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金屋笙歌偕彩凤(1 / 2)

凤权录 修竹 50351 字 2020-03-28

两人连夜带队赶往边界洮州,到时发现那儿已聚集了不少同僚,但是同僚们很是清闲,每日只是换班在郊外车队必经之路埋伏,一般一个时辰换一支队伍。众人此举乃是为观察来自鞑靼的车队,毕竟两方互市,这车队来往自然是频繁的。但观察属观察,大明军士不会轻易出手,每逢出手那必然是发现了扯力克的车队,再然后众人必然是群拥而上,最后必然是抢了车上的货物便跑。这一情况成功引起了马千乘的注意,他很是醉心于如此无耻的事业之中,因他从小的愿望便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行无耻之事。

自打来了洮州,每每轮到秦良玉率部观察扯力克车队时,马千乘经常是一整日都见不到她的人影。偏偏那扯力克也是个能忍耐的,几乎被抢得倾家荡产了,仍乐此不疲地放任手下踏入大明地界。这让马千乘十分不满,扯力克乐此不疲地来送货,便意味着他不能与秦良玉碰面,所以他有些坐不住了,闲暇之余想了个缺德的法子,欲趁夜潜入扯力克的穹庐中打他一顿闷棍,顺带问问他还敢不敢每日颠颠地跑来送货上门了。这法子一经在马千乘脑中成形,他便有些坐立不安了。行事前,他掐指算了个好日子,在衣裳内里套上他的夜行服便要启程。

待马千乘出得帐篷,抬头夜观天象,发现今夜万里无云,今夜明月高悬,今夜的确是个适合偷鸡摸狗的好天。在门口把守的士兵见马千乘微扬着头望天,也跟着朝天上瞧了瞧,见除去星子比城中的大一些且亮一些外,并无异象,这才异口同声道:“参见将军。”

马千乘被二人惊了一下,视线在二人脸上扫过:“嗯,免礼。”而后他绕过二人,直奔漆黑小路而去。

洮州不比chongqing,入了夜后,冷风刻骨,马千乘这几日早已领教过,所以他特意在夜行服内又加了件衣裳,这直接导致了他在脱较为修身的铠甲时略微吃力,咬牙切齿也才将铠甲褪至一半,为了节省时间,他不得不边走边脱,正起劲时,忽见前方有整齐的火把光亮。马千乘步子一顿,闪身避入手旁荒草已有半人高的小径中,待那伙人走近了,他才认出对方是自己人,只是自己人的步伐有些匆忙,这让马千乘心中隐隐腾起股不好的预感。

他又将脱至一半的铠甲穿上,施施然出了小径,挡在众人身前:“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一见马千乘,登时跪在地上:“方才宣武将军的部队遭遇突袭,将军拼死为部下杀出一条退路,眼下将军已被鞑靼部落的人掳走,属下正要赶回去禀报。”

一听秦良玉出事了,马千乘的面色登时一变,也不再同众人多费口舌,顾自越过众人,朝鞑靼方向而去。

鞑靼突袭,此番劫走秦良玉自然是为了折磨发泄,眼下秦良玉的处境十分危险,马千乘不敢细想,只有将步速再提快一些,身形在夜色中好似一抹厉闪,眉眼间满是冰霜。

不同于马千乘此时的心急,被掳走的秦良玉现下倒是一脸坦然,她跟在鞑靼人的队伍后面,不时有人推搡她一把,口中不耐道:“走快点。”

方才在两方厮杀时,秦良玉的手臂便受了伤,被对方马刀砍过右臂,此时血还未止住,顺着袖管一滴一滴沉入地面,但秦良玉自诩是铮铮铁汉,自然是不会允许自己因这一点小伤便折腰。身后的鞑靼人依然走两步便推她一下,她面沉如水,即便她性子再好,再不爱与人计较,可三番五次地被人如此对待,秦良玉心里也起了火。她转头瞧着那鞑靼军士,目光冰凉,半晌问:“你想死吗?”

鞑靼军士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阶下囚,有一时愣怔,待回过神后,又伸手想推,被秦良玉闪身避开,继而一脚踹在那人心口,那人躲避不及,倒退了好些步,重重摔倒在地。一声如同半块猪肉被拍在砧板上的闷响声成功引起了前面赶路的鞑靼人的注意,为首那人似乎是鞑靼的一位什么王子,王子的面貌生得倒算过得去,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嘴唇微厚,此时一脸不耐烦地瞧着后面:“何事?”

有人急忙道:“是那个将军在闹事,属下这便去教训教训她。”

方才在战场上,王子也吃了秦良玉不少亏,甚至一度被其生擒,只是后来仗着人多侥幸逃脱,所以他对秦良玉还是有些顾忌的,听手下将情况道明后,远眺队尾一眼:“算了,让她闹,待回到我们的地盘,直接将她关在牢中。”

秦良玉被带回鞑靼的地盘,还未曾好生欣赏一下传说中的穹庐便被人关进了牢房。无论是大明还是鞑靼,牢房总是惊人地相似,同样暗不见光,同样阴冷潮湿。秦良玉坐在零星的稻草上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渐渐地,因失血过多,她的眼皮子便有些沉了,恍恍惚惚中又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闭眼未动,但听“哗啦”一声响过后,带着不屑同恨意的声音响在牢中,回声空荡荡的。

“起来。”

