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小区了。”他忍耐着针扎似的寒冷,耐心的说。
“哦。”高筱嘟囔着。
好不容易劝着她继续前行,可走了没两步,高筱突然又不老实了,直接就要往地下坐。
陈冬忆一愣,连忙把她拎了起来:“怎么了?”
“头晕。”高筱说得含混,“我要坐下。”
“马上就到家了,再坚持一下。”
“就不。”高筱和清醒时的她判若两人,死赖着不肯起来,“我现在就要坐下。”
——成熟的大人心里住了一个小孩,喝醉之后跑了出来,只管任性的在雪地上撒野。
和醉鬼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只能哄。
陈冬忆抬脸扫视了一圈,然后顺着她的意思说:“前面有椅子,一定要坐的话,我们去那边坐吧。”
不远处确实是一块小区空地,平时老头老太太们都在这里跳广场舞。空地边角处有几张长椅,孤零零躺在雪里,等待疲倦的旅人歇脚。
漆黑的小广场,空荡荡的风,呼吸间是流动的冷。
高筱却好像精神了些,坐在椅子上晃荡起脚来,只是一开口又是没头没脑的问题:“你今天怎么没唱歌?”
思路跳得太快,饶是陈冬忆这样聪明的人,也差点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他反应了一下才回答:“你是说刚才在ktv里,我为什么不唱?”
“嗯。”
陈冬忆笑笑:“我去接电话了。”
“骗人,我才不信呢。”高筱对这个借口并不买账。
今晚没有月亮,所以星星格外明亮。
整片璀璨的星河映在她的眼中,连任性都让人沉醉。美是最具有感染力的,能把敏感的自尊心与脆弱的防备一同卸下。
片刻后,陈冬忆低声说:“我不会唱歌。”
像是怕对方不理解似的,他又补充了四个字:“我听不懂。”
确实是听不懂,而不是听不到。
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有用心,陈冬忆很少提及自己的这点缺憾。
从人工耳蜗中听到的世界,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他能够理解歌词,识别音高,但没办法辨认音乐。
原理太过复杂,向清醒时的高筱解释起来都很困难,更何况是喝醉的她。
陈冬忆本以为说完之后,对方会继续胡搅蛮缠。
但高筱并没有。
她突然动了。
高筱拉住了陈冬忆的手,轻轻抬了起来。然后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缓慢的拉出长声。
陈冬忆的指尖随着她的声带一起簌簌震动。
此时此刻,声音不再是看不见、抓不着的东西。
音乐从皮肤温热的接触中流淌出来,向四下蔓延,将人淹没在无穷无尽的回忆里。
一如十年前漆黑的楼道里,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少女拉着少年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喉间,用清亮的嗓音唱了一首《好久不见》。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
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
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
好久不见。”[4]
……
在小区的广场,孤独的长椅上。
高筱突然停下了歌声,笑着开口:“这样是不是就能听懂了?”
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夜晚,只是隔了十年。
空气凝滞成团,让人无法呼吸。
陈冬忆僵硬的感受整个世界重新跌入无声,又在激烈涌来的洪流中醒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复杂的情绪交缠着,激动、兴奋、悔恨,还有一些未知的恐惧。
“高筱。”
他看向她,有些话几乎马上就要冲出胸口。
但下一秒,高筱突然松开了他的手,指向了远处:“那有一只狗。”
陈冬忆愣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哪里有什么狗,不过是一束矮冬青。大约是路灯照在上面留下点阴影,形状有几分像动物。
“那不是狗,是冬青。”陈冬忆下意识解释道。
“怎么不是狗了,明明就是只柴犬。”高筱才不管他那一套,“小狗狗快过来,姐姐给你买火腿肠吃。”
陈冬忆不再去试图纠正她,而是把话题扯回来:“你还记得……”
话到一半又停下,惴惴不安。
高筱把脸转了过来,迷惑极了:“记得什么?”
她的眼睛里是纯然的不解,半点做不得假。
也就是在这一刻,陈冬忆终于清楚地认识到:她刚刚的那些举动,只是因为喝醉了。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把他一个人扔在了痛苦与悔恨交缠的记忆里。
“没什么。”陈冬忆最终说。
汹涌的潮水褪去,在他的独孤世界里留下一片残垣断壁。
“有点冷。”高筱嘀咕着,哈出一团白气。
坐的确实有点久了。
陈冬忆起身拍净了雪,把她扶了起来。
“我们继续走吧。”他说。
剩下的路不长,不过三分钟就到了。
眼瞅分别在即,漫长的夜理应到这里就结束。
但事实总不会像预想中那么轻松。
刚走进楼宇的阴影时,就有一个等候着的人影走了出来。
是宋禾。
“你不在家也不在公司,去哪里疯了?!还有你怎么把我拉黑了?”
