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来势凶猛,去的倒也飞快。
待杨哲庸一行人抵达哈兰寓所近前的时候,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已经仅剩些细小的雪片,看起来再过不久就会停下。
出人意料的是,本该在深夜中一片寂静的庄园此时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拿着灯台火把的仆人穿梭不停,彼此之间交换着信息:
“那边找到了吗?”
“没有。你们那里呢?”
“也没有。这偌大一个庄园到底能去哪里呢?”
看到这场景,杨哲庸下意识地心头一跳,还以为那幕后黑手的胆子如此之大,竟敢在三更半夜派出杀手来到庄园行刺,只可惜是打错了算盘,叫人围追堵截。
但正因为如此,仆人们夜半拿着光源在庄园里四处穿行,到处都是避不开的视线,他们也不再好堂而皇之地做翻墙上瓦的事情,只得尴尬地从正门而入,接受仆役们迷惑目光的洗礼。
为首的总管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七皇子的几位友人,再仔细一瞧,登时双眼放光,一边高喊着‘找到了’一边向庭院内跑去,看起来是要匆匆向什么人回禀。
杨哲庸起初还不明白如此排场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虽然夜半三更离开寓所办事,但好歹有哈兰在住处照应,总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然而当他回头瞄到满脸都写着心虚的王默时,一切都有了答案。
“你偷跑出来的?”他冷飕飕地向旁边的‘罪魁祸首’递去了一个问题。
“啊这……”本以为能早去早归、不引发任何骚乱的王默看到眼前的灯火通明,立刻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垂下头,“我还以为能吓到你们别来管我……”
杨哲庸不冷不热地讽刺着:“那你对你的威严可真有自信啊。”
主管去通知的自然是最早发现王默失踪的哈兰,这位担惊受怕了小半夜的第七皇子在听到人已找到的消息后先是长出了一口气,紧接着变得有点愤怒——白天刚还发生了遭遇刺杀那么一遭,这个人是有多大的心脏认为自己可以四处乱跑还安然无事的?
一方面害怕着恶魔之王此番突然失踪是准备筹划阴谋、又一方面担心着挚友的另一半在自己的看照下遭人绑架,哈兰匆匆忙忙跟随着仆人的指引来到门前,绕着人转了一圈又一圈确定没有再缺胳膊少腿之后才算真正放松下来,待听明白这人一声不吭地消失去了哪里之后,心里的气也就消了一大半。
——虽然吓人了一点,不过总归出发点还算好的,人也被顺利找到了。
“散了散了,都去歇着吧。”长长打了个哈欠的哈兰遣散了忙活半夜的宫人,率先领头回了房间。
从出发前就兴致勃勃、东看西看玩了一路的基石此时也觉得困意上涌,立刻哈欠连天地跟了上去。
杨哲庸本来也想说两句,但看到王默一幅沮丧至极的表情,也知道本来一番好意却给人添了麻烦的他心里并不好受,只得叹息一声,说:“下次别乱跑了。这地方比不得魔国,没了我和哈兰的身份庇护,我担心你会出意外。”
“我一个恶魔还能出什么意外。”王默自嘲地笑了笑,俨然是已经厌弃极了自己的身份,“刀斧不进、百毒不侵的,你有这空为什么不担心下其他人呢。”
言罢便沉默地向僻静的住处走去。
杨哲庸忍不住皱眉,念道:“你胡说什么。”
琴遥望着王默走去的背影,犹豫着是否应该对白日里自己的一番行为做些解释:她同族的事情固然令人忧心,但当前主君没有与人类开战的想法,又看起来有许多更重要的事需要顾虑,身为臣子本来应该为君王排忧解难,然而她却为了自己的一时意气让魔王大人陷入两难境地,实在是不该。
如此想着,琴刚张了张嘴,准备请罪,却被伊诺突如其来地抓住了衣领。
黑魔法师对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瞥了一眼已经并肩跟上王默的杨哲庸,说:“现在先把时间留给他们两个,你的事情就等明天再说吧。”
“可是……”琴想起王默之前那冰冷的态度,忍不住忧心忡忡。
“不用可是,就一晚上而已,你的魔王大人还会跑了不成?”伊诺看着像小猫一样乖乖让自己提着的黑精灵,心道这群恶魔还真是小孩子性格,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才一会儿没见就没了那股要和人类势不两立的气魄,“你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他也不会怨你,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们,哈兰一定会努力帮你找出真相的。”
虽然不知道这人类的一番话语到底有几分真心,但琴的心情还是被宽慰了不少,而一时又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任人带回了房间。
深邃的午夜寂静无声,好似万事万物都已经陷入了沉眠,原本还灯火辉煌的寓所也逐渐无了声息,灯光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最后只剩下几点稀疏的光芒。
王默并没有回房,而是停在了离住所极近的回廊上,安静地坐在了之前被仆役打扫过的台阶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已有渐停之势的细雪出神。
自打相识以来,杨哲庸还从未见他以这样认真的神态仔细考虑过什么事情,虽然遇事深思熟虑确实是好事,但他又觉得这番神情实在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人身上,焦躁地在原地踱了几步后问道:“你……是不是饿了?”
