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千乘死皮赖脸地坐在原地没动,一直眼巴巴地盯着秦良玉的侧脸:“玉玉,这么些日子没见,你越发英俊了,你想我了没有?哎呀,你为什么打我的脸?哎呀呀,别揪头发!”
正在外面赶车的车夫有些听不下去了,闭着眼睛念了好几遍清心咒,还未待睁眼便觉耳旁一阵风刮了过去,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伴着惨叫,再然后是马千乘痛苦的声音:“脸先着地的,好疼啊。”
眼见着马千乘横卧路中间,右膝微曲,手支在头侧,耍赖不肯起来,车夫急忙勒马,生怕踩到这位祖宗,而后自觉地下车去跪着求道:“将军,您起来吧。”
马千乘玉手一指,向着秦良玉的方向道:“她不扶我,我就不起来。”
但见车帘微动了一下,秦良玉闪身从车厢中出来,木着脸端坐在属于车夫的地方,拉起缰绳,催动马车前进。
马千乘见状,急忙从地上一跃而起,顺手拉起早已石化的车夫,两人躲至一旁。
“你上不上来?”行出一段距离后,秦良玉回头瞧着马千乘,见其瘪着嘴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乖乖爬上了车。
回到chongqing卫,马千乘先去了卫指挥使处。
见马千乘身子似乎又单薄了些,卫指挥使眉头一皱:“肖容啊,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马千乘咋舌:“我命苦。”
卫指挥使见说他胖他还喘上了,恨不能一个大耳刮子给他扇回chongqing府的牢狱,忍了许久才道:“晚上我特意为你办了洗尘宴,你先回屋去洗洗再好好歇息一番,开席前我派人去叫你。”
马千乘理了理本就不乱的头发:“如此也好。”
卫指挥使瞧着马千乘那勉为其难的模样,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这种感觉往往是与倭奴对阵时才会出现的,他攥了攥拳:“你走吧,马不停蹄地走。”
马千乘见卫指挥使隐有发火之兆,识趣地跑了,临出门前他朝卫指挥使潇洒地挥了挥衣袖:“大人,晚上见!”
卫指挥使气得直抽气,翻了好几个白眼才勉强没有晕过去。
夜晚将至,chongqing卫中渐渐热闹了起来,火把的光亮之下,不时有歇息的军士跑出来瞧一瞧设宴的菜色。卫中几位主官聚在一处吃吃喝喝,也不能让诸位军士眼巴巴瞧着,所以卫指挥使早就下令拨些银两给后勤,全卫今晚都改善伙食。此消息一出,待到了晚上军士们开饭时,往日打仗总会将主帅独自撇下奋力逃命的众人,拼命朝饭桌跑,比逃命时跑得还快,生怕去晚一步位置就被人占了。
席间,众人免不了谈一谈最为炙手可热的进剿杨应龙一事。马千乘原本正吃着菜,听到此事抬了抬眼皮:“皇上已下定决心了?”
卫指挥使念及他与杨应龙的关系,尴尬着笑了几声:“大约是如此的。”话落见马千乘面色有些不对,他急忙打断众人的交谈,问马千乘,“你什么时候进京去交接?”
马千乘出狱后,覃氏的脸被打得啪啪作响,当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口的话也不能收回,只能依约将土司印交还给马千乘。只是这继任,马千乘还要去吏部走一道,按照规章办事,这土司之位才继承得名正言顺。为这事,覃氏与马千驷直接与马千乘撕破了脸皮,三人分成两派,即便在家中迎面遇上也不会说话,算是分裂得比较彻底,马千乘也不愿与他们见面,直接回了chongqing卫将养。
“过两日我身子骨好些便去。”马千乘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将手上不慎滴上的油擦在秦良玉的手上,“毕竟我还是个孩子,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不能因一些身外之物便不顾自己性命。”
一直安安静静吃饭的秦良玉忍无可忍,侧头瞥了他一眼,马千乘这才笑眯眯地将手收回,在她耳畔道:“玉玉啊,我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莫要太想我。”
马千乘此番去京城,除去吏部报到外,还得顺带看望先前助他出狱之人,人数之多,也不是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的,所以他此去也不知何时能归来。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朝廷要惩治杨应龙,chongqing卫首当其冲,届时必充当先锋,他现下虽看清了杨应龙的面目,但还是不愿与他正面交锋,也便顺势借这由头躲一躲。
秦良玉应了一声,沉吟片刻道:“听说张石的舅舅被革职了,他这几日也在京中,或许你届时可以去瞧瞧他。”
马千乘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速度之快,并未让秦良玉发现端倪,他随口应了一声,这才老老实实转过去吃饭。
在chongqing卫又拖了几日,直到王继光同王士琦放出消息,说这几日要莅临chongqing卫找卫指挥使商讨进剿杨应龙事宜,马千乘这才正式启程朝京城走。从出门起他一直都是副懒散的模样,瞧见门口被军士牵着的高头大马之后,更是驻足不前:“我要坐马车,我不骑马,我身子娇弱。”
一同来送行的秦良玉见状气得直咬后槽牙,抓住马千乘的肩膀便将他甩到了马上,不待他坐稳又是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那马长鸣一声,如离弦之箭朝前飞奔而去,离得极远还能瞧见马千乘那被颠得东倒西歪的身形。
杨启文等人大笑,直夸秦良玉:“良玉好手法。”
秦良玉颔首:“小事。”
马千乘走后的隔日,王继光与王士琦便大驾光临,此时chongqing卫早已打扫得一尘不染,连校场上操练的众军士都格外卖力。王继光与王士琦在校场边上瞧了会儿,满意地鼓了几下掌,而后对卫指挥使道:“借一步说话。”
几人凑到一起,商讨的自然是杨应龙一事,王继光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杨应龙定然已收到了皇帝要剿杀他的消息,若拖下去,说不定他便做好了反抗的准备,播州地形本就崎岖,届时会平添难度。其余二人一听,觉得王继光的话颇有道理,立即附议。卫指挥使随后命秦良玉加紧操练,挑选出最为精干的军士,随时待命。
马千乘一走,中军所便由秦良玉坐镇,因时间短、任务重,秦良玉与杨启文几乎忙得脚不着地,不仅白日要操练,晚上尤其是深夜也不能闲着。这么好几日车轮战下来,总算选出包括中军所在内的三千精兵,但若打仗,只有三千精兵是不够的,这便意味着秦良玉还要再选出一些人来使队伍瞧起来壮大。这日操练过后,众人坐在原地歇息,秦良玉抬脚去了新兵所,这批兵毕竟是她亲自带过的,众人的脾气秉性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自她出现在校场入口,众人便极有默契地噤了声,新兵所的主将跑过来行礼:“见过将军。”
秦良玉颔首:“花名册。”
一听这三个字,新兵们面黄如土,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那模样好似生怕离得近了自己便被点了名一样。
秦良玉冷眼扫过众人,而后一口气点了近百的人名出来,被点到名字的那些人眼中倒是不见退缩之意,胸膛不自觉地挺了挺,似是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新兵所中的新兵之所以为新兵,是因他们的思想与行动力都不成熟,这是普通的新兵,也是每一批新兵的通病。当然,在这新兵所中还有万年新兵,所谓万年新兵便是分到其余几所也是无所事事,操练总是缺席,遇到战事带头跑,但因家中有门道,你还不能动他的那种人。真假新兵全会聚在新兵所,所以这儿的主官很是头疼,再加上今日秦良玉来,将他先前哭死哭活求卫指挥使给他留下来充门面的人都挑走了,他更是觉得生无可恋,一脸的厌世情绪。
秦良玉瞧也不瞧他一眼,直接带着这近百人队伍潇洒离开。
战事告急,训练强度亦随着增加,几乎可以说是没日没夜地训练,开始几日还好,待到了临战前,卫中接连好些日出现了营啸的现象。所谓营啸,其实等同于夜惊。眼下国不泰民不安,众人脑中那根弦时时处在紧绷之态,尤其是这帮晚上睡去便不知隔日能否睁开眼的军士。长年累月的压抑之下,导致在夜半时,一声细微的响动便足以让他们崩溃,继而处于失控状态,互殴、群殴这类事更是不在话下,混战也是时常发生。
秦良玉对此已是见怪不怪,因在她刚入仕时所在的军队里,这种事屡见不鲜。那时鞑靼屡屡进犯大明,作为九边重镇之一的军队,众人的训练强度比起现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营啸频频发生。说头一次遇见营啸时她也有些慌神,但因她乃女儿身,又加之卫指挥使瞧在秦载阳的面子上对秦良玉格外照顾,是以那时秦良玉在同僚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便慌神也没有人会搭理。
那夜她至今还记得。
秦良玉辗转铺上,忽然听外屋睡不着的两位同僚小声交谈:“你听说了吗?昨日放榜了,原本有个人是三元及第,但后来好像是得罪了什么人,殿试取了榜眼,要我说这哪是什么得罪人,那帮书呆子整日钩心斗角,这不知又在扯什么淡。”
另一人翻了个身:“我说你闲出屁来了?这些日子成天念叨着这些事,这什么时候去打仗还不知道呢,你还关心起那帮书呆子了?咸吃萝卜淡操心,给你加军饷还是怎么着了?”
秦良玉那时年纪小,也想着缓和一下与众人的关系,便支起身子问道:“那人叫什么?”
那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转头各自睡去。
秦良玉初来乍到,又得卫指挥使的照顾,被孤立也是在意料之中,她总不能挨个揍过去,所以便没有再自讨没趣,左右问了也不会有人回她,她又躺回原处,此下更是睡不着了。
夜风自并不严实的门帘中吹入帐篷内,秦良玉觉得头顶冒风,不由将被子向头顶拉了拉,正要闭眼,又听门口处传来响动,是巡夜哨换班归来的军士,一边进屋一边道:“我很久未见卫指挥使那副模样了。”说着他还打了个寒战,“日后莫要再嘴碎了,你瞧他们被修理的。”
随后跟进来的人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嘲讽道:“你说话当心些,听说那位在咱们队中。”话落他朝秦良玉的方向扫了一眼,“贵人纡尊降贵,莫要吵着她,届时她若去告个状,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言语间尽是嘲讽,听得秦良玉直皱眉,她此番告假回家休整后再回到这军中,确实是要施展自己的抱负,并且也将秦载阳的话听在耳中,要与人结善,但是她发现,不是她不惹事便没有事的。
既是当兵的,睡眠皆浅,众人的头都是枕在匕首上的,时刻准备着上阵厮杀或防身,自然是睡不踏实,先前那人见秦良玉不吭气,觉得秦良玉这人似乎也没什么本事,须臾又道:“诚然,卫指挥使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但若是跟关系户扯上干系,总要护着些吧。”
另外一人冷笑一声,闭口不言。
见这两人说话越发难听,秦良玉心中腾起股火,直接掀被而起。先进屋那人忽觉面门一阵风袭来,欲抬手防范,下一瞬人便横飞出帐篷。少了那人形障碍,秦良玉趁另外一人尚在愣神的工夫,揪住他的前襟将他狠狠摔在地上,左膝顺势跪上他前胸,那人当下便觉喉间一阵腥甜,头一偏,一口血便喷在了地上。帐篷中的军士们大多还未睡踏实,此时早被这边的声响给吵了起来,却无人上前劝架,大家坐在原处看着热闹,毕竟以往除去战时有敌可杀,其余时候众人大多是下地种田,且有队长等上级在一旁守着,所以鲜少有这样互殴的场面可供观赏。
先前被秦良玉横扫出帐篷外的人爬了几次才勉强从地上爬起,而后捂着后脑气咻咻地冲到帐篷中,三人年岁相仿,正是血气方刚之时,眨眼间便厮打在一起。虽是女儿身,蛮力不如眼前二位,但秦良玉自幼习武,打起架来靠的是内力,所以眼前两人虽在人数上多于她这方,可却近不了秦良玉的身,这两人在军中也属佼佼者,但往日上阵杀敌并不看重内力,平日疏于修炼,此时与秦良玉交手并未讨得半分便宜,越是如此这两人越是浮躁,不出二十招便被秦良玉一手一个扔在脚下,两具身子叠在一起,瞧着十分滑稽。
秦良玉吹了吹手上的灰,一脚踏上最上面那人的胸口:“老子横行霸道的时候你们两个窝囊废还不知道在哪儿逛窑子呢,口气倒是不小,再惹老子,老子便扒了你们的皮!”
秦良玉毕竟是初来乍到,军士们看戏是一回事,但军中十分看重新老之分,秦良玉即便再拳脚了得,有官职加身,在众人眼中也不过是一届妄想攀上男人头顶的妇孺之辈,眼下见戏演罢,众人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为老人的尊严被秦良玉给挑衅了,纷纷从通铺上跳下来,有几位往日便爱惹事的,歪着脖颈朝秦良玉喝了一声:“你这小兔崽子,不收拾收拾你,你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一座帐篷中睡十五人,按往日经验来瞧,通常有真本事的人皆不会如此高调,所以秦良玉着实未将这几人放在眼中,扫向他们的目光便也带着十足的轻视:“就你们?妇人。”
忽略前三个字不提,单“妇人”二字便是对众人天大的污辱,一般大家在打群架或骂战时,宁愿被人打脸也不想被人说成妇人,那简直是对自家祖宗十八代的亵渎。大家怒意沸腾,一哄而上,欲将秦良玉揍得不知花儿为什么那样红。这边的动静闹得大了些,不出片刻,隔壁忽然传来一阵更甚的打斗声,还伴着“杀人了”的呼喊声。
整个军营登时乱成一团,秦良玉也顾不得同众人纠缠,急忙跑了出去,堪堪跑到门口,又听屋外传来鸣钟声,此钟声乃是当卫指挥使知晓大家精神头很是充足,夜半也不愿好生歇息时,特意让大家聚在一起玩耍用的,只是卫指挥使同大家玩耍的方式,有些令人胆寒,仅次于兴起时的马千乘。
众人听闻钟声,惨白着脸将衣裳穿戴整齐,顾不得方才的恩怨,争先恐后却又井然有序地跑向大校场。不出所料,此时卫指挥使已站在高台之上,身后是如盘圆月,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孤寂。众人在校场站好,队伍整齐,横竖成线,军士们无不垂头而立,身子板倒是挺得十分直,直得有些僵硬。
卫指挥使并不急着发话,静静俯视着众人。校场上军士拢在一处少说也过了万,此时却是静得犹如空无一人,连衣袂摩擦声都听得十分清晰。
“睡不着?”
站够了,卫指挥使淡然问了一句。
大家皆俯首噤声不敢作答,更有甚者身子都跟着抖了几下。
“方才是哪处在闹事?自己站出来。”卫指挥使年近而立,刚毅的脸上面沉如水,眼锋如刀,隔着几千人朝秦良玉所在的方向扫去。
秦良玉自然不是敢做不敢当之人,待卫指挥使话落,直接打了报告出了队伍,率先朝人群最前处走。与她同宿一个屋子的人见她有认罪之意,生怕届时被她指认出来下场更是惨烈,忙跟着也打了报告出去。
方才闹事的十五人,除去秦良玉,皆手心冒汗,忐忑地站在卫指挥使眼皮子底下,总觉头上似乎有千斤坠压着,生怕卫指挥使一个冲动便挥刀剁下他们的项上人头,毕竟这事在以往也不是没发生过,众人有此顾虑乃是情有可原。
“你们几个,是谁带头闹事?”
卫指挥使的声音响在头顶,秦良玉咬了咬牙,道:“架是我打的,但不是我带的头。”
众人听她前半句,以为她是要将事扛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再一听后半句,半边身子都麻了。
整支军队与此事无关的军士们此时皆抱着看戏的心态,想瞧瞧卫指挥使究竟能否做到一视同仁。卫指挥使自然也察觉到了众人的用意,却并未放在心上,语气依旧冷漠:“夜半闹事,想来日子悠闲,每人一百军棍,有职务者降职,无职务者调离精兵所,而后将这几人押至牢中,教教他们从军者应当如何。”
几人被执行军士押至长凳上,按着秦良玉肩膀的两位军士在经过卫指挥使身前时,暗地里瞟了他一眼,见他正淡然地回望着自己,手不禁一抖,顿觉秦良玉这块山芋烫手起来,一时不知一会儿下手时,是应当重重惩罚,以儆效尤,还是走个过场,随意拍几下。两人正提心吊胆,又见卫指挥使视线转向他处,当下松了口气,对视一眼,小声道:“不如这次先这样吧,莫要出了什么差错。”
原来按着秦良玉的人同先前被秦良玉修理的那人是同乡,几人方才串通好了,想借此机会给秦良玉讲讲做人的道理,但眼下瞧来,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权衡之下,几人决定先保全自己。
眼下天气已暖,众人已不穿厚衣,那薄薄的一层布料自然敌不住已被磨得圆润光滑的板子,头一板子下来,秦良玉冷不防“哼”了一声,音调不十分高,位于高台之上的人视线却倏然落在秦良玉这边,使得行杖之人手一抖,板子落偏,重重打在秦良上,秦良玉忍不住出声骂道:“你眼睛瞎了不成?!”
打到第三十下,原本冷清的校场上终于出现了几分人气,惨叫声充斥耳畔,使得这些早已见惯血腥场面之人仍旧头皮发麻。秦良玉紧咬牙关,豆大的汗珠自额角落下,双手紧攥成拳,整具身子不住地发抖,身边趴着的军士早已痛哭流涕,一边发狠挣扎着一边向卫指挥使求饶,不料话刚说一半,人已晕厥。
卫指挥使将台下情况看得清清楚楚,背在身后之手早已握成拳,神色隐忍,良久闭了闭眼,似在压制翻涌的复杂心绪。
仗刑后,其余人皆被同队搀扶起来,唯有秦良玉独自趴在长凳上,神思已有些模糊,站在靠前处的军士终是有一人瞧不下去了,没好气地将挡在身前的人拨开,上前将秦良玉从长凳上拉起,声音粗哑道:“喂!你清醒清醒,莫要给忠州人丢脸,学那些包晕过去了。”
此时秦良玉下身已是血肉模糊,麻木到已感觉不到疼痛。
先前被委任监刑之人小跑至卫指挥使身前:“启禀大人,已仗刑完毕。”
卫指挥使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回应:“押到地牢。”原本他想说十五日后再放出来,话出口前,顿了顿,“三日后放出来,通通充到田中,什么时候安分了,什么时候再回营复命。”
被关在地牢中的秦良玉其实还是有些伤心的,倒不是置气,毕竟这是按规矩办事,并无不妥之处。令她伤心的是,与她一道被关的另外十四人直到现下还未有醒来的迹象,而自己却是一直未真正晕过去过。作为一个姑娘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身子骨着实强壮了些,已有点让她抬不起头了。
秦良玉下意识摸了摸屁股,从回忆中清醒,吩咐手下将闹事的几人拉开,各自冷静,而后驻足门前,久无睡意。闻声赶来的杨启文此时也是睡意全无,见夜风有些凉意,对秦良玉道:“怎么不回屋歇着?”
