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瑜愕然看他,那样子似乎是想说“臣不是这个意思”,但最后也觉得这样的辩解无力,干脆闭口不言。
“学士不必紧张,孤那日张口之时,就已经做好了将来成为众矢之的的准备。”慕容恪轻轻摩挲着那哥窑的冰裂纹酒盏,青釉薄胎,色如脂玉,纹路蔓延其上,成就其独特的残缺的不完满的美,那细小的纹路与他的指腹摩擦,几乎感受不到它是碎裂的,他送酒入喉,莞尔而笑。
叶瑾瑜摇头不解:“殿下,你往后要面对的,可能远远超过你现在所能想象的。皇上商议此事时,只请了二宰执还有一部分言官,他们的家族关系与诸藩并没有牵扯,即便有,那也已经很远了。朝中还有另一部分官员,甚至京城中有几个世家大族,都是诸藩的旁支,要么就是有姻亲关系,现在削藩的诏令下来,他们必会知道这是殿下你的主意。若此事是皇上的意思,他们可能还会忌惮收敛些,可这竟然是殿下出的主意!殿下身为皇太子,虽有参政之权,但干预太过便会引人侧目,他们为泄心头之恨,必然会向皇上上疏说殿下僭越、妄议国家大政,心思不轨,甚至,还有可能攻讦殿下谋逆,到时候,凭借皇上与殿下的关系,真的会保殿下周全吗?”
他口中所说亦是慕容恪心中隐忧,于是后者只能不断的饮着杯中酒,默默期望那山洪暴发的一天尽量来的晚一点。
“若是诸藩束手就擒,那对于殿下还好一些。若是他们最终决定奋力一搏,那么,全天下的百信都会以为这是殿下带给他们的灾难,他们会痛恨、咒骂殿下,而失民心对于殿下而言,才是最可怕的。”
慕容恪的眉头不知不觉的紧皱了起来,心上的某处像是被谁狠狠刺了一下,他的面容也有一刹那的局促,恍惚想着——只有他一人以为然的道,究竟算不算是天下的道?
以万民社稷为计,而最后的结果却没有让万民满意,却加速招致了灾难的到来,这算不算是一种过错?
他不知道,也算不清。
叶瑾瑜见他神色恍惚,也不忍再说下去,于是这雅室内沉寂了片刻,窗外的风声猎猎,吹得那竹子左摇右摆,他们亦可听清那枝叶颤动的哗哗作响声。
慕容恪回过神来,有些疲惫的朝他笑笑,道:“学士继续说,孤一直在听呢。”
叶瑾瑜踟蹰了一瞬,将许多还未道出口的危机咽了下去,温润一笑,问道:“臣想知道,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知道后果,为何还是义无反顾?
“有很多理由,”慕容恪淡淡一笑去望叶瑾瑜,见他神色庄重,想必是要认真听他说,于是启口:“比如,为了你口中的,可能会恨我入骨的万民。如果,我不向父皇提出‘换防’,他很有可能直接派使者去藩国宣谕指令,将藩王的军队、钱财、土地一并剥夺,那么各藩造反的可能很大,百姓会遭受更深的苦难,骨肉流离,无家可归,在战争中陨灭、消亡,国朝的处处都在打仗,只要有藩国的地方就有战争,那么,到时候流民会不会被各藩吸纳入自己的兵力中,国朝与子民完全站在对立的立场上,还有何胜负可言?”
叶瑾瑜眼中明显有诧异之色,但是在那诧异之外,还有更多掩埋的更深的情绪,比如敬服。他原以为慕容恪不过是个冷漠孤傲的皇子,所求也不过和慕容谨一样,是这天下间至高无上的权柄——那是他们生来就应当去追逐的。他从未想过,慕容恪有着超乎他年龄的成熟与冷静,还有城府。只是这城府,显然不仅是勾心斗角这么简单。
他默然许久,问:“殿下为何以为皇上会采取这样的手段?”
慕容恪唇角微微上扬,带起一个不冷不热的笑容,却并没有嘲讽谁的意味,“皇上骨子里,就是一个独断专行近乎粗暴的人。”
叶瑾瑜想到殷启遥的旧事,没有反驳。不过他突然觉得有些惊奇,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当今圣上,而且还是从皇太子的口中。除了千篇一律的赞美和褒扬,大多数人会形容皇上多疑、自私、心狠、城府深,但是仔细一想,皇上的确有慕容恪所形容的那种气质,在某些事情上,皇上确实粗暴的近乎愚蠢,然而最后,还是赢了。
“还有什么理由?”
慕容恪垂下眼帘避免和叶瑾瑜的视线接触,送酒入喉,只觉那淡淡的苦涩与凉意延续到了自己身体的更深处,方才徐徐道:“学士何不猜一猜?”
叶瑾瑜心中微微感知出一个人来,试探问道:“殿下是不是与皇上做了什么交易?”
慕容恪一笑,举杯向对面人致意,道:“学士深得我心。孤请皇上调离沈鸿轩与韩硕。”
“皇上应了?”
慕容恪点头道:“当然,与孤相比,父皇所做的牺牲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是这样一来,韩硕与沈鸿轩就只有一人能待在沧州,若是父皇足够大胆将韩硕留在沧州,那孤也没有异议。”
“那么殿下,是不是还有第三个理由?”韩硕犹豫着发问,毕竟这第二个理由,其实更像是无可奈何之后选择的一点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