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伊诺小姐?”
被女子袖袍中伸出的藤蔓拎着前行的王默试探性地呼唤。
一路上他不知见证了多少宫人惊愕兼之迷惑的眼神,虽然这群训练有素的仆役在见到不能理解的事情后都行动一致地选择低下头沉默不语,但想来今天所见的场景将会在他们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然后成为宫廷里又一难辨真假的传说。
“什么事?”伊诺神色自若地操纵着魔杖落在他们住所的回廊里,轻巧地跳下助行的道具,将王默也重新放回了地面上。
“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双脚好不容易触及到了坚实的地面,接二连三遭到排挤以至于快要对人类产生抵触情绪的王默刚想转头溜走,却被伊诺操纵的藤蔓再次揪了回来。
“别走啊,我还要留你帮我打下手呢。”
沿着走廊一间间打开房门观察着里面陈设的伊诺终于敲定了合适自己展开实验的场所,在没有征询当事人意见的情况下半是胁迫地将王默拉进了房间。
“不是吧……在刚才发生了矛盾的情况下,还敢叫恶魔之王给你打下手?”被要求从旁协助的王默挣开缠绕的藤蔓,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大约是平日里供予其主人读书、处理事务的书房,但看样子由于无人居住已废弃许久,空荡荡的桌面上落了一层灰尘,王默伸出手轻轻一抹,已经被染成灰色的桌面才暴露出原本的木色来。
“带你来当然是有原因的啦。”伊诺绕着自己选中的房间走了一整圈,指点着用来摆放昂贵装饰品的长桌说,“把这几个桌子上面的东西统统扔出去,再帮我拼到一起。”
王默随手拿起一盏同样被灰尘覆盖、但隐隐能看出奢华金色的烛台,嘟囔着:“……可是这上面的东西看起来好贵。”
“就算贵不也还是摆在这里吃灰?咿呀——脏死了——”
衣角不小心蹭到灰尘的伊诺嫌弃地振了振袖口,想要将脏污抖落,但卷起的一阵微风却连带着扬起了大量浮灰,整个房间顿时如坠大雾之中,只有人声却不见人影。
“哇、你是不是傻啊?!”迎头撞上一大团灰尘的王默被呛得连连咳嗽,急忙凭借进门时的记忆跑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玻璃窗换走房间内陈腐的气味。
灰雾很快被秋风吹散,但感觉发丝、衣服之间都卷进不少浮灰的王默还是倍感无语,对同样灰头土脸的伊诺喊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报复方式?用一个从没打扫过的房间呛死我?”
“谁报复别人会把自己也卷进去啊?”伊诺吐了吐舌头,感觉自己满口都是陈年灰尘令人反胃的味道,“我就是甩了甩袖子、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你难道平时都不打扫房间的吗?”
“魔术师是从来不打扫房间的。”伊诺双手在胸口环抱,腰杆挺得笔直,理直气壮极了——在雷伦萨居住了十五年有余,她就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哪位导师整理过工作室,几乎大部分的魔法师书桌与房间内都乱得像垃圾场,书本、草药、道具乱七八糟地叠在一处从不整理,只有这样才方便他们在需要的时候能顺利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嗬……”王默被她凛然的气势镇住了,认命地拿了扫把、去打了水又找了抹布开始打扫起房间。
第一个被收拾出来的是房间里最大的书桌,上面一层厚厚的浮灰被擦净之后,漂亮的红木色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王默将它推到靠窗通风的那一边,在地面上画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对一点忙都帮不上的伊诺说:“你就在那边不准过来听到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在家事上一窍不通的黑魔法师应答着,开始从随身的异空间口袋里掏出各色实验道具,直至把宽大得够躺下一个成年人的书桌堆得不留一点空隙才算了事。
细长如蚯蚓一样的小红蛇被她装入一个全透明的盒子里,看起来有些像饲养爬宠的人会用的玻璃箱,但八个尖尖的角上都缀了特殊的金色装饰物。
伊诺左看右看没见到可供自己小坐的地方,索性把好不容易摆好的道具都推到一边,坐在了桌面上,看着在房间里忙碌的王默说:“我没想到堂堂恶魔之王居然还会打扫卫生。”
“那是当然。”像匪徒一样用白色的素巾蒙住脸颊的王默翻了个白眼,“不然你以为大龄独居单身男性一个人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这时,捧着透明方盒的伊诺却像是发现了无比新奇的东西一样,一边招呼一边嚷了起来:“咦?我突然发现这个东西长得有点像你,快来看!”