秦良玉有些累,所以坐着未动,置若罔闻。

来者是鞑靼的重臣,因这些日子车队连连被抢,他损失不少财物不说,还被顺义王日日追着骂,他心中本就窝着股火,此时好不容易瞧见罪魁祸首出现在自己面前,自然是要好生发泄一下。他见秦良玉连眼皮都不睁一下,当下抬脚便要踹。秦良玉上身向后一仰,躲过这一脚,而后双手拍在身边两侧地面上,整个人一跃而起,一记干净利落的回旋踢踢在对方脸上,紧接着又是一阵连环踢,将对方踢得七荤八素。那人跌坐在地上,良久才甩了甩头,将眼前金星甩开,恨恨地瞪着秦良玉,见其此时面色惨白,须倚墙而立,也知对方已是强弩之末,逞强不了太久,他的嘴角缓缓绽出抹笑:“今日,你必死无疑。”

秦良玉面色越发寡淡,她爹曾教过她,心中越是绝望,面上越要淡然,如此才能使对方摸不着头脑。秦良玉以为,她今次按照这法子再这么寡淡下去,可以就地坐化了。

“你不怕?”那人见秦良玉一脸“同我没有关系”的表情,很是不服,极其幼稚地恐吓,“我们要慢慢折磨你,待你只剩一口气,再将你卖到窑子。”

秦良玉面色终于有了些松动,问:“竟有如此令人向往的事?能否卖得快些?实不相瞒,我有些忍不住了。”

那人捂着胸口又倒退了好些步,直到背部抵上牢房的木栏,他指着秦良玉的手颤抖着:“你们大明的女子都这么不要脸吗?!”

秦良玉摇头,正色道:“全大明,不要脸到我这般境地的女子,只有我一个。”

那人委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直接扬声叫来手下:“将她带到刑房,她想死,我便送她一程。”

秦良玉被蒙上眼睛时,其实有过短暂挣扎,眼下她手臂受伤,鲜血一直滴,眼前阵阵发黑,本就已瞧不见什么了,何必浪费那一块遮布。在她挣扎那一瞬,那人却会错了意,冷笑几声后,道:“现下知道后悔了?方才不是还嘴硬得很吗?晚了!带走!”

秦良玉也懒得同他争辩什么,在鞑靼军士的押送下,走了一段似乎有些弯曲的路,而后在军士最后一推下,成功撞上了一面墙,她登时只觉鼻头一酸,忍了许久才没让眼泪落下。她此时虽是看不见,但听觉还是很灵敏的,堪堪站稳,便听一阵铁链声响由远及近,那铁链似乎十分沉重,拖在地上的摩擦声有些刺耳。那摩擦的声音停止在秦良玉身前,先前那人冷笑:“给她锁上。”随着话音一落,秦良玉只觉得双腕一沉,而后有一股力量将她的双臂的上拉,直至只剩一双脚尖点在地上。

眼罩被人扯下,牢中无光,所以并不刺眼。秦良玉刚一抬头,便觉一阵火辣辣的热感伴着清脆的巴掌声在脸上传开,继而又是一声,而后这响声持续了十余下。她只觉双腮好似炸开一般,随即低头朝身前的人脸上吐出一口混着鲜血的唾沫,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对方。

对方便是方才押送秦良玉来的劳什子王子,此时王子见秦良玉处变不惊,且不愤怒,很是生气,于是又接连扇了秦良玉几巴掌。

秦良玉自始至终皆是牙关紧闭,连哼都未哼一声,平素颜色偏淡的嘴唇此时因被鲜血染红,倒是有了些色彩,只是面色惨白,一双星目无精打采,一副似乎一丝微风都能将其吹走的模样。

“在战场上,你虽折磨我,却未侮辱过我,所以今日我也不会侮辱你,这便是你们汉人口中的‘君子之道’吧?”王子负手站在秦良玉身前,也不管秦良玉是否能听见,顾自道,“但你折磨我时,从未手下留情,甚至动了杀机,所以我自然是不能轻饶你。”

说着他顺手抄起一面墙上挂着的软鞭,扔进了一旁装着辣椒水的桶中,吩咐下人道:“好好泡一泡。”

那下人的身子骨委实柔弱了些,那衣裳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瞧着有些怪异。听罢王子的话,那人低头应“是”时,顺势偷扫了已经昏迷的秦良玉一眼,交叠放在身前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毕露。他缓缓地蹲在那木桶之前,伸手将辣椒水中的鞭子随意搅了搅,再交回到王子手中,他的下颌线条紧绷,整个身体僵硬不堪。

王子将鞭子凌空甩了甩,炸响声惊得那下人一哆嗦,下意识抬头去瞧秦良玉,这才将整张脸露出来。但见那人脸部过于白嫩,鹅蛋似的脸上,双目惊魂未定,此人赫然是柳文昭。瞬间的惊恐过后,柳文昭为防被人认出自己,忙又将头低下去,听到那王子道:“今日你被带到我们鞑靼的地盘,必然是死路一条,但有些话,我还是要与你说说。”王子说着又将鞭子甩了两下,“你们汉人常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想找人报仇便去找杨应龙,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在你们的队伍中,还有一个奸细,所以你落得今日这般田地,说起来当真怨不得我。”

乍一听杨应龙的名字,秦良玉似乎清醒了些,她此时垂着头,费力睁眼瞧着那王子,似是确认道:“杨应龙?”