说出话之后连他自己都为这番言辞感到尴尬,然而此时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能岔开话题。
“我看你晚饭就没吃,又忙了半夜,总会饿的吧?”
王默惊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点想笑,最后只摇了摇头:“没胃口。”
杨哲庸又苦恼地在廊上转了几圈,索性跟着一起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问道:“你是在为了白天的哪件事耿耿于怀?要知道、你当时的所作所为已经无可挑剔了,娜特莉的死是任谁都挽救不了的,说不定在你想要救她的时候她就……”
——已经死了。
杨哲庸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狠下心来把自己的话补完。
“我知道。”王默攥了攥自己的左手,那只曾经试图将马车从高台边缘拉回来、又刺伤了暗杀者眼球的左手,无奈地笑笑,“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在为了什么难过,归根结底,我只是觉得我很可笑。”
没来由地,他忽然说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我在人类国家的黑色市集上遇到了一条红色的人鱼。”
虽然仔细想来,那根本算不得太久远的事情,但因为一日日险象环生的遭遇,竟让几天前的事情回想起来像是过了小半生。
“她被人类关在透明的水箱里,身上伤痕累累,用呼救的目光看着我。”
“然而我到底没有救她,只是那么看着,看着她眼神里失去光芒、像是已经绝望了似地、撞破水箱死在我的面前,最后托人掩埋了她的尸体。”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匆匆过客,没有资格插手任何人的人生,所以心安理得地没有伸出援手。”
“所以在我想要拯救‘娜特莉’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时,突然就想到了她,我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用冠冕堂皇的借口麻痹自己、而是帮助她脱离了那个三尺见方的玻璃箱,她又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杨哲庸思索了这番言语片刻,深深地皱起了眉:“但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匆匆路过的旅人,正如你所说,你们素昧平生、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就算有救她的理由,不伸出援手也没有任何过错。”
“你错了。杨哲庸,那和我有关系。”王默摇了摇头,“如果换做是以前的我,或许仍然会这样想,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并不是不相干,换句话说,我不是在救她,而是在救我自己。为了不在夜半时分重历一个相熟之人的死亡,为了少痛苦一次,我是应当救她的。或许现在这就是惩罚吧。”
杨哲庸听着他的话,没来由地感觉到那套理论像极了教廷里要求为人献身的戒律,一时火气上涨,连声调都拔高了几分:“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要按那么说,只要是街上任什么人遭遇危险都要去救,你又有多大力量?一个普通人非要把自己摆到救世主的位置上、搞救济苍生、割肉饲鹰那一套,你是不是疯了?”
“这就是我们一直搞错了的事啊。”王默对他愤怒的质问只是微笑,“——‘王默’这个人确实是很普通,但‘天灾’却不是。明明有了这样的力量,明明过去的自己造成了这一切,却还奢望做个平凡人,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
这番自我献身性质的话语若是落在教皇的耳朵里,那老头子不知道要有多高兴,但杨哲庸却已经被气得浑身哆嗦了,因为昨晚明明这人还帮着自己反驳教廷这番道德绑架的理论,现在却好像被哪里的圣母附身一样说着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就差给自己钉个十字架替世人赎罪去了。
这么想着,杨哲庸连声音都收不住了,喊道:“你、你还真是好得很!那些都不见得认识你的人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就这么急着替人受难?限你三秒之内把消极厌世的这一套收起来,不然我真的揍你!”
——他此番发怒并非是因为遭到了本拥有相同目标的同伴的背叛,更多的是怒其不争,这人本身遭遇的苦难就已经够多,被亡灵所困精神愈发衰弱、还被夹在恶魔与人类之间寻不到半点安宁,经历已经如此坎坷,却还是不肯放过自己,而偏偏这人又从没想过让旁人也同他一样无私奉献,只对自己严苛,叫他感到痛心的同时却又无法苟同。
“陌生人不可以,认识的人就可以了?”但王默却似乎完全没抓住他话里的重点,反问道,“我在梦里大致知道了琴同族被埋的地点,如果能在王城里走一圈,兴许能全部帮忙找到。”
“你受虐没够是吗?”他不提还好,一提杨哲庸更生气了,昨晚的场景可还都历历在目,一个人究竟会在遭到何种痛苦的情况下意识不清地呼救,只是想想那时的情景就叫人心里发寒,“那些不痛快的记忆还留着干什么?就当做了场梦,立刻忘掉!”
“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凶。”王默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色,复又垂下头,声音低弱地问道,“可是那如果是你呢?如果有一天需要被拯救的是你呢?我也像这样忘掉,理所应当地过回自己普通的人生吗?”
他来这世界的时间尚短,并未与什么人建立深刻的情感,在此之前所有的人际关系也不过都是前任魔王的遗留物,那些尊重与关怀自然也都不属于他,只有‘杨哲庸’这个人是将他和这世界联系在一起的锁链,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杨哲庸’才会有‘王默’,而若是连那一点点关联性也彻底断绝,那么他也不过是石碑上已被抹去的刻痕,总有一日会被吞噬在世界的怒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