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负责跟你谈善后的,除了交警这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代表肇事车辆一方的,叫冯汉伟,当时是项目经理。另一个是艺术学院的袁牧野,你还记得这两人不?”
梁文实死咬住嘴唇,脸因巨大的痛苦而变了形。
“记得不?”宫渡略略加重了点声音,又问一句。
“这事跟冯汉伟没关系,他就是来当说客的,当时我就把他骂了回去。”梁文实说。
“那袁牧野呢,你一定还记得他吧?”
“我记得他,虽然他现在死了,可我还是记得他!”梁文实恨恨道。
宫渡注意到,提及袁牧野,梁文实的情绪马上不一样。跟说及冯汉伟时,态度迥然不同。
这个细节很重要,证明在梁文实心里,当时的两个人,冯汉伟还有袁牧野,他是分得清的。
宫渡不想让话题跑偏。他今天来不是调查这两位的。接下来,宫渡不再提袁牧野。
“你本来是想用那把枪,要掉车主人的命,可不幸得很,车祸现场他没死,到医院抢救一晚上,他也死了。你突然不知道找谁算帐去,是不是?”
“是这样。”梁文实又低沉地说了一句,他的脸上布满了苍凉。
“接下来你开始调查,你相信像你女儿这样遭遇的,绝不止一人。你更相信,那些魔手早就伸向艺术学院。你把枪藏起来,没告诉任何人,并且暗中开始练习枪法。你每天下班回到家中,大门不迈二门不出,邻居都说你是个怪人,女儿出事,你丢了魂,对什么也打不起兴趣。大白天的,你家窗帘一直拉着,极少见你拉开窗帘的,我想,你不是意志消沉,你是在家中练习枪法,你家客厅墙上,厨房里,都有纸做的靶子。对不对?”
梁文实猛然惊大了眼,不敢相信似地瞪着宫渡。那眼神分明在问,这些,宫渡怎么知道?难道他会千里眼?
“回答我的问题!”宫渡不给梁文实思考的时间。
梁文实沉吟一会,点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再不承认也说不过去。宫警官你说的对,这些年,我是靠仇恨支撑着的。”
“你想将来有一天,你会找到真正的幕后,你要用这把枪,枪里唯一一颗子弹,结束他的生命,是不是?”
梁文实又是一惊,但也仅仅是瞬间,转而无力地点点头:“是,这些年,我就在做这一件事。”
从梁文实神色还有语气变化上,宫渡感受到了一个中年人的无力。
“你知不知道,警察也在找这把枪?”宫渡延伸开了话题。
没想这次梁文实回答得挺快:“知道,事发三个月后,有人突然找过我。”
“那个人是谁?”
梁文实咬着嘴唇,不往下说了。
“那人是谁?”宫渡又问一次。
梁文实还是不说。宫渡有点急,霍地站起:“梁文实,我没时间跟你打哑谜,你如果不想把看守所当家,如果还记得你女儿,就请你如实告诉我!”
一提女儿,梁文实果然撑不住了,道:“你们老大,钟好。”
虽然宫渡心里早有答案,但猜测被证实,还是禁不住打出一个战来。
当年这起车祸案,钟好并没有参与办案。案子是由当时的刑侦支队副支队长,今天已升任为副局长的田战军负责。
但是办案民警中却有周久诚。
后来案卷也是周久诚整理的。
关于那支枪,口风控制得很紧,就连当年办案民警周久诚,都不知道银河曾经丢失过一把枪。估计李活也不知道。
好在枪里只有一发子弹。
但是钟好知道。
这把枪曾经的主人,就是钟好。
是在一起捣毁贩毒窝点的行动中,他被人从背后突然击中后脑勺,昏迷过去。醒来后有人告诉他,他的枪不见了。
那次捣毁贩毒窝点的行动很成功,银河公安局因此获得省厅的表彰,集体记了一等功。
就为了这个集体一等功,高层合力将丢枪事件压了下来。
但内部,尤其几个知情者,一直没敢忘掉这事。钟好尤其忘不掉,也不敢忘。
这些年,钟好一直在寻这把枪。
这件事,却偏偏让李镇道知道了。
也是在那个跳舞累了的晚上,李镇道把枪的事告诉了宫渡。宫渡一直不敢信,钟好这样的神探,怎么会丢掉枪呢,枪支可是警察的生命。再说公安内部,也不敢对丢枪这样的事包庇。
直到那天他走进梁文实办公室,亲眼看见那把枪。宫渡才相信,丢枪事件并非传说。他也因此能理解,号称神探的钟好,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得不到提拔。他更能理解为什么有时候钟好不能表现得那么果断,敢作敢为。一个人只要被一件事拖住,他的行动力就会受影响。
何况是丢枪这样的事!
宫渡似乎不想接受这事实,又问梁文实一句:“你确定没记错?”
梁文实很肯定地说:“不会记错,是他。”
“当时找你的就他一人,李活不在身边?”
