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堂看着这个斗了十年,却第一次见到真容的对手,摇头:“不知道。”
他尊敬他,因为他所承认的对手一直都值得尊敬。
他不急着杀他,是因为他知道对方还有话说,也知道对方不怕一死,不屑拖延时间,更不会毫无意义地垂死挣扎。
作为杀手,最为理解猎物临死前的挣扎是多么没有意义,不是吗?
所以,他决定和他闲聊一会儿。
太玄经将蝉翼刀收回袖中,抱着唐刀坐下,就靠在身后的树上——那棵被他怀中唐刀、袖中蝉翼刺得伤痕累累的老树。
他看着东堂,笑了起来,笑容柔柔的,如同春风解冻一般,脸上的冷漠狂傲瞬间消弭于无形:“因为我师父很喜欢太白的《侠客行》,而我……很思念我师父。所以当吴钩站在我面前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时候,我同意了。”
东堂摆摆手,示意众人将武器放下一些,然后颔首:“你说吧,我在听。”
太玄经却是摇摇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了……就是突然想我师父了。”
东堂看着他怀中的刀,突然问道:“你的刀叫什么?”
“这个吗?”太玄经伸指轻抚带着凉意的刀身,眸中含笑,“负雪。”见东堂颜色微变,又轻声重复:“苍山负雪,这是负雪。”
“苍山白首,是为负雪。太玄经白首又岂知不是因为负雪?六月灭门,鲜血蒙目,岂知何为‘血’,何为‘雪’?六月酷暑,心寒不弱寒冬。”太玄经自己喃喃自语了许久,仰头,透过树枝去看斑驳的月光,“我只愿师兄此生心若苍山,永不负雪。夏蝉无知,负雪语冰才是吾之所愿。”
他将目光转回,看着东堂,笑:“临死之际,你可否能告诉我,我寻了整整十年的仇人,可有找错?”
东堂默然,片刻后轻轻点头:“你没找错。”
“苍山负雪,夏蝉语冰,血雁振翅终残羽。终了终了,还是放不下、忘不了啊。”太玄经摇摇头,洒然一笑,将唐刀往旁边一扔,张开双臂,“来吧。”
东堂问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我可以代为完成吗?”
太玄经歪歪头,道:“如果可以,将‘负雪’和我的蝉翼刀放在残羽门,替我向我师父告声罪。如果这把刀你想要,就拿去吧。我的蝉翼刀不值钱,别人也用不了,放在残羽门估计还能多放会儿。”
东堂点头:“还有吗?”
“还有……”太玄经指指自己的胸膛,“往这儿扎,别扎脖子,血溅在脸上不好看。”
东堂问道:“没了?”
太玄经笑容有些无奈:“没了。”
东堂迟疑:“真没了?”
太玄经闭上眼,微微一笑:“真没了。”
东堂从身旁杀手手中接过匕首,握紧,便要往太玄经胸口插下。
“稍等片刻。”一阵迷雾起,除了东堂来得及屏息跳开之外,众人全部无声倒地。
东堂挥袖打散迷雾,眯目看着来人,目光冷冽:“北堂主有何指教?”
一身黄衣的中年男子飘然落地,淡淡一扫遍地死尸,摇头:“指教没有,闻到味道恰好赶到而已。”
东堂嗤笑:“北堂主好灵的鼻子,早早不来,人都死没了你才赶过来,顺便迷昏了我几个手下?”
黄衣男子笑笑:“东堂主是在怪我来得迟了吗?”
东堂冷哼一声:“不敢。”
黄衣男子向太玄经挑了挑下巴:“这个人真打算杀了吗?”
东堂挑眉:“北堂主有何高见?”
黄衣男子道:“将他带回去吧,能引来吴钩救他的人也说不定。”
东堂迟疑:“以他为质……好歹相识一场,还是给他个痛快吧。”
黄衣男子笑了:“你倒是够义气。如今烛曳与鸩酒正是生死关头,吴钩横插一脚,烛曳能以一对二吗?就算能,等一年半载之后江湖纠纷再起,又靠什么去保全烛曳堂?如今的吴钩之中,太玄经的地位更是只高不低。只有他在咱们手里,吴钩才能收兵。孰轻孰重,东堂主晓不得吗?”
东堂并非愚人,略加计较得失,便点了点头:“如此倒也甚好,便按你所说的,带他回去吧。”
黄衣男子抬手:“那便请东堂主封了他周身穴位吧?你的点穴手法应该比我高超几分。”
东堂颔首,丢开匕首,俯身去探太玄经的脉,再行封脉。
黄衣男子缓步走近,弯身将“负雪”拾起,拿在手中来回把玩,然后往满地杀手身边走去:“那我也先将他们唤醒吧,太玄经武功过人,你切要小心才是。”
东堂撇撇嘴:“你放心便是,这我自然知道。”
黄衣男子漫步走到他身后,悠然笑道:“哦,那倒是我多言了,麻烦东堂主了。还有,有件事我要和你先说声抱歉了。”
东堂随口问道:“什么事?倒不知你何时这般客……呃……”漫不经心的话尚未说话,只觉背后一凉,低头看去,一截刀尖从自己胸口透出,角度刁钻。恰好从肋骨缝隙中穿出,不伤刀锋。
染血的刀尖,瞬间结冰,犹如一柄血红的长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