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各藩世子入京安定以后,朝中大臣也知尘埃落定不可挽回,于是将奏疏的内容渐渐从“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变成了对太子的攻讦和指责,说太子违背先王遗德,意在挑拨宗族情谊,扰乱安稳之世,危言耸听,气量狭小。之后各藩王也纷纷上疏,恳请皇上不要听信小人谗言,自己并无不臣之心,一直恭敬对上,效忠陛下,天地可鉴云云。皇帝一笑置之,却也下诏给诸藩多加安慰,知道诸卿仁孝,望以后能继续为朝廷效力,又言会好好照顾质子,请诸卿莫要担心。
尔后朝堂的局势,方才渐渐平稳下来。
然而暂时的安稳,其背后似乎总是孕育着更大的风浪。
慕容恪按例上朝,那些大臣也无所顾忌当面陈述他的种种罪行,慕容恪淡然听之,一言不发,脸上也看不出忧喜,似乎连上本参他的人是谁都并不在乎,只默然站在一边,私下也并未约见过谁,贿赂过谁。而那些与藩国有利益关隘的大臣见他如此,愈发在心里不屑起来,只觉慕容恪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储君,于是越发大胆的在朝堂上诋毁起他。皇帝听了也无奈,但是也不能封了他们的口,只能一日一日的拖着。国朝自太祖起便倡导言论开明,鼓励言官谏言上疏,且有不杀士大夫的规定。皇上又极爱面子,之前为了削藩,已将“违背祖宗遗志”的罪名丢给了太子,此时更不愿担上一个偏私太子而阻塞言路的昏君罪名,便每日听着言官那一套言论,听完了好言安慰几句,“还得容后再议。”
这日,言官们的例行数落太子完毕,皇帝敷衍了几句后便准备下朝,此时队伍里突然有个绿意袍的官员出列,不过是个七品的言官,持笏作揖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皇帝狐疑的看他一眼,道:“有何事?”
“各位大人已经接连数日向陛下弹劾太子,而陛下却只一味拖延并不处置,臣大胆问一句,陛下打算何时降罪于太子?”
此言一出,顿时满朝皆寂,众人屏息凝神,连一声议论都不曾听得,冷汗也不禁慢慢的从背后冒了出来,气氛悄然凝结,于心照不宣间。
他们一边感慨于此人的大胆,一边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人是前不久才被调入谏院的吕司严,不过二十四岁,此时贸然站出逼迫皇上对太子做出处罚,虽也是大快人心,但总不免让人为他捏把汗。
皇帝的目光瞬时阴沉了下去,于此时选择了沉默,可能也是希望吕司严知难而退,莫要再纠缠不休。
而众人的目光也悄悄的从吕司严处收了回来,投向了左列最前的太子慕容恪,他微微垂首,若有所思,唇边一缕笑意,似有若无。
“如果陛下觉得诸位大人所言是强词夺理,牵强附会的话,那么臣就给殿下一个足以治罪太子的理由。”
众人惊骇,就连皇帝也不禁蹙了蹙眉,许久没有伸展开,但也没有打断吕司严的话。
“太子染指军队,干扰国政,借陛下之手而行己政,在各藩及军队中加大影响,而使诸藩尽知此事皆是太子一人之主意,那以后究竟是遵陛下还是遵太子呢?”吕司严声音洪亮,虽垂眉低首,但眉宇间无丝毫畏惧之色。
“放肆!”皇帝气的打颤,两眼怒睁,额头上青筋暴起,指着吕司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吕司严见状,从容不迫的下跪继续道:“微臣不过就事论事,陛下无需生气。即便太子之策有效,尽早除去了埋伏在藩国中的隐忧,但说诸藩谋逆造反,原本也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论调,皇上便为这事而大动干戈,难免诸藩心中不平。以为太子区区数语间便能定下他们的前途,因此,日后会不会刻意亲近、讨好太子也很难说。但陛下若是给太子适当处罚,那么也算是一贬同贬,诸藩心中不会再生想法。”
吕司严字字珠玑,字字扣在皇帝的心病上,皇帝被他说的也不禁有些动摇,犀利的目光投射到太子身上,面无表情道:“太子,你听见了么?”
慕容恪缓缓出列跪拜于地,神情较之以往更为严肃,思忖片刻启口道:“儿臣惶恐。吕司严所言之事,儿臣从未想过,亦从未做过。儿臣所想所念不过是为国分忧,为父皇分忧,若是这都能引申为罪的话,那以后朝廷当中岂不是再无人愿意为父皇出谋划策?人人自危只求避事自保。”
吕司严再次高声:“陛下明鉴,太子不可干预军队之事,此乃规制。即便太子本意是好的,但事已至此,处罚太子才能安定诸藩愤懑之意,避免诸藩与太子勾结,也是势在必行。”
皇帝略显疲惫的坐于龙椅之上,闭上眼,一手缓慢的捏着自己的眉心,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额头上满布纹路,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许多岁。
不知过去多久,殿内依旧一片寂静无声,皇帝始终没有发话,底下的大臣终于忍耐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陆续有几个大臣出来为太子辩护,皆是当初被皇帝诏去制定诏令的官员,与藩国没有利益瓜葛。同时的,也有更多主张弹劾太子的官员走出,两边各执一词互不退让,言辞犀利,锋芒毕露,而位于漩涡中心的太子始终没有再发一言,只是很安静的平视前方,两眼灰蒙蒙的落满尘埃,似乎完全听不见在身后争执的两派声音。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迟早。他也知道,为了江山,他的父皇也迟早会把他丢弃出去,不过是以什么样的一种方式,他甚至有些好奇。
众人争执不下,终于,参知政事董明轩也手持笏板从队伍从队伍中走出,众人见他要发话,刹那间全部静默。
“陛下,臣以为,吕司严所说有理,既然是为了国朝的安宁太平,太子就暂且委屈一下。”
当时制定诏令,董明轩也在其中,也表示欣然同意,而今竟然帮着弹劾派说话,两派不禁都有些愕然。有些主张维护太子的官员凑上去,不解询问,董明轩只是幽幽叹了口气,道:“太子染指军队,确实是无法回避的一点,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二者分明,方是治国之道。”
于是维护派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甚有无可奈何之意。
此前一直无所表示的慕容恪终于回过头,看了一眼右后方的董明轩,两目相触,慕容恪颔首微笑,开口道:“董大人说的是,孤一己之身不足惜,当以国家社稷为先。”
董明轩惭愧,“太子有此心,真是国朝之福。”
于是众人目光纷纷向龙椅上的皇帝望去,静静等待他最后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