王子觉得秦良玉既然已是将死之人,所以告诉她也无妨,便点了点头:“是。”

秦良玉冷笑一声,已没有力气多说其他,倒是一边的柳文昭,听到“杨应龙”三个字时,恨得牙根直痒,咬着后槽牙在心中将杨应龙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顿,仍觉不解气。

原来此番来洮州,柳文昭也跟来了,只是不便去往前线,便留在营中伺候秦良玉。那日正好秦良玉那一队人马当值,可到了归时仍未见人影,她这心有些慌,便骑马去郊外找秦良玉。不料她走到半路便听见马千乘与那军士的对话,心急之下,直接策马跟在马千乘身后,一路来到了鞑靼的地盘。待她到时,那马早已瘫倒在地,只见出气不见进气,原来是追赶马千乘所致,险些累死。

马千乘见柳文昭跟来,也没有闲暇工夫计较,直接道:“你跟好我。”

柳文昭点头,而后一路跟在马千乘身后,见他身形灵巧,避过一拨又一拨鞑靼军士,而后来到一处暗地,他道:“你在这儿等我。”

说罢,人影一闪,已不知所踪。

马千乘将柳文昭带到安全地带后,便又折返回方才鞑靼军士巡逻过的地方,悄然跟上队伍,趁其不备,伸手捞过最后一名鞑靼军士,掏出匕首抵在那人颈间:“说,今夜被带回来的那人眼下在什么地方?”

王子带回来一位汉人将军这事,大家都知道,所以这人一听马千乘的问话,立时将嘴紧闭,马千乘气血翻涌,手掌罩在那人头顶,已是起了杀意。那人明显感受到了来自马千乘的怒意,一改方才打死也不说的架势,急忙伸手指向秦良玉所在的暗牢,以为此番可以躲过一劫,不料马千乘见那人已毫无用处,手上动作未停,最后那人仍未逃脱驾鹤西游的结局。那人死后,马千乘扒下他的衣裳,直接拎着去找了柳文昭。

“换上衣裳,想办法混入牢中。”对于柳文昭,马千乘是一百个放心,这么些年,但凡交到她手中的事,无论大小,皆没有出过错。

鞑靼不但有许多个部落,还有许多个王子,王子多了,大家一言不合就互相残杀的事屡见不鲜,今晚活捉秦良玉的乃是鞑靼的三王子,与柳文昭分开后,马千乘便去找了与鞑靼三王子关系极度不和,且毫无主见的五王子。

在大明与扯力克关系十分紧张时,五王子主和不主战,所以听说马千乘前来拜访时,五王子面上笼罩了好几日的愁云登时散开,连声道:“快些将贵客请进来。”

马千乘道明来意,五王子拍桌:“老三他简直太胡闹了!快去,将牢中的贵客也请过来。”

马千乘板着脸时有些吓人,一身“生人勿近”的寒意,致使五王子心中有些瘆得慌,也不敢靠前,隔得老远对马千乘拱手道:“明威将军莫要担心,宣武将军定会没事的。”

马千乘轻飘飘地瞧了五王子一眼:“我去瞧瞧。”

五王子自然是不好阻拦,只得起身跟在他身后:“许久未瞧见老三了,本王子也去瞧一瞧。”

一帮人去到暗牢时,秦良玉除去双颊红肿和手臂上的伤外,身上无任何伤,倒是立在她身前的柳文昭,脸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鞭痕,伤口青紫,鲜血横流。瞧见马千乘的影子,柳文昭这才缓和了面部的神色,稍稍从秦良玉身前挪开,脸上的痛意也跟着翻滚起来。

听到脚步声,三王子连头都未回,手中的鞭子尚淌着辣椒水:“老五,你今晚管的是不是太多了?”

三王子与五王子相差一岁不到,平日里两人间亦是剑拔弩张,尤其今晚还有几位外人在场,五王子被三王子这一句质问问得面子挂不住,回道:“我若是不管着你,你今日还不知又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两人吵架,讲究的便是抓住对方的痛点无死角地撒盐,是以可以说五王子这个“又”字,用得十分巧妙,很是精准地踩到了三王子的痛处。因之前一些年,鞑靼各部落内战时,三王子和五王子还是一对好兄弟,但就因三王子行事莽撞,总是在做蠢事,被扯力克派人跟在身后连骂了三日,两人彻底闹翻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你放屁。”三王子委实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五王子被骂得脸颊通红,下意识瞧了一旁的马千乘一眼,正要还击,被马千乘一个淡漠的眼神制止住了话语。马千乘走到秦良玉身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寒着脸问:“这是你干的?”马千乘用手轻轻碰了碰秦良玉红肿的面颊,确认道,“嗯?”

三王子莫名有些心虚,但仍是故作镇定道:“怎么?”

马千乘轻轻笑了笑,缓缓抚了抚手掌,没接话。

“还不将人放了?”五王子气急败坏地瞪着三王子,语气里满是焦急。

有关马千乘,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前些年,大明与鞑靼还未撕破脸皮时,他曾去川蜀那一带游玩过,当时让他最为记忆深刻的便是马千乘了。听闻马千乘无恶不作,当地还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句,叫作“宁闯阎王殿,不惹马千乘”。这三王子与他虽说眼下不是一路人,但毕竟曾要好过,他也不想眼睁睁瞧着他作死。

孰料三王子并不领情,冷着脸道:“人我是不……”

话未完,三王子便觉喉间一紧,继而双眼微凸,他想挣扎却是无法动作,只愣愣地低头瞧着脖间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鞑靼的王子多,少了你一个也损失不了什么。”马千乘的笑意并未达到眼底,掐着三王子脖子的手渐渐收紧。

眼见三王子的面色涨成了猪肝色,五王子有些急了,吩咐下人道:“快去将这铁链的钥匙拿来,还有,这事莫要声张。”

五王子心心念念的全是与大明的互市所带来的利益,生怕因眼前这一个人而误了部落的大事。

秦良玉被从铁链中解救下来时,人已在昏迷当中,但尚存一些意识,迷迷糊糊中只觉耳边巴掌声不断,还掺杂着惨叫声与劝说声,而后自己似乎被人抱了起来。她这时还有些担心,毕竟她眼下身子不舒服,使不出一点力气,无法配合那人从而达到减轻自己重量的目的,若是那人抱不动了,半路再将她扔了,她怕墓志铭上会写自己是被摔死的,那样她颜面何存?

