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

一辆乌木马车停在罕无人烟的夹巷里，车辕处并排站立的两匹棕马轻轻打着响鼻。加宽的车厢将狭窄的巷弄塞得满满当当，让人怀疑这马车不是马拉进来的，而是有人举着从上方给硬塞进巷子的。

棕马的尾巴轻轻摆着，扫过其拉着的车舆栏杆，栏杆外侧红衫正坐着，手里紧紧握着缰绳，她背对车厢，紧张地四处张望，不时回头看一眼卷起帘子的车厢。

车厢里闻人侧靠在厢壁上，正在冲茶，顶级的紫笋茶，茶叶相抱似笋，待滚水三沸，于高处冲下，茶汤清澈明亮，叶底细嫩成朵。茶香如兰蕙之清，让人闻之一振，耳清目明，仿佛一天的疲劳都在这蒸腾的香气中消散无影。

我不太明白。封三宝问这句话时，整个人斜依在马车内角堆叠成一摞的柔软靠垫上，隐约能听到夹巷里打更人的敲梆声：咚！ashash咚！咚！咚！

天寒地冻，平安无事ashash

有什么不明白的？闻人珏在她对面坐着，脸上带着笑，眼眸被刚沏好的热茶蒸得潮湿，马车的车帘卷起来，月光淡淡洒满了车厢各处，光色和谐雅丽。

你既然接下了王赫这个委托，肯定有办法带他离开右玉城，为什么不直接做，还要为难他，逼他说出让你们送他去找叶长友的话？

我没有为难他啊。闻人将茶水滤出，待茶汤稍微冷却后，翻开三只杯子，一一注满，推了一杯至封三宝面前，又将一杯递给外面坐着的红衫，亲切地微笑，夜里冷，喝一点暖暖身子。

他这种于细节处的体贴真是做得完美无瑕。

封三宝冷眼看他将红衫哄得感恩戴德，慢慢伸直右臂，指尖轻触杯沿ashash并不烫，是刚好可以入口的温度：连茶水温度这么细枝末节的事你都会思虑到，更何况他被通缉ashash我倒不是说你就该为他想办法，我只是想不通你故意为难他的目的是什么。

雏鹰展翅，幼狮捕猎，除了本能之外，大多都是被生存所迫。我既然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也总是对他寄予厚望，忍不住想看看ashash他到底是能一步登天，还是需要十年一剑。

揠苗助长，急功近利，小心最后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封三宝平静无波的眼睛线条隐没于子夜般的发梢后，她的瞳孔如墨一样纯粹漆黑，你是打算将他逼到穷途末路，然后施恩于他吗？

怎么会？你把我想的太坏了。闻人珏挑动精致的眉目，无辜而风雅的脸，容颜安详，姿态端庄，我相信王小郎能自己解决这次的事情。

那么ashash你图他什么呢？在颐国都城，委托你的那个人，到底对你许以什么重利？封三宝紧紧盯住闻人珏，不放过他每一点蛛丝马迹的动静，除了金银，还有什么？

若我说只图金银让你很难相信吗？闻人珏用手指撑住额头，少女这种基于直觉的敏锐让他颇伤脑筋ashash自幼家逢巨变的少女在人际关系和世事洞察上可以说都是一张白纸，然而她看待事情的角度却屡屡出乎闻人的意料ashash他以为她只会关心花朵盛开的繁茂，这个女孩却偏偏要去关注那些繁茂背后腐朽的泥土和浇灌的代价。

是权力吗？封三宝不理会闻人似是而非的答复，不肯放弃，夜色里她乌黑的眼眸微微眯起，泛着透明的水纹，压低了嗓音，你看中的，是他的身份吗？

闻人珏手指抚摸茶杯杯缘发出细碎的声响，封三宝纯粹得没有一丝自私的心眼，让他在月光下无处遁形，他缓缓地，吐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你还小呢，别老琢磨跟自己不相关的事

王赫的事，跟我有关。封三宝截断闻人珏的话直白而粗暴，丝毫不懂得委婉妥协，他的母亲，是封氏族人。

他母亲不是闻人珏下意识反问，却又猛地顿住，微微睁大眼睛，带着绝没想到的震惊。

少女稚气未脱的脸上弥漫着宁静，是血肉磨砺后的平静：对，元庆帝的皇后，封氏族人。

你长袖善舞如闻人也有片刻失言。

而封三宝只是慢慢垂下眼，眉目不动：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怂恿元庆帝下令灭掉自己的母族。