“蛇和龙应该都属于爬行类,要说像也是正常的。”被连声招唤的王默不情愿地走了过去,也将脸贴近了那个全透明的小盒子,这才得见之前从自己肩上跃起、袭击哈兰的小蛇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它通体赤红,虽然大体上样貌似蛇,细长的脖颈与尾根附近却生有共两对细小的足,不过那四肢的大小到了不细看就发现不了的程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红蛇生着一口如针尖般锐利的白牙,正凶狠地从口中呲出,对观察自己的人发出嘶嘶威胁声,最怪异的当属它额头上一只畸形的金色独眼、不偏不倚就长在颅骨的正上方,圆润地凸出一个弧度,灵动地四下乱转,几乎占据了半个头部的眼睛使它的整个模样都不协调到了异常。
“你说这玩意,和我长得很像?”王默摸了摸自己的脸,对这个审美奇葩的世界感到绝望。
“配色上很像。接着——”伊诺一边说着一边将装着红蛇的小盒子随手丢给王默,继续在自己的口袋里翻翻找找。
“这东西你别乱扔啊。”王默凝视着被扔到自己手心里的‘烫手山芋’,发现刚才还凶暴的小蛇突然平静了下来,老老实实蜷入靠近他那一侧的盒子角落里。
“它果然和你有关系嘛。”这样说着的伊诺似乎已经准备妥当,拍了拍找出的东西,伸手索要自己刚刚丢开的小红蛇。
“我才没害人。”王默将红蛇交还到黑魔法师的手中,无意间一瞥,却正巧看见了伊诺背后那东西的全貌,顿时感到脊背发麻:
那是一箱老鼠,每只都被喂养得体型壮硕、毛皮油亮,看着竟然没有半点怕人的样子,窸窸窣窣地在全透明的箱子里来回跑动,偶尔还因为互相踩踏发出吱呀呀的尖叫。
来了!王默顿时感到浑身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退到仅仅够将东西递给伊诺的安全地带,时刻准备着夺门而逃:它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单身独居男子‘绝对不允许这玩意出现在我家’排行榜上仅次于蟑螂的第二顺位!老鼠!
“别怕啊,它们是正规饲养的,没有传染病,很安全的,没事。”伊诺觉得他这模样实在有趣的紧,顺手从桌案上拿出晒干的药草束,掀起箱盖探了进去,“你看。”
跑来跑去的老鼠们一见有细长的东西探到面前,当即暴动得更加厉害,在箱子里频频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接着有胆子稍大的踩着同伴凌空跳起,扒到了药草束上,锋利的前齿不过几口便啃断了那约有成人二指粗的干草,重新落入鼠群。
“我、我不跟你玩了!”王默见到这场景简直要疯了,一边喊着杨哲庸在这世界叫做‘迦南’的名字,一边转身逃跑准备去寻找自己那无所不能的靠山回来撑腰。
“好了不逗你了。”
伊诺再次用藤蔓将准备跑路的魔王拽回来,重新拿出一只全透明的箱子,在里面铺上干草,又放上食槽与水槽,接着戴上厚重的棉布手套,从装有鼠群的箱子里逮出了一只活力十足的灰老鼠,放进了专门为其准备的新‘房间’里。
想来已经是被这样捉来捉去摆弄习惯了的灰老鼠来到新环境,只是在里面转了两圈,到处嗅了嗅,就捧起食槽里放的干粮大快朵颐起来。
伊诺并不急于进行自己的下一步动作,端详着自己手里的小红蛇,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原本应该是一次性的魔法。”
在魔法方面和哈兰一样一窍不通的王默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像炸药一样,一经点燃就无法回收的东西啊。”伊诺解释道,“这红蛇未诞生时的基础式本来也应该是同样的结构,当术式对象死亡后它本身也应该遭到解体,变成融化的尸水。”
“可是它却活下来了?”王默看着在箱中不断游走试图逃亡的小蛇,没来由地想起了现今在自己背包中沉睡的右手,自从来到迪亚德玛之后,本来尚不能离身的它就莫名其妙沉寂了下来,仿佛彻底成为了失去生命的死物,让人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觉得反常。
伊诺说:“魔法术式拥有独立意识我也还是第一次见,你在那段时间里有触碰过被施术者吗?”