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却一直无法真正晕过去,手臂上的伤口似乎有些麻木了,思绪也时续时断,一会儿是小时候在街上乱跑,一会儿又是带兵征战沙场,所以一时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子,将军她发着高烧。”柳文昭将帕子打湿,而后敷在秦良玉额头上,“这都两日了,她还是不见好转。”说着她的眼圈便有些红了。

马千乘一直坐在秦良玉床边,闻言收回视线,瞧了眼柳文昭的脸,那鞭痕仍然触目惊心,遂道:“你先将你脸上的伤顾好了,这里有我。”

眼泪从眼眶中涌出,顺势滑过脸庞,柳文昭这才察觉出那伤口有些刺痛,她抬手摸了摸脸,心情更加低落。从鞑靼回来已两日了,这洮州的大夫也都请了个遍,连军医都不曾放过,最后却只落了个秦良玉虽无性命之忧,但短期内也不会醒来的结局。但因有马千乘在,所以柳文昭倒也没有太过慌乱,只是每日瞧着原本威风凛凛的人眼下这般脆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你去歇会儿吧。”马千乘接过柳文昭手里的药碗,原本五大三粗的男人,此时喂药的动作却十分娴熟,单手将秦良玉的身子托起,使其靠在自己肩膀上,而后一勺一勺朝秦良玉口中送着药。

柳文昭站在门口瞧了一会儿,见马千乘的确能应付这些事,这才放心转身离开。

秦良玉这一昏迷便是整十日。十日中,马千乘所率的部队由徐时带着,将扯力克的车队抢得片甲不留,听说扯力克已准备好绳子上吊了。先不论扯力克生死与否,他眼下物资紧缺,大明的地界定然是不敢再踏了,马千乘也乐得省心,安安心心照顾着秦良玉,并下令封锁了秦良玉的消息,对她受伤昏迷不醒一事绝口不提。

这么照顾了大约有半个月,秦良玉的情况才稍有好转。一日,马千乘正要给她喂药,忽然见她皱了皱眉,马千乘一时竟不敢再有动作,只愣愣瞧着秦良玉,见她皱眉后,眼皮又动了动,少顷,已闭了近二十日的眼睛方缓缓睁开。此时已是夜深,月色柔和,屋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所以秦良玉很快便适应了屋中的亮度,她吐出口气,人靠在马千乘的怀中,有气无力道:“吵死了。”

马千乘内心很是激动,深吸了好几口气,不敢大声说话,轻声问:“你醒了?”

秦良玉面色不善,在她昏迷的这几日里,马千乘借着照顾她的机会,暗地里没少对她动手动脚,一会儿在她脸上摸一下,一会儿又在她手上摸一把,这些都暂且不提,每每此时,马千乘还会解释:“我这不是占你便宜,我也不是那种对女孩子随便动手动脚的人,我只是瞧一瞧你退烧没有。”待手搭在秦良玉的额头上之后,也不急着拿开,他又自言自语道,“嗯,摸着怪舒服的,再放一会儿。”

所以,秦良玉今夜醒来,可以说是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马千乘的无耻。

“我去将粥端进来,你等一等。”马千乘说罢便要起身,被秦良玉给叫住。

“水。”秦良玉委实没有多余的力气,说一个字也要喘上许久。

马千乘连声应下,小跑至桌前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递到秦良玉的唇边:“多喝点。”

秦良玉仰头将一杯水喝了个精光,这些日子虽然马千乘时不时在她唇上沾点水,但那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待一口气连喝了三杯水,秦良玉这才觉得灵台清明了些,她顿了顿,直接切入正题:“这事与杨应龙有关。”秦良玉已不想与杨应龙维持表面的和谐,所以直接连名带姓地叫出杨应龙的名字,“这事不会就这么过去了。”

马千乘见她如此,叹了口气:“玉玉,你才刚刚醒来,这些事先不用操这么早的心,该做的我自然会做,你且放宽心,将病养好再说。”他边说边矮身坐在秦良玉的床边,“当务之急是先将伤养好。”

秦良玉不理会马千乘,顾自道:“他一次次暗中动手脚,若我再这么无动于衷,也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马千乘沉默,少顷道:“折子我已替你写好,待你看过后觉得可以,便参上去吧。”

即便是如秦良玉这般平素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有些诧异,她愣愣地盯着马千乘:“你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大约出现了幻听,又或是在她昏迷的这些日子里,马千乘遭遇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所以导致他的神思也有些不清醒,不然她竟不知该用何种理由来说服自己,马千乘方才表示要与她统一战线。

马千乘瞟了她一眼,转身从门旁的柜子中翻出个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四裤全输”,他将册子扔在秦良玉面前:“你瞧瞧。”

秦良玉垂了垂眼皮,瞧清上面那几个字后,黑着脸:“这是什么?”

马千乘捂着脸笑了半晌,这才将那册子上的封皮撕下,露出册子原本的模样:“哎呀呀,还知道甩小脸,瞧样子状态尚可。喏,这折子你瞧瞧,可还满意否?”

秦良玉这才捡起那折子,随口问:“这就是你的折子?”

