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蕴芩其实是有些纳闷的,林冕收取弟子的眼光,怎的如此……一般?
武道本就不是大道正途,只能算是老天开眼的另辟蹊径,谈不上多么高,而且崔流川的武道资质……委实不错,至少在大赵境内,当得起凤毛麟角四字美誉,可放眼整座祖洲,还是不太够看。这还只是以武夫标准来衡量,若是算上人才辈出的修行中人,就更低到尘埃里,最多捞一个中下之姿,这还是乐观估计。
不过转念想到那人是林冕,就不觉得如何奇怪了。
不过性子是真的像啊!
酒足饭饱之后,又有水族少女丫鬟端来茶水,却不是之前屋中的仙家茶水,只是世俗的名贵雀舌茶,泡茶之水,亦是没有半点灵气的普通泉水,这让崔流川悄悄安下心来,对于这位水神娘娘,便又多了几分敬意。
在绿波宫想要找出世俗市井坊间才有的玩意儿,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崔流川轻抿茶水,欲言又止,觉得自己刚来就要离开,有些不地道啊。
这可不是好的为客之道。
范蕴芩也不是世俗女子的扭捏作态,“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既是接风宴又是送行酒,也没什么不好,我绿波宫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规矩很简单,宾主尽欢就好。不过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商量。”
她视线偏移,望向武浅,缓缓开口道姑娘虽说是少有被大道规矩所认可的阴物,可大道认不认,与人认不认,是两码事,世人对于鬼魅阴物的偏见由来已久,这是不争的事实。想要在人间行走,就不得不遵守人间的规矩,哪怕那个规矩不太对不够好,山水神祇与修道之人,亦是如此,概莫能外。所以武姑娘随你去北齐,会走得很难,而北齐那边亦是民风彪悍,对于阴物鬼魅之流,不由分说当场打杀才是上上之选。”
崔流川深以为然,经过前些时日与陶先生以及从各种书籍的了解,确实如此,下意识问道神娘娘有意将武浅姑娘的名字写入绿波宫谍谱?”
说完这些,崔流川下意识望向端坐在那边的武浅,后者神色平静。
小梦下意识往武浅那边靠了靠。
范蕴芩笑道有此意!”
武浅起身笑道是小女子不愿如此,水神娘娘会如何?”
崔流川有些诧异,能够得到襄江水神的青眼相加,可不是随便哪只鬼魅阴物都有此殊荣,可以说能够让她说出这番言语,就不止是师父的面子足够大那么简单了。
范蕴芩轻轻晃动双腿,无所谓道会如何,这点你可以放心,否则就不是商量了。”
武浅蓦然而笑,歉意道谢水神娘娘厚爱!”
范蕴芩也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即便是已经跟随自己百年的水将,仍是对自己敬畏有加,她有些想不明白这位因祸得福的阴物女子是何种心态,可惜是有些可惜,但也谈不上如何失望就是。
人心不是货物买卖,心不甘情不愿,她也不屑去做那强买强卖的腌臜行径。然后笑眯眯对小梦说道家伙,要不要留在绿波宫?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小家伙跳下椅子,一溜烟跑到武浅身后,这回连头都没冒。
得嘞,都瞧不上咱绿波宫!