秦良玉摇头:“睡不着。”
夜风将秦良玉本就未闭合的门又吹开了些,外屋桌上放着的几根细长木杆便出现在杨启文的视线中,他伸手指了指那几根木杆:“这是什么?”
秦良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瞧了一眼,道:“这是白木。”
这答案委实太过简便,杨启文搔了搔头,又问:“用来做什么?”
秦良玉这才打开了话匣子:“蜀郡这一带,山地居多,打起仗来亦是以山地战为主,若是山势太陡峭,我们攀爬不便便会选择绕路,如此一来便耽误不少时机,所以我这几日在想,有没有什么一举两得的法子使我们又省时又省力。”
杨启文似乎有些没听懂,愣愣地瞧着秦良玉:“呃……这……”
秦良玉转身进屋将那白木拿在手中:“我认为,可以用它做成武器。打仗时可防身,顺带兼顾了攀爬山壁的效用,只是具体如何实施我还没有想好。”
杨启文茅塞顿开,猛一拍手掌:“好主意啊,待将杨应龙的事解决后,你便可潜心研究了。”
一提到杨应龙,秦良玉的气血便直涌灵台,上面已下令,于明年进剿,眼下才是年底,到一切了结之时,似乎还有些时日,这日子过得未免有些慢。
秦良玉一方自然是觉得时间过得十分慢,但杨应龙便不是如此想了。在收到小道消息说他明年大约便要死了之后,他可谓是焦头烂额,日日拉着孙时泰询问有没有什么不死的法子。孙时泰身经百战,以往杨应龙所参与的大小战役也都是他在出谋划策,此时他仍是泰然自若。
“有。”只此一个字,却透着十成的把握,“大人届时守在娄山关便可。”
娄山关北距巴蜀,南扼黔桂,为黔北咽喉,兵家必争之地,亦是川黔往来要道上的重要关口,秦良玉先前曾在这娄山上冒充私兵统领,带兵端了杨应龙的老窝一回。话说回来,这娄山关地势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当然海龙囤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播州的地势便是如此复杂,处处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以之前朝廷才不愿派人来惩治杨应龙,如此便一直助长了他嚣张的气焰,直至今日,不得不除,但还不知道除不除得掉。
双方都在备战之中,两家皆没日没夜地操练士兵,待秦良玉发觉身上的衣裳从薄转厚复转薄时,终是迎来了上面下达的进攻指令。
朝廷一方由王继光带兵,参战人数共万余人,与杨应龙一方不相上下,两队人马于娄山关会合。原本以为杨应龙会抵死反抗,挣扎着大喊“我不要死”,但等众人到了之后,发现杨应龙率兵齐刷刷地站在山脚,低垂着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这瞧得王继光一头雾水。
“骠骑将军这是做什么?”王继光骑在威风凛凛的马背上,命手下问清楚情况。
杨应龙也是十分有诚意的,派孙时泰亲自出阵迎接王继光等人。
“回禀大人,吾等是来投降的。”孙时泰说着屈膝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秦良玉等人因位置较为靠后,所以瞧不见最前方的情况,心中不禁有些纳闷儿,但没有主帅的命令也不敢随意行动,一方人便僵在原地干等。
大约一刻钟后,王继光下令全军继续前进,秦良玉这才察觉出不对,忙策马出了队伍,快马加鞭追赶王继光的坐骑,不料刚行至一半,路上便出了变数。
蛰伏在娄山上的杨应龙一方如泥石流一般朝已入瓮的朝廷军冲来,势如破竹,只瞬间便冲散了朝廷的军队。秦良玉气得直咬牙,拼死打马回了chongqing卫各军士所在处。此时chongqing卫众人已自觉列了阵,只等秦良玉下令便要还击了。
秦良玉瞧着已与朝廷军混在一起的杨应龙部下,手中长刀一挥:“杀!”
朝廷军眼下本就已被冲得七零八落,鼓手又被对方射杀,整支队伍溃不成军。王继光一时傻了眼,直道自己太掉以轻心,轻信了狡诈的孙时泰所谓投降的话,他呆在马背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人当心!”一直跟在王继光身旁保护的一个近侍抬手挡掉敌军挥来的刀光,朝他喊道,“大人快朝秦将军那边撤!”
放眼当下,属chongqing卫这一路最是完整无缺,也只有这一路防守最是严密。王继光这才如梦初醒,顾不得许多,掉头便朝秦良玉而去。
秦良玉冷眼端坐马背之上,手持长弓,敛起眸子,瞄准对方鼓手,待放手时,见那离弦之箭带着破空的凌厉朝前而去,箭矢笔直,丝毫未曾偏离。杨应龙一方的鼓手应箭倒地,胸口上尚留半截断箭。鼓声一止,对方的攻势便也凌乱起来,秦良玉趁机率大军而上,又一箭穿颅将其旗手射杀,由此,杨应龙所率部队终是大乱。
秦良玉扔掉弓箭,改换成刀,刀未出鞘,却招招置人于死地。躲过从身后射来的箭矢,秦良玉回手一刀,对方便是人头落地,这么一路杀过去,倒是拼出了一条撤退的血路。
“掩护大人。”秦良玉嗓音本就偏粗,在此情此景之下一出,更是震耳。
成都一路的军士负责掩护王继光撤退,其余路的军士仍在与杨应龙对峙。杨应龙一早便盯上了chongqing卫,吩咐手下狠狠地打,只打chongqing卫,因chongqing卫是朝廷军此番的主力部队。攻势越发强,鼻尖充斥着鲜血的腥味,身上脸上不计其数的伤口亦流出鲜血,尸横遍野,还有那些破败不堪的战旗,入目之处,处处惊心。
秦良玉肩膀处中了一箭,血流不止,她沉着地将箭拔出,用力一掷,那箭入地三分,尾部尚轻微颤动,似是对这场恶战的战栗。秦良玉的脸上不见退缩之意,这场战争需要速战速决。余光瞥见有一人直奔她所在方向而来,秦良玉单手拽住缰绳,身形一闪,整个人倒吊在马侧,那人长刀的寒气贴着秦良玉的面部划过,秦良玉放手,以脚钩住马镫,使力挥出一拳将那人击倒在地,而后扯着他的头发活活将其拖死。
“骠骑将军有令,取秦良玉项上人头者有重赏!”对方军士的声音透过震天的喊杀声传来,直入秦良玉的耳中。
但见私兵一部如洪水猛兽一般,霎时朝秦良玉方向冲来。先前朝廷整支队伍遭遇埋伏,本就已死伤无数,经方才那一番厮杀,现下人数更是少之又少,根本不敌私兵人数,且对方乃是奔着目标而来,此情此景,秦良玉于他们而言便是唾手可得的金山银山,只要杀了她便不愁后半生了。
秦良玉望着被冲散的朝廷军,以及浑身血污已瞧不清面容却仍然双目坚毅的chongqing卫众人,眼中的温度早已冷却,她缓缓下马,负手站在最前方,挺拔的身形如云间一只仙鹤,神情孤傲,一字一句道:“秦某这条命,你们想拿便拿,能拿得去,便拿。”
对方自是不屑,尾音上挑,分明未将眼前的众人放在眼中:“死到临头了还说大话,就你们这区区千余人能成什么气候?临死前还大放厥词?可以,秦将军尽管放,不然到了黄泉路下可就没人听了。”
秦良玉从小到大经历过形形色色的人的挑衅可绕上全大明好几十圈,所以自然不会将眼前人的话听在心中,也不愿同他啰唆。秦良玉正沉默时,忽听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一人笑道:“杀她?我同意了吗?”
乍一听这声音,秦良玉的心微微一动,竟有些不敢回头去瞧。
“你们这么欺负她,我可不干哟。”
那人余音未尽,秦良玉便觉一道寒气擦身而过,方才还在对面猖狂之人脖颈上一条血线由小及大,血珠点点渗出,那人的眼睛瞪得极大,整颗头颅向后仰,待脑袋掉落在脚边时,身子还在原地站着。
秦良玉被这一突发情况骇得缓不过神,半晌才回头去看。身后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缓缓抬头,一双眸子笑成了一轮弯月,战盔之下是一张夺人心魄的容颜。
“你……”秦良玉想问马千乘怎么会在此处,但又觉得此时说什么话都显多余。
马千乘的笑意更甚:“不放心你。”而后他的视线偏了些,落到对面人的脸上,“瞧你这模样是认出我来了?”说罢他笑容一敛,“那便对不住了,总不能因你破坏了我与叔父的感情。”
那人上一刻还伸手指着马千乘,震惊得无以复加,下一瞬人便已飞了出去,而后落在一众同僚朝天的长枪之上,整个人眨眼间便没了气息。
两军似乎都安静了下来,私兵一方迟迟不敢动作,脚步有向后撤退之势。马千乘等得不耐烦,正要下令进攻时便见秦良玉击了下掌,这极响亮的一声成功使对方如惊弓之鸟,瞬时间便毫无章法地冲了过来。
秦良玉站在马千乘身后暗笑。马千乘则是无奈地瞧了她一眼:“上次剿杀谭彦相时,也是你在我背后拍巴掌吓唬他们吧?”
秦良玉尴尬地收起眼中笑意,转眼又恢复了淡漠的模样。
娄山关一战,朝廷军死伤大半,私兵一方也没好到哪儿去,杨应龙则趁乱完好无损地逃回了他的骠骑将军府躲了起来,算是保了一命。
王继光回朝复命时,皇帝陛下气得几乎从龙椅上跳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喊:“废物!这巡抚你也莫要做了,滚回老家去!”
王继光觉得惭愧得打紧,跪在殿前不敢为自己争辩。
此番朝廷打击私兵一战,以失败告终,以王继光被革职告终,以马千乘辞去chongqing卫的职务、回到石砫继任告终。
马千乘回石砫后,秦良玉接过了他的担子,亦因此番征战有功,官升明威将军。
“我新官上任,你来我家坐坐吧。”马千乘临走前,盛情邀请秦良玉,“左右眼下也没什么事,你在这chongqing卫中待着不闷吗?”
一旁的卫指挥使终是听不下去了,恨不能一脚踹在马千乘的后腰:“你小子走了便要挖人了?”
马千乘朗声大笑:“大人,好歹这些年我也做了些好事,你便依我一回,让她同我去石砫转转。”
卫指挥使一听马千乘说起他这些年所做的好事,嘴角忍不住要抽搐几下。记得马千乘刚调来chongqing卫时,卫指挥使亲自练兵,练兵暨练这些个下属卫所的主官,马千乘自然也算其中一位,卫指挥使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他严肃道:“带上你们吃饭的家伙,晚上陪你们练练。”
待到了晚上,所有卫所的主官都齐刷刷地站在校场上,有手中持刀的,还有执斧的,唯有马千乘捧着个脸大的碗,里面还放着双银箸,一脸天真地左顾右盼,对着身旁两侧的同僚道:“让你们拿吃饭的家伙,你们怎么带武器来的?戾气太重了,不好不好。”
卫指挥使气得浑身直抖,白眼翻得活似随时要晕过去一般,他指着马千乘克制道:“一会儿你就拿着你这双武器给我去操练。”
最后,马千乘在山上用筷子捕了只野猪,自己偷偷在一边烤着吃了。
回想起这些往事,马千乘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竟有沧海桑田之感,那时年少不懂事,不比现下,他再拿着吃饭的家伙操练时,总会带上卫指挥使那一双。感叹归感叹,叹过之后,马千乘继续道:“所以大人是应允了吗?如此便多谢大人了。”
卫指挥使年长马千乘许多岁,也经历过不少离别甚至永别,对此事虽有些麻木,但终归也是不喜欢离别之感的,轻轻叹了口气,摆手道:“去吧去吧,别玩得太久,卫中还是有些事要做的。”
再回石砫,秦良玉自是以秦亮的身份,只是她不再宿在军营,而是直接去到了马府。马斗斛尚在牢狱中未被放出,土司之印由马千乘执掌,所以眼下当家做主的自然是马千乘。
见马千乘回来,覃氏带着马千驷当着众人的面寒着脸行了礼,马千乘也敷衍地抬了抬手,而后便带着秦良玉回到自己的屋子。
“这几日家中大约会有许多人登门,想想便觉得很烦躁。”马千乘进门后便顾自靠在床边,“不过想到你也会跟着烦躁,我这内心还是有些欣慰的。”
秦良玉冷哼一声,马千乘出狱后继任,马家其余人自然是要来拜访拍马的,其余各路官员也要来拉一拉关系,思及这些旁门左道,秦良玉恨不能将陆景淮一并叫过来,让马千乘领教一下陆老师的厉害。
收到马千乘回石砫的消息,众人于隔日一早便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赶来,不一会儿马府便已被官员们围得水泄不通,有些位阶低的,只能站在门口观望。正在场面有些混乱时,忽见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下,不多时见一人缓步从马车上走下,面上端的是肃穆,那身衣着瞧起来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大家皆识相地让出了一条道路,纷纷驻足打量。
来人乃杨应龙的管家,专奉杨应龙之命来祝贺马千乘的。马家管家得知来人身份后,小跑着过去将人迎进府内。马千乘此下正与四川布政司同chongqing府来的几位高品阶大员在后园看戏,听下人禀报杨应龙的管家来了,品茶的动作一顿,想了想,还是与其余几位大人道明情况。杨应龙近日虽是惹了一堆的烂摊子,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但毕竟树大根深,有着先前几次有惊无险的前车之鉴,众人暂且还不敢落井下石,在见到杨应龙的管家时,虽不热情,但到底没有冷眼相待。
杨应龙的管家对此阵仗早已是司空见惯,极其淡定地给众人行了礼,又奉承了几句话,而后直接道:“草民便不打扰各位大人雅兴了。”
马千乘瞧了他一眼:“你舟车劳顿,想必早已疲惫,去歇歇脚吧。”
管家又恭敬行了一礼,随马家下人向院内走,堪堪入了院门,便见覃氏领着小儿子马千驷从主屋方向走来。两人四目相对,覃氏面色淡然,两人擦肩时,管家快速朝覃氏手中塞了张字条,动作极快,场面并无异样。下人自然垂首,似是没有发觉,几人均是镇定自若,管家俯首行礼,拜过覃氏。
马斗斛不是傻子,双耳也不聋,在他还未进牢狱前,有关自己妻子同结拜兄弟两人的传闻多多少少也听过几个版本。初次听说时,他自然是沉不住气,直接质问覃氏此事是真是假。对于他此问,覃氏是满面委屈,哭哭啼啼说马斗斛没有良心,不信枕边人却听信一些没有影子的事,为此还闹过回娘家的戏码,吓得马斗斛再也不敢提这些事。毕竟这些年来,不管马府内务还是其余大大小小诸事,皆是靠覃氏在他身后出谋划策,单就攀上杨应龙这根高枝从而稳住他在石砫的地位一事来瞧,他也并不想失去这位谋士。但马斗斛不提是一回事,此番这事摊在马千乘眼前又是一回事。在从假扮马府下人的肖穹那里得到消息时,马千乘正在其余几位高官悄然打探的目光中淡淡然看着戏。
覃氏此番带着马千驷是要出门买些随身的物品,因眼下与往日的地位大不相同,马府中的人全换成了马千乘的眼线,覃氏生怕自己同小儿子被人加害,遂吃穿用度全是亲自去采办,这边同那杨应龙的管家行过礼后,她便带着小儿子马千驷走了。出了马府,覃氏与马千驷缓步徐行,也不知是不是马千乘回了石砫的缘故,她瞧着这街道上的景象都比往日繁荣了许多。
石砫街上的铺子要比附近几个州县的多些,鳞次栉比,多是以条幅一头钉在小楼二层,尾部垂在大门旁,以绳固定,上书“西北两口皮货发客”等字样。也因石砫街上铺子多,闲来无事的秦良玉今日心情好,又不想待在马府瞧着那伙人虚与委蛇,凑巧见覃氏母子出门,脚步一转便也跟在二人身后在街上闲逛。远远见两人进了一家铺子,秦良玉想也不想也朝那铺子门内走,迈步间却瞧见覃氏与马千驷从门内出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眉眼间皆是小心翼翼,回话时亦是十分谨慎。秦良玉不便打招呼,急忙背过身去,凑巧身边路过个卖折扇的,她伸手取下一把扇子遮在面前,听覃氏平静无波道:“你回去告诉他,这事我知道了,但此法他确定可行?我瞧着怎么不太稳妥,估计效用不是很大。”
那人回:“回夫人的话,大人确定此法可行,大人的意思是,他眼下已接管石砫,言行举止自是要格外注意,这事瞧起来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若败坏了他的名声,百姓自是不会再拥戴他。”
秦良玉闻言,心当下一沉,手跟着一紧,接着便听手中扇骨一声清脆声响,她同卖扇子的小贩俱是一愣。小贩方才便见她行迹鬼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以为她要买扇子,便也耐着性子让她把玩,眼下这扇子未买却被损坏,他自然是不干了,登时嚷嚷开来:“我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这扇子你必须得买下来!”
