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麻烦了。
您让我替您做点事吧。我被您和那位少爷救下后安顿在这里,还没个正经营生,想备重礼报答一二也做不到,只能从衣食住行方面入手。说话的是个女人,她的声音婉转真诚,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闺怨,之前找不到救命恩人也就罢了,这两日既然您们来到了村子里,总得让我有所表示才行。
女人说着伸出手想去挽秦飞的臂膀。秦飞不胜其扰,后退两步就想遁逃,在一旁听了许久的封三宝终于确定自己没找错人,眼见那女人还要痴缠,一种自家人出来丢人现眼的耻感油然而生。
你竟然还活着。她突然出声,一追一躲的两人动作均是一顿,秦飞正要喝问是谁,便看到封三宝慢慢走进巷子。
那女人转身,封三宝看清她穿着不合体的粗麻衣服,腰间系着条绿绸腰带,头发用簪子挽了,嘴角有一颗痣。
是毛依娘。
毛依娘也认出了封三宝,她先是一惊,接着面色五彩纷呈轮换个遍,最终定格在喜极而泣上,扑过来一把搂住封三宝:毛伊罕!你果然还活着!她就觉得这个小杀神本事大得能捅破天,不可能那么轻易被烧死在山寨里。
她掐着封三宝的背,以极低的气声对封三宝耳语:这男的被我们好几个人看上了,你帮我将他拿下!说罢毛依娘将封三宝推开,双手握住她的肩上下打量着,你怎么逃出来的?起火时你去哪儿了?我还特意跑去柴房找你!喊了好几声没人答应,我以为你先跑了后来火势太大,我差点被捂死在里头,要不是贵人救命
封三宝听到她说还去找过自己,心头不由微暖,定睛想看看她这些日子有没有受到什么磋磨,正好瞅见她头上插着的那根簪子。
原来那是根款式艳俗的牡丹花簪。粉红织布浆制的花瓣,鹅黄花心饰以细碎的米珠,绢花用鱼线固定在银制的簪柄上,看着喜庆又粗糙。
以封三宝的眼光来看,这根簪子自然不值什么,但送簪人的心意确实自那粗银和米珠中透了出来只是不知道,毛依娘是否还记得宋老五。
三宝姑娘,这位妇人,你认识?秦飞在一旁问道。
军爷您真是的,说什么妇人。毛依娘转头娇笑,捏细的嗓音让封三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与毛伊罕早就相熟多年了毛依娘说着突然反应过来秦飞是在问封三宝,不由尴尬顿住。
封三宝觉得这回真是丢人丢得里子都没了,她冷着一张脸将毛依娘的手腕捉牢,对秦飞道:她是我的恩人。你先走,我与她叙叙旧。
说罢不待秦飞点头,封三宝拉着毛依娘转身就走,待走出秦飞的视线后才将人放开,让毛依娘领自己回家。
毛依娘的家在秦村西边,明显是刚搭建好的木屋,不远处有几名妇人浣洗完衣服,正成群结队地端着盆自河边回来。封三宝凝神看去,认出都是当初被王三等山贼一起掳上山的峰谷村村女,她们相互聊着天,还有一两个遥遥喊着村里的汉子,叫人明早前来帮自己劈柴。其余妇人听了纷纷起哄,暧昧而爽朗的笑声传出很远。显然众人的存在已经被村民接受,甚至融入其中了。
走得近了,村女们看到毛依娘领着的封三宝,均露出惊喜的笑容ashash她们还记得这个少女之前为了救她们做过的事,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嘘寒问暖。
封三宝被她们夹在中间,双手被人握住,耳朵里灌满了问候。
哎呀你没事!
太好了我担心了好久。
你看着瘦了许多,是不是遭了大罪?
有那性急的,将洗衣盆往地上一放,伸手去拉封三宝:一看就是好久没吃饱饭了,来来来,大姐家虽然也没什么好东西,但管你一顿饱饭还是没问题的!
上我家!
我昨儿刚得的熏肉,还是来我家吃吧!
封三宝被众人拉扯着,又不敢下狠手甩开她们,一时间两条胳膊疼得仿佛又要断开一次,额头渗出点点细汗来。
毛依娘站在一旁,眼尖地注意到封三宝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她不知道封三宝受了伤,以为这是她要发怒的前兆,忙抢上前将众人挤开,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搂:滚滚滚!埋汰老娘没给她吃过饱饭是吧?谁还缺你们那口肉了?毛伊罕是我捡了救回来的,那时候你们都不搭把手,这会她就得跟着我回家!
嘁村女们被她一打岔,高涨的热情骤降,想起之前封三宝是要用来做什么才被毛依娘捡回来,悻悻地松了手,又看了几眼封三宝,冲毛依娘努嘴,你乐意喂就接着喂呗,终究是要泼出去的水,还以为能在家里留多久?
我乐意!毛依娘猛地提高嗓门嚷嚷,声音都劈了,显然是被那句泼出去的水刺激了,想起自己惨死的儿子。她眼圈微红,眼看要跟人掐起来。
封三宝拦住她:还走不走了?
