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骨埋何处(1 / 2)

执棋天下 一酒千殇 2128 字 2021-11-14

明知会累,却没有其他的选择。

赵曙亦是如此。他们的出身,也许生来便让他们站在了别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抵达的高处。在山的顶端可以看到更多的景色,却远不如山脚有那么多的立足之地。

方寸之地,他们哪里来的选择的权利?没有。

赵卿言恍然回神之后不由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如果有一天,我不用再看清这世态炎凉,揣度那人心鬼蜮,该有多好?”

沉默片刻,赵曙道:“你之能力,于文人朝政屈指可数,于大内管辖无人可敌,于沙场征伐可敌千军。若有十年时间,必成千古难得之能臣。”

“十年。”赵卿言并未对他的称赞表示赞同或是反对,只是平举了左臂,竖起手掌,透着指缝看着远处夜色中轮廓模糊的宫殿,“生在汴梁城中,死在汴梁城中,大概死后的魂魄也出不了这小小的一座城吧?”

赵曙忽然哑然。

对于整片天下而言,极尽繁华的汴梁城,也许真的只是“小小的一座城”。

半晌,许是手臂举得累了,赵卿言才缓缓垂下手臂,目光却依旧停留在被夜色吞噬了的远方:“之前的话,我并不是说给谁听的,那是我的真心之言。”

“以你至死留叹,全我平生志愿?”不知为何,赵曙如此发问,声音中微的颤抖,似乎有着与仁宗同样的心痛。他本欲出口的,仅仅是“我知道”。他知道,那是赵卿言的肺腑之言。

赵卿言垂眸,笑容恬静:“也许,只是为了魂留故地,看着大宋的代代子孙在这座我用一生守护着的城池,封王加侯,山河永固。”他抿唇,短暂的停顿:“这般,才是我,身为一个亲王所该做的吧?”

短暂的停顿,赵卿言似乎无法将“我”与“亲王”真正的联系在一起。他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忽视、排斥这个身份。只是,他这一刻才刚刚意识到了几分。他垂眸,习惯性的用睫毛遮住眼中不该流露的情绪——比如自嘲,再比如绝望,虽然很浅很浅,浅到在夜色中不会被任何人发觉。

赵曙摇头:“但这不是你的心愿。”

赵卿言轻笑:“那是因为,我觉得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河山,都是大宋的。我葬在何处,魂留何处,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色。”

赵曙静静看他,然后一笑:“言不由衷。”

赵卿言被揭破了心事,也不掩盖:“也不是完全的言不由衷,至少有几分侥幸的期待。”

赵曙笑意微苦:“说什么山河永固?你本就是不信的。”

“是啊,我不信。”赵卿言声音极轻,一不小心便会消散不见,“太祖打下的天下,也曾是别人的天下。父辈守护着的江山,也未必不会被子孙丢掉。也许有一天,赵氏的子孙也会如那些亡国之君一般,被一杯毒酒赐死,再也回不到故国。”

赵曙无奈,却没有因为他这近乎大逆不道的话而有分毫怒气。他的这个七弟,本就是不在意这些所谓的世俗恭维的人。不加献媚的言语,便是他始终如一的性情。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栏玉砌应犹在……”看着对面虽然看不清楚,却在记忆里分外清晰的亭台楼阁,赵卿言轻吟几句,并未言尽,“这眼前的玉砌雕阑,明月垂柳,哪一点不是大宋存在过的证明?哪一处我不曾触碰过?纵是时过境迁,江山易主,千百年后,大宋都会永永远远被后人所铭记。只要存在过,就永远都存在着。”

扶栏而立的青年,颀长的身姿在暖裘的包裹下仍有几分单薄。挽起的长发束入发冠,只余几丝耳边轻拂的碎发。

不久之前,他还只是青衫散发的少年,及腰的长发在浅青的衣衫上如水墨般晕染开来,过分精致的面容令人不愿移开视线。

其实算算时间,也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光景。从散发到及冠,不经意的看去已是判若两人。只是从侧面看去,瓷白的肤色,极长的睫毛,还有随风轻扬的碎发,与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区别。就连眼角浅浅的一道伤痕也已经完全消失,如画般的面容未能留下半分瑕疵。

一如既往的,敢站在当今天子的御花园中,指着满园的垂柳流水,远处的亭台楼阁,轻吟前朝亡国之君的诗句,说着在旁人眼中大逆不道的感慨,笑容清浅,不以为意。

也许在墨王眼中李煜应是败在太祖手下的亡国之君,但在赵卿言眼中,他只是一个值得仰慕钦佩的诗人。

见多了官场的泥污,听惯了违心的阿谀,读久了死板的书册,他才更加惊讶于七弟的此番言谈。

出于淤泥而不染污浊,濯于清涟而不见妖冶。

可以动摇多少人心的声色犬马,可以溺毙多少自持的无边夸赞,可以侵蚀多少良知的生杀予夺。

可如今的他,却干净得令人惭愧。

“那么,骨埋何处,不是我的故国?”赵卿言的嗓音,依旧是轻柔中有几分沙哑,并不悦耳,却清晰而舒服。坚定而不坚硬的声音,唤回了赵曙的思绪。

赵曙回想了一下七弟方才说过的话,下意识道:“可千百年后,也许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你。”

赵卿言张开手臂,背对着白玉雕栏,目光微亮,带着许久未曾见过的激昂:“可是,皇叔与皇兄的名字会永远被记载在史册,世人永远不会忘记高坐在那江山高处,俯瞰大宋河山的帝王!历史,只需记住我们的帝王!我,只是为帝王守卫河山的臣子,剖尽丹心,洒尽碧血。历史不必记住我,史册也不需载入我。大宋存在,我便存在。我愿以我血汗,守赵氏江山,护天下黎民、全帝王之志!”

赵曙动容:“墨弟……”

赵卿言退后一步,屈膝跪下,神情郑重:“你是君,我是臣。君可赐臣宝物,臣绝不可夺君之爱。卿言此生,必当谨守君臣之礼,以尽一身忠孝。”

“我……”赵曙只说出一个字便止了声,深深吸气,然后轻轻吐出。他弯腰扶赵卿言起身,轻叹道:“你我兄弟,何必说这些?二十年的手足之情,何拘君臣虚礼?我知墨弟真心,但请墨弟勿要再如此生分。”

赵卿言直跪不动,反手抓住赵曙的胳膊,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皇兄,我深知此路艰辛,不得不慎重。但如皇兄所言,二十年手足,皇兄于我无异亲生兄长。皇兄对我如何,从未敢忘。卿言只愿结草衔环,以报皇兄维护之恩。皇兄所愿,亦我所愿。皇兄之忧不避我,才不会寒了我这当弟弟的心。”

墨色的眸子,目光恳切、固执,却无半分杂质。

赵曙喉头哽咽,半晌才发出声来:“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做错了,我……墨弟信我,我再无……”

“皇兄不曾有错。”赵卿言手指的力量加大了几分,握笔的手此时出奇有力,如他的目光一般坚定牢固,分毫不动,“皇兄不曾有错,为帝王者,应当有此决心。我断无责怪皇兄之意,我只求皇兄看看我真心,知我,从不肯与皇兄相争。如此便可。”

顺着赵卿言的力气,赵曙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胸膛上。比想象中还要单薄几分的胸膛,厚重的衣裳也增添不了几分强健。有力的心跳,却透过那般厚重的层层衣衫,传入他的掌心。

平稳,有力。

一如赵卿言坦然而坚定的目光。

过了极久极久,赵卿言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动作,连目光也没有一次的变动。赵曙慌忙将他扶起:“我出神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