秦良玉被他这一声吼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见他要反抗,又从身上摸出些铜板,一边扔到他手中一边咬牙道:“买买买。”
小贩是只认钱不认人的,一瞧见铜板,顿时眉开眼笑了起来,不禁点头弯腰朝秦良玉报以和谐、谄媚之笑。见他情绪稳定下来,秦良玉这才放开手,悻悻地将折成两半的扇子收到怀中,而后回头观望,见覃氏同那人已走远,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她倚靠在放扇子的架子上,正凝神细思马千乘过往种种,不料小贩卖完扇子推车要走,她反应不及,尊臀又被蹭了一下,只觉两团肉一阵,再也不敢多耽搁,一瘸一拐地回了马府。
因有了石砫土司马千乘的近侍这一头衔,又加之秦良玉面相英俊,马府众人对秦良玉异常喜爱。她平日虽说常冷着张脸,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对她嘘寒问暖。见她从外面回来,大家纷纷迎上前来搭话,有些岁数大的阿婆还将从马千乘那儿顺来的枇杷塞给秦良玉,问:“外面是不是太热了?快吃些枇杷解渴。”
虽知道大家都是好意,但秦良玉还是觉得十分慌张,有些不会应对这样的场面,微躬着身子从阿婆手中接过枇杷,满脸慌乱,忙摆了摆手:“没……外面不热。”而后她避开众人,独自朝屋中小跑而去,正要坐在椅中歇息歇息,又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响动,费力扭头一瞧,见一位很是面生的小哥站在不远处对她道,“秦公子,我家夫人有请,还望公子随我走一趟。”
秦良玉转过脸,边吃枇杷边问:“你家夫人是谁?”
那人笑回:“自然是马夫人覃氏。”
一听是覃氏,秦良玉已猜出对方叫自己的用意。自打她与马千乘来了石砫,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按理说,近侍与主人本就不能离太远,这么瞧来,似乎也没什么。但坏便坏在马千乘他多番对自己动手动脚,且频频被覃氏瞧见,所以今日覃氏来找她,她一点都不诧异,但总觉得这时机有些不对,马千乘他不老实也不是一两日了,怎么覃氏偏偏今日与那人碰过面后便来找自己了?再想到覃氏同那人之间的对话,秦良玉觉得杨应龙口中所谓好用的法子,大约是与自己有些关系的。思及此,她慢腾腾地转过身,神色冷寂:“下次有事早些说。”
马府中,马千乘等人在饭堂吃饭,覃氏身为女眷不便入席,便稳坐在自己房中候着秦良玉。
秦良玉原本沉稳地跟在那人身后,待瞧见覃氏的门后,故作为难道:“我堂堂男儿,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去你们夫人的屋子,不好吧?”
小哥回头望着她:“难不成公子心中有鬼?”
秦良玉想起覃氏笑时眼中的阴沉,便觉兴趣索然。对着覃氏,她着实是心中有鬼不起来,当下连连摆手:“你家夫人比鬼还要厉害一些。”
秦良玉的音量并未控制,覃氏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半晌才扬声道:“请秦公子进来。”
小哥将门推开,待秦良玉进去后,又将门关死,“嘭”的一声,带得门口流苏跟着涌了一下。
覃氏此时瞧着倒是和蔼,指了指左手旁的铁力木雕牡丹的椅子:“坐。”
秦良玉瞧着她,淡淡道:“就这么站着吧,夫人有事直说便可。”
覃氏淡饮一口清茶:“我知道秦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我便不转弯抹角了,有关你同肖容的事,我是知道一二,但不知秦公子对我与肖容的关系知道多少?”
秦良玉皱眉:“大人同夫人的家事,在下自然是不知。”
覃氏轻叹了口气:“我知道秦公子眼下是对我欲棒打你同肖容这对鸳鸯一事有怨怼,但我为人妻、为人母的,见自己孩子走了歪路,自然要向正道拉一拉。”
秦良玉见覃氏满面的虚伪似是浑然天成,直接闭口不言,少顷又听覃氏继续道:“但我今日上街,听说了一家富户的公子因家中不同意他与另一个孩子的事便于家门前自尽了,突然觉得,其实两个孩子之间有真情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比如说这个性别,倒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秦良玉闻言细细回想,今日在街上似乎并未看见这一出戏码,这才幡然醒悟,覃氏这是要下套了,但真正的意思应当是要撮合她与马千乘?但这与覃氏以往对自己的态度比起来,似乎转变得有些快了。秦良玉不急着答话,陷入沉思,按覃氏现下这本子来说,这戏码的发展也不外乎于,她想将马千乘拉下土司之位,所以苦苦相劝此事,若将自己与马千乘劝成了一对,那自己便要对她怀揣感激之情,再说马千乘同自己好了之后,势必会传出一些不利于他的传闻,如此一来,她便可以顺势拉马千乘下水,转而扶马千驷上位。
秦良玉越想越觉得好笑,覃氏这当真是一箭双雕。她深知若将两人隔开,那必然是无机可乘,倒不如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倒能为她获取些利益。
覃氏话落许久也不见秦良玉答话,面色便有些沉了下来:“我不知秦公子还有耳疾?”
“母亲不知道的事还多得很,不如让儿子一一与你说清。”
马千乘的声音突然响在门外,如一片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海,平静异常却使人不禁生出恐惧之意。
覃氏亦是面色大变,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倏然使力,手背上青筋直跳。
马千乘推门而入,腰间挂着佩剑,周身带着肃杀之意,一双眸子淡如碧水,静静望着椅子上的覃氏,话却是对着秦良玉说的:“你去我房中等着。”
秦良玉反应慢了一拍,在马千乘的扫视下才应了一声,而后退出了房中。原本她还想扒门缝听听母子二人的对话,但回头见院中皆是下人,且一双双眼睛全黏在自己身上,也便不敢造次,乖乖朝自己房间而去。
屋中一时只剩母子二人,覃氏见马千乘背光站在自己身前,不说话也不动,心中不自觉有些惧意,硬着头皮开口问:“你……你怎么过来了?”
马千乘轻笑一声,在这过分静谧的屋中令人胆战心惊,他道:“我若不过来,不知您还要同她说些什么?”
覃氏面色愤愤:“我说什么难道还要同你说不成?你若无事便出去吧,与我有什么话好说?”
一抹失落之色在马千乘眼中骤然划过,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面上又恢复平静淡漠,他沉声道:“自然,我与你从未有什么话好说过,我唤你一声母亲,是敬你生养之恩,若你再执意如此,莫要怪我不念与你的情分。”说罢他利落转身,再也不瞧覃氏一眼。
见马千乘的影子自窗纸上消失,覃氏这才缓缓舒了口气,身子一软,整个人靠在椅子上,良久才扶住额头,面色苍白。
马千乘没有急着回到前厅赴宴,而是去了秦良玉的房中,见秦良玉正负手在书架前沉思,问道:“想我呢?”
秦良玉瞟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问:“你怎么不去吃饭?”
马千乘斜倚在床上:“有我没我都是一样,不用急,倒是你,怎么谁叫你,你都跟着走?以往在忠州时也是这样?”
秦良玉尴尬地咳了一声:“他说是马夫人来请,我不好推托。”
马千乘轻笑一声:“是不好推托还是好奇?”
秦良玉的尴尬更甚:“而且我也好奇马夫人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那现下知道了?她找你所为何事?”马千乘眉眼间满是玩味,“以后学乖点,若有实在推托不过的事,你让肖穹来找我,在这马府有些事,你自己多加小心。”
秦良玉闻言应了一声,片刻又道:“今日在街上逛时,我忽然福至心灵,觉得眼下边界战事不断,我好歹也算是军中一员,届时也能派上用场,不如就此告辞吧。”
马千乘大笑三声,而后笑容一敛,拂袖而出:“做梦吧你,我自己待在这龙潭虎穴你也放心?等确定我安然无恙了,我自然让你回去。”
秦良玉一时失语。
马千乘若说了不让秦良玉回chongqing卫的话,秦良玉相信,那她是定然走不出这石砫的,而且她也不是真心想走,毕竟眼下还未摸准杨应龙是什么意思。便如马千乘所说,将他自己扔在这龙潭虎穴,似乎是有些不厚道。回想起还未从chongqing卫启程时,秦良玉让柳文昭同李玉跟着,那两人连连摆手的模样,秦良玉一阵唏嘘,这些人想必早已料到石砫这边的烂摊子没人收拾,情况颇为棘手,所以果断弃她于不顾。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唉。
傍晚时分,将府上人送走,马千乘终于脱身,面色稍有疲乏,他从前堂直接转往自己的卧房,路过秦良玉的房间时,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进了屋。
“方才骠骑将军来了信,说他眼下处境实在尴尬,不便前往,想请我过府一叙。”
秦良玉的视线从桌上的白木中转至马千乘的脸上,面无表情道:“你是没死过?”
马千乘咂舌:“我的确是想去瞧一瞧,但并未说要光明正大地去,我们可以跟着他的管家,如此也没人注意。”
秦良玉觉得他所说的法子虽说可行,但这节骨眼上去瞧杨应龙,总觉得有些不妥。但换个角度想,杨应龙此战后,自然被皇帝陛下列入了拒绝往来的人员名单,日子想必不好过,有道是由奢入俭难,他过惯了奢华的生活,让他往后一切从简,他自是不能忍受,是以必然会还击,若眼下去播州,应当能打探到一些消息。涉及大明之事,在秦良玉看来通通没有小事,当下将手中白木一扔:“什么时候走?”
马千乘是位重度拖延症患者,从他接到杨应龙的邀请之后,直至动身那日,已足足过了七日,若不是秦良玉在旁边一直催促着,想必他会拖到地老天荒。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几年大明发生的事太多,特别是又少了播州的税赋,对于原本便已不富裕、连打赏个人都要打白条的皇帝陛下来说,日子更拮据了。为了不至于再这么拮据下去,他准备将播州的税赋平摊到其余地方,每个地方稍微增加那么一些些,他便可快活上好几日,可他自己倒是快活了,有些贫瘠地区的百姓便不高兴了。原本这税都已不低了,现下又增,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遂大家将吃饭的家伙一扔,准备反抗了。当然,这反抗也不敢太大规模,毕竟没有资金加持,而且不知有没有拥护者,初时大家只敢小范围地聚在一堆抗税。这一堆、那一堆,这势力便大了起来,眼下这势力已有接近石砫之势,马千乘新官上任,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便因压制欲参与抗税之人一事,耽误了去播州之事。
如马千乘所说,两人此番去播州,乃是微服私访,扮成家丁的模样,倒是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待到了杨府,两人不禁面面相觑。现下杨府入目乃是颓败之象,哪儿还有先前那阔气的模样。
“大人请。”管家微微俯身,将二人迎入门内。
马千乘走在前面,见杨府下人一个个皆如临大敌,连走路都战战兢兢,似乎是担心随时有朝廷军冲进来将自己就地诛杀,身上的衣裳也不复往日那般光鲜,浑身满是很久没拿到工钱时的怨气。
自打杨应龙被朝廷列入不受欢迎名册之后,骠骑将军府也不见前来拜访之人了,连播州的大门亦是紧闭,里面的人别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也要经过严格盘查,连杨应龙的几个儿子都被召了回来,父子几人加上孙时泰等爪牙,日日待在府中想着对策,日子越发难熬起来。
听下人通报马千乘已到府中,杨应龙几人从花园中的石桌前起身,一齐迎了过去。见马千乘与秦良玉远远走来,杨应龙驻足不前,待马千乘到了身前才笑道:“还没恭喜贤侄继任石砫土司位。”
马千乘谦恭地行了一礼:“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恭喜之事。”
外面日头正烈,热气拢在几人身上,但这气氛实在是让人感觉不出有什么热意。
秦良玉整个身子被马千乘挡在身后,却仍能感受到来自对面打探的目光,她微垂着头,一副乖巧的近侍模样。此番她既然敢同马千乘来播州,那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临行前同柳文昭学了好几手姑娘家涂抹面容的技能,所以杨应龙几人单从她的外观上是瞧不出什么端倪的。
“难为你在这个时候还能来瞧叔父。”杨应龙见马千乘对继任一事不感什么兴趣,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再开口前先环视了杨府一圈,“唉,这一切都不比先前了。”
马千乘笑了笑,视线同孙时泰的对上,而后又淡然落在杨应龙几个儿子身上,不再开口。
“快,进屋歇歇。”杨应龙侧了侧身,将路让给了马千乘。
进到屋后,马千乘明知故问:“我方才来时见播州城门紧闭,不知这是为何?”
杨应龙面色微微一变,答不上话来,还是一旁的孙时泰解了围:“眼下朝廷对大人误会颇深,这也是迫不得已的自保之法。”
马千乘应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几人就这朝廷“误会”杨应龙一事又聊了许久,马千乘面上尽是惋惜之态,瞧得秦良玉恨不能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待与马千乘回了房间,这才卸下一脸的平和,转头盯着马千乘:“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马千乘一边将衣裳的领子微微扯开些,一边道:“等。”
杨应龙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叫到播州来,定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马千乘现下还看不出杨应龙的盘算,所以只能等。
秦良玉站了一天,此时有些累,顾自坐在椅中:“你不觉得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马千乘挑眉瞧着秦良玉,瞠目道:“你越发聪慧了。”话语中毫无真诚之意,一瞧便知是敷衍。下一瞬,他又理了理衣袖,“他是欲助我母亲夺回土司印罢了。”说罢从他袖口中掏出个物事漫不经心地把玩。
秦良玉沉默了会儿,问:“你什么都知道了?”
马千乘不置可否,换了个姿势继续摆弄那东西,头也不抬:“你不要一直瞧着我啊!我没什么感觉,毕竟没有失去什么。”
失去乃是因得到过,但他似乎一直未得到过什么,又谈何失去?
秦良玉彻底不吭声了,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的手中,起初是不经意扫了一眼,片刻之后整个人却神情一震,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东西抢了过来:“这是另一半兵符?”
马千乘抬了抬眼:“眼下是该这么称呼它。”
秦良玉又从怀中掏出她先前得到的兵符,将两块兵符摆在一起,见兵符呈圆形,通体光滑,入手异常清凉。
“你是如何得到它的?”
“你以为肖穹这几年是在忙什么?”马千乘向前走了几步,顿了顿
,“这两块你都拿着吧。”他站在秦良玉身后,探头瞧了一眼,“自己当心些。”
秦良玉转身去瞧马千乘,回身时,嘴唇堪堪与马千乘的对上。秦良玉愣住了,愣得惨绝人寰,正要撤开身便被马千乘揽住了腰,马千乘另一只手托住秦良玉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出其不意的吻。
秦良玉虽面对千军万马时能泰然自若,但眼下这情况她当真是从未遇见过,一时只觉身子有些软,却也不想推开马千乘。良久,马千乘有些把持不住,这才咬牙将秦良玉微微推开了一些,眼底的玉望似狂风暴雨,后渐渐归于平静:“良玉,我……”
秦良玉此时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一下将马千乘的脸推开,粗着嗓子道:“别说话。”
她脑海中满是方才两人亲吻的画面,一脸的悔不当初,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一张脸通红,身为一个世俗眼中愁嫁的剩女,她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应该是方才那样的。
马千乘被她那一嗓子吼得不敢说话,生怕她反应过来后将自己一顿好揍,想了想,淡定道:“我有些饿了,出去找些吃的。”说完他脚底抹油跑了,活似身后有鬼追赶一般。
因这一吻,两人有两三日皆是避而不见,严格来说,是秦良玉躲着马千乘,接连躲了好几日,直到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的徐时找上门来,两人这才算又碰上面。
“徐叔,你怎么来了?”马千乘见徐时面色有些不对,将他请到屋中,“是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徐时扯过袖子擦额头上的汗:“我是顺道过来的,你不在的这几日,石砫满是有关你二人的传闻,传得不堪入耳。”
马千乘又问:“只有石砫的人知道吗?”
徐时点头,语气有些欣慰:“是啊,好在现下只有石砫的人知道。”
马千乘似是有些遗憾:“这些人办事太不严谨了,这分明是瞧不起大明其余地方的百姓,怎么能只有石砫有这个殊荣呢?这种事应当人人都知道才对。”
徐时被马千乘的态度惊到了,不知他要做什么,却知马千乘心中自有定夺,忐忑之余便没有多言,只是道:“夫人现下要你同良玉快些回去。”
告别杨应龙,三人回去时不约而同选了骑马,速度自然是比乘车要快,一路风尘仆仆到了石砫,却见覃氏已端坐在正堂,手旁杯中的水尚冒着热气,轻烟袅袅,竟是避开她的身前。见马千乘同秦良玉归来,她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神色漠然中又显出一抹幸灾乐祸之态。不用细想,马千乘也知道覃氏这副样子是要做什么,也不急着开口,先是行了一礼,而后静待覃氏发话。
“荒唐!”覃氏猛一拍桌子,桌上那杯子晃了晃,大部分水洒在了桌面上,有几滴还溅到了覃氏手上,覃氏见状掏出帕子将水擦去,而后坐回原处,冷言道,“你们二人当这是什么地方?!”
秦良玉从进了这屋子便是一头雾水,这时更是被覃氏一口一个“荒唐”给说得摸不着头脑,若她未记错,先前覃氏似乎还想撮合她同马千乘,现如今怎么好端端又成了这副模样?她悄悄瞥了眼马千乘一眼,见对方朝自己眨了眨眼,似有玩味之意,便冷冷地收回视线听训,顺道侧了侧身子,不去瞧马千乘。
马千乘担心覃氏朝秦良玉发难,装模作样开了口:“不知母亲此番叫我回来所为何事?”
沉默了许久,覃氏这才发了声,因摸不到桌子,她只能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借外部响动来树立自己的威严:“这时候装傻充愣还有什么用?!你二人肩负着什么职责难道你们心中不清楚?先不说你二人这肮脏的关系,单说马千乘你乃一方诸侯,擅离职守的罪名你担当得起吗?!”
秦良玉原本便对覃氏没什么好印象,此时从她口中听到“肮脏”二字,更是想大笑出声,但顾虑到她毕竟是马千乘的母亲,所以做事前亦要考虑到马千乘的心情,若她贸然开口大笑,吓疯了覃氏,那便不好了,所以也没有开口反驳,只抬头瞧了她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
马千乘不动声色地将秦良玉半个身子遮在自己身后,从容开口:“此番去播州乃是受骠骑将军杨应龙所邀,我不敢不从,只是事出紧急,未及时同母亲说明此事,的确是我有错在先,但这司中大小事务走前我已与下属交接,实不存在擅离职守一说。”
覃氏见他打起官腔,说得又确实在理,如果再要追究下去,那么她便要去找杨应龙算账了,当下将话锋一转:“我本也没想追究你这事,此番叫你们回来,难道你二人心中不明白?”