“有。”回忆起自己在勒斯汀格时的所作所为,王默肯定地点了点头,“在阻止它行凶的时候。”
伊诺点着下巴思索良久:“虽然只是猜想,不过我姑且这么推断吧——它大概是无意中吸食了你的魔力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纯粹的恶魔之王的力量,能让魔法产生这样的异变也不足为奇,所以它才会在之后一直藏在你身上。”
“不会吧……”王默心中忐忑:如果算上黑夜永眠与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右手,就已经是第三件东西因为自己的魔力产生异变了,这奇怪的身体到底还要给自己增添多少莫名其妙的血亲才算开心啊?
他看着那生命力旺盛的小红蛇,生怕它下一秒就要口吐人言叫自己‘父王’。
“接下来才是正题。”伊诺停止了解说,面露紧张之色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看向玻璃箱中吃完一餐后闭目养神的灰老鼠,“如果这红蛇确实是导致大臣入魔的元凶,那么因你的魔力得以活下来的它就还留着原本使生物变异的能力。”
在王默理解到伊诺究竟想要做什么的瞬间,面露笑容的黑魔法师就已将装着红蛇的小盒子扔到了灰老鼠面前,她不知做了何种操作,透明的盒盖自动打开了一个缝隙,纤细的小蛇立即从狭窄的牢笼里钻出,游入崭新的环境中去。
原本在透明箱子里惬意自在的灰老鼠两耳动了动,警惕地张开双眼四处巡视,在看到盘成一团的小红蛇时更是全身的毛发都逆立起来,尾巴绷成一条直线,褐黄色的牙齿呲出嘴巴,口中发出嘶叫恫吓。
王默与伊诺互看了一眼,都不大明白老鼠这般反应是为了什么,毕竟那红蛇实在是太过纤细渺小,比起体型硕大、毛色柔亮的老鼠,倒更像只被从土里挖出来的蚯蚓,看起来实在没有半点威胁。
小蛇伏低身体,似是在用额上的独眼凝神观察面前的庞然大物,诡异的模样让灰老鼠适才的虚张声势烟消云散,这可怜的生物仍旧毛发倒竖、身体紧缩,却再也不敢张牙舞爪,反而极力想远离面前无形的威胁似地、绕开红蛇后沿着箱壁反反复复地奔跑,用锋利的爪子抓挠光滑的玻璃箱,口中发出一声又一声悲戚的哀嚎。
这场景让王默感到喉咙发干,尤其是大脑自动将已经恐惧到近乎要晕厥的灰老鼠替换成在会议上发狂的大臣的模样之后,那些生命最终所感受到的绝望与痛苦仿佛顺着敏感的神经传入到了他的大脑里。
不多时,灰老鼠停下了无谓的挣扎,似乎已经看透了箱笼外的旁观者不会予它一条生路,又好像是被某种特殊的力量催眠了一般,一步三晃、跌跌撞撞地朝红蛇走去,漆黑的眼睛里竟像闪起了泪光。
最终,老鼠停在了红蛇面前,颤着身体迟疑了许久,将生着一对发达门齿的嘴巴朝红蛇张开,看起来似是要将恐惧已久的敌人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