马千乘朗声笑了笑,继而正色道:“不,这是你的折子。”

秦良玉醒来的第二日便忍不住想下床走动,柳文昭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

“将军,马公子说待你身子再好一些,我们便回鸣玉溪。”柳文昭给秦良玉打着扇子,面色酡红。

秦良玉一听,将柳文昭轻轻推开了一些,微展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我眼下已好了,不如即刻启程。”

之前来洮州支援的那些援军见扯力克已不敢再嚣张,又停留了几日便全撤回了。chongqing这一路则因秦良玉受伤,并未急着走,马千乘美其名曰,他们留下善后,以防扯力克暗地里再动手脚。毕竟先前抢扯力克的车队时,属chongqing这一路抢得最欢,想必他们多多少少还是给扯力克留下了一些阴影的。他们这一留便是十数日,其间秦家也一直来信询问这边的情况,所幸秦良玉眼下身子状况好了许多,不然马千乘已然快招架不住了。

几人回到chongqing卫,怕受伤一事传开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秦良玉并未回家休养,一直带着伤在卫中坚守,只是大多事情都被素来不怎么干活的马千乘揽了过去,惊得卫指挥使在大小会议上对马千乘提出无数次的表扬,生怕这位祖宗哪日心情一好再回到以前的德行。

对于卫指挥使这种十分明显的做法,马千乘下来后窝在秦良玉的房中发表了下自己的看法。

“哼,以为小爷瞧不出他的用心,表扬小爷是没有用的,等你伤一好,小爷又是条好汉。”

秦良玉轻飘飘地扫了马千乘一眼:“你应当收敛些。”

马千乘立时端坐在椅子上:“嗯,你说得有道理,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秦良玉收回视线:“那折子,我参了。”

马千乘面色微有僵硬,少顷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自从听说秦良玉活着从洮州回来以来,杨应龙是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只想着秦良玉是否知道自己与那三王子串通好,要伤她性命。他以为,以两人眼下所结的梁子来瞧,秦良玉大约会给自己扣上个通敌叛国的帽子,所以每日都过得很是忧心,所幸身边还有个不离不弃的孙时泰在孜孜不倦地为他出谋划策。

“大人,您大可不必如此担心。”孙时泰沉着道,“若是那秦良玉当真参了你一本,朝廷下旨前来抓人,单就问勘这事怕是还要拖延几日,我们便趁这几日加快海龙囤的修葺,届时大不了与朝廷鱼死网破。眼下大明军只不过是个空壳子,若是交锋,我们未必会输。”

孙时泰所言倒是不假,播州地界十分尴尬,它在贵州境内,却属四川,所以贵州叶梦熊想捉他,但若是四川的李化龙拦着不让,倒也是说得上话的,这到时便要看杨应龙是想去贵州转一转,还是去四川逛一逛了。

听罢孙时泰这一番算不得安慰的安慰,杨应龙似乎更加忧愁了:“当真要与朝廷撕破脸皮?”这对杨应龙而言,风险太大,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说,届时连自己的子孙后代怕是都要受些牵连。

孙时泰的心思何其玲珑剔透,此时见杨应龙如此面色,心中已知他在想什么,着实想再安慰上一句,但想想,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总不能对他说:“大人,您也不必担忧您的子孙后人问题,我们往好了想一想,您此番若是败了,那必然是断子绝孙的呀,所以后代的问题完全是杞人忧天,我们应当过好当下。”孙时泰以为,若是他今日当真如此说了,那定然是会血溅当场的。

这边骠骑将军府还在乌云笼罩之中,那一边,热气腾腾的奏折已经出笼并且端端正正摆在皇帝陛下的雕龙纹桌案上,皇帝陛下严肃地将经忠州同知陆景淮润色后所呈上来的折子一目二十五行地瞧了一遍,心中很是高兴。眼下松潘动乱已平,扯力克那边也消停了,所以杨应龙已经无甚用处,是颗已严重影响到皇家威严的弃子了,应当尽快舍弃才是。这么想着,已不能满足皇帝陛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了。

皇帝陛下龙袖一甩,很是严肃道:“趁天色还早,快些将寡人的爱卿们叫过来,寡人有要事相商。”

大臣们站在殿前面面相觑,不知皇帝陛下这火急火燎地集合众人所为何事,但瞧皇帝陛下眉梢处隐隐带着的暗喜,这帮在朝廷中叱咤风云多年的臣子心里已是有点数了,这皇帝陛下是有高兴事了。一想到这儿,大家的心又沉了沉,难不成是那立太子的事又有变动了?

众人正在心中揣测着,便听皇帝陛下开口了:“四川都指挥使,骠骑将军杨应龙通敌叛国,意图杀害功臣,此事证据确凿,众爱卿怎么看?”

朝中有一批杨应龙的拥护者,听皇帝陛下如此果断地说出这话,额角登时有汗流下,心中忐忑不安,这皇帝陛下都说证据确凿了,那即便是没有证据也得是证据确凿了,这么一来,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了。思及此,他们双膝一软,总是不经意便想在地上跪着。这帮拥护者拥护杨应龙十余年了,也是十分有默契的,只是沉默了片刻,便相互对视一眼,随后立马划清了自己同杨应龙的界限,并大力支持皇帝陛下问勘杨应龙。

有人道:“依臣愚见,这骠骑将军在播州乃至四川横行霸道多年,家产极厚,应当先行抄家。”

还有人道:“应当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皇帝陛下自登基以来,头一次瞧见他的爱卿们如此团结一致,心中很是欣慰,面带微笑地听完众人的种种提议,面带微笑地直了直腰板:“你行你上。”