秦良玉自然是不明白,只觉几日不见覃氏,她越发讨人嫌了。秦良玉再也按捺不住了,问:“敢问夫人,我们应当明白什么?”
秦良玉的语气还算和气,只是毫无波澜,但覃氏却不这么想,她正愁找不到出气口,秦良玉此话一出,覃氏一记冷眼便扫了过来:“你二人交龙阳之好,眼下军中已尽人皆知。怎么,你还想狡辩?!”
覃氏这番话说得秦良玉一脸茫然,她淡然道:“我同大人不是你们听闻的那种关系,夫人不是知道的吗?”
马千乘之所以一直未开口,便是因为不想澄清两人的关系,此时听秦良玉毫不犹豫地出口否认,当下心一沉,此时才面无表情地抬眼同覃氏对视,眼中蕴藏着狂风骤雪,面上好似结了层冰:“哦?有人胡乱传话,是我管教不严。”
覃氏闻言面色并未有所缓和,今日她将两人叫回来,便是因马千乘好龙阳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对他仕途影响甚大。棋局已定,也不怕马千乘捣乱了,毕竟当初她差人将此消息传播出去后,石砫宣抚司及僚属都站在马千乘那一边,说近些年世风日下,这龙阳之好亦是屡见不鲜,夫人应当以大局为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毕竟马千乘于石砫而言,是主心骨、顶梁柱,有了他大家便可高枕无忧,但覃氏与他们的想法不同,自打她听说了大家站在马千乘那边这事,便一直派人四处诋毁马千乘,话中之意不外是,马千乘身为石砫宣抚使袭承之人,自然要品行端正,应无一点瑕疵才是,若这有龙阳之癖一事广为人知,那么军中必然大乱不说,日后给外人也留下话柄,简直是有辱祖上之威名,损了马家百年之根基。凡事要与家族扯上干系,那自然是要被重视的,先前站在马千乘那边的人的立场渐渐便有些不坚定了,所以便有了今日这么一桩事。
马千乘轻描淡写解释过之后,但见覃氏尚是一脸愤愤之意,她厉声道:“你说是乱传话便是乱传话了?如何证明?”
马千乘“啊”了一声:“并不能证明。”
并不能证明便意味着覃氏可以将此事添油加醋越传越广了。显然,覃氏也并不准备放弃这个机会。不过三日,马千乘与近侍交龙阳之好之事便传到了京中,进了京城的门直奔皇帝陛下的龙耳。皇帝陛下的反应在情理之中,他十分生气,一掌拍在桌子上:“放肆!你们要羞辱寡人也不必扯上马千乘!”
众人一头雾水,有人解释:“启禀圣上,大家并没有羞辱您的意思。”
皇帝陛下又截住他的话头,因征税征不上来所以憋了好久的火终是找到了宣泄之处:“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子,去将这散播马千乘谣传的人给寡人捉进宫中来,寡人要好生地问问他,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消遣起寡人来了。”
在众臣看来,皇帝陛下这通火发得委实是莫名其妙,毕竟这谣传说的是马千乘,与皇帝陛下的确是沾不上边的。但皇帝陛下可不会这么想,他只觉得是有有心人在影射他在宫中养男宠之事,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年他好女色,大家要说;如今好男色,他们更是过分。恍惚之间又想起之前雒于仁所上的奏疏中的内容,皇帝陛下越想越气,直想将这搅浑水的人千刀万剐。
覃氏一收到此消息,当下傻了眼,急忙修书求助杨应龙。闻讯后的杨应龙亦有些发蒙,最后还是孙时泰最先恢复镇定,随意找了个替罪羊给京中送了过去,这才保了覃氏一命。但因此事,覃氏不敢再光明正大地同马千乘作对了,所以马千乘也过上了些好日子。
马千乘继任宣抚使一职后,马府时不时仍有达官显贵前来探望祝贺,马千乘可以说是日理万机,分身乏术,更勿要提陪着秦良玉了。好在秦良玉独来独往惯了,现如今又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活计,这便更用不着马千乘了,两人身处同一府,也便只有晚上才有机会见一面。
“今日你都做了些什么?”马千乘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马府,习惯性直奔秦良玉的屋子。
秦良玉此时正望着桌上的烛台发呆,少顷才眨了眨眼,沉吟道:“嗯,在街上逛了逛。”
马千乘失笑:“今日怎么没跟着我母亲?”
秦良玉抬眼瞧了瞧马千乘,敷衍道:“想换件事做。”
马千乘咂舌:“这几日是不是很无聊?我这边事情有些多,前些日子刚压下去的抗税一事现下又有死灰复燃的苗头。”
其实在今日之前,秦良玉确实觉得日子十分无聊,但自打今日之后,她觉得日子仿佛又多姿多彩起来,让她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的人正是马千乘他亲娘覃氏。这个富有神秘色彩的女子,以一种极其特别的方式,成功地引起了秦良玉的注意。
原来今日秦良玉照常偷偷跟在覃氏身后出了门,这当真不是她八卦,而是覃氏太过狡诈,她怕马千乘应付不过来,所以为他分担一些事情。今日的覃氏与往日不同,她的脸上带着莫名的笑容,此笑容比往日瞧见马千驷时还要灿烂,这实在是让秦良玉找不到拒绝跟踪她的理由。
覃氏出门便上了马车,直奔邻县的一个偏远的小村,瞧这情形,应当是去见人的。秦良玉一路不动声色地跟随,到达地点之后,趁人不备直接上了房顶。这小村着实有些穷乡僻壤之意,连房子都是茅草房,秦良玉趴在一个地方便不敢轻易移动,若不当心掉下去那便很尴尬了。她趴稳后,小心将草扒开一些,瞧见屋中覃氏怀中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小男孩,那男孩眸子晶亮,只吮着手指瞧着覃氏笑。
“夫人您放心,小少爷在这儿过得很好,大人说了,眼下他自顾不暇,让奴带着小少爷暂居此处,大人还让您少往这儿跑,省得被人发现了去。”一位瞧起来似乎是奶娘的人在一旁忧心道,“现下时机也不成熟,若这孩子被人发现,那便大事不妙了。”
“闭嘴!”覃氏的笑容凝在脸上,“你知道些什么!”
奶娘不敢说话了,拉了拉衣摆,急忙退到了一边。
秦良玉觉得自己这小半辈子虽然内心很狂躁,但脸上始终没有出现过什么表情,难免有些遗憾,但就在今日,她觉得自己终于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了,她有表情了,虽说表情大约不是很好看,但她已没有遗憾了。
从房顶爬下来,一直到回到马府,秦良玉面上的表情如天上瞬息万变的云朵,瞧得马府的下人一愣一愣的,在目送秦良玉失魂落魄回到自己房间后,都聚在暗处讨论。
“是不是大人始乱终弃了?你瞧秦公子那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当真是揉碎了人的心肠。”
“呸!你就瞧咱家大人对秦公子那副腻歪的样子能抛弃秦公子?依我瞧,定然是秦公子的老相好回来了,所以秦公子将咱家大人抛弃了,唉,我当初就不看好他们,你说秦公子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心塌地跟着咱家大人呢!”
“非也非也,我瞧秦公子这副模样好像是……在外面搞大了女人的肚子,被人家姑娘的爹追了好几条街的样子啊!”
当然,这些对话秦良玉此时已通通听不见了,她现下只想要一个人来告诉她,覃氏抱着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马千乘回来时,她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实在是没法开口问他,马千乘现下在秦良玉心中只是一个表面风光、内心沧桑的易碎品,她生怕自己这问题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马千乘见秦良玉今日实在有些不对劲,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正色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秦良玉攥了攥拳,矢口否认:“没有。”
马千乘深谙秦良玉这性子,知道秦良玉打定主意不说的事那必然是问不出来的,只好作罢:“没有便没有吧,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此时秦良玉哪儿有歇息的心思,将马千乘送走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个孩子,若那孩子是覃氏与杨应龙的话,那覃氏的如意算盘打得委实太响了。她首先将石砫宣抚使一职夺到自己手中,继而留给马千驷,待那小孩再年长些,她说不定又要将这位子从马千驷手中收回,再给这个孩子,如此一来,这四川便放不下杨应龙了,届时他便要上天了。但话又说回来了,这孩子若当真是覃氏同杨应龙的,那是什么时候生的?竟避过了所有人的耳目。
因心中揣着事,秦良玉一整夜没怎么合眼,左等右等不见天亮,干脆起床锻炼,此时空中不见一丝光亮,空气亦有些闷,秦良玉磨磨蹭蹭出了门,刚行至游廊拐角便同穿戴整齐的马千乘撞到了一处。
“做什么好梦了?今日这么主动?”马千乘顺势将秦良玉揽在怀中,任凭秦良玉如何挣扎都没松手。
秦良玉一张俊脸在红与黑之间变化,末了冷着脸开口:“从前有个人这么抱过我,他坟头的草现如今已经比你还要高了。”
马千乘将下颌搭在秦良玉头顶,知道她在胡诌,“嘿嘿”笑了两声:“坟在哪儿呢?我一会儿去除除草。”
秦良玉:“……”
察觉到怀中人的气息越发冷冽,马千乘识趣地放了手,并在同时闪身避开秦良玉,停在距她五步开外的地方:“罢了,不逗你了。”说罢他细细打量了秦良玉一阵,见她在这个时辰一身劲装出现在门口也知她是要去锻炼,脚步一转,“走吧,我们顺路。”
秦良玉虽说刚被人吃了豆腐,但此时心中想的却是他马千乘的胸肌竟比自己的要结实,这让她有些不服。两人向外走时,秦良玉又盯着马千乘的前胸瞧了好几眼,瞧得马千乘有些不自在了,双手挡在胸前:“你往哪儿看呢?”
秦良玉这才轻蔑地收回视线,见他一身常服,面上还带着困顿,问:“你这么早便去宣抚司?”
马千乘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刚接掌土司印,有些脱不开身,让你同来本是想好好带你逛一逛的,但眼下瞧着大约是没什么时间了。”
秦良玉点头:“正事要紧,我昨日听你说抗税又有复起之势,在这节骨眼上,万事都不能想得太简单。”
马千乘应了一声,而后道:“我现已不在chongqing卫,你莫要太想我,若是实在想得受不住,不如我们成亲,这样你便可以日日夜夜都与我在一起。”
秦良玉不受控制地翻了个白眼,见马千乘越说越陶醉,简直是已经沉沦在自己的梦中,一掌糊在马千乘的脸上:“醒醒。”
马千乘被秦良玉这一掌拍得身心俱疲,按着前额不再开口说话,待行至宣抚司门口,马千乘回身瞧着秦良玉:“不如进来坐坐?”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天色尚沉,此时在街道上出现此类声音自是不正常,两人一同眺望,见远处宣抚司的差役押解着一行人走来,口中骂骂咧咧地道:“格老子的,你们起早贪黑地出来闹事,那人给了你们多少钱?”
原来是支持抗税的百姓准备趁天色早聚众闹事被一直蹲守在各个据点的差役发现了,正要送往宣抚司的牢狱。
“哼,现下可不止老夫这一伙,全天下支持抗税的多了去了,你们抓不过来的。”
差役气得想抬手去打,手还未落便见马千乘负手站在不远处,身上披着晨雾,面容瞧不清晰,但那股凌厉之气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他苦了脸,原本马斗斛掌印时,这日子还好过些,现如今换了年纪小的马千乘,众人倒觉得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了,马千乘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他们都是清楚的,在这样人的手下干活,若是一个不当心,那便是万劫不复了。思及此,差役加快脚下步伐,押着一干人去到马千乘面前。
“参见大人。”他行了一礼,主动将情况向马千乘说明,末了邀功道,“属下这几日便瞧这一伙人鬼鬼祟祟,遂跟了他们几日,今日才将他们如数缉拿。”
马千乘略略一挥手:“辛苦诸位,先将人押下去。”
目送一众人离开,秦良玉收回视线,道:“今日我便回去了。这抗税之人比比皆是,忠州那边想必也少不了,我回去转一转。”
此次分别不同以往,马千乘心上似乎缺了一块肉,总觉得有冷风趁空钻进了心中,百骸俱凉,他想了想,最后璀璨一笑:“也罢,待这阵风头压下去了,我去找你。”
眼下两人的传言在石砫亦是沸沸扬扬,马千乘虽借皇帝的刀斩断了谣传,但大家也只是表面不再提而已。这事若再闹下去,终归是对他不好的,所以秦良玉这次要走,他并未强行挽留。
石砫距忠州不远,秦良玉独自上路。为方便顺道查看百姓抗税一事,她并未乘车,而是一路骑马而行。说到胯下这马,秦良玉心中苦不堪言,这匹马乃马千乘前几日所送,马是好马,毛色锃亮,赤中带白,仿似桃花,是马千乘从兀良哈一户专为军队供应马匹的人家买来的,只是这马的性子同马千乘一般无二,有些无耻,你若想骑它,必然要好生与它亲近一番才好,若是能再喂它些玉米、熟豆之类的它便更乖顺了。自打得了这匹名马,秦良玉便养成了在身上揣玉米和熟豆的习惯。当然,这也是个好习惯,在她饿了还犯懒时,可以抓些熟豆吃,前提是要忍受这匹马的白眼以及随时可能罢工的抗议。
秦良玉一路骑着桃花马往忠州走,行至一半时觉得有些不对,路上时不时便有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若说他们是流民又不尽然,毕竟他们身上还带着些愤恨。秦良玉掐指一算,这些人大约也是抗税之流,便没有急着再走,翻身下马,随手拦住一人问:“敢问这位兄弟是要去哪儿?”
那人扭头朝地上啐了口痰,抄手道:“去chongqing府。”
秦良玉沉吟片刻,又问:“去chongqing府做什么?”
那人警觉地瞧了秦良玉一眼:“你问这么多做什么?眼下日子不好过,大家伙自然是去富庶的地方讨生计。”
秦良玉没有再追问,心中想着,这chongqing府似乎不是十分富庶的地方,若要论富庶,江浙那一带才是真绝色啊。思及此,又抬眼瞧了瞧那伙人,挣扎半晌,又抬脚跟了上去:“谁与你们说chongqing府富庶?”
那人再次被秦良玉拦住,面上已是相当不耐烦,想劈头呵斥秦良玉一顿,但见她身上气势凌厉,又有些张不开嘴,遂没好气道:“我哪儿知道谁说的,我只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秦良玉虽然不知道是谁如此有心地给chongqing府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但她此时只是想劝大家,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若是执迷不悟进了chongqing的地界,那可是会连饭都要不着的。
一路策马进了忠州,秦良玉连家都未顾上回,直接去找了陆景淮。自之前陆景淮将那些衙役赶走又重新招进来一批后,忠州衙门越发有序起来,见秦良玉来了,一众人急忙跑过去行礼,而后自觉牵过秦良玉的马拴到后院。这几日陆景淮亦是忙得焦头烂额,秦良玉进门时,被衙役告知他正在前堂审问今日新抓进来的一伙抗税之众。
秦良玉心中一沉,这些抗税之人似乎正在从四面八方涌向chongqing,明显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也不知是不是对杨应龙有偏见的缘故,秦良玉总是不自觉便将这幕后的推手同他扯上干系。
“大人,您在这儿歇一歇,陆大人马上便回来了。”衙差为秦良玉端了杯茶,面上带着的笑意瞧着十分柔和,不见谄媚之意。
秦良玉接过茶,随口问道:“近日忠州可有什么事发生?”
衙差想了想:“除去抗税之外,忠州倒也没什么事,只是这衙门里倒是有了桩关于陆大人的新鲜事。”
想必衙差知道秦良玉与陆景淮的关系,所以特意有此一言。
秦良玉挑眉:“哦?”
衙差道:“近日衙门里又新来了一位同僚,名为李玉,说是石砫的马大人特意派来保护陆大人的,只是这位李玉的性子似乎是有些……”
衙差没有继续说下去,笑着闭上了嘴,但他面上的那股子意味深长秦良玉可是瞧见了。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乍一听李玉这个名字时,秦良玉便直觉不会有什么好事,此时再见衙差这表情,心中更是有了数。两人正沉默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交谈。
“老子说就是那杨应龙捣的鬼,你方才问那么多你倒说说你问出来什么呢?简直是浪费口水。”这声音秦良玉认得,是李玉的。
少顷,陆景淮生硬的声音响起:“你有何凭证?无凭无据莫要乱说话。”
李玉似乎是急了,嚷嚷道:“老子同你扯不清,老子乱说话又怎么了?风大老子也不怕闪了舌头,因为老子就没有舌头。”
陆景淮彻底不说话了,加快了脚下步子,临进门前又想起来一事,脚步顿了顿,便是这一顿,李玉不防,一头撞上他的后背,险些将他顶了个跟头。陆景淮握着门框,黑着脸回头瞧揉着额头的李玉:“同你说过多少次走路要好好看路?”顿了顿,他继续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李玉抱臂:“我此番是奉了命令来的,你让我走我便走?这么几日你都赶了我多少次了?你瞧我走了吗?所以你莫要再浪费口水,我必须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陆景淮瞧着李玉那副无耻的模样,额角的青筋跳了好几下,但出于自小良好的个人修养,他将难听的话给咽了回去,铁青着脸朝屋里走,又顺手将门甩上:“你不要跟着我。”
李玉倒也听话,老老实实站在门外应付道:“好嘞客官,有事吩咐小的。”说罢便顾自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听声音心情似乎很是愉悦。
秦良玉有些想笑,自打她懂事以来,似乎都未瞧见过陆景淮如此失态的模样,哪怕是面对马千乘,他亦是冷冷清清地嘲讽,并不像对待李玉一般直接虎了脸。
陆景淮并不知秦良玉在屋中,进屋后将袖子向上挽了挽准备净手,洗到一半时恰巧自后窗吹进来股风,他抬头扫了一眼,这才瞧见稳坐在桌前,面上带着笑意的秦良玉。
“良玉?你怎么来了?”陆景淮匆忙净了手,一边擦干一边走向秦良玉。
秦良玉开口前瞧了那衙差一眼,衙差自觉地给两人行了礼而后退出了屋子。见人走后,秦良玉才道:“我听闻抗税一事闹得有些严重,便回来瞧瞧。”
提到抗税一事,陆景淮堪堪扬起的笑脸又隐了回去:“这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分明是背后有人将这些人向chongqing推。”
秦良玉嘴角隐约有笑意:“李玉不是跟你说了吗?十有仈jiu是杨应龙。”
一听“李玉”这两个字,陆景淮稍霁的面色又沉了下去,憋了许久才憋出来个:“哼!”