一连串对高筱的高声质问刚说出来,他就看到了在一旁的陈冬忆。
“陈总。”宋禾怔住,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
而陈冬忆冲他淡淡的点了个头,解释道:“刚刚组里聚会,高筱有点喝多了。”
“辛苦您了,我来扶她吧。”宋禾收回了愤怒的态度,想要伸出手。
陈冬忆却往前一步,微妙的挡在了他和高筱的中间。
好像一堵无法穿越的墙。
“我要把员工安全的送回家,而不是看到她明天出现在社会新闻的版面上。”
大概是听到了宋禾刚刚咄咄逼人的质问,陈冬忆的语气虽然算不上凶狠,但措辞很严厉。
“我和高筱就是吵了一架,没什么大不了……”
陈冬忆慢条斯理的打断了他:“我觉得应该听听高筱本人的意见。宋经理,你说呢?”
宋禾不吭声了。
而陈冬忆转向了高筱:“你怎么看?”
高筱虽然迷迷糊糊,但是一听“宋禾”这两个字,立刻喊了出来:“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陈冬忆笑了,回过身面对宋禾:“情况好像和你说的不大一样。”
宋禾被当场戳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试图挽尊:“高筱可能是喝多了,说胡话呢。”
“既然这样,那不如等她酒醒了你们再聊?”
宋禾刚要开口,陈冬忆又意味深长的说:“毕竟有些事,急不得。”
他一向和善的眼睛里有暗意流动,好像深渊从双眸中挣开一个口子,透过孔隙窥探着宋禾。
陈冬忆在警告他。
又或者是威胁。
宋禾瞬间连想到了那份泄密的材料。
他一下子生出些心虚和退缩——对方这么说,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和陈冬忆硬碰硬未免得不偿失,但让他今晚就此离开高筱,宋禾也是不情愿的。
天平在剧烈的摇晃。
就在宋禾犹豫如何开口时,他的手机响了。
陈冬忆瞥见了他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来电人,是段德兴。
“喂,段总。”宋禾走开两步接了起来,眼睛却不住的往陈冬忆身上瞟。
电话里让他现在过去。
“那个我刚好有点事……”宋禾的话才说了一半,对方已经挂断了。
啪。
天平上被加上了一枚砝码。
并不十分沉重,但足以改变一个决定。
“高筱,你今天状态不好,我明天再来找你聊。”宋禾最终对昏昏欲睡的女人说,“你先好好休息。”
之后停顿片刻:“陈总,那麻烦您送她上楼了。”
陈冬忆点点头,再正直不过的领导姿态。
短暂的不期而遇以宋禾迟疑的离开告一段落。
陈冬忆立在原处没动。
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扶着高筱继续往楼门里走去。
为了图便宜和交通方便,高筱租住的小区谈不上特别高档。一到深夜,偶尔楼里的电梯还会停。
而今天就是这样一个夜晚。
“我不回去——这里不是我的家——”
电梯不再运转,陈冬忆只能试着拖高筱走楼梯。才上了几节台阶,对方就拉起长声耍赖了。
“这就是你的家。”
“我家不长这样。”
两个人就此停住,陈冬忆低声问:“你是不想走,还是不想回家?不想走的话我可以背你,我们总不能在楼梯间里过一夜。”
高筱自己也不知道,晕晕乎乎的摇头:“我要去找他。”
“你想去找谁,找宋禾吗?”陈冬忆的嫉妒无法克制的翻滚上来,“你们已经分手了,他背叛了你。”
他心里像被打破了醋瓶子,生怕听到肯定的答案。
好在高筱并没有说话。
陈冬忆终于纵容自己扭过脸去,发现她头摇得像拨浪鼓,并且有就此在楼道里坐下的意思。
……不是去找宋禾的话,那她是想去找谁?
这个念头刚刚在陈冬忆脑海中浅显的滑过,就被高筱接下来的动作打断了。
扑通。
兴许是接连回答了几个问题,又走了这么一路,醉意已经让高筱的身体达到了极限。
她一个没站稳,栽到了陈冬忆的肩膀上,嘴里嘟囔着:“这里……不是我家,我不去。”
长久的安静。
“你确定?”陈冬忆再次开口,声音是哑的。
高筱再没有出声,睡着了似的,只有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这个夜太过饱满又复杂了。
复杂到陈冬忆想要放弃一向的隐忍和克制。
他停了很久,感受着耳旁女人灼热的呼吸,最后说:“那就跟我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喝酒真的误事,戒酒吧小高。
歌词引用自:[1]《爱河》[2]《酒醉的蝴蝶》[3]《干杯》[4]《好久不见》
感谢在2021-04-05162021-04-0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奶茶很好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细叶榄仁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