方才还很热烈的讨论现场登时如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的火堆,连火星子都灭了,大家不吭气了,缩头缩脑地站在原地,恨不能钻到地缝中。皇帝陛下更满意了,沉吟片刻,道:“播州路途遥远且地形崎岖,那杨应龙想必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说不定会使出什么招数,爱卿们不可莽撞,要集思广益,想出最为省时、省力、有效的法子。”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没有言语,面上带着苦大仇深,唯有皇帝陛下高坐龙椅,一脸惬意地等着众人给他出一个好主意。

朝中的情况很快便通过孙时泰传到了杨应龙的耳中,这让原本便处在崩溃边缘的杨应龙更是心若坠渊,对孙时泰也更是依赖起来,仿佛只要孙时泰在身边,任何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一般。

孙时泰自然也是明白此时杨应龙的心境的,便也不离不弃地守在他身边,左右两人眼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都跑不了。

“你说眼下我们该如何?”杨应龙这些日子常常在孙时泰耳边问同一个问题。

孙时泰倒是没有不耐烦,从杨应龙这问题第一次问出口的时候便在想答案,一直想到今日,方才想出了目前为止较为妥帖的法子:“大人,您装病吧!越严重越好,我们闭门谢客。”

“若此法行不通呢?”杨应龙此时毫无头绪,将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了孙时泰身上。

孙时泰从容地抚了抚随时带在身上的帕子,有一瞬间的出神,他呆了半晌才回:“这些日子属下会去李化龙府上走一走,将他收买,届时若委实躲不过去问勘,我们便赴四川不赴贵州,到时举兵也方便。”

杨应龙生了重病不能见客这事一经传出,整个四川登时闹得沸沸扬扬。大家皆去寺院烧香拜佛,有些没有香油钱的穷苦人家,便在河边放两盏自己做的小船和莲灯,以此来感谢诸天神佛的保佑,在有生之年,自己终于要将那杨应龙给熬死了。

这事很快便传到了chongqing卫,秦良玉立时便明白了杨应龙的用意,不屑地将面前的册子合上:“强弩之末。”

一边的马千乘正在研究新阵形,听秦良玉发表意见之后,动作顿了顿,而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身前的小旗。

“将军,天热了,奴家熬的酸梅汁,快来喝……”柳文昭拎着只外表附了层水汽的铜壶进屋,尚有寒气从壶嘴处冒出。乍一瞧见屋中的马千乘,柳文昭后半句话全都咽了回去,拎着壶转身便想走。以她伺候马千乘这十年的经验,今日这酸梅汁到了他手中,便别想有秦良玉的份了。

马千乘眼疾手快,见柳文昭拎着壶要跑,急忙放下手中小旗追上去:“喂,瞧见小爷你跑什么?”

柳文昭拎着壶期期艾艾,扯着谎:“马公子,这酸梅汁里加了将军的药,您可不能喝。”

马千乘一脸不知所云的模样,笑眯眯地将视线放在那铜壶上:“呀,你要不说,小爷还没瞧见这儿有酸梅汁呢?没事没事,小爷遍喝天下酸梅汁,唯有这加了药的没喝过。来,倒一杯给小爷尝尝。”

柳文昭带了哭相,挣扎道:“马公子,这男儿家家的当真不能喝。”

马千乘突然板起脸,周身肃穆不少:“说谁男儿家家呢?我是闺女。”

柳文昭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将铜壶朝身后藏了藏,认命道:“但是马公子,您只能喝一杯,其余的是给将军的。”

马千乘摆摆手:“知道知道,你这偏心的女人。”

因酷暑难耐,所以这酸梅汁尤为凉爽,秦良玉喝了足足一碗,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从怀中掏出几粒碎银子:“文昭,你再去街上买些梅子熬些酸梅汁给启文他们那边送过去。”

一听说杨启文,柳文昭的面色有些不对劲,捏着碎银子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见她如此,秦良玉有些纳闷儿,此时又听身后马千乘笑得开怀,便问了一嘴,“你笑什么?”

马千乘眼中泪花闪现,手顺势搭上秦良玉的肩膀:“启文想娶文昭这事在卫里早都沸沸扬扬了,你竟不知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与文昭相识多年,倒是头一次从她脸上瞧出‘为难’二字,这两人有戏。”

柳文昭早在马千乘一抬手时便知道他准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所以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只剩秦良玉木着脸站在原地:“居然没有人告诉我。”

马千乘拍了拍自己的脸:“这种事,你们姑娘不是最为敏感的吗?还用别人告诉?”想了想,他收起笑容,“不过……如果是你不知道的话,那当真是情有可原,毕竟你连我想娶你都看不出来。”

秦良玉面无表情地瞧着马千乘,手覆在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之上,顺势一个过肩摔将马千乘扔出门外:“滚。”

马千乘不防,从门口滚到台阶底下,这才算稳住身形,揉着七荤八素的脑袋站起身,正要进屋同秦良玉理论,忽见远处跑来一个哨兵,气喘吁吁地一头扎在马千乘身前:“启禀将军,有位自称徐时的人求见将军。”

一听徐时的名字,马千乘神色一变,抬脚便走:“将他请到我房中来。”

徐时此番前来,乃是带着两桩事:一桩是有关杨应龙通敌叛国之事,另一桩则是有关马千乘他爹马斗斛的事。

原来近些年来大家的日子不怎么好过,有好些有头脑的便想着另谋出路。马斗斛他虽是头脑不怎么好,但是发家致富是所有人的梦想,所以他这些年也在暗地里谋划着想做些生意,只是最初没有定下目标,直到最近随着几座金矿被挖掘,马斗斛的眼光也放在了金矿上,这些日子总在琢磨着这事,覃氏虽在一旁出谋划策,但马斗斛以为她毕竟是个女人,眼皮子浅,便想着问问徐时。马斗斛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徐时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乍一听说他的想法,便马不停蹄赶来找马千乘,想让他回石砫,几人一起商讨此事。