秦良玉失笑,却没有再打趣,从椅中起身:“这事我会查明,你便好生同李玉在一起。”
李玉的武功底子扎实,眼下世道大乱,有李玉在,秦良玉也不必担心陆景淮的安危。
忠州城内的百姓这几日越发多了起来,秦良玉为方便探查,直接扮作这些抗税之人中的一个,生怕自己露馅,刚混入这抗税圈子的时候,秦良玉几乎是不说话的,只在一边默默观察着众人的言行举止,不到一日便发现有几个形迹可疑之人。为避免打草惊蛇,秦良玉老老实实又在人群中藏匿了好几日,带头的吩咐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让她振臂跟着闹事她便跟着举臂对口型,让她同其余人一起去忠州衙门门口扯白布抗议她也不拒绝,因表现良好,她还被破格提为队长,日日领着她的队员在街上哭着喊穷,有几次还被陆景淮带人给抓了起来,陆景淮发现她之后,又在后半夜悄悄将她放了出来。
又是一夜,秦良玉第三十二次被从狱中放了出来,陆景淮送她到门口,头疼道:“良玉啊,下次你跑快些,莫要再这么折腾了。”
秦良玉的面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凝重地点了点头,而后朝陆景淮抱了抱拳:“我先回去了。”
因支持抗税之人过多,城中破庙之类的地方容不下他们,每每到睡觉时,还会上演一阵全武行,为在这四面漏风的破地方争得一席之地,众人通常会打得头破血流,谁被打得昏迷谁便留在这破庙里,还能走的人便要赶在门禁之前,灰溜溜地跑出城门,睡在城外。秦良玉便是城外这一伙人中的一员,她静静地躺在专属她的破草席上,头枕双臂瞧着漫天的繁星,心中却琢磨着要何时将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神不知鬼不觉抓起来,想得正出神,忽然听到身边不远处有人轻咳了一声,这声音在静谧的夜中格外清晰,一声咳嗽过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秦良玉微微闭上眼,留了一道缝,瞧着原本睡得正香的几人悄悄从地上爬起来,环视过后,从怀中掏出个瓷瓶朝空中一撒,一阵轻烟自那瓶中飘出,瞧那人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便知这事是常做的。秦良玉急忙闭气,又静待片刻,听众人脚步声渐远,这才从地上一跃而起,乘风追着那几人的足迹而去。
几人想来是不会什么武功的,走得不算快,秦良玉也省心,放慢了步子跟在几人身后,听见他们的声音被夜风阻断,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要抗到什么时候?上头说了没?我家婆娘这几日要生了。”
“不知,抗一日算一日吧,一日能挣一粒碎银,你在家种地能保证每日都挣到银子吗?”
先前那人或许觉得此话有理,也便不再说话。沉默着朝坪头山上而去,大约行至山腰处,几人极有默契地停了脚步,左右瞧了一圈,这才举步朝一山洞走去。
秦良玉身影藏在阴影中,见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洞口才小心迈步而上。山洞是个普通的山洞,暗黑无光,灌满了冷风,秦良玉一路踮脚而行,走得十分累,快走到尽头时,这才听到有交谈声传来。
“你们不必做什么,只要将事闹大即可,但不可操之过急,要细水长流,将众人的视线都引至抗税一事上便妥。”
秦良玉屏息继续听。
“你们也知现下大人被朝廷盯上了,若咱们能助他逃此一劫,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啊。”
秦良玉咂了咂舌,觉得说话这人不是脑袋有包便是个心智不全的,按照杨应龙那性子,事后不将他们杀了灭口那便是给足了他们面子,竟还在这儿幻想真金白银,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秦良玉又强忍着怒气听了会儿几人的对话,后实在听不下去,直接迈步而出。她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几人面前,生生将正在说话之人惊得一口唾沫呛在喉间,顶得胸口阵阵发疼。
“你们的同伴呢?”秦良玉冷声发问。
对方不认识秦良玉,哆哆嗦嗦向后退了好几步,几人几乎抱成一团,抖如筛糠,声音带了哭腔:“只有我们三个,并未有同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杀我们。”
一听对方只有三个人且还不会武功,秦良玉更放心了,几步走过去,在众人身前三步远站定:“我问你们一些事。”说罢她横扫一掌,只见一人被打得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在了山壁上,后又重重跌落在地,“你们若有半句假话,就是这下场。”
剩下两人频频咽着唾沫,狂乱地点着头:“大爷您问,您快问,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良玉拍了拍身上的灰:“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两人开口前面面相觑,似乎是在互相推托到底是谁回答,秦良玉见状眉头一拧,一人忽然跪在地上:“说出来大爷您可能不信,我们只是最下面办事的,一切的命令都是他传给我们的。”那人话落指了指跪在身边的人。
那人被队友出卖,一脸悲恸,活似霜打的茄子般,颓废道:“说出来大爷您可能不信,我只知道大人是大人,但是哪位大人,小的是不知道的。”
先前出卖队友那人以为对方在耍诈,生怕秦良玉一气之下要了两人的性命,遂狠狠推了那人一把:“你放屁!那你每次的命令都是谁传的?难不成是你在忽悠我们?”
“我与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上头传下来的,但与我接头的人,我只知道他在播州当差,这次他来时,还说播州那边要有大动作,让我将这边盯紧一些,其余的小的是真的不知道了。”
秦良玉沉着脸瞧着地上跪着的人:“播州?”
那人点头如捣蒜:“千真万确,小的便是播州人,当初与那人认识也是在播州,瞧那样子是个当官的,却不知道任职何处。”
现下但凡同播州扯上关系的事都不容小觑,秦良玉并未要几人性命,只将两人打晕后便出了山洞。
杨应龙此时警惕性极高,播州城门大关,若要混进去不是易事,秦良玉脱离了抗税群众的组织,陆景淮再也不用担心她游街被抓。回到了chongqing卫,秦良玉去找卫指挥使,问:“大人,我们卫近日同播州那边没有什么往来吗?”
卫指挥使此时正坐在桌前盯着chongqing府来的密令,见秦良玉找上门来,原本紧皱着的眉头缓缓一松,他摆了摆手:“你过来。”
秦良玉依言过去,见卫指挥使将那密令朝她手中一塞,她直觉没什么好事,若是换成马千乘,此时定然是二话不说掉头便走,但她做不出那种事,规规矩矩将密令打开,见密密麻麻的字体罗列在纸张上,她一目十行阅了一遍,密令中提到现下国库空虚,短期内无法承受战争所带来的损失,甚至连军士们的物资都无法保障,所以只能就近派出几千精兵驻守在播州城外,节省开销。
说起来这密令来得十分巧,秦良玉正愁没有借口去盯着杨应龙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倒是省了不少事。
“这事耽误不得,这几日你将手中工作交接给启文,而后便带队出发。”
杨应龙手下养着私兵这事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他手里没有了兵符,那几万私兵只能同摆设一样,这些日子他着实上了股火,日日在府上踱着步:“那一半兵符怎么会不见了!这帮饭桶怎么还未给我回信!到底是藏在哪里也不知道吗?”
孙时泰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淡淡道:“这兵符必然是被有心之人偷走了,大人莫要再抱希望。”
孙时泰的话如同一记闷棍,狠狠打在杨应龙头上,他猛一回身:“现下这人都到播州城外了,那乌泱泱的一帮少说也有万余人,可放眼这播州,宣慰司同各卫所的官兵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若他们打进来,我该当如何?就这么等死吗!”
杨应龙越瞧孙时泰那副慢条斯理的德行越生气,但碍于又不能将他气跑、不然自己会死的情面上不便训斥他,干脆转过身不去瞧他。孙时泰何其八面玲珑,只消杨应龙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便知对方在想什么。
扯了扯嘴角,孙时泰也转过了身:“大人,不管何时,投其所好永远事半功倍。”
杨应龙被孙时泰这云里雾里的一句话给说得一愣,遂问:“此话怎讲?”
孙时泰掸了掸衣袍上的灰:“有钱能使鬼推磨,现下朝廷缺的大人您都有,您怕什么?”
杨应龙一听孙时泰的话,深以为有道理,腰板不自觉地挺了挺:“这话倒是不假,那依你看,城外那些人现下打不打?”
孙时泰的脾气素来不错,连杨应龙问如此浅显的问题来拉低他的智慧都没有生气,只沉声道:“不能打。”
话落,孙时泰暗中叹了口气,这杨应龙若是鲁莽地打杀倒还在行,其余的当真是拿不上台面,眼下他手中没有兵符,连兵都无法调动,这时去挑衅秦良玉,难不成是要赤手空拳去几万大军面前表演胸口碎大石吸引他们的眼球吗?
此番在播州城外驻扎的军队中,除朝廷军外,还有石砫的士兵,因马千乘在石砫的事还未忙完,所以石砫带队的人是徐时,今次张石却没有跟来,马千乘托徐时带话说,他身边总要留个自己人,所以张石便留在他身边了。
秦良玉对徐时还是十分尊敬的,虽chongqing府已请示朝廷临时委任秦良玉为总兵官,皇帝陛下也没有异议,但有关军中一干事宜,秦良玉仍会请徐时一同商讨。
这日,军中的各级统领集议后相继朝帐篷外走,方才众人就眼下练兵一事于帐篷之中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得出的结论是,特殊时期,众人的思想一刻不能放松,他们已过了十数日的好日子,不能再如此懒散下去,所以晚上便由各首领挑选出的精兵扮作流寇袭营,试一试众人的反应。秦良玉觉得如此扰人清梦的缺德法子深得她心,她一早便生了这想法,只是这部队中的军士来自四川各部,南北融合到一起也是需要一些时日的,便一直未曾把此事提上议程。这次开会,突然从徐时口中被提及,倒是如了秦良玉的意。
子时,播州城外。
四川军营地所在之处,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亮与巡哨军士整齐统一的脚步声交相呼应,令人格外安心,营地前不远处乃是一片荒草丛,因今夜无风,所以分外平静。把守的守卫军士站了近一个时辰,却依然不动如山,目光坚毅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少顷,远处半人高的荒草丛忽然无风自动,守卫军士眉头微皱,警惕地瞧着远处的异动,目中温度渐低。
良久,草丛似乎静了下来,方才那一阵躁动似乎只是守卫的错觉,他将胸前轻哨放至唇畔,脑中那根弦仍是紧绷。夜色正沉,四周更为静谧,在四面透风的郊外,一股密不透风之感突如其来,似是破晓前的宁静却又掺杂着些许不寻常。万物俱静之时,忽见流寇手持利刃从四面八方袭来,如猛虎下山。守卫吹响轻哨,短而急促,但营地内相当安静,众人似乎尚在沉睡之中,毫无半丝响动传来。
流寇渐近,皎洁的月光映亮众人未被布遮住的双眼。在流寇距营地只有数十步之遥时,忽见营地中各个帐篷的门帘被人掀开,早已武装完毕的四川诸军手持兵器鱼贯而出,行进间五行阵落成,弓箭兵迅速找准最佳位置,拉弓放箭,但听一声声嗡鸣声响在耳畔。此番本就是突袭演练,军中各主将自然不会赌上那扮作流寇的精兵们的性命,所以于行事前告诉大家,意思意思便好了,刀剑无眼,届时要跑快些莫要被射到了,但跑归跑,演练结束后若不按时归队,等将那逃兵逮回来后,便令军中诸位一人一箭射死他。
众人谨遵军令,见众同僚又是拉弓又是射箭的,吓得不敢再靠前,转头便跑。不料同僚们穷追不舍,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着放箭。精兵们一边呈环形跑避开冷箭,一边在心中大骂秦良玉等人丧尽天良,欺骗这些善良的孩子稚嫩的心灵,简直是道德的沦丧,简直是岂有此理!当然,骂归骂,该跑还是要跑。
秦良玉见军士们快中有序地追赶着流寇,心中甚慰,也跟着追了上去,刚追至一半,便见前头跑得正欢的人开始往回跑。她站在原地,瞧见众人逐渐接近,还未等问他们缘由,便有一人大剌剌拍了她肩膀一下:“我说你小子怎么木呆呆的?人都被撵走了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
秦良玉见眼前人似乎不认识自己,便也顺着他的话问:“怎么不追了?”
那人“嘿”了一声:“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流寇四处都有,你杀也杀不完,追一追意思意思便好了,将他们赶出咱们的地盘便没事了。”
这得过且过的意味太过明显,听得秦良玉嘴角一阵抽搐,如此敷衍的态度,秦良玉准备给他满分。
隔日,有关昨夜流寇突袭一事,在早上操练过后,由徐时笼统地表扬了一下诸位的表现,秦良玉也没有补充什么,只静静在一边听着。说起此次操练,无论是集合速度与毫不惧战的气势,种种表现秦良玉还是十分满意的。徐时站在高台之上,话毕瞧了瞧一旁的秦良玉:“不知总兵可还有事?”
秦良玉低声回:“召把总以上的人来我帐篷。”
秦良玉叫众人来,乃是为集议总结此番众人的表现。她端坐正位,将昨夜那军士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而后扫视了面色各异的众人一圈:“最南的那一处帐篷是哪个卫所的?”
一人期期艾艾道:“回大人的话,是泸州卫的……”
秦良玉睨了那人一眼:“你便是泸州卫的卫指挥使?”
那人面色一红,微微低了头:“是。”
秦良玉重重拍了下桌子:“你平日是如何治军的?”
若非主将平日给手下灌输了过多如此这般的思想,他们知道个屁!更不会堂而皇之地说出那番话。
那卫指挥使年纪不算小,此时在秦良玉的呵斥之下,满面通红地垂着头盯着桌面,却是不敢反驳。秦良玉见他如此,顾及他的面子,没有再当着众人的面多说其他,淡淡道:“下来好生检讨,这月打扫营区同茅房的担子便交由你泸州卫,你的手下表现优异,却因你平日的诸多不注意才有了这次的惩罚,个中事宜你好好思量,你的俸禄这个月也没有了。”
卫指挥使已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这时见秦良玉不再深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待集议一结束,便脚底抹油般跑了。
回到帐篷,柳文昭早已将热水备好,听见门口守卫问好声也知是秦良玉集议归来,急忙迎过去将秦良玉手中的长刀接过:“将军快些来洗脸了。”
秦良玉在柳文昭面前是十分听话的,依言走过去,一边朝脸上拍着水一边含糊道:“明日便差人送你回chongqing卫吧,近些日子我要进城去探一探,你正好回去陪陪启文。”
一听杨启文的名字,柳文昭脸一红,口中道:“比起他,奴家还是想陪在将军身边。”
秦良玉回头瞥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你知道启文他家中有个表妹吧?其实我听说他表妹似乎去chongqing卫找他了。”
话音一落,便见柳文昭的面色一变。杨启文那个表妹柳文昭可是见识过的,十个杨宛若都比不得一个杨启文的表妹,偏偏杨启文的面皮子薄,又不懂开口拒绝人,若长此以往,他还不被那个表妹给吃了?
秦良玉见柳文昭面色在青与黑之间变换,心中早已笑开了花,只是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半晌,严肃道:“一会儿我便差人送你回去。”
柳文昭终是没有再拒绝。
送走柳文昭,秦良玉直接去了城门处。现下朝廷打不起仗,他们只能在播州外同杨应龙耗时间,但干耗也不是办法,所以闲暇时,她便起了到城中逛逛的心思。站在城门外几里处,秦良玉并未急着进城,杨应龙现下将城门把守得极严,一般人是进不去的,所以她只能借助马车藏身。可眼下来往马车也盘查得十分严谨,城门口的守卫通常会跳到车上将东西翻个底朝天才会罢休,所以秦良玉每每拦下一辆马车,都不意外会瞧见赶车人一脸紧张地护住门帘,恨不能整个人吊在上面:“不行!你上我可以,上我的车不行!”
秦良玉瞧了眼那人灰扑扑的脸,觉得自己是没有兴致去上他的,也便作罢。
如此在城外等了许久,拦了不下十辆马车,结果一无所获,秦良玉有些心累地蹲在阴凉处,懒洋洋地瞧着远处,下定决心待下一辆马车过来,软的不行她便来硬的。天上云卷云舒,耳边不时有过路人各色口音的交谈,在秦良玉觉得自己已快变成块烤熟的五花肉时,才瞧见有一马车晃晃悠悠由远及近,一瞧便知非一般人家可用的马车,那马车的车帷子用古铜色绸缎制成,车厢高且宽敞,厢顶琉璃耀眼,四周缀以红色的流苏,赶车之人动作异常散漫,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挥着鞭子,一副无心赶车的模样。秦良玉蹲在原地瞧了一会儿,这才上前与其搭话。
“方便借个位置吗?”
赶车之人将头上的草帽抬了抬,回手将帘子撩开:“自然。”
秦良玉有些奇怪这人怎么连问也不问便让她上了车,却也不担心什么,方才他将草帽轻抬时,秦良玉见他面色惨白,无精打采,一瞧便是久病之人,所以若万一遇到个什么紧急情况,秦良玉以为她还是能应付的。
车厢中无人,秦良玉上车之后便躲到了软榻之下,察觉到身下的路由颠簸变得平坦,却始终不见城门口的守卫过来盘查,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喂,已经进城了,你要下来吗?”
