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容默默跟在太子身后,准确的说,是王志的身后——或是因为惶恐,或是因为不愿,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更隐秘的原因,她不愿和太子离得太近,脸上表情从出了章华殿便再没有变过,偶尔淡漠地望一眼晴空,发现这条路上的天空与章华殿外的,别无二致。
她眼下即将面对的、往后必然面对的,却不可能再与过去的日子——别无二致。
她终是幽幽叹了一口气,气息微弱,不足以落在任何人的耳中。
崇文馆位于整个东宫的西侧,十分清净爽利的一方院落,离太子寝宫较近,离嫔妃之所则比较远,别说是嫔妃,就是宫女崇文馆中都没有一个,大概因为读书是养心修心之事,自然要与美色划清界限。沉容心中惴惴,她本以为太子会带她回熹盛宫,却不想被带到人烟稀少的崇文馆里,不过这位太子殿下一向古怪,做什么都不足以使她惊讶罢了。沉容顺着墙沿悄无声息地跟在王志后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崇文馆的院门前,朱红色的大门许久没有修葺过,上面的红漆已经呈有剥落之像,如蜿蜒生长的细藤蔓一般,攀援而上,不过远远看去并不明显。沉容跨过门槛,小心翼翼的迈入这圣贤清净之地,只见满院的茂林修竹,无风自动,瑟瑟作响,西北角上还栽着一株桂子,只是还未到开花的时令,便一味默默呆着。
沉容的目光在那桂子上略滞了滞,若有所思般垂下头,双目仅能触及前面王志的脚,拾阶而上进入崇文馆的正殿中,退到一旁侍立。
慕容恪从容倚靠在榻上,不知是因为神思倦怠还是因为没有心思理会他们,竟以手支颐,闭目沉沉睡去。殿门未关,晴好的阳光尽情洒落在地,像是一地的金屑,偶尔光芒刺眼。殿外啾啾鸟鸣声穿过竹枝、穿过叶片、穿过或粗或细的虬枝,裹挟着草木的清新香气落在他们的耳鼻之中,涤尽他们的内心,午后的和暖、午后的安静、午后的清闲,就在此刻彰显的明晰无比、深刻无比。
沉容的面上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柔光,眉峰如墨山般清峻,眼波如秋水般澄澈,眉眼盈盈,无限温柔,无限风光。她将目光从外面的碧蓝苍翠中收回,十分大胆的,望向榻上熟睡中的太子——皇太子慕容恪,人人皆说他生的一副绝好皮囊,可惜她在东宫待了一年,今天才有缘得见。沉容的心几乎在望向他面庞时停止了跳动,双目不自觉的扑闪了两下,整个人都呆住——这真的是男子的长相么?就连她,在他面前都不由的自惭。只见那榻上之人,虽紧闭双目,也依然掩饰不住其难以说清道明的俊秀,浑身的气度完全不是她这等小婢女可以想象的,其姿其态,傀俄若玉山之将倾,气度华贵,浑然天成,沉容呆呆看着,几乎要忘了礼制、忘了法度,忘了自己和他之间横亘的那条鸿沟。
沉容终于收回目光,除了沉浸在对于他天人之貌的震惊外,心中竟忍不住有些失落,至于这失落的缘由,她不想探求,也不能探求。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太子睡眼惺忪地张开双目,冷冷打量了一眼在旁一动不动垂首侍立的二人,勾起一抹笑道:“本想着歪头眯一会儿的,没想到就这么睡过去了。”
王志赔笑道:“午后本就该休息,谁想到因娘娘的事情又闹了一会子,殿下实在是辛苦了。”
慕容恪点点头,一时觉得口干,朝案几上瞥了一眼,见没有沏新的茶来,蹙眉不豫道:“这崇文馆的小黄门们愈发是不懂规矩了,连茶也不备。”
王志自然知道是当事的内监们偷懒,然而太子既喜欢清静,说过不让他们打扰,他们不来烦太子自然也算不得是错处,王志想了想,上前替他们赔罪道:“殿下息怒,他们刚刚来问过臣是否要备茶,臣怕他们惊扰到殿下休息,就让他们下去了,是臣的错,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就会替他们遮掩,也罢,先端碗水来。”
王志“是”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正要出门,突然看沉容无事立在一旁,便道:“一出门左拐便是茶房,你去吧。”
沉容正要答应,却听见那座上之人的声音:“还是你去。”便不再说话。王志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神色略显尴尬,应了一声退出去。这殿中,顿时清净了许多,同时气氛也怪异了许多。慕容恪的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她的面上,她清楚,可是她不能回视他,于是就分外难熬。最后她干脆选择无视,双眸定格在树间跳跃翻飞的鸟儿,情不自禁扬起微笑,目光中隐隐透着些艳羡,然而艳羡只是艳羡,并没有转化为别的什么苦痛的感情,被慕容恪收进眼里,倒是忍不住觉得新奇。不一会儿王志进来,两手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汝窑的莲花口碗,釉色如玉,即便是盛着最普通的白水,竟也能熠熠泛出些光华来。慕容恪伸手接过,喝了小半碗,突然对沉容笑道:“你渴不渴?”
沉容吃了一惊,低头回道:“奴婢不渴。”
慕容恪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将碗放倒托盘上,对王志摆摆手道:“你下去吧,等孤叫你再进来。”
“是。”王志再次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瞧了一眼沉容,心中暗忖,难道这宫女当真得了殿下的欢心?还是说像以前一样,都是一时的兴致——宠幸过后,便弃之如敝履。上意难以揣测,他也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