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妈倒杯水。”她说。
秦雨赶忙倒过一杯水来,一边欣赏母亲的风姿一边可怜巴巴说:“讲啊,妈。”楚雅咳嗽一声,这也是她习惯性动作,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单位,只要楚雅郑重其事讲一件事时,就会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然后条丝不乱地把它讲出来。可是那天楚雅却突然间乱了思维,好像这件事不知该从何讲起,或者这件事实在是太难讲了,让她羞于启齿。总之,她在咳嗽完后,用水润了润嗓子,仍然不说话,自个像是突然间迷乱到什么中去了,以至于刚才还容光焕发的脸,倏忽间阴郁下来,向来明亮的眼神,也在那一刻变得暗灭,变得痛苦变得让儿子心惊了。
秦雨吓了一跳,慌张地扑向母亲:“妈你怎么了,妈你别吓我。”秦雨双手抓住母亲,使劲摇她,嘴里不停地追的问。楚雅缓缓伸出手,握住儿子的手,她的手有几分冰凉,这更让秦雨不安。
“妈——”秦雨又叫一声,手掌拭了拭母亲额头。母亲的额头居然也冰凉,且有冷汗渗到他手指间。
“妈,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秦雨的声音完全失真了。
“别急,小雨,妈没事的。”楚雅挣弹着说,同时用手掌传递给儿子一种力量。
“妈只是不能想起那些事,那些事虽然过去这么些年,可妈一想起来,就要窒息,要死。小雨,妈真要死了,妈活不下去了。”
“妈——”秦雨大声唤着母亲,努力着想将母亲抱到床上去,他甚至要打“120”急救电话了,楚雅制止着他:“你陪妈坐会,千万别离开,妈不能没有你,你要是离开妈,妈就什么希望也没了。”
“不会的,我怎么会离开你呢,真的不会,妈你别吓我啊。”
“可是你要爱她,你居然要爱她,爱那个孽种。你知道她是谁吗?”楚雅似乎厉了一声,旋即声音又变得极其虚弱,“妈不能说,妈真的不能说,不过你千万要记住,离她远点,越远越好。你听见没?”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不能爱小露,妈你讲清楚啊。”秦雨松开母亲,他没想到,母亲会反应如此强烈,如此痛苦,他必须搞清楚真相。
可是没有真相,直到现在,母亲也没告诉他真相,只是一个劲警告他,胆敢爱上小露那个孽种,她就死给他看,让他再也享受不到母亲的爱。
秦雨不能失去母爱,不能。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小,他就跟着母亲长大,母亲是他的一切,远比父亲重要。有时候,母亲甚至比他还重要。于是秦雨妥协了,答应母亲不再想那个女人。
“不,她是孽种。”母亲固执地纠正着,想让他亲口将这两个字说出来。秦雨说不出口,但母亲显得远比他顽强,似乎他不那么称呼邓朝露,她的痛苦就减轻不了。终于有一天,秦雨咬着牙说:“好吧,我再也不想那个孽种了。”
楚雅甜甜地一笑,脸上闪出少女般的羞涩状,情不自禁地居然吻了一下儿子额头。
一度,秦雨以为母亲有了病,不是身体,是思想,或者灵魂。秦雨在大学里接触过一些西方书籍,也听同学们谈起过人世间比较怪诞比较荒唐的那种爱,后来他读佛洛伊德,几乎就要肯定母亲阻止他跟小露相爱,是心理问题了。可是母亲很快给他带来一位女孩子,是母亲系里公认的美女。那位女生的家在江南水乡,外表远远胜过了邓朝露,而且有着显赫的家庭背影,她父亲是江南那边一个市的市长。母亲说:“跟她接触接触吧,她身上有你喜欢的东西。”
看着母亲大大方方的样子,秦雨才知道自己错了。母亲不是因为他担心的那个原因,这点上他真是有点猥琐或者下作了,怎么能那样想自己的母亲呢?责备完自己,秦雨却又茫然,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反对他跟邓朝露呢?
直到两年前,秦雨从祁连山回来,母亲跟父亲吵了架,父亲一怒之下搬到研究所小二楼去住。夜里母亲跟他诉完苦,也睡了。秦雨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久,起身去了父亲书房。
父亲的书房是很少容许他进去的,母亲也一样。这个家里总有一些奇特的现象,母亲可以在别的方面为所欲为,可以对父亲发号施令,甚至根本不把他当回事,但独独对书房这条规定,母亲却遵守得比秦雨要好,而且一再叮嘱秦雨:“那是你爸的私人领地,千万别进去,免得他狼一样嗥叫。”那晚,秦雨忽然来了兴趣,鬼使神差的,就进了书房。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是放在书架上层暗蔽角落里的一本书,秦雨拿它的时候,上面落着厚厚一层尘,以至于灰尘飞扬起来,迷了他的眼。等他拿毛巾将尘灰擦净,才发现那是一本很旧的书,纸已发了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一本水利工程知识普及读本。秦雨觉得好笑,父亲藏着这样一本书有什么用呢,难道他对那个年代还抱有怀恋?可是等他打开书,看到两张照片,他傻眼了。
书里藏着两张发黄的照片,一张背景是龙凤峡,那条峡谷对他来说已是再熟悉不过,尽管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照片,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条峡谷。隐隐约约,还有那条大坝。而在堤坝下游,一片相对开阔地带,河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父亲秦继舟,一个是邓阿姨。
他们并排站着,脸上是那个时代特有的表情,坚定、充满信念,但是,父亲跟邓阿姨眼里还有另一层内容。那内容秦雨眼里也有过,是喜欢上邓朝露那阵子,他最爱流露出的内容。
这张照片还没怎么刺激他,等看到另一张照片,秦雨的面色登时成了灰白。
照片上三个人,父亲、邓阿姨,邓阿姨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这张照片是在照相馆照的,父亲正伸出手指,幸福地逗着那个女孩。
女孩就是邓朝露!
秦雨绝不会认错,尽管女孩只有一岁多的样子,可她眉下那颗紫色的美人痣出卖了她,秦雨猛就想起邓朝露那张脸来。
按时间推算,那时候秦雨应该四岁。四岁的他跟母亲生活在省城,那是一段非常清苦的日子,而且艰难,而他的父亲,怎么也不愿意回来。
不回来原来是有原因!秦雨手一软,那张照片落在了地上。
那天起,他就知道再也不能对邓朝露有任何想法了。不,应该有,是恨。
恨就那么顺理成章生了出来,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却躲在祁连山,打着一个堂而皇之的旗号,说是要将青春还有才华奉献给那条河,奉献给那座山……
无耻!那晚他这么骂了父亲一句。随后,他才猛醒,为什么父亲在他面前总是缺少热情,为什么父亲一直要将邓朝露留在身边,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