沉思间,软榻的缝隙中有阳光透进来,秦良玉从软榻下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多谢。”
赶车人不在意地摆摆手,想了想,问:“你在这节骨眼进城来做什么?我瞧你似乎不是什么生意人。”
秦良玉板着张脸:“只是想进城逛逛。”
那人也不起疑,举手投足间皆是一股颓废之意:“嗯,那你逛吧。”
秦良玉越想越觉得这人奇怪,正想套话,便见远方有一人小跑过来,在这人身前站定:“少爷您回来了?老爷等你许久了。”
跑过来那人连气都未喘匀,秦良玉瞧清他的面容之后,身子一僵,来人正是杨应龙的管家。如此推算的话,那眼前这被他称为少爷的人岂不是杨应龙的儿子?再仔细想一想,杨应龙的几个儿子中的确有个身子骨不好的,之前秦邦翰还为其瞧过病,好似是叫杨可栋的。
秦良玉站在管家身旁,见他上前来扶他家的少爷,可那少爷却十分不耐地避开管家布满皱纹的手:“莫要碰我,我身上脏。”
那人的语气亦带着颓废,大有混吃等死之意。
秦良玉眉头皱了皱,眼瞧着那人要走,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扶上那人的手臂,对一边的管家道:“我来扶着少爷。”
那人身子明显一僵,偏头去瞧秦良玉,分明是有话要说的模样,还未等开口便被秦良玉狠狠掐住了手肘处,秦良玉暗暗使力,冷眼盯着那人低声道:“莫要紧张,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是配合着我些。”
那人还未张大的嘴立时闭上了,一边的管家见两人姿态亲昵,又见他家少爷似乎不排斥这人,便顾自道:“想必你便是这些日子跟在少爷身边的小厮吧?”
秦良玉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管家不认识她,她也不担心露馅,胡乱应付过去便罢了,只怕进了杨府的门被杨应龙盯上。虽说她最近这两年时常在野外驻扎,皮肤晒得黑了些,但整体轮廓却还是没变的,所幸她机智地在进城前朝口袋中塞了两捧土以备不时之需。
顺利进到杨府,秦良玉正琢磨着一会儿跟着这位大少爷去见杨应龙时该如何应对,便见这大少爷进了府门直接脚步一转回了自己的房间,任凭管家如何劝他去见杨应龙一面,他都不为所动。秦良玉见状险些洒下感动的泪水,她此番来杨府,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耿介的伙伴,可以公开与杨应龙作对却无任何危险的。
这人进了屋后,将屋中伺候的下人如数赶出去,而后旁若无人地宽衣解带。秦良玉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没有阻止,只问:“你可是杨可栋?”
那人点头:“你是有备而来?”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说罢他又解开束青丝的布带,“你准备做什么?”
秦良玉见杨可栋从里往外都透着洒脱之意,想必已是病入膏肓,所以看淡一切了。
见秦良玉不说话,杨可栋又道:“既然来了,在这府上你自便,莫要打扰到我。”
杨可栋这态度着实奇怪,秦良玉沉默片刻终是发问:“你……”
话还未出口,便见一直背对着她脱衣服的杨可栋道:“你哥哥有没有与你说过,他一直随身带着家人的画像?”
秦良玉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了一下:“什么?”
“秦大夫之前为我瞧病时,被我父亲囚禁在府上你想必是知道的吧?现下杨家不行了,你进城要来查探一番是吗?皇帝说没说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不得不说,杨可栋先发制人这一招使得非常到位,让原本便嘴笨的秦良玉更是无话可答,秦良玉细细瞧着已换好衣裳的杨可栋,此时才算瞧清他的面貌。杨应龙的皮相不错,想必杨家的几个孩子或多或少也都继承了些他的底子,这杨可栋虽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可脸却是不差,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的,只是面色一直不好。
“你同秦大夫长得真像。”秦良玉在打量杨可栋,对方自然也没有闲着,杨可栋幽幽叹了口气,“我这辈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秦大夫一面。”
杨可栋话中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濒死之意,听得秦良玉直皱眉,不禁开口问:“你这是病入膏肓了?”
杨可栋淡定的面皮子终是有些不淡定了,他朗笑几声:“秦大夫先前便说你不擅与人交流,我原本是不信的。”
言外之意,不用他明说秦良玉也是听出来了,瞧杨可栋这意思,想必他先前同秦邦翰相处得还算不错,秦良玉自然也不会难为于他,遂摆了摆手,老实道:“我此番来是想瞧瞧你父亲准备得如何了,你不必拦我,你也拦不住我。”
杨可栋挑眉,末了点了点头:“确实,所以方才我便让你自便了。”
秦良玉满意地应了一声,也不多耽搁,转身便走,临出门前又回头瞧了杨可栋一眼,从鼻子中哼出一声:“保重。”
杨可栋头也没回,摆了摆手,而后带了一连串的咳嗽出来。
骠骑将军府对于秦良玉来说已是轻车熟路了,秦良玉出了杨可栋的门便飞身上了一边一人多高的墙,一路俯身而行,直奔杨应龙家的前堂而去。
此时杨应龙与孙时泰正坐在椅子中谈话,两人似乎是谈到激动处,杨应龙猛一拍手边的桌子:“她以为老子现下被困在家中便没有法子治她了?”
孙时泰见杨应龙还是如此沉不住气,不由叹了口气,但也不便说什么,只低头瞧着脚面:“有没有法子治她,还要看她是否上钩。”
这话说得秦良玉云里雾里,孙时泰此类肠子有千万个褶子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她是不愿惹的,但若他们学着马千乘那蹬鼻子上脸的一套,她倒是不会客气。秦良玉趴在房顶上继续听屋中两人说话。
“秦良玉带兵驻守在城外,一时也不会攻进来,只是不知那兵符是否被她夺去。”
提及兵符,杨应龙满腹的怒火直蹿天灵盖:“若是被她夺去了我这些年的辛苦便白费了。”
孙时泰瞧着脚边被杨应龙摔得粉身碎骨的瓷杯子,良久将视线收回:“即便兵符在她手上,她也未必动得了那些兵。”
秦良玉闻言下意识去摸怀中揣着的兵符,暗中怪自己太大意,连身上揣着个这么重要的宝贝都忘了,只是这一分神便没听清孙时泰后面的话。秦良玉站直身子,从房顶一跃而下,孙时泰的话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话,没听见便没听见了,可他方才的话也提醒了自己,她或许可以去私兵的驻地瞧一瞧,看有没有什么收获。
自打上次与王继光一战,杨应龙便集结手下所有私兵驻在播州,直到今日也没有走。说到私兵驻扎之地,除去海龙囤便是娄山关,那娄山关地势比海龙囤要复杂一些,这地方若是让秦良玉来挑,她便会挑海龙囤。想着左右闲来无事,不如先去海龙囤走走,若万一猜错了地方,再去娄山关也不迟。
海龙囤如今已修葺得差不多,秦良玉故地重游,心中难免唏嘘。站在海龙囤前,秦良玉正要迈步,忽觉身后有劲风袭来,她顺势俯身,身形扭转向后,一手擒住身后人的手肘,与其对调了方位。
来人五十上下,一瞧便是练家子,一身劲装利落得体,掌心茧子极厚,没有个三五十年是练不出来的。
秦良玉不与其废话,卸掉他的鹰爪问:“为什么?”
那人料到秦良玉有此一问,面无表情道:“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自然要付出些代价。”
秦良玉一听便知对方为何而来,一掌击在那人胸口并迅速朝后退了几步,摆好起势盯着那人:“请赐教。”
一黑一绛紫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
秦良玉这些年在马千乘死皮赖脸的主动教导下,步伐比前些年灵活不少,绛紫身形如蛟似龙,游走在那黑衣人的周身,虽说在他面前讨不到什么便宜,但始终留有退路,随时可脱身。
黑衣人似乎是瞧出了些门道,趁秦良玉躲避他的攻势时打了个响哨,另一道身影从草丛中一跃而起,几个跳跃人已至秦良玉身后。此人较黑衣人要年轻一些,动作也要孟浪一些,上来便一把抱住了秦良玉,将她双臂禁锢在怀中。
秦良玉见对方死不要脸地叫了帮手,也不再客气,长腿一抬,直接踢在那人前额,而后顺势踩在迎面袭来的黑衣人的胸口,借力凌空一翻,一记过肩摔便将身后的人甩出几步远。后来的人大约是被摔得有些疼,躺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想起来却是无能为力,这功力照比黑衣人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黑衣人皱眉,眼中带了些担忧,秦良玉自然是未放过这一细节,见状直接放弃主动攻势,转而闪身至那人身边,抬起右脚便要踩在那人脖颈,眼见脚便要落下,那人却还是疼得无法动弹,黑衣人黑旋风一般跨步到秦良玉脚下,伸手扶起那人便走。秦良玉不想放过两人,拔足便追。
“喂,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怎么如此没有同情心。”
这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响在秦良玉耳边,她猛然间一回头,正撞入许久未见的马千乘的眼底,他老人家一如既往地坐在树枝上晃荡着一双长腿,脸上满是不忍直视的童真,纯净得一塌糊涂。
“毕竟……”
秦良玉没有工夫与他多说其他,不等马千乘说完话转头准备继续追前面那两个人,不料未出五步便被迅速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黑衣人给拦在了中间,她停在原地,见那两个黑衣人越走越远。
马千乘轻松从树上一跃而下,如一片轻羽飘至秦良玉身边:“玉玉啊,你总是不听我说完话。”话音落,他将秦良玉肩头的枯草拂掉,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道,“毕竟还有这么多人供你练手,那两个人不追也罢。”
秦良玉被马千乘护在身后,正盛的日头被他遮去了大半,顿觉身上都凉快许多。
“我拖住他们,你去搬救兵,这么多人,打起来很累的。”马千乘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微微侧头同秦良玉耳语。
在众人瞧来,这两人的动作十分亲昵,无意中便在他们的心窝子上插了把刀,太阳穴都被虐得突突直跳,当下头脑一热,群起而攻之。
因事发突然,秦良玉也没来得及问马千乘是去何处搬救兵,不过以现下的情况看来,马千乘十有仈jiu是让她带着兵符去海龙囤,思及此便左右突围出黑衣人的战斗圈,直奔海龙囤而去。
此时已快到午饭时间,私兵们正探着脖子朝厨房的方向瞧,远远瞧见一人影飞快而来,众人也隐隐地亢奋起来,听说今天中午有肉吃,大家越想越迫不及待,下意识地搓着双手咽唾沫,眼中满是渴望的光亮。今日厨房的同僚倒是积极,竟然是跑着过来的,有几个急脾气的已经迎了过去,待跑到那人影身前都愣在了原地。
有一人开口问:“肉呢?”
秦良玉也愣在原地:“什么?”
她原以为是马千乘方才已通知过众人前来应援,所以众人才连跑带颠地过来的。
私兵急了:“今天中午不是吃肉吗?肉呢?”
秦良玉一掌糊在那人脸上,随后掏出一半兵符:“带上人跟我走。”
私兵一见兵符,脸上原本对肉的向往登时转为如临大敌的肃穆,转身跑向海龙囤,再出来时,身后跟着有不到百人的私兵,众人武装整齐,手中武器比起朝廷军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那一把把做工精致的腰刀,瞧得秦良玉心中一阵奇痒。
“大人,人已到齐。”
见秦良玉直勾勾盯着腰刀不说话,为首的私兵只觉头皮发麻,但众人这么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秦良玉回神,带着私兵跑向马千乘。
众人到时,马千乘正揉着后腰,那绸缎料子的衣裳上一个大脚印明晃晃落在上面,应当是方才刚被人踹了一脚。见秦良玉带着人来了,马千乘立时扬眉吐气起来,站直了腰板对秦良玉道:“给我狠狠地打!”
黑衣人此行不过数十人,且都是赤手空拳,私兵便不同了,手中有持腰刀的,还有几个手上握着火铳,大家团团将黑衣人围住,举起火铳瞄准包围圈中的黑衣人。
自知今日凶多吉少,黑衣人们不敢再轻举妄动,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他们之前接到命令,说是让他们埋伏在海龙囤周围,若是有可疑之人靠近,不论何人,一律剿杀。
秦良玉略一想便知这伙黑衣人听命于何人,定是孙时泰之前便想到她会带着兵符来海龙囤,所以在这儿设下死局,为的便是夺回她手中的兵符。
“玉玉,我腰疼。”马千乘一瘸一拐地走到秦良玉身前,指着地上躺着的好几个黑衣人,“他们方才都打了我的脸,你要替我报仇。”
秦良玉只想说一句活该,但又怕马千乘再做出什么离经叛道之举,生生给忍了回去,只道:“随你处置。”
马千乘闻言,活似与烈犬相斗最后败下阵来,正要等死又遇救兵的小鹌鹑一般,耀武扬威对私兵道:“打!打他们的脸!不要客气!”
于是眼前便出现了原本手持腰刀、此时却已弃刀上拳的私兵暴揍黑衣人的一幕,一时间耳边惨叫声连天。私兵心中本就憋着股火,现下播州城门大关,往来不便,导致他们顿顿饭菜中荤腥少得可怜,今天好容易来了顿肉,又莫名被人叫来打架,这再一回去,那肉想必都被争抢一空了,哪儿还有他们的份?私兵越想越生气,脚下手上的动作便越发粗暴起来。
“你怎么来了?”
秦良玉觉得这呼痛声有些刺耳,不由走得远了些。
马千乘拍着身上的灰:“闲来无事,出来走走。”
秦良玉嗯了一声:“那抗税的事不办了?”
“不是一时便能解决的事,干脆放一放,在石砫的那几个带头的都被逮起来了,想必其余人能老实一阵子。”马千乘挑眉,“倒是一些日子不见,你想我了吗?”
秦良玉一点不怀疑马千乘这一句话便能置人于死地的本领,自动地过滤了他的话,揉了揉肩膀:“徐叔这两日还在念叨着你。”
马千乘瞥了她一眼:“这是自然,除了你,每个人都很想我。”
秦良玉一愣,其实她也有些想他,只是不擅表达。
“这伙人你准备怎么办?”马千乘指了指远处尚未结束战斗的私兵同黑衣人。
“不想死的便带回去,军中缺人。”秦良玉顺着马千乘的手指瞧了眼那边,沉吟片刻走过去,见黑衣人被众人的无影脚踢得已是找不着东南西北,这才命众人停手,知道私兵们还惦记着午饭的肉,遂直接解散了众人,让他们先回去吃肉。
私兵作鸟兽散,一窝蜂拥回海龙囤中,只剩秦良玉同马千乘与地上瘫着的黑衣人两两相望。
“想死吗?”秦良玉缓缓蹲下身子,径直朝一人发问。
黑衣人被打得说不出话,自打入了杀手这一行,他已有好些年没有乖乖躺在地上让人家打了,今天被打之后,他对自己又有了新的认知,原来他还是那么抗揍,风范不减当年。
“不想死便跟我走。”秦良玉脾气不错,也不难为他们,起身轻叹一口气,“想死的也不用遮遮掩掩。”
众人既然能老老实实挺着被暴打,那便是不想死的,这年头税收高得离谱,众人能不自己做事都不自己做事,大家家中都有老有小,即便是像他们这样给人卖命的也不过是为了糊口,与人家专业的杀手比起来还是要差些素养和职业道德的,谁也不会真的为了雇主放弃生的权利,在生死面前,他们一向选择翻脸不认人。
秦良玉见众人不说话,也知他们不想死,也不催促,寻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歇够了便跟我走。”
马千乘对着黑衣人翻了个白眼,又背着秦良玉踩了一脚方才踢他脸的人的手臂,这才去坐到秦良玉身边。
几人出城时,分成了几拨,秦良玉担心众人趁机逃跑,早在出发前便逼众人吞了秦邦翰制的毒药,黑衣人也不知是不是被打怕了,十分配合,连水都没喝便将毒药咽下了。
出城时自然是与守卫费了番口舌,守卫一边擦着鼻涕一边同马千乘道:“没有相关手谕不得随意出城。”
马千乘最是厌烦不懂变通之人,但这众目睽睽之下打人又势必会引起大家注意,权衡再三,马千乘给了守卫些银子:“我也是做小本买卖的,你行个方便,下次我还进城,届时多给你些好处。”
守卫一见银子,态度立马一变,将马千乘拉至一边,小声道:“眼下上面管得严,兄弟也是迫不得已,我瞧你面善,今天也便算了,下次你再来时,直接去衙门求一封知州的手谕,如此便不用这么麻烦了。”
马千乘敷衍地“啊”了几声,见城门开口,转身便走了。
回到营地,徐时正在监督众军士操练,听手下说秦良玉同马千乘来了,忙转身而出。远远便见两人身后还跟着数十人,徐时迎了过去:“这是?”
秦良玉将经过与徐时简略说了说,又道:“这些人我瞧有些底子,操练起来比新兵要省事一些。”
徐时点头:“先编入后勤那一营观察观察再说。”
此番来播州,秦良玉身边没个衬手的人,为保不出错,几乎都是亲力亲为,再加之她知道徐时同马千乘许久未见,自然是有话要说,也不好戳在一边打扰,便带着那批黑衣人去了后勤营。
马千乘望着秦良玉离开的方向,眼中带着些深意。这几个月石砫那边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前些日子有零星流寇入石砫界,虽未有什么举动,但留在城中毕竟不是什么小事,所以在打击抗税之人外,马千乘又要分神去应对流寇,这着实让闲散惯了的他有些不适应,日日木着张脸皮,让原本便瞧不上他的覃氏同马千驷更是不愿见他,马斗斛尚在狱中,家中又只有这三个人在,为不让气氛太尴尬,马千乘这刚一喘口气便来播州找她,没承想没说几句话便被她扔在这儿,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
徐时见马千乘的脸一会儿黑一会儿青的,只觉想笑,他抬手拍了拍马千乘的肩:“肖容啊,马府也该有个像样的当家主母了。”
马千乘此时只想捶胸顿足,连徐时这与他中间横着那么多代沟的人都瞧出来他这不要脸的心思了,怎么秦良玉就是一脸无知的表情呢?是他做得还不够明显吗?要不要他扒光了自己的衣裳躺在她床上来昭告天下他喜欢她啊?