崔流川有些忍俊不禁。
绿波宫之行,来匆匆,去更匆匆。似乎是被驳了面子,茶未凉,一人两鬼便被扫地出门,在范蕴芩施展神通将他们送到江面之时,早有一头老鼋鼍在那里等待。
老鼋鼍背部宽阔,足有一丈方圆,而且在襄江之上行进,并无半分颠簸,如履平地。哪怕是在湍急流水中,仍四平八稳,不见分毫摇晃,速度不减,这便是水族本命神通了。
此去北行六千余里,却是在老鼋鼍的日夜兼程下,不过三日夜光景便来到距离水华剑府百余里外的一座城镇。
如今大赵与北齐形势微妙,双方都在往国境这边调兵遣将,战事一触即发,作为连通两国的纽带襄江,也不例外,都已禁止两国商船通行,派重兵把控。
两国交战不止是在正面的马背战场,民心臣心缺一不可。不过两国互相看不对眼的历史渊源由来已久,不管是在军伍还是民间,或者是朝堂上,都将对方当作生平大敌,所以两国即将开战,朝堂民间都少有反对声音。两国山水神祇,尤其是两位手握重权的襄江水神,更是相看两厌,大道狭窄,容不得齐头并进,必定有一方成为垫脚石,另一方才能向上攀登。所以范蕴芩与那位北齐老婆娘是真正的生死大敌,若非有正处双方边境线的水华剑府,恐怕北境这边早就不知被淹成什么样子了。
布衣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仙人一怒生灵涂炭。
历史上众多人祸之外的天灾,说到底,其实还是人祸,不过是仙人之祸罢了。
比如那旱涝成灾,再比如说那邪祟横行。
这几日崔流川不敢练拳练剑,唯恐惊扰到老鼋鼍的平稳渡江,就只是在那里坐望入定。虽说武夫无法攫取天地灵气借此修行,但倘若站得足够高看得足够远,那么灵气倒灌气府窍穴的痛楚就是必然要经历的。正如吴青的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是林冕的弟子,不可妄自尊大,但也不能妄自菲薄。
那些吃进肚子里的蛟龙肉灵气盎然,崔流川便顺势感悟灵气浸润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有些苦头现在吃了,以后再经历时,就不至于手忙脚乱熬不下去。
所以崔流川并未早早以武夫真气将那些灵气消磨殆尽,刻意松懈气机,任由一丝氤氲灵气肆无忌惮叩关,紧接着那丝灵气便被那座气府中充沛的真气给当场‘打杀’,整座气府窍穴产生轻微的晃动,却依旧稳如磐石。
崔流川并不如何意外,意料之中,灵气倒灌的痛楚早已领教过,只是那时无法分心去看清双方是如何水火不容,他也没有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的习惯,但仍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紧接着是两缕,继而是四缕,确实苦楚难耐,汗流浃背,但比起吴青的剑气冲刷,简直有些不值一提。
然后崔流川就有些纳闷,因为那些仍残留体内的灵气不知不觉就被他挥霍一空,那蛟龙血肉蕴含的充沛灵气就这么不堪?不过聊胜于无,还是有些心得体会的。
其实是范蕴芩出手将那蛟龙肉的灵气炼化大半,否则他以小宗师的武道修为,是咽不下几口的。
乘鼋鼍行走于大江之上,四下无人,也不怕惊扰到平民百姓,所以武浅与小梦大部分时候都是待在瓷瓶外边,欣赏沿途风景,以及在老鼋鼍背上嬉戏打闹,崔流川见老鼋鼍并不在意,就由着他们去了,毕竟待在一只空间狭窄的瓷瓶中,搁谁谁都不好受。
只是对于阴物而言,就好似有人天生惧怕蛇虫鼠蚁,即便如今武浅能在日光下行走,但仍是浑身不自在,小梦更是不如,日光灼烧如置身油锅煎熬,所以白天都是崔流川独自打坐入定,夜里则是漫天星辰下的三人同行。
这日天色大好,万里无云,老鼋鼍在岸边停靠,四下无人,崔流川上岸后,挥手与老鼋鼍作别,老鼋鼍轻轻晃动脑袋,算是作了回应,然后便悄然沉入滔滔江水中。
此地距离那座城镇不远,崔流川从岸边向外走了不远,便看到一条绿荫葱茏的乡间小路。
襄江水神范蕴芩看着那位负剑少年走在道路上,眼神中缅怀追忆皆有之,她惨然一笑,轻声道是像呢。”
那年有青衫读书人不慎落水,被当时还只是小小河婆的她救起,就只是萍水相逢的偶遇而已。
读书人见她赤着双脚,便脱下自己的鞋子送给她,她红着脸收下了。他赤着双脚走在也是这般静谧的乡间小路上,她怀抱那双鞋子站在河边目送他远去。
他不曾说过喜欢她,她也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她。
可她却越来越喜欢他,她喜欢上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读书人,日日站在河边,怀中抱着那双鞋子,只是那位读书人不再出现过。
后来她找到他了,不远,就在河边。
她轻生投河自尽,他被人一刀捅进心口;她成了河婆,他什么都不是。
她找过他,可是人海茫茫,她是画地为牢的水神,所以她没有找到他。
青衫读书人年复一年在她的辖境走过,有相貌相似的,有气态相同的,读书人千千万,没有一个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