梁文实依旧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就他一人,而且我相信,知道那把枪到我手里的,也就他一人。”
“这把枪怎么到了车主人手里的,你清楚不?”宫渡换了种口气,又问。
“这个我不清楚,但后来我知道,车主人一直把枪带在身边。”
宫渡稍稍一楞,马上便明白过来。梁文实只知道枪是那辆车子主人、当天晚上死在医院的温远征的。
至于这把枪再早的故事,他真就不知道了。
“温远征为什么要把枪带在身边?”
“应该是他也知道,有人想杀他,想灭口。”
“你怀疑过那起车祸没有?”
“起开始没有怀疑,后来越想越不对劲,那么晚的天,街上车子本来就少,怎么会发生两辆车相撞呢?”
“肇事的那辆车辆,你知道是哪家单位的?”
“是一辆工程车,从建筑工地往外拉土。后来我查出,工程车是国栋集团的。”
宫渡狠劲地在记录本上写了不少,重新抬起头:“你后来找过熊国栋,熊国栋矢口否认,甚至跟你说,那辆车是私人的,是他雇来往城外运渣土的。当时国栋集团正在开发红星二号花园,对不?”
“对,我找过他,但他压根不承认。”
“你还因此事揍过熊国栋一次,是在他办公室?”
“事故发生后,肇事司机逍遥法外,迟迟得不到处理。有人甚至以间歇性精神病发作为他开脱,我在精神病院,这类病我当然清楚。肇事司机二十来岁,体格壮得很,怎么会突然间得这种病?后来我终于得知,肇事司机徐学是熊国栋亲外甥,他姐姐熊国凤的儿子。车祸之后,熊国栋把徐学雪藏了起来。那辆工程车,也是事故发生一周前才转的手续,新车主是之前在他工地上打工的一位农民,早在两年前就得病死了。一个死人怎么会从他公司买车?这明显就是一场阴谋。”
“你说的这些情况,当时可向有关部门反映过?”
“我四处写信,四处上访,但没有人理我。倒是一天深夜,我在路上被三个蒙面人打伤,其中一个威胁我,再敢四处胡说,把我装进麻袋丢进洪水河。”
“你害怕了?”
“你觉得我是一个害怕的人?”
“可之后,你没了行动,而且还接受了院长职务。之前你只是精神病院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办公室主任都不是。”
“你怀疑我被他们收买?笑话。我心中的仇恨,岂是一个院长就能抹平的。我是没有办法,我知道告不赢他们,而且这样告下去,我真的会被他们丢进洪水河。所以我想先暂时冷静下来,以自己的方式复仇。”
“你想杀掉熊国栋?”
梁文实痛苦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有一颗子弹,这颗子弹他不配享有,他不过也是链条上一条走狗,我要找到背后真正主使的人。”
“你找到了吗?”
梁文实突然垂下头,半天不说话。良久,他抬起头,看住宫渡:“找到了。可你们都没有办法的人,我一个小老百姓,又能如何。我对不起林可,对不起啊——”梁文实再次大哭起来。
宫渡停止问话。
他坐的久了,腰有些酸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一会儿步。目光一直不看向对面坐着的梁文实,而是漫无目的地游窜。忽儿探向窗外,忽儿又看住天花板。
屋顶上吊灯有一只灯泡坏了,灯罩被拿下来,就那么裸露着,看着有点不舒服。
宫渡盯了一会屋顶,目光又看向窗外,似是在寻找着什么。梁文实的话既振奋着他,又让他心里掠过一层接一层的暗浪。他好像有点承受不住,需要一个人进来,跟他共同承担。
但他知道,今天这场谈话,不能有任何外人。钟好也不可以。这不是因为他比其他人能干,哪啊,差得远呢。而是因为他是新来的,对发生在银河的那些密密麻麻的事,心里没底,也没被谁打上烙印。
哦,烙印。
宫渡这个时候才明白,烙印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它会带给人模糊甚至错误的偏见,会让人先入为主。
办案最怕的就是先入为主。
提前预设了立场,甚至心里想好了谁是罪犯,谁是无辜者。
所有的侦查,不过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测。这很可怕。
“你是一张干净的纸,没被谁污染过,也不对谁抱有任何偏见。银河是个巨大的染缸,我们不同程度地中了毒,看事物总是模糊的。而现在需要清晰,需要从乱麻中理出一条线,让大家看清方向。”
钟好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这是钟好决定让他参与到李镇道案之前,找他做工作时说过的话。
钟好也承认,他自己也不可避免地走进了死胡同,最大的问题是怀疑一切,看谁也像嫌犯,看谁也不干净,都有问题。
“我找不到一个干净的人,我感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都在虎视眈眈,都在刺向自己认为的对方。可对方在哪?”
“是的,我很迷茫。这么多年过去了,案情非但没清晰,相反,越来越乱。一环套一环,每个环都是死扣,都解不开。银河像床巨大的棉被,潮湿、阴冷,但又盖住了一切。掀起每一个角,都能看到肮脏,看到罪恶。但每一个角看到的东西又不一样。这个迷宫太深了,我陷在里面走不出来。我不知道朝哪个方向下手,但我真是想把这块棉被拿掉。因为棉被遮挡住了阳光,整个银河都需要在太阳下暴晒。”
是的,钟好说的对。的确像条棉被,的确太久了晒不到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