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夜长昼短。秦村边上的苍头河支流因前几天下的几场秋雨,水流欢畅起来,有水鸭在河边扑腾,溅出哗啦啦的水声,又或者游到水中心半死不活的芦苇上卧下,仿佛趴窝。几处河滩的荒地平缓地向河水倾斜,河滩上停着不知谁家的木船,有裂缝但还不至于漏水,用短绳拴在河边的一棵枯木桩上,因年岁已久,刷的清漆都剥落的差不多了。
封三宝最近这段日子情绪不太好,离群索居的,经常跑到河边一坐就是一整天,望着奔流的河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搞得王赫跟红衫紧张兮兮的,堵着闻人珏和秦飞问了好几次:那河水真的是浅得只能没过腰?
闻人珏这日终于被问烦了,打发秦飞将二人拦住,自己慢慢溜达到河边,就见封三宝不知怎么跑到河对岸去了,坐在山脚凸起的一块石头上,用手遮住阳光,盯着河水奔流而去的下游看。
闻人珏倒抽口气:姑奶奶,你怎么跑过去的?
封三宝最近一段时日被红衫事无巨细地照顾,恢复得极好,就连五感的敏锐度也比以往强了不少,早在闻人珏看到自己时就知道他过来了。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早上来的时候河水没有现在这么急,淌着河中的石头就过来了。
坐在那看什么呢?
那边。封三宝抬手漫无目的地往南边指了下,我小时候住的地儿。
闻人珏眉头一跳:隐刃谷?
封三宝收回手,慢慢转过头来认真看他:你知道。语气并不惊讶,而是有种果然如此的平静。
闻人笑了笑:久闻大名了。他答得一点心虚也没有,也没有小心翼翼地回避什么忌讳的感觉。
嗯。我很久没回去了。封三宝想起另一件事,之前老是忘记问元庆帝找来的那天夜里,他跟你说了什么?
耶?难道你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又不好意思问我?
封三宝面无表情地看他,接触的多了,就会发现,一开始以为跟谪仙一样的人,内里其实是个欠揍的逗逼。
闻人见她不答,叹了口气:你小小年纪,就不能放松点心情?老这样下去,真的会郁结于心,药石罔治的。
连赤小豆和相思子都分不清的人,没资格说什么医嘱。
闻人珏连连摇头:元庆帝那时来,是给我吃个定心丸,告诉我不管右玉城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牵扯到我。让我如果搞不定叶长友,就去找张柱石。不过嘛他耸了耸肩。
封三宝意会ashash张柱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元庆帝那句交代,算是白瞎了。
张柱石当日说过要寻来的吧?
是啊,不过应该不会太快,山寨占地挺大的,收拾残局也得要一段时间。
封三宝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我看的时候,已经没有活口了。
没逃出去的都死了那晚上的火,烧红了半边天。闻人珏想起当日的情景也是心痛,顿了片刻后对封三宝说道,你以后若在屋中待得无聊,可以去村子里转转,别老往村外跑,你手脚没好利索,平白让人担心不说,还会错过一些惊喜。
惊喜?
对。闻人珏一脸快要憋不住的得意,回头你在村中转转就知道了。
封三宝没什么兴致,视线越过闻人珏拉远:红衫来了。
圆圆脸的姑娘跑到近前,紧张地一指已经从山石上站起身的封三宝:你别动!我找船过去接你!
封三宝瞟了眼对面河滩上停着的破船,对红衫的警告置若罔闻,一脚踏入了水里。
河水多冷啊!红衫又要哭了,心惊胆战地看着封三宝提着一口气,点水踏波地从河对面飘了过来,气得口不择言,你你你!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将来宫寒,会生不出娃娃的!
封三宝落地一个踉跄,在闻人珏的笑声中无奈抬头:红衫,我年纪尚小,还考虑不了那么多。倒是你,确实到该琢磨生娃的年纪了。
我可比你爱惜自己多了!红衫气鼓鼓地将封三宝一扶,规规矩矩地与闻人珏行了个蹲礼,神医,我带她回去吃饭吃药加衣服,这眼瞅着午时要过了,天气冷,又临着水边儿,您要不要一起回去?
走吧,我本也没什么事。闻人珏笑着将手往村子一引,边走边问,你出来时,阿飞熬药呢?
