是重视,连中央最高层都惊动了,他们怎么还敢乱开采,乱打井。要知道,早在去年八月,市里就通过了一项决议,下游沙湖县机井是要审批的,必须报到市流域治理综合办公室,经相关会议批准方能新打机井,而且要在水利部门监管之下。可她看到的情况和王瓷人说的一样,简直就是失控嘛。

王瓷人一番话让她彻底明白过来。

“现在打井根本不需要报批,上面说了,报也不批。于是村里就不报,直接打。”

“难道县里不管?”

“县里装看不见,其实是默许,你打你的,我装看不见,出了问题,责任由村里担,上面概不负责。还有一点,以前打井是批的,一口井县里补贴三到五千,现在好,这笔钱也省了。”

“那……你们北湖为什么不打?”

“我们不是不打,而是根本打不了。一来,南湖在上游,他们又是老住户,水路在哪,他们清楚得很,他们在有水的地方全打了井,把水截断,就算我们打了,也是枉然。二来,牛得旺是土皇上,他不让打,移民没人敢打。”

“不打井,你们喝什么,拿什么浇地?”

“买!”

“从哪买?”

“从南湖买,从牛得旺手里买。”

“你是说,他们卖水?”邓家英眼珠子都要惊出来了。

“不只牛得旺卖,在沙湖,卖水的村子多了,这是老营生了,当过村干部的都知道。

“……”

懂了,这下彻底懂了。老营生,怪不得人们都说,村书记是皇上,他想让谁喝水,谁就有水喝,还有水卖,他不想让谁喝,谁就得渴死。看来,沙湖不只是一个过度开采的问题。

王瓷人走后,邓家英失眠了。医生再三强调,要她好好休息,不可激动更不能劳累。可是,她不能不激动。王瓷人反映的情况真是怕人啊,地下卖水链,严重的地方保护主义,政府推卸责任,将矛盾转嫁到下面……想到最后,邓家英出了冷汗。

“不行,我不能住院,我要去现场,要阻止!”

邓家英出事了。

第二天天刚亮,还不到七点,邓家英一人离开医院,跟谁也没打招呼,对沈力娇也没说,租了车,直奔南湖。她怕自己的行踪被孔祥云他们知道,那样她就什么也做不成了。车子在乡村公路上奔驰半小时,拐进沙漠,清晨的漠风钻进车窗,打在邓家英脸上,邓家英感觉到一丝凉快。但她的心真是凉快不下来,流域治理谈了多少年,各种方案不知拿了多少,口号喊了几箩筐,实质性问题一个没解决。不但没解决,现在出现更复杂的情况,有人搅浑水,想把问题本末倒置。有人急于转移视线,把问题扯到别的方面去。邓家英知道,流域治理不是一挥而就的事,更不是一纸红头文件就能解决了的。但必须有这个意识,能认识到问题的根本所在。如果一直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啥药也治不了。她今天去就是想给那些还糊涂着的人当头一棒,让他们猛醒。自己不能断自己的后路,更不能为了自己的小利,毁掉整个流域的未来。

邓家英的目光透过半开着的车窗,盯住远处依稀可见的那条河。邓家英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到沙漠地区参观时,那河是有水的。包括今天要去的南湖,那时还长着芦苇,游着野鸭子,邓家英还在湖里捡过野鸭蛋呢,可好吃了。时过多年,河早已不是河,如果不凭当年的记忆,你连河的形状都看不到,曾经是河的地方,如今要么是农田,被看似蓬勃的景象覆盖,田头还有高科技农业示范区的牌子,要么满眼黄沙,一片干涸。

河早已断流,被吞噬,被消亡。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喷薄而来,大漠瞬间变得有了生气。邓家英突然让司机停车,想下去走一走。

脚步踩在柔软的沙土上,邓家英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了路波。八十年代,上级有意让她到沙湖县工作,担任水利局长,那时路波处境并不好,在龙山另一座水库当库管处副主任,整日酗酒,醉了就睡,就骂人。有一天还跑到老书记柳震山家,质问为什么要给他平反,不让他死在那个年代。气得柳震山把邓家英叫去,让她给路波做工作。有些工作能做,有些真是做不得啊。邓家英知道路波心病在哪,但又取不掉。谁能帮死去的人复活呢?那个时间,邓家英整天惦着的就一件事,帮路波找到女儿。对了,路波是有过一个女儿的,是跟当年县剧团的头牌演员程雪衣生的,这事当年邓家英并不知情,运动结束后很多年,邓家英才听说。那场运动,路波不但失去了父母,还失去了跟他相伴不久的妻子,他们唯一的女儿,在程雪衣神秘失踪后也不见了,县里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孩子也死了,但路波不信,坚称女儿还活着。还有一种说法,雪衣失踪前将孩子送给一个沙乡妇女,苦苦哀求着把她带大。每每想起这些,邓家英就有一种长泪难流的痛。对路波女儿的下落,邓家英相信后一种,没理由,就是相信,她不相信雪衣和路波的女儿会夭折,上帝不会那么绝情——

邓家英愣是要把那次机会让给路波,几次找老书记柳震山,让她看在路波当年为兴修水库做出巨大贡献的份上,不要对他太苛求。

“给他一条路,让他活下去吧。”邓家英沙哑着嗓子说。

“我不给他路?”柳震山愤愤不平。

“让他去当这个水利局长,他能胜任,他的水平还有能力您是知道的。”

“不行!”柳震山态度很坚决,“他一天不振作起来,我就一天不能把权力交给他,这人,得拿狠法子治!”