马千乘心中早已骂了起来,徐时越发憋不住笑意,开解道:“良玉这个孩子行军打仗在行,但在这男女之情一事上委实是有些不开窍,我瞧之前文昭一直跟在她身边,有事没事倒是会说上你几句好话。”徐时咳嗽了一声,但文昭那孩子的立场又实在是不坚定,良玉一反驳,她便跟着跑偏了,最后变成了两个丫头一同数落马千乘,这事他无意中碰到过好几次了,也是哭笑不得。
马千乘闷声哼了哼:“柳文昭那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她不落井下石我已谢天谢地,当真是不敢指望她能说我什么好话。”
徐时见马千乘如此了解柳文昭,哈哈一笑也不再多言。
两人一道朝徐时的帐篷走,马千乘在徐时面前也不端着,直接问道:“徐叔,你说我应当如何同她表明心意?”
这话他是不敢问身边那些草包军师的,那帮草包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若他将这话问出口,想必他们不是嘲笑便是乱出主意,最后他只是白白受侮辱,并不会讨到什么好法子,但徐时便不一样了,他自小与徐时便亲近,在军事方面有许多学问都是徐时传授的,可以说徐时是他半个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马千乘心中,徐时也算他半个父亲。
徐时听到马千乘的问话,笑意更甚:“这丫头是被自己骗了,这事你也不能逼迫太紧,现下是个什么情形你也知道,家国一日未定,她是不会想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的。”
马千乘咬了咬后槽牙,他原本还觉得自己是十分上进的,但在秦良玉面前,他怎么便觉得自己娘们儿唧唧的了?按理说不都是女儿怀春吗?他现下为什么觉得自己怀春怀了好些年?
徐时见马千乘的面色似乎更差了,不由拍了拍他的肩:“石砫那边的事如何了?那个叛徒找到了吗?”
一说到此事,马千乘的面色登时凝重了不少,他瞧了眼徐时:“找到了,但还不能打草惊蛇。”
徐时手攥成了拳:“当真是他?”
马千乘再未开口。
徐时似是有些悔不当初,片刻道:“既是找到了,那便由我回去盯着,现下军中也没什么事,你在这儿守着还能与良玉多亲近一些。”
马千乘面色似乎又转好了些,他亲近地将头靠在徐时肩膀:“就知道徐叔对我好。”
秦良玉安顿好黑衣人后,撩帘进到徐时帐篷,撞入眼底的便是马千乘搂着徐时手臂撒娇的场面,想到往日马千乘端坐威风凛凛的战马之上横扫千军如卷席的肃杀之气,再一瞧眼前情景,一时只觉好辣眼睛,不可抑止地干呕了一声。
这一声成功地引起了马千乘的注意,但他并没有放开搂着徐时的手,头也仍旧靠在徐时肩膀,维持着这个动作转身瞧秦良玉:“你做什么?”
秦良玉尴尬地朝徐时点了点头,委实是一眼都不愿瞧马千乘,但话却是对马千乘说的:“我来瞧瞧你。”
这话说得马千乘心花怒放,头也立时从徐时肩膀处抬起来:“不用瞧不用瞧,以后又要共事了,瞧的机会多得很。”
秦良玉不明所以,双眉微挑,状似疑惑,后又听徐时将事情简略说了说,这才板着脸瞪了马千乘一眼,应了一声后再未多说其他。
马千乘接任徐时后,徐时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石砫,改由马千乘坐镇军中。不得不说,自打马千乘来了之后,军士们似乎更为自律了,尤其是石砫那一伙,连操练时都更为卖力气了。马千乘负手立在高台之上,俯视着下面黑压压一大片脑袋,面容少有的沉寂。
一旁宁川卫下属所的一位镇抚低声道:“大人,先前总兵曾说过些日子要进行山地训练,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好主意?”
四川本就乃多山之地,若当真围剿杨应龙,也是以山地作战为主,所以单在校场操练在战中起不到太大作用,眼见军士们渐渐适应了这营地的环境,秦良玉便开始打起了山地训练的心思,正巧这播州地势又崎岖,作为山地训练的场地堪堪好。
马千乘闻言左右瞧了一圈,并未瞧见秦良玉,问:“怎么不见秦总兵?”
宁川卫的镇抚道:“总兵这几日在帐中似乎在研究什么兵器,属下也不是很清楚。”
马千乘将山地训练同秦良玉所研究的兵器结合在一处想了想,便知道那兵器是什么东西了。山地战本就属最危险的作战形式中的一种,若是再遇上个阴天下雨刮大风的气候,那更是会额外增加难度。山地作战时,军士们不仅要顾好自己,还要对付敌军,可谓是难上加难。待众人训练歇息的当口,马千乘去了秦良玉的帐篷,门口的守卫正要通报,被马千乘制止住,他小心翼翼掀开帘子,见秦良玉正在埋首于桌前似是在刻着什么,离近了一瞧,见她正握着白木的一头在打磨着。
秦良玉神情专注,马千乘又是悄无声息地进来,待她抬头时便被好似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惊了一下,下意识一掌挥出去,却被马千乘化解在掌心,他顺势一屁股将秦良玉挤出去些,顾自坐在凳子的另一半,贴着秦良玉的耳边问:“这是在做兵器?”
秦良玉耳根子通红,面上强装镇定,费了好些力气将手抽回来,人也坐到桌子对面,这才回:“嗯。”
马千乘撇了撇嘴:“详细说说。”
秦良玉将白杆往桌上一搭:“届时在这白木顶端嵌入银钩,底部加制铁环,如此一来这钩可拉,环可捶击,省了不少力气,山地作战时,这些白木首尾相挂又是另一种用途,在向上攀爬时众人不致失足跌落,相互都能照应得到。”
马千乘托着下巴,秦良玉说得仔细,他听得也极其认真,在秦良玉话落后,马千乘开口,懒洋洋道:“我瞧着这钩单就这么嵌上去似乎有些浪费,不如将其一面打磨成利刃。”
秦良玉闻言双眼一亮,一掌拍在桌面上:“好主意。”
马千乘见秦良玉似乎很是开怀,平素深邃的眸子此时都闪出了几分光芒,自己心中也有些高兴,便忘乎所以地摸了摸秦良玉的手背:“玉玉啊,说到这山地训练,你可有什么思路吗?”
秦良玉青着脸反握住马千乘的蹄子,稍使力扭了一下,马千乘的身子跟着转了转,痛呼出声:“啊啊啊,谋杀亲夫啊?!”
秦良玉又使了些力,马千乘直接侧躺在桌子上:“你扭死我吧,我不要活了,活着没有尊严。”
秦良玉见他一副无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手上本也不重的力道跟着全松了开,她坐直身子,继续道:“先瞧瞧众人的体能情况,再挑出佼佼者,优中选优。”
山地作战有利有弊,虽是危险,但也最能瞧出哪些人有心理障碍,例如恐高等反应,最为重要的是众人的心理素质以及危险情况下的团结意识,这么一训练,秦良玉便可摸个透彻了。
第一回训练,秦良玉挑在了白天,这日日光虽足,但被层层叠叠的密林遮住,遂众人站在山脚下却仍感受不到暖意。
秦良玉一身轻装,裤脚同衣袖束紧,安静在一旁瞧着众人。
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巨石上放着香炉,香炉中有一男童手臂粗细的高香,轻烟袅袅。
同样轻的还有秦良玉的嗓音:“山不高,这炷香燃尽还未下山者,有职务者罚俸,无职务者扣军饷。”
平心而论,众人来参军,抱着为国捐躯造福百姓的心态是少数,混吃等死才是永久的真理,所以在军中,被罚俸禄当真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众军士一见这阵势,自然是拼了命地往山上爬,脸被树枝擦伤也全然不顾,先不说罚俸扣军饷,光是那马千乘同秦良玉一个开路一个善后地将他们夹在中间,他们便有一种不快些爬便会被秦良玉扯下来扔下山的感觉,并且大家伙儿深深地坚信这种感觉并不是错觉。
初次训练,山势不算太高也不是太陡,在那炷香几近燃尽之时,军士们总算是分批回来了,之所以分批乃是因有些身体素质好走得便快,落后的那些多数是体力跟不上的。
秦良玉对此次训练结果不是很满意,整队之后立于众人面前,照例先褒后贬:“此次大家表现不错,速度快,且没有落队的。”话至此顿了顿,原本还想再夸上几句,但想了许久发现着实是没有什么可夸的地方了,语气一转,数落的话便出了口:“但是,你们的配合意识太差。”
军士们自打下山后,见秦良玉的面色似乎就不怎么好看,也知总兵大约是有不满之处,此时听她说起来,再细细一回想,方才好像是只顾自己向下冲了,身边挡路的同僚都被踹开了,当下便觉有些汗颜,都微微低了头。
秦良玉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刚一张开便被一旁笑眯眯瞧着众人的马千乘拉了下手臂,她瞧着马千乘,低声问:“有事?”
马千乘摇头,同样压低声音:“今日便算了,头一次都没有经验。”
秦良玉觉得马千乘的话有道理,也便顺势闭了嘴,命众军士原地歇息调整。有些事不能急于求成,总要给人缓冲的时机。
这第二回训练,是在三日后,山脚的石台上依旧燃了高香,因有了先前的经验,众军士再爬时,速度比起第一回还要快上一些,只是配合度依旧极差,简直如同一盘散沙。这回再下山时,连马千乘面色都沉了起来,他将秦良玉拉到一旁,满脸委屈:“他们居然顶我屁股,简直岂有此理。”
秦良玉闻言被口水呛了一下,想必是众人爬快了,没注意前头,这才将一边爬一边观赏风景的他宣抚使老人家给冲撞了。
“罢了,你先将你那兵器给赶制出来,其余事交给我吧。”末了马千乘眉飞色舞地摸了秦良玉的脸蛋一把,脚底抹油般跑了。
第三回训练,秦良玉未参加,留在营地带着上了年纪的火头兵赶制兵器,其余人则由马千乘带着去训练了。
天将黑时,马千乘意气风发地带队回来,瞧那脸上的扬扬得意之色中还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慰,反观军士们便不如前两次那般脚步轻盈了,个个苦着个脸,衣衫褴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马千乘回来的半路又征了伙乞儿呢,秦良玉认为大家伙儿这身装扮都可以直接化缘去了。
“这是怎么了?”
晚上秦良玉去找马千乘时,正赶上众人洗漱,秦良玉路过时听他们背地里怨声载道且一脸的苦不堪言,想去问众人,又觉他们定是不会如实相告,便直接问了马千乘。
马千乘正在桌前照着镜子,闻言头也不回:“今次在半路设了埋伏。”似是想起了当时的场面,马千乘咂了咂舌:“不是我对他们某一队有看法,在这营中的除了我都是垃圾。”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马千乘又极度自然地改了口:“我只是说我们这些凡人,你是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神自然与垃圾沾不上边。”
秦良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无奈叹了口气:“我以为再操练时不应当将卫所与卫所之间划分得太清楚,不利于作战。”
军中抱团情况时有发生,这也属隐患之一。
马千乘点头:“明日集议,有些事是该规划一下了,挑些底子硬且机灵的当先头部队,这山地作战不比平原作战,打剿要结合,且在坚守自家阵地的同时还要以最快的速度攻下两边制高点以及通道上的山垭口、交叉路口等主要地点。我瞧你先前的训练方法并不是针对性训练,所以这方面还要加强。”
说起打仗之事,马千乘的面色便严肃了许多,周身满是冷凝之意,官威立显,与平日那吊儿郎当的纨绔沾不上一点边。无论如何,马千乘也是她的上级,虽说她现下顶着个总兵的头衔,但也只是暂时受命,此时听马千乘点拨后,下意识便要行礼。
“玉玉,外道什么?你早晚是我的人。”
马千乘笑嘻嘻地靠了过去,未等近秦良玉的身便被她推着脸赶到了一边:“天色不早,早些歇息。”说完便转身离开,大有落荒而逃之势,人已跑出老远,还能听到马千乘帐篷中传来的猥琐笑声。
大明暂时承平,各方因钱财短缺,想闹事都闹不起来,如此一来倒是给马千乘与秦良玉留了喘息的工夫。
万历二十三年,立春时节。
秦良玉已有好些日子未回家,想着军中有马千乘守着,她的心思便有些活络了,秦载阳前些日子来信,说陆景淮替谢大人写了青书上呈御前,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褒奖,谢大人一高兴便调陆景淮入京,任正七品都察院都事一职,这可谓是明降暗升,既然是进了京,那前途自然是光明一片,这是好事,应当庆祝。
马千乘知道秦良玉一心往家奔,破天荒主动接过了她手中的担子,叮嘱道:“现下驻在这儿也没有个休沐,你这次回去当心着些,莫要被那些龌龊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秦良玉一手掌给捂了回去,一向淡然的秦良玉每每听到马千乘乌鸦嘴的时候便格外心惊,但凡他一未雨绸缪,届时必然会下雨。
秦良玉一路提心吊胆地回了鸣玉溪,进了忠州的地界,仍是平安无事,她心稍稍放下了些,原本想打马朝秦府走,脑中忽然想起马千乘的话,深以为有道理,她现下驻守播州,未经允许便私自离队,这属擅离职守,若被有心人抓到把柄定然是落不到好,想了想,便将披风兜头罩下,遮住身子,而后牵着马回了家。
秦府现下又同当日陆景淮进京赶考时般门庭若市,各色贺礼使人眼花缭乱,送礼之人也是费了心的,晓得陆景淮好学,专挑文房四宝或大家遗迹手本来送,有些当真是绝无仅有的,即便陆景淮再不懂变通,瞧着有些东西也是开不了口拒绝的,但最后却仍是拒绝了。
秦良玉进门后瞧见的便是陆景淮在院中望着万里晴空发呆,她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见陆景淮头也不回道:“我不能收,您还是拿回去吧。”
秦良玉闷声笑,而后又拍了他一下:“是我。”
陆景淮身子一僵,须臾转过身来瞧着秦良玉,原本便消瘦的脸庞自打入仕之后更为清瘦,此时瞧着又添了些苍白。陆景淮盯着秦良玉瞧了许久,眼底有着不可置信,毕竟两人已有好几个月未见,陆景淮情绪有些激动也在情理之中,他动了动嘴唇,似是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开口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秦良玉就知道他开口便会教训自己,只是这次训斥的语气似乎带着些无奈,少了些凌厉,想必平日里李玉没少给他磨炼,这性子差不多已磨出来了。思及此,秦良玉左右瞧了一圈,并未瞧见李玉的影子,遂开口问:“怎么不见李玉?”
陆景淮明显恍了下神,而后欲盖弥彰般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大概有事走了吧。”
这若换成柳文昭,定是一眼便能瞧出来陆景淮萧索的背影中微微的失落,但偏偏现下站在陆景淮面前的是秦良玉,心思比井口还宽的秦良玉,所以她并未发现不妥之处,抬脚跟在陆景淮身后:“嗯,那便由我送你入京好了。”
陆景淮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后想起来什么一般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秦良玉脱口便要说是偷着跑回来的,幸而忽然福至心灵,在紧要关头转了画风:“我听闻抗税一事已波及忠州,所以抽空回来瞧一瞧。”
一说到抗税,陆景淮不由叹了口气,以往他在这忠州时,每日尚派人去管一管,但他走了之后,便不知日后情况会如何了。
许是察觉出了陆景淮的担忧,秦良玉抬手便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手堪堪要落下时对上陆景淮淡淡然的眸子,当下收回了手,悻悻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抗税的事你便莫要操心了,你多想想日后的路吧。”
京官不比地方官,那是天子脚下,容易成事也容易败事,尤其是陆景淮这么个固执的性子,进了京瞧见那些乌烟瘴气的事,保不准便跟人起了冲突,这身边若是没个人照应当真是不妥的。秦良玉想了想,又问:“李玉何时回来?”
陆景淮摆明了不愿多说有关李玉的事,眉头一皱:“明日我便进京,谢大人说最晚五日便要去吏部报到,明日大约要起早走,今日天不早了,你快些去歇息。”
秦良玉碰了一鼻子的灰也不自知,只是瞧陆景淮面带倦容,便也不再啰唆,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因心中揣着事,秦良玉一夜未合眼,隔日更是天不亮便起来准备,正洗着脸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用回头秦良玉也知来人定然是容氏,两人许久未见,当娘的自然是想念,且她这次回来匆忙,两人还未好好说上几句话。
容氏进屋也不打扰秦良玉,安静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心情似乎不错。
秦良玉闭着眼睛擦脸,含糊不清地唤了容氏一声。
容氏话语含着笑,脸上满是欣慰,闲话家常道:“现如今咱家几个孩子都有了出息,娘心里高兴。”想了想,她又道,“良玉啊,路上你多照顾些景淮,之前我瞧李玉那孩子总跟在景淮身边,可这几日却找不到她人了,也不知是不是同你三哥闹了什么别扭。”
秦良玉擦脸的动作一顿,这两个人横看竖看似乎都不是能闹得起来的主,怎么就突然闹了别扭?想想便觉得奇怪。
“要娘说啊,这李玉也是个好姑娘,我瞧那功夫也不比你差哪儿去。”
秦良玉突然开了窍,似乎明白容氏此行的目的了,大约是除去来看看她之外,还想撮合撮合李玉同陆景淮,所以来探探自己的口风?毕竟陆景淮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婚配一事了。秦良玉想了想,并未急着发表意见,感情这事讲究的是一个缘分,外人再如何看好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容氏点到为止,也不再深入话题,转而吩咐身边伺候的婢女去厨房瞧瞧她让准备的糕点如何了。
此时秦良玉也已梳洗完毕,说是梳洗,其实不过是掬了两捧水朝脸上胡乱洗了两把,但架不住她们老秦家的皮肤都不错,瞧着白白净净的,连秦良玉这类日日在外奔波的人都是肤若凝脂的。但不得不说,老天爷还是公平的,毕竟皮肤没有秦良玉好的那些姑娘,全都嫁出去了……
“母亲,您怎么没多睡会儿?”秦良玉大马金刀坐在容氏身边,牵了牵嘴角,自以为笑得十分柔和,其实那笑瞧着比不屑时的冷笑没好几分。
容氏有些不忍直视,生硬地收回视线,道:“这次送你三哥进京后,安排妥当便早些回来,过些日子你舅舅带着你表妹来府上转转,说是你表妹这些年总念叨着你了。”
对于这个表妹,秦良玉是没什么印象的,但容氏既然开了口,她必然是要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去京城的路上,陆景淮也提了提表妹的事,他说:“舅舅已有好些年不同家中来往,今年却突然带着表妹过来,怕是事情不简单。”
秦良玉心思粗,从不费心去想这些弯弯绕,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事不用单独拎出来想,能值得她动脑子的,除去打仗便是制作兵器,其余她是提不起兴致的,但此时听陆景淮说到不来往,倒是又想起了李玉,遂开口问:“李玉呢?”