马千乘听罢徐时的话,心中隐隐有些不悦,他爹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想必他爹要在金矿这一处下功夫也少不了他娘的枕边风,每每思及此,马千乘皆是心血翻涌,便更加不愿插手家中的事,想了想,直接回绝了徐时:“徐叔,我父亲想必有他自己的想法,您在一旁多顾着些,我便不参与这事了。”他发现,自打与秦良玉相识以来,他是越发淡泊了,这样不好,想了想,又道,“我母亲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你有空多留意一下吧。”

徐时失望而回,却也将马千乘的话记在心中,明面上倒是不插手这金矿相关的事宜,但背地里一直盯着覃氏。马千乘这孩子虽性子有些狂妄,但对人从不妄加评论,今次突然多了这么一句嘴,想必是这覃氏大有问题。

送别徐时,马千乘刚一转身便瞧见秦良玉若有所思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不由挑了挑眉:“你出来做什么?”

秦良玉收回远眺的视线:“原本想留徐将军喝一杯酸梅汁的。”

马千乘哭笑不得,想了想,又问:“我父亲欲开矿这事,你怎么看?”

秦良玉一边转身一边道:“当心你受牵连。”而后再无话。

有关马斗斛开矿一事,马千乘与秦良玉都未再提及,相比起马斗斛,秦良玉眼下更加担心的是大病中的杨应龙。听闻秦载阳已派了心腹混入骠骑将军府,那日探子来报,说是杨应龙与其弟杨兆龙联系得甚是频繁,不知两人是否在谋划着什么。

“明日休沐,带你去吃好吃的。”马千乘跟在秦良玉身后,“说起来,许久未吃那个小笼粉蒸牛肉了。”

一提到小笼粉蒸牛肉,马千乘的心沉了沉,有关秦良玉与陆景淮的那些不算美好的回忆登时涌上心头,正要扯开话题,便见秦良玉步子一顿:“嗯,明日回去顺便瞧瞧我三哥。”

马千乘右手成拳砸在左手手心,恨不能将自己这舌头给咬掉,眼下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连盆都送给人家了,也着实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马千乘幽幽叹了口气,继续一言不发地跟在秦良玉身后,这次他准备跟在秦良玉身边寸步不离,坚决不能给敌人留一丝空隙。

其实马千乘这些小心思委实是多余的,眼下陆景淮新官上任,虽说有秦家做支撑,上头还有人撑腰,但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这天高皇帝远的,即便那靠山再有能力,也是鞭长莫及,是以陆景淮眼下手头的事还是有些多的。自他上任之后,先是着手查了查忠州这些年的卷宗,发现有不少悬而未决的案子,便想着仔细查一查,不料手下的人却不配合,这些案子都沉积了好些年,想必内里是有些说法的,谁也不愿蹚这浑水。只是碍于种种缘由,初时大家还算给面子,帮忙搬搬册子,待一些日子之后,众人便直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瞧见陆景淮直接绕道而行。陆景淮乃是心中有抱负之人,自然是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此时见大家这副模样,来了火气。

这日,还不等他踏入衙门,远远便见衙役们抄手躲在阴凉处谈天,见他来了,又不紧不慢地散开,状似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见过同知大人。”

这些个衙役都是些老狐狸了,平素滑得很,见陆景淮年纪轻轻的,自然是不曾将他放在眼中,懒散地行了个礼便要走,不料还不等迈步便被陆景淮叫住了:“站住。”

其中有一个名为王喜的算是这州衙门中的元老级人物了,听到陆景淮的话后,脚步未停,众人自然是有样学样,一帮人作鸟兽散,涌向门口。陆景淮气得浑身发抖,面色也难看了不少,仗着人高、腿长、步子大,直接几步跨过腿到用时方恨短的众人,严肃地挡在门口。

“我让你们走了吗?”陆景淮自小面上便严肃,此时面色再一沉,官威顿现,瞧起来有些令人发怵。

大家一时愣在原地,王喜怔了怔,最先回过神,不满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陆景淮挑眉:“什么都不做,我给你们上一课。”说罢他亲手将门一关,亲手将一把把椅子拎过来,排成一排,末了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淡地睨着众人,“坐。”

王喜恼羞成怒,怒视着陆景淮:“简直胡闹。”话虽这么说,但王喜也不敢动手去推陆景淮,顾自从他身边绕过,拉开门板,潇洒离场,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这州衙门的衙差全数离开。

陆景淮倒是没有什么过激反应,拍了拍官袍上的灰,正了正腰间的束带,而后淡淡然将方才那些人的名字写在纸上。

隔日,王喜等人再来衙门时,见陆景淮已负手站在石阶之上了,脚步一顿,不情不愿道:“见过大人。”

陆景淮一早便听见了脚步声,但硬是等到王喜行礼过后,才转过身,装作才发现大家伙的模样,问:“你们是来报官?”

王喜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何出此言?”

陆景淮挥了挥手:“你们已被罢免,不用再来了。”

此言一出,大家伙面面相觑,初时还算安静,待反应过来后,直接如同煮沸了的水,翻涌起来。

陆景淮静静地瞧了众人半晌:“诸位这是生气了?但你们的这个气,生得毫无道理。”他踱了两步,“你们既然在衙门当差,理应听命于知州、同知,既是不听,这衙门也没有你们的栖身之地了,各位另谋出路吧。”

众人见陆景淮这是要来真的,也不准备再与他客气,挽起袖子便要同陆景淮说道说道。手还未抬起来,便被王喜制止了,他小声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在给咱们下马威呢,他赶咱们走,咱们便走,这衙门里一堆的事,过不了几日他便得求着咱们回来。”

众人原本还高涨的怒火听罢这王喜的话,立时灭了不少,大家你瞧瞧我,我望望你,不确定地问王喜:“此话当真?”