毛依娘肩背一僵,不再跟其他村女较劲,带着封三宝回去自己那间屋子。
峰谷村村女搭起的房子因为时间仓促,都建得很小,只有前后两间屋子,里屋是卧室,外屋除了招待街坊,日常烧水做饭都在这里了。
毛依娘带着封三宝走进屋,挑开分隔里外屋的帘子,进了里间。里间是一眼望到底的狭窄,只有一张土炕和炕边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椅背上搭着两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裙。
自己找地方坐吧,我去烧点水给你喝。毛依娘将椅背上的衣服收到炕上,有些局促,地方小,就我一个人住,凑合了。
你别烧水了,还得重新起炉子。
那你晚饭吃了吗?我给你煮点米粥?
封三宝随着她的问话想起毛依娘曾经给自己的米粥:清汤寡水,光可鉴人,只碗底有那么几粒白米。
封三宝抬眼看她,显然毛依娘也想起自己以前做过的好事,不由有些脸红,搓了搓手,急着分辩:那时候大家都吃不饱饭,真不是故意刁难你!
无所谓,本来我也是白吃白喝。封三宝摇摇头,自己坐到椅子上,指着炕让毛依娘坐,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来就是想问问你现在什么情况,等下就走了。
什么情况就你看到的这样呗。毛依娘期期艾艾地坐下,四下看了,喃喃着,村子没了,山寨也没了,反正哪儿都回不去了随便混日子吧。
封三宝皱眉:你自己对今后没什么打算吗?
打算?毛依娘有些呆滞地重复着,忽然眼睛一亮,有啊!哎,我还真有打算!说着她身子前倾,凑得很近,你帮帮我?就刚才你看到的那个男人,肩宽胯窄腿长,你瞧那身板就是顶用的,要是能傍上他过日子,以后真就什么都不用愁了!毛依娘说着说着兴致高昂起来,我看男人还是很准的,那人你别看他长得凶恶,还有眼疾,但这种不会花言巧语的男人才有担当,少说多做,嫁了他以后的日子肯定越过越红火!
封三宝一口气梗在胸口,不知道该说什么,耳边毛依娘还在絮叨:我看他与你是相识的,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要是能帮忙牵线,我一定重重谢你!真的,我不嫌弃他瞎了一只眼!
你还敢嫌弃他瞎了一只眼?封三宝抬头用力瞪着房梁,说不定人家那只眼是跟夏侯惇一样被自己吃掉的呢!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打断毛依娘的粉色幻想:你跟他不可能的,别想了。
毛依娘一怔:为什么?
封三宝没吭声。
只要想想闻人珏那非富即贵的身份,秦飞作为他的贴身侍卫,眼光就不可能低到哪儿去。这样的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远的不说,就连红衫都有点春心萌动的样子但她没办法与毛依娘说这些。
封三宝沉默片刻,见毛依娘还在执着地等自己给她个答案,不由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非得有个男人才能活下去吗?没有男人你活不了?
这话问得就相当难听了,毛依娘面色沉下来,尖刻地冷笑下,整个人如张开了刺的刺猬:你还真是个天真不知愁的小娘子,被我养了七年养得都不知道柴米贵了。你以为我是图男人的那一根?我呸!毛依娘恨恨地啐一口,老娘要是儿子还在,谁稀罕男人!她压低了声音嘶吼,恶狠狠地瞪着封三宝,你以为你吃的喝的都从哪来?买来的?不是!那都是地里长出来的!看天吃饭,老天爷赏饭吃,那也得先有地!可是地怎么来?得家里有男人!女人是不给分地的,你知道吗?
毛依娘喘了两口气: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觉得我随便哪个男人都行,可我得活下去,我没有地,就只能求着别人帮他们洗衣服打扫做饭,最不济就是卖身,你以为我很愿意觍着脸去纠缠别人吗?你以为我不要脸的吗?谁愿意一直求人啊?既然都是求,不如拿块地,求老天爷给口饭吃!
封三宝被她骂得张口结舌,毛依娘却好像压抑了很久,如今终于能痛快说出来了,说得毫无顾忌。
她用力捶着胸口,睁着一双泪水长流的眼,哑着嗓子低号:但凡我儿子还在,我也不用去做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可现在就剩我自己一个人了,儿子没了,你又是个灾星,我能指望你吗?我总得为自己的下半辈子谋条活路ashash!
毛依娘说完,大口大口地喘气,封三宝终于在她喘息的间隙插了句话:我养你。
毛依娘本来哭得直打嗝,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实在太惨,此刻听到封三宝冷不丁冒出的话,一时呆住了。她睁着两只眼,愣愣地看向她,嘴角的痣动了几下,才带着哭腔问:你养我?你凭什么养?你现在还靠别人养呢!
封三宝被她问得语塞,毛依娘见她说不出来,又有号啕大哭的趋势。
封三宝对女人哭这项技能是真的怕了,她头皮发麻,几乎都没过脑子,大声说道:你不就是觉得自己是女人分不到地,种不了粮食会饿死吗?秦村不给你地,我去塘子山东坡上开片荒地给你种行不行?种子我想办法!
毛依娘不哭了,愣愣地想了半天:好像可以?
于是封三宝如获大敕,一指她:你把鼻涕擦干净,这两天等我消息!说罢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