是啊,专门搬了个小炉到厨房下风口亲自熬,少爷想帮忙都不让。
封三宝乖顺地跟着走,听到红衫的抱怨,忍不住暗自努嘴:可不是不让吗?要是被王赫发现给她熬的药是酸梅汤,估计早就跳脚了。
秦村是围着古树盖起来的村落,一层一层搭建外扩,现如今已经里里外外盖了十二三层房屋,如果不算上年久翻修和房屋换人住的,仅凭房屋建在村中心还是村外围,就能知道村子里谁是新来的,谁又是老住户。
村子最西边的新盖着几间房,围起房屋的栅栏上还有断木的新茬,封三宝路过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正暗想这段时间除了他们,还有谁是新来落脚的,余光里忽然瞥见一条绿绸腰带飘过。
咦?
怎么了?红衫离她很近,听到她下意识发出的气音。
没事。封三宝犹豫下,眼见着一个苗条的背影绑着那条绿绸腰带飘转过一处屋角,摇了摇头,可能是我看错了。
走了走了,赶紧回去吃饭。闻人珏在前方催促着,吃完饭你再出来溜达,到时候想看什么不行啊?
封三宝扬眉,看着闻人珏喜气洋洋的笑脸,确定他这么说确实是意有所指。
深秋的白日很短,封三宝用过午饭后便被红衫拘在屋里休息,等她睡醒一觉,外面的天都黑了。
她轻轻推开房门,听到院中王赫正在与闻人珏争辩自己为什么不能学武ashash哪怕先蹲个马步也好啊!又听到红衫在一旁小声劝着,直到闻人珏被吵得没有办法,说你可以先去劈柴。
封三宝静静靠在门边,抬头听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铅灰色的夜空里几乎看不到几颗星星,但她胸中的块垒却仿佛在这些琐碎的对话中渐渐消失,眼前仿佛有无限星光涌动。一种奇异的感受她的视觉、听觉和思维好像都被放大、重组和牵引,指向一个浩瀚的所在。
她觉得自己的五感外扩了如有一团小小的气旋,自内心深处生成,慢慢拂过庭院中的花木,穿过绵延的树林,凭借自然的气流攀上陡峭险峻的山崖,越过一座又一座起伏的丘脉,最后小气旋变成大风暴,席卷了整个天地,将塘子山与秦村尽入于眼底。
封三宝维持着望天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磨砂的琉璃,不见光泽。
忽然,她放大的瞳仁针尖般收缩,猛地回神,转头望向村西ashash她好像看见熟人了。
我出去走走。封三宝走出屋,正好听见王赫粗着嗓子对闻人珏愤怒大喊,你想让我劈柴就直说,不要把人当傻子耍。
封三宝在一旁听了,走上前拎起斧头,精铁的重量对她刚刚痊愈的手臂而言还有些吃力,她轻甩一下斧柄,单脚将院墙脚下堆了一排的粗木踢起一根:看清楚了。
劈柴讲究脚下扎稳,身正,腹收,腰背发力,带动肩臂。下劈时控制手腕力度,垂直一线,不要做多余的动作浪费体力。斧头带着风声呼啸而下,清脆的咔嚓声,粗木被整整齐齐分成了两半。
会用斧,再用刀就会容易很多。封三宝说着将斧子往地上一丢,斜插入土,信不信由你。
说着不再理会一旁看傻了眼的王赫,对红衫又说了一遍:我出去走走。
啊哎!红衫刚从封三宝的表现中回神,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忙活了一天,歇歇吧。封三宝说着,与闻人珏点了点头,走出院门慢慢往西去了。
闻人珏笑笑,不紧不慢地在她身后说道:阿飞下午说要去河边捉点鱼,这都半天没回来了,你往村西去,要是见着他了,让他别老一个人溜出去玩,赶紧回来做正事。
秦村村西的道路不如村内那么规整,砂石的小路来回穿插,一不小心就会走进死胡同。
封三宝绕了几次也没能找到正路,心里正有些烦躁,忽然听到右手边的巷子里有人说话。
秦大爷我跟您说,做鱼得讲究,刚钓上来的活鱼下锅红烧可就糟蹋了,清蒸最好。您要是不嫌弃,不如稍等片刻,我给您做得了,您直接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