陆景淮显然被她这跳脱的思维给惊得愣了一下,随即眼底又浮现出那股烦躁之意:“不知。”
这二字一出,秦良玉终是确定两人闹了别扭,本能地便想劝一劝,但劝人这事,最好是要有个对比的例子,开口之前,秦良玉斟酌了会儿,而后道:“两个人在一起哪有不吵架的?”明明是语重心长的话,但由秦良玉口中说出来便带了训斥下属的意味,她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妥,继续道,“你二人该学学启文与文昭,话早晚要说开,何不尽早?”
陆景淮越听越觉得不对,待秦良玉话音落便道:“你想多了,我同她没有任何关系。”
声音同神情皆十分刻板,似乎还带了些怒意,他以为他对秦良玉的心意已不算隐晦了,虽然她从未回应,甚至逃避,自己也从不曾逼迫过,因他委实不是能做出这些事的人,现下有些事他已想开了些,也不再执着去求个什么结果,但被一直喜欢的人如此向外推,他心中还是不舒服的。
自打这之后,两人路上便很少交谈,多半是秦良玉捧着兵器的图纸研究,陆景淮则是一丝不苟地翻着书。
谢大人一早便在京中等候,听下人通禀说陆景淮已到了京中,竟亲自迎了过去,在这个年头,青书写得好实属优势,升官加爵可事半功倍,所以陆景淮这位贵人,他定然是得抓好了,若有朝一日为对手所用,那后果定是不堪设想的。礼遇陆景淮的同时,秦良玉他也未敢怠慢,秦门尽出些英豪,他不想得罪,无奈秦良玉此番似乎是有事在身,并未在京中逗留太久,只待了三日,确保陆景淮这厢一切妥当后便返回家中。
进京时脚步匆忙,虽乘马车但一路却是风驰电掣,也未遇上个什么事,可等秦良玉策马回chongqing时便不一样了,临近四川界时,她便被拦在了半路,此拦路并非被人拦了下来,而是被人山给堵在了半路,一眼望去,众人或蹲或站地横在路中间,当真是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前面发生了什么?”秦良玉高居马背之上,俯视着地上蹲着的人。
那人不耐地扯了扯衣裳的领子:“还能是什么?那伙抗税的堵在门口撒泼,我们在这等了快一日都没进去。”
日头正盛,那人被烤得油光满面,狠狠扯过腰间悬着的水壶,猛灌两口。
秦良玉远眺前方,入眼皆是乌黑的发丝,队伍绵长得好似没有尽头,她正要换条路线便听身后传来极其傲慢的一声:“前面的让开让开!莫要挡路!”
秦良玉下意识便回头去瞧,只见一辆马车正停在自己身后,那马车雕梁画栋,好似亭台楼阁被安置在了轱辘上,一瞧便知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见前面人不动地方,车夫扬起手中的马鞭,不由分说一鞭子便挥了出去。
秦良玉见状薄唇紧紧抿了起来,原本是想让车夫见识见识秦氏铁拳的厉害,但转念想了想,又默默将路让了开来,不远不近跟在马车后面,借由马车开路,只是在见马车欲伤人时,挥鞭将人卷至一旁。不得不说,有马车开路,赶路的速度快了许多,不过一刻便进了四川地界。秦良玉这才想起什么一般,打马追上身前马车,而后将其拦下。
从方才赶车那车夫的言行来瞧,他自然是不会乖乖停车,只见在瞧见挡在前方的秦良玉后,那马车的速度不但未减,反而越发快了起来。
秦良玉眼睛眨都未眨一下,狠狠抽了马臀一下。胯下之马吃痛,前蹄高扬,眼见着便要踩上那车夫的头。
车夫见这阵仗,脸上血色登时褪得干干净净,急忙勒马,由于惯性,车厢内坐着的人像个面团子一般便滚到秦良玉的马蹄之下,她定眼一瞧,这人还是个熟人,不由开口打招呼:“曹公子许久不见。”
乍一听这声音,趴在地上的曹皋更是不敢动了,费力地扭着头朝上瞧,在瞧见对方乃秦良玉后,顺势便跪在地上行了个礼:“参见总兵大人。”
秦良玉没有心思同他多说其他,更不愿为难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道:“这马车赶得若是太快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到了这个时候,秦良玉放个屁曹皋都觉得是香的,自然是不会反驳,连忙点头:“是是,草民下次注意。”
无论如何,秦良玉进四川是借了曹皋的光,再加之对方实在草包,也不值得她有什么动作,便没有为难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原本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曹皋见秦良玉走后,立时从地上爬起来,瞧着秦良玉的目光也深邃起来,他一把拎过尚在呆傻中的车夫:“快去布政司报官,便说秦良玉参与抗税,快!”
车夫连滚带爬地跑去了布政使司,在衙门口连哭带喊道:“秦良玉秦总兵参加抗税了!官老爷们快去抓她啊!再不抓,人便跑了!”
秦良玉的名号眼下本就有些响亮,门口的衙差一听,直接逮了车夫进衙门,拎到理问所扔到里问面前,并将情况如实禀报。
里问一听要审问的人是秦良玉,当即便想表示这桩买卖不接,要他一个从六品的里问去审正四品暂领总兵官的秦良玉,这块烫手山芋是个人都不会接,更何况她背后还有石砫杀人狂魔马千乘这个靠山,谁他都得罪不起,他只想做个安安静静不问世事的里问,但今日有人来报官,他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便拒接,想了想,便给面前人指了条明路:“兹事体大,本官想左右参政、参议各道大人都在,你快些去请示下吧。”
车夫见他们这是要开始耍无赖了,但也不敢言语,老老实实跪在堂下,等着秦良玉这事有个了结。
大约半个时辰后,车夫觉得秦良玉此时差不多已经到家之时,方才那衙差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对里问道:“凑巧今日右布政使大人在,现下已将秦总兵请到衙门了。”
车夫听得真真切切,衙差用的是“请”,“请”这个字是个很玄妙的字,车夫两个腿肚子直抽筋,正想找个由头溜走,便被衙差给拉住了后领:“秦总兵说要瞧瞧前来告状的是何人,你跟我走一趟。”
车夫彻底傻了眼,如同一只死狗一般,被衙差们架着拖到了秦良玉身前。
秦良玉端坐在椅中同右布政使交谈,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车夫,车夫便像个犯错的新妇一般,几乎是缩成一团跪在堂前,心中已是在想着自己一会儿的死法,但在死之前他一定要将曹皋给供出来,若不是那个草包让他来报官,他才不会蹚这趟浑水。
秦良玉余光瞥见车夫一直坐立不安,这才放下手中茶盏,问:“你家公子说我参与抗税?”
车夫见秦良玉给自己铺了个台阶,连滚带爬地便从台阶上下来,将曹皋出卖个底朝天,末了又狠狠叩着头:“大人,草民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秦良玉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右使冷哼一声:“你还想有下次?!”
这次还不知要如何善后呢,若是有下次也请不要为难他们好吗?
车夫被放走了,临走前秦良玉叮嘱道:“回去便说我已被缉拿。”
为让这戏演得逼真,秦良玉还在衙门中待了好几日,这让信以为真的曹皋捧腹大笑,直道大仇终是得报,从今往后他又可以在忠州横着走了。
这厢曹皋正在得意,另一厢秦良玉已悄然从布政司衙门回了家,她同曹皋这梁子算是结定了,只是眼下还没有多余的工夫找他算账,想着等哪日觉得日子难打发了,拿他来解解闷。
秦良玉从秦府后门进了家,刚走到后院便听容氏的屋子传来交谈声:“你表姐这些日子也该回来了,你再等等。”
秦良玉步子一顿,想了想,直接推开了容氏的房门,见屋中容氏坐在软榻上,对面的椅中还有个极为标致的姑娘,想必这位姑娘便是她的表妹了。
见秦良玉回来,容氏从软榻上起来:“玉儿你回来了?快来瞧瞧,这便是你的表妹容懿。”
容懿借着容氏的话便对秦良玉行了一礼:“见过表姐。”
秦良玉从未被人叫过姐姐,当下有些不适应,呆愣在原地也没反应过来,还是容氏拉了她袖子一把,在她耳边提醒,这才使她回过神来,微微对容懿颔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懿儿与你舅舅来了有两三日了,此番来可是有正事要拜托于你的。”
一听容氏说起这话,容懿原本便粉嫩的脸颊更加红润了,来不及跟秦良玉这位久未谋面的表姐寒暄,找了个借口便躲了出去。
原来容懿眼下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因在当地负有第一美人之称,她爹容江便自视清高,觉得老家实在找不出足以相配的适婚青年,想着在忠州还有容氏这门显贵的亲戚,便领着容懿登门拜访,想托秦良玉为容懿找个好人家,原本是想找个官家子弟,但又想到门第之事,只怕进了官家也不会是正室,可这世道如此之乱,若找个寻常人家也不行,当真遇事,那便是等着束手就擒,连个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思来想去便想出了个比武招亲的法子,只是有些事是老生常谈,容懿相貌好,又是姑娘家家的,不好这么堂而皇之地摆擂台,好似嫁不出去着急一般,所以容江便想,不如以秦家的名义来摆个擂台,招募良婿,打得过秦良玉的便可同容懿成亲。
这法子有些荒谬,容氏开始是拒绝的,她的侄女是姑娘,她女儿就不是姑娘了?虽说也确实是过于阳刚了些,可姑娘家的脸面还是有的。
容江似是洞悉了容氏的想法,道:“待结束后再宣布良玉是替容懿把关便妥了,如此一来也不碍事。”
容氏拿不定主意,与秦载阳商讨此事,秦载阳对此事倒是未发表看法,只道:“我现下也不知老四的功夫有没有长进,那些个什么名声的我是不在意,若借此机会探一探她的功力倒也不错,这事待老四回来再问问她吧。”
秦良玉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坦然接受了这件事,还特意吩咐下人:“去给曹府送个信,告诉曹公子务必来,若是我输了,任他处置。”
比武招亲便定在五日后。此事一出,百姓哗然,待到比试当日,百姓们连手中的活也不干了,开铺子的直接关了门,一窝蜂拥向鸣玉溪,想一睹女将军的风采是假,想瞧瞧是谁最后倒了血霉娶秦良玉是真。
除去瞧热闹的百姓外,其余前来比试的皆是慕秦良玉的名号而来的。不得不说,这里面有些男子瞧着倒是十分顺眼的,众人整齐坐在台下,粗略一瞧有百十号人,这些人有在朝廷任命的在职官员,有的是行走江湖的大侠,也有些在家种地种累了出来透透风的,比试之人虽来自不同地方,但相同之处便是个顶个的神情肃穆得很。
百姓们围在最外圈,有些踮着脚朝擂台上瞧,交谈声不绝于耳。
这个说:“不说秦总兵同石砫的马宣抚使是一对吗?怎么好端端要比武招亲呢?”
那个答:“唉,这你便不懂了,感情这事是讲究机缘的,没有那个缘分,天王老子也白扯。”
待台上主持比试之人宣布比试开始后,众人便不再出声,皆目不转睛瞧着台上的战况。只见面容冷峻的秦良玉以树枝代替武器,左劈右砍,举手投足间尽显洒脱之意,不时有人自台上飞下,狠狠跌落在地,在众人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秦良玉一口气单挑数十人,却无一人能同她过上百招,她不由觉得有些失望,深觉与其陪这些人浪费时间,倒不如回到营中去练兵。这比试越发无趣,秦良玉最后连应付都懒得应付,正要摆手叫停,便见远处一道肥厚的身影拨开人群挤了过来。
来人正是曹皋,他心中小算盘打得响,躲在暗处瞧秦良玉打累了之后再来应战,如此一来,胜算自然要大些,他虽不会武功,但歪门邪道他可是十分拿手的。
他推开身前挡着的百姓,费力爬上擂台,中途还险些跌落到地上,十分尴尬。待站稳后,他一脸得意:“不知大人说话可算数?若草民赢了,大人当真任我处置?”
秦良玉点头,大方承认。
曹皋笑时一贯瞧不见眼睛,此种瞧不见眼睛同马千乘那种瞧不见眼睛还不同,曹皋的笑不见眼,那是十分戳眼睛的,若不当心瞧了一眼,轻者会被恶心得起码半年内茶饭不思。
曹皋动手前又藏了藏袖中的迷药,动作虽是不大,但仍被秦良玉瞧见了,秦良玉也未说破,嘴唇勾出了抹冷笑,站在原地瞧曹皋,想瞧瞧他这次拿来的又是什么药。
曹皋不知秦良玉已识破自己的伎俩,还对袖中的药十分有信心,此药乃是他花高价钱从鞑靼那里买来的,听说能让人失了心智,却不致昏迷,旁人是瞧不出异样的。曹皋闷声在心中笑,而后装模作样地摆好起式,准备一会儿一近秦良玉的身便向她撒药。
秦良玉心中自是有所防范,正要屏气攻击便见曹皋整个人瞬时间飞了出去。
原本还想瞧热闹的百姓见有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皆极有默契地后退了好些步,生怕退得慢了被他压在身下。
曹皋理所当然地轰然落地,灰尘四起,听那闷响仿似身体被掏空,连油都砸了出来。这一砸倒不要紧,曹皋却老老实实趴在地上不动弹了,不多时额角有血迹漫延开来,混着沙土,没一会儿便流成了一摊。
坐在看台上的秦家众人心思各异,秦载阳率先自位子上起身:“还不扶曹公子去瞧大夫?”顿了顿,视线朝台下扫了一圈,他又道,“若是像曹公子这般不会武功的还是莫要上台来比试了,届时若有个意外,秦某不好交代。”
秦载阳话音一落,容江已激动地指着将曹皋一脚踹飞的男子:“妹夫!就他了!”
秦载阳远远瞧了一眼站在秦良玉对面的马千乘,未语先笑,而后道:“这孩子已有家室,怕是由不得咱们做主啊。”
容江闻言愣怔一下,一脸惋惜,这男子乍一瞧玉树临风,周身自有一番风骨,眉宇间满是坚毅,单单往台上一站便已夺人眼球,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铮铮男儿,就是可惜有了家室,原来他一直想,他的女儿再不济也不能给人做妾,但若对方是眼前男子的话,倒也可以考虑一番。思及此,容江朝一旁女眷所处的小二楼瞧了一眼,见自家闺女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男子瞧,面上带着娇羞,也知自家闺女的想法,沉吟片刻,又问秦载阳:“不知这孩子娶的是哪家小姐?”
秦载阳想了想,觉得这么瞒下去也不是办法,更何况他越瞧马千乘这孩子越顺眼,本也没想将他往外推,他闺女不懂事,他一把老骨头了可是十分明事理的,遂直接开口道:“实不相瞒,这是我女婿。”
容江一脸走在街上踩到狗屎的表情,嘴唇紧抿,不再言语。
擂台之上,马千乘冷眼睨着秦良玉,上前一步:“我让你回来是让你招亲的?”
虽此次不是秦良玉在招亲,但瞧着马千乘这副模样,她竟有些心虚,便随着他的步子朝后退了退:“其实……”
马千乘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你知不知道你此番回来是擅离职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想死想疯了?”
秦良玉:“其实……”
马千乘抬手制止住她的话,冷声道:“七十七十,说了半天连句八十都没说出来。”
秦良玉见状自知今日是解释不通了,所以干脆放弃了解释的机会,想到今天马千乘既然站在台上,也不失为一次切磋的机会,便缓缓摆好起式:“来吧。”
马千乘被秦良玉气得气血翻涌,险些没昏死过去,此时见秦良玉眼底隐隐带着的兴奋,更是一时无语,紧要关头,他突然想起了徐时同柳文昭的话,觉得自己应当换个柔和的法子来表明自己的心意,沉思片刻,他依秦良玉的意思摆好了起式。
此番比试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头一次比试,是有着历史意义的切磋,这引起了秦良玉的高度重视。但过了十余招之后,她发现马千乘似乎是无心比试,在与她过招时竟还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都到这个节骨眼了竟还能分神,他分明是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正要出声提醒,便见马千乘面色一变,转瞬间带了悲戚。
“我父亲犯了错,我要跟着连坐。”
秦良玉不知他这是又在抽什么风,动作明显一滞,又听马千乘继续道:“我母亲为了我弟弟,从小便对我冷漠至极,甚至不惜以我的性命来换取我弟弟的土司之位。我最敬重的叔父是朝廷通缉的叛贼,在我处心积虑救他时派人暗杀我。”话至此,马千乘终是认真地瞧了秦良玉一眼,“我这辈子最开怀的日子是在你身边度过的。第一次有人为我亲自熬药,第一次有人担心世上再无马千乘,第一次有人在我生病受伤时照顾我。”
秦良玉被马千乘这突如其来的抒情抒得直发蒙,动作便也跟着乱了起来。马千乘见时机正好,抬手握住秦良玉的手腕,贴在她耳边继续道:“我今日来并未抱着胜算,我只想最后博一次,博你对我是有感情的,良玉,你摸摸这儿。”马千乘将秦良玉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它是为你而跳的,你当真感受不到吗?如你所说,既然这世道已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了,那何不让我与你共醉?届时黄泉路上我与你同行,定不离不弃。”
秦良玉方寸大失,面上破天荒地带了惊慌:“你……”
秦良玉正要开口说话便被马千乘一掌击飞了手中树枝,马千乘随即揽住她的腰身,抱着她直接飞身下了擂台,跪在秦载阳座下,只说了一句话:“承蒙秦总兵承让。”
直到此时,秦良玉还是一脸茫然,抬头瞧了眼座上的亲爹:“我……”
秦载阳摆手:“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