那次机会,邓家英没要,最终路波也没得到,到沙湖县担任水利局长的,是苗雨兰。邓家英现在想,假如那时她去了沙湖,情况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老了,真是老了,常常想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邓家英甩甩头,伸手捋一下被晨风吹乱的头发,原又回到车上,跟司机说走吧。

牛得旺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干这活就得起早,赶工呢。昨儿个村支书牛得旺看见了邓家英们的车,为防变化,牛得旺连夜开了会,要求村民们争分夺秒。“如今打一眼井容易吗,不容易啊,东拼西凑找钱不说,还要摆平各种关系。关系你们懂吗?”牛得旺突然瞪圆眼睛,问村民。村民们啥也不懂,不能懂,只管听支书的就是。

“好吧,骆驼你看紧点,三个工日后必须完工,下周省里还来人呢,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

叫骆驼的马上点头道:“支书你就放心吧,今天干一天,明天完工。”

邓家英赶到现场时,骆驼正吆喝着五六个农民,加紧干活。现场还有请来的技术员,自然是县水利局打井队的。邓家英打发走出租车,疾步朝打井处走去。还未到跟前,就听骆驼喊:“哎,那是谁,井上不能来女人,走开,走开你听到没?”

邓家英没理,继续往井上去,骆驼急了,当时他并不知道来人是邓家英,以为是到沙乡串亲戚的妇女。骆驼姓刘,原名叫刘洛,一条腿有点问题,走路老是左腿拖右腿,合起来就是洛拖,沙漠里最值钱的就是骆驼,这样一来,他便有了一个贴切的外号“骆驼”。骆驼是村支书牛得旺的跟班,在村里管钱的事。村支书不在时,他就代行支书的职责。

“喂,听到没,喊你呢,停下!”见邓家英不听劝,骆驼大了嗓子。

邓家英抖擞精神,继续往前去。骆驼急了,扑上来阻止。邓家英说让开,骆驼说凭什么,沙漠是你的?邓家英反问:“是你的?”骆驼呵呵一笑:“你还说对了,这沙漠还真就是我的。”邓家英看出他是无赖,不理,冲前面打井的喊:“停下,我有话要说!”

争论由此而起,邓家英喊停,前面打井的人不停,邓家英冲过去,强行命令他们停下,并告诉自己是流管处的,这样私自打井不但违犯政策而且违法。那些农民只顾低头干活,根本无视她的存在。骆驼知道来人是流管处长后,并不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邓家英:“有本事你就让他们停,你要是能让他们停下,我叫你姑奶奶。”说完,蹲一边抽烟去了。邓家英见阻止不住,就跟他们讲政策,讲来讲去,反把自己讲糊涂了,自己跑来是做什么,就为了给他们宣讲政策?

“停下!”邓家英扑上去,一把夺过打井者手里的工具,同时冲技术员讲:“你是不是不想要工作了?”

这话吓住了技术员。这天的变故也是由技术员引起的,如果他不理睬邓家英,骆驼可能不火。可他理了,紧跟着又犹豫,对打井的人说:“要不,先停下?”这话一出,骆驼马上翻脸。骆驼骂了一句技术员,冲过去就对邓家英下手。这个动作吓坏了技术员,也吓坏了那些打井的人。但是骆驼才不怕呢,支书早就跟他说过,谁敢拦,就打,南湖这一亩三分地,支书说了算。

邓家英被打成了重伤,可怕的是,骆驼不但一个人打,还恶狠狠地冲几个农民说:“工钱想要不想要,这女人敢坏我们的事,打,打了工钱加倍。”一听工钱加倍,那几个人也耐不住了,骆驼管他们工钱呢,不听骆驼的,一分钱要不到,支书那里更要挨骂。技术员急了,扑上来护邓家英,结果推搡中,邓家英失足掉进了井里。

井已打了五丈多深!

这个早上,村支书牛得旺就站在离井不远处,斜披着他的衣服,叼着烟,笑眯眯看完了这一切。邓家英失足掉进井里后,支书牛得旺咳嗽一声,朝远处吐了口痰,背着双手回家吃早饭去了。

炊烟已经升起,早上的炊烟跟黄昏时迥然不同,让人猛然想起“大漠孤烟直”这样的句子。田跟沙漠间,几只羊在吃着绿,两只母鸡在废旧的城墙上扑扇翅膀,冲空荡的沙漠发出“咯咯”的叫,一只黄狗懒洋洋地趴在村里光棍五奎家的院门前,等待太阳照到它身上。远处,十几峰驼踩着驼铃,悲悲壮壮地往西去了。

井口处,几个打井人突然木呆。

天地在那一刻奇奇怪怪地有点静。

邓家英是被王瓷人救上来的。骆驼这货,真是个二货,见邓家英掉了下去,竟然当没事人似的,双手一背,回家去了,就当井里掉进了一把管钳,就当井里掉进了一块石头。其他人见骆驼走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继续打井还是该先救人。好在这时候北湖的王瓷人跑来了。

王瓷人料定邓家英会来,否则就不到医院去见邓家英了。这个多少有点文化的中年人,看问题还是有点深度的。而且他断定邓家英会一个人来,于是这天早上,王瓷人吃过早饭,啥也顾不得做,就往井上跑,可惜晚来一步。等他连喊带骂跟打井的几个将邓家英从井里拉上来时,邓家英的气息已经很弱。

她流了不少血,呼吸艰难,怎么叫也叫不醒。

“还愣着做什么,快叫车,往医院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