多年前的那场是非她根本无从知晓，她本应与其他族人一起死在当年的那场屠杀中。但命运终究不愿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死结，于是独留封三宝一个人苦苦挣命，要她将当年的秘密抽丝剥茧，得到事实真相。自她在烂泥中再次睁开双眼之时起，封三宝就发誓无论那事实真相如何，都要报仇雪恨。

ashash我若得活，必将弑君！若帝后为天，臣工为地，我等黎民百姓只为蝼蚁，则我要诛天、毁地ashash天若不许，可降雷劈我！

那时封三宝半个身子埋在泥水里，双眼瞪着苍天立下誓言，天地未有半分撼动，她便将答案视为默许。

月淡如眉，将少女的眉筋目骨描画得清楚明白，闻人珏看着她倔强的容颜，隐约间仿佛看到有鲜血滴落在她眼中，凝聚成化不开的浓重。

一瞬间，闻人仿佛嗅到了血气的芬芳。

如此王赫也算是封氏族人？闻人珏谪仙般的面容有些怔愣，片刻后他微微后仰，抬手将身后系着马车帘子的绳子扯落，车厢里暗下来，一时间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片刻后封三宝清凌凌的嗓音响起：对。封族之人，非罪不杀。所以你别打他的主意。

闻人珏苦笑：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就要将他纳入羽翼之下了？

嗯。封三宝答得干脆，你别逼我与你兵刃相向。

闻人沉默，黑暗中两人都不再说话，月光从帘子的边缘部分透进来，幽暗的车厢内流窜着阴冷的空气，一点也没有柔和皎洁的意味。

车厢外的红衫没听清车厢内两人交谈了什么，见帘子落下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咬了下唇，在车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我需要回避吗？

车内沉寂许久，才传出闻人珏一声轻笑，下一刻一只手伸出来，将帘子掀起一角：不用回避，是我不小心将帘子碰落了。说着他将软帘在手中握成一束，用绳子草草系了，对红衫安抚地一笑，不待她脸红，便转回头向缩在角落阴影处的封三宝道，你说话真是太闻人珏停顿半天，也没想出在他的教养范围能用来形容的词，最终叹了口气，女儿家，别整天将打打杀杀挂在嘴边，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嫁？封三宝发出一声疑问，她的反问暗含的隐语很明显，即使闻人也语塞ashash他老是忘记眼前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是个身负血海深仇的杀神。

闻人珏无法劝她放弃仇恨，他也不想这么做。复仇也得不到什么，是没有经历过彻心之痛的人才会讲的蠢话ashash谁是为了得到什么才去复仇？亲人已经不会回来了，这一点所有的复仇者都很清楚。而眼前这个少女之所以甘愿手染血腥，不过是想借由仇人的鲜血与悲鸣，再次确认自己与族人的过往，是真实存在的。

总之，不要再随便杀人了。就算你真有这个打算，也不要说出来，会让别人有所戒备。

封三宝蹙眉：你到底是想让我杀人还是不想？她向来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她在这世上遇到的坏事太多，好事太少，对想不明白的，干脆先杀了再说。

不想。闻人轻声道，我知道你遭遇的那些事元庆帝对你和族人做的事，亲自动手做这些事的人那些将屈辱与痛苦成倍加于你身上的形形色色、各种身份的人，在你看来都罪无可赦。但是你想过没有，颐国失去君王后，会有多激烈的反扑？我怕你被反噬。闻人珏说话时，声音柔和低微，让人不忍心打断他的话语，只为他能展颜一笑。

我不会活到复仇以后那么久的，颐国怎么样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封三宝毫不迟疑地回答，让闻人珏有了瞬间的愕然ashash这样向死而生、锐不可当的决然，让他不知要如何去开解她。

这件事你说服不了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清楚我的感受。封三宝讨价还价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如我们换个话题吧。

什么话题？闻人珏明白人类的感情是如何一点一滴从少女体内流失的，他忍不住在脑中过了一下水滴石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等等各色词语。

他相信封三宝在第一次将兵刃刺穿他人身体时并不是没有犹豫，但是一再的重复会让生命失去其本来的意义。

你为什么非要带着我一起上路？封三宝瞳孔圆润的光弧在昏暗的车厢内熠熠发光，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事，何必再跟我搅和在一起？

这个么总不能让张柱石起疑，对吧？

你有很多种办法可以取信于他，为什么要选择带我上路这个隐患最多的办法？

大概是因为，我见不得好看的小姑娘受苦吧。

我不信。封三宝早已过了会被好听的言辞哄骗的年纪，她睁着一双眼睛审视对面的男人。

而闻人珏的表情始终不变，微笑的样子如淡青色的暖玉，悲悯而包容：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地方吗？

有。她知道族中最大的隐秘，甚至可以猜到元庆帝前来右玉城的目的。

是什么？

然而封三宝紧紧闭上嘴，又不吭声了。

闻人珏很喜欢封三宝这种认真回答，答不上来宁可不说话也不撒谎骗人的任性样子，他轻笑着伸手去揪她短粗的麻花辫ashash红衫见不得她成天披头散发，强行给她编的ashash欺负少女手脚不便利：你放心吧，我家有钱有权，既不图你是封族余孽抓获后的赏金，也不图你心里藏的那个秘密。你要是有什么心事，想说呢，我就听听。不愿意说呢，我也不会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