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宫渡坐在了梁文实面前。
这是银河市第二看守所,不在市区,是在银河去往省城海州方向一个叫高阳的地方。有人也将这里叫作高阳看守所。
来之前钟好已经跟看守所长打了招呼,梁文实被带进一间平时不怎么用的审讯室。
这种审讯室的风格跟会客室差不多,一般情况,能来这里接受问讯的,都是些“特殊”嫌犯。
“你来了?”梁文实戴着手铐,才几天工夫,他就比精神病院时憔悴出许多,脸瘦了差不多一圈,头发也白了不少,尤其一双眼睛,感觉深陷了进去。
宫渡看了一眼,没说话,心里却想,外面再风光再有背景再能呼风唤雨,到了这里,你立马就能像枯树一样萎缩。
不是说看守所的人对你搞了什么,而是这里特有的气场。
气场对一个人,很为重要。
比如你走进法院,只要一踩上水泥台阶,那种敬畏感就会油然而生。
还比如你去政府部门,进大门时,你心里那层怯、那种不确定就有了。
“姓名?”宫渡坐下,打开笔记本,同时伸手摁了下桌子边上的控制按钮。
这是请示钟好同意并得到看守所这边批准的。正常情况,来审讯的必须是两个人,有时还要专门带一个书记员。审讯过程必须全程录像,要接受监督。但宫渡说,他这次见梁文实,不能算是提审,他只是想以个人身份跟梁文实谈谈。
他想弄清一些事。
钟好经过一番考虑,准许了他。并说,出了问题由他钟好担着,但也给宫渡提了三项要求:
一,不许碰梁文实,手指头都不能挨。
二,全程不能打开手铐,不能让梁文实离开那把椅子。
三,要派一个人在外面监视,审讯室门不得带上。
宫渡一一答应。
“我知道你会来。”梁文实目光一直没离开宫渡,好像他在验证一件事,因验证成功,眼角泛起一丝笑。
“姓名。”宫渡又问一句。并在记录本上写了几个字。
“梁文实。”梁文实反应过来,这不是他办公室,也不是他家,进来才两天,但他长进很快,很多东西还有规矩已经记在了心里。
“性别?”
“这也要问啊,难不成我还能成女人?”
“性别!”
“男!”
“年龄?”
“53岁。”
“职业?”
“我这职业叫什么来着呢,说医生又不是医生,说管理者有时候又担着医生职责。”
“职业!”
“精神病院干部。”
“职务?”
“就算是院长吧。”
“职务!”宫渡又问一遍。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院长。”
“职务!”宫渡第三次问。
梁文实吭了很久,极不情愿地回答:“得,就院长。”
宫渡在这一栏写了几个字,连着打出几个问号。
例行公事把这些问完,宫渡顿了一会,抬起头来,目光跟梁文实对视一会。梁文实似乎也感觉到,宫渡要触及到实质性问题了。
他脸上闪过一层激动的表情,似是有点按捺不住。
宫渡把目光移开,冲窗外看了看,低下头,像是从胸腔里往外掏话。
样子突然间有几分沉重。
“八年前银河市区东二环路雁子楼前发生一起车祸,你知道不?”宫渡终于开了口。
梁文实眼睛突地瞪大,身子也往上起了起,像是想站起来,整个人好像突然间来了精神。
“坐端正!”宫渡重重说了一声。
梁文实重新坐端,目光却还诧异地盯在宫渡脸上。
“回答我的问题。”
“知道。”
“当时小轿车里包括司机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你的女儿梁林可,小名小可,对不?”
“宫警官……”梁文实忽然垂下头,眼睛里两股泪水奔出来,喊宫渡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宫渡脸上没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好像故意给出一段时间,让他悲恸一会。
“对我所问的问题,你只回答是或者不是,知道的说知道,不知道的可以说不知道,跟我问话无关的事,请不要多说。”
梁文实仍然陷在巨大的悲恸中,整个身子就跟瘫软了似的。过了好长时间,他努力着抬起头,往端里坐了坐,用戴着手铐的手擦干了眼泪。
“问吧宫警官,我明白。”
“我再问一遍,当时车上坐着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她叫梁林可,是你女儿,对不?”
“是。”
“车祸第一时间,你便接到电话,那天你是最早赶到车祸现场的,对不?”
梁文实低头想了一会,道:“是。”
“你女儿当场就死了,你赶到时,她的尸体被现场值勤的交警抬到了路边,盖着一条被单,现场交警还有后面赶去的民警都在抢救车里另一位人,没人理你,对不?”
“对。”
“你抱着女儿,哭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突然间你扑向抢救人群,用拳头狠砸当时受伤的那位领导,是不是这样?”
梁文实嗓子又哽咽起来,半天后应了一声:“是。”
“当时你被现场的警察推开,有人骂了你,有人让你走开,你那一刻疯了,大喊着让他们把你女儿送往医院,可是有人不屑地说,你女儿已经死了,对不?”
梁文实泣不成声,双手抱住头说:“是,是,他们不救我女儿,像是我女儿不存在一样。”
“后来你走到那辆被毁的车子前,你不知道要找什么,但你疯狂地找,你的愿意是找到一样物件,你想发疯,想泄愤,对不?”
梁文实抬起头:“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想做点什么,可我不知道做什么。我走到车子前,本来是想找我女儿的遗物,我相信她一定有什么留在车子里,因为她身上什么也没有,我感觉有人在车子中抱出她时,拿走了她身上全部东西。”
梁文实说不下去了,继续抱头哭。
宫渡给了他一段时间,然后又问:“结果你找到了一把枪。”
梁文实忽地抬起头,半天,又垂下。
“那把枪在座位底下,很隐蔽的地方,我摸到它的一瞬,根本没反应过是什么,等我拿出来,它吓着了我。”
“你本来想拿那把枪恐吓现场办案的警察,但是你不会用枪。后来你改变了主意,走到女儿身边,抱起女儿,借助女儿的尸体,你藏起了那把枪,对不?”
“不知道,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我想拿它杀人,但不知道要杀谁,我想把它交给警察,又觉得他们不配。我就把它藏在了路边一个水泥管里。”
“这把枪是车子主人的,这是你后来知道的,对不?”
梁文实重重点了下头:“是,我知道这些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
“你一直恨车子的主人,是他玷污了你女儿,让你女儿做他的小三,对不?”
“我女儿当时只有十八岁,是他们,他们是一伙衣冠禽兽。”梁文实接着又恸哭起来。”
“你之前就知道女儿跟车主的关系,你劝说不了女儿,眼见着她越陷越深,一度时间,甚至跟她断绝来往,有这事吧?”
“她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可她没逃过他们的手掌,这帮畜牲!”
“只回答我问的问题。”
“好吧。”梁文实又抹了把脸。
“你夫人当时也去了,一到现场她便昏了过去。女儿的事对她打击很大,此后不久,她便辞世。等于这场车祸,害了她们母女俩。是这样吧?”
梁文实眼里的泪流得越发凶,哽咽着嗓子,竟说不出话来。
“你们夫妇在女儿身上费了不少心,辛辛苦苦把她抚养大,并把她送进了艺术学院。她嗓子好,歌唱的不错,跳舞也很有天赋,入学不久,就有了校花的名头。这些情况你都知道吧?”
“知道。”
“事故发生后,有人找到你,提出给你赔偿,二十万人民币,你没接受,你什么也不接受,你反复说让他们偿你女儿命。”
“难道他们不应该偿还?”
“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是。我不接受,到现在我还是不接受,我只要我的女儿,我想让她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