王喜满面孤傲:“这是自然。”

眼见着王喜胸有成竹地离开,陆景淮暗中笑了笑,深邃的眸子更是如玄潭一般。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当不了真的。陆景淮那执拗的性子注定了王喜等人的失败。在将衙役都打发走的当日,陆景淮将那些卷宗搬到自己的书房,一本一本细细查看,发现其中有几件案子应当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些案子无一例外,皆是家中妻女遭人欺辱后自尽,行凶者作案手法相同,其中有一位外地途经忠州的姑娘是被那禽兽活活糟蹋致死,死状极其惨烈。但这些卷宗中所陈述的凶犯身份却可以说是出自各行各业,越往后瞧,陆景淮越觉得,难不成是这些人作案前都经过了统一培训?

因卷宗委实过多,陆景淮即便是挑灯夜战,没有数十日也是看不完的。但陆景淮却不气馁,他之所以继任同知一职,为的便是向上爬,虽说靠他这种较真的法子向上爬有些慢,但比起走拉关系这一条路,他还是更喜欢踏实些。

他抱着卷宗没日没夜地瞧了好些个日子,理所当然便将王喜等人忘到了脑后,还是有一日知州大人心情好来衙门转转,发现门口都结了蜘蛛网,这才跑来问陆景淮。

此时知州大人站在陆景淮的门口,侵犯到了陆景淮充足的日光,使得陆景淮终于抬头瞧了门口一眼,见知州面色不善地戳在那儿,起身行礼。

知州严武冈的胡子气得直翘,几步走过来,不见一丝老态龙钟的模样,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人呢?!这衙门的人呢?!”

陆景淮本就对严武冈没什么好感,此时见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皱了眉:“这衙门在我来之前竟然有过人?”

“你!”严武冈捂住胸口,气得倒退了好几步。

“唉?小心些嘛。”一道略带嘲讽的声音响起在门口,一只手顺势扶住了严武冈如枯木般的手臂,“知州大人,您这要是摔出个好歹来多不好啊,是不是?”

乍一听这声音,陆景淮心一动,视线越过笑眯眯的马千乘,直接偏头朝外瞧,果不其然见秦良玉正寒着脸从门口迈步而入。

“他为难你?”秦良玉负手站在屋子的中央,一双眼毫无波澜。

严武冈当日在曹皋的授意之下,带人临阵脱逃这事她还记得,只是她不愿计较,但眼下这情况便不同了,严武冈将矛头对准她秦家人,这便尴尬了。

“小的参见明威将军、宣武将军。”严武冈转头瞧见马千乘同秦良玉时,活像瞧见了黑白无常,再加之因对秦良玉做过亏心事,心比肾还要虚上一些,所以直接双膝一软跪在了两人身前,半分不见方才对着陆景淮吹胡子瞪眼的德行。

陆景淮绕开面前桌子,走到两人身前:“你们怎么回来了?”

秦良玉抱肩靠在桌边:“休沐,回来瞧一瞧,你这是?”说着,秦良玉低头瞧了一眼陆景淮尚摊在桌案上的卷宗,但也只是简略扫了两眼,随后将册子一合,“这些放一放。”

几人好些日子未见,陆景淮自然不会让这些琐事耽误了大家沟通感情,顺着秦良玉的话便将册子收了:“我也好些日子未回家了,便一起回去瞧一瞧。”

严武冈此时像空气一般,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屋中其余三人皆很有默契地未搭理他,他又不敢贸然起身,只仰头道:“不知二位大人光临,不如让下官尽一尽这地主之谊,宴请三位吃一顿家常便饭?”

秦良玉一丝余光都未施舍给严武冈,率先离开,马千乘紧随其后,待陆景淮经过严武冈身边时,脚步一顿,末了还是伸手将严武冈扶了起来。严武冈身子发僵,原本还想对着陆景淮发一通脾气,但转念想到外面的那两位煞神,严武冈默默地将想法压了回去,狠狠一甩袖子,本是想扬长而去,却是不敢动。

秦良玉三人闲逛至街上,为方便走动,秦良玉着了男装,窄袖收腰的衣裳将秦良玉如松般的身形勾勒出来。反观马千乘,则是穿了件广袖锦袍,每当有风吹过,那袖袍便如云般涌在身子两侧,异常显眼,一旁一袭官袍十分得体的陆景淮沉着脸一次又一次拂开刮到他脸上的马千乘的广袖,额角青筋跳了跳。三人皆相貌堂堂之人,走在街上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马千乘从怀中掏出小铜镜照了照,啧啧称赞:“这男子生得忒好看。”

秦良玉置若罔闻,与陆景淮交谈:“我听说,你将衙役们都赶走了?”

对秦良玉,陆景淮是毫无隐瞒的,当下将事情和盘托出,末了道:“这帮人大多是帮役,既是祸害,不要也罢,待过些日子我再找些手脚勤快的。”

秦良玉若有所思:“那衙门里原本的衙役呢?”

“大多在站堂,也只能站堂。”

一直未出声的马千乘突然将头探过来:“不如雇我给你当差啊?好用不贵。”

陆景淮自打认识马千乘起便对他一直很无语,此时更是不会与他多说什么,沉默着走在秦良玉身边,当作没听见马千乘的话。

马千乘平日便爱做些自讨没趣的事,此时倒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将铜镜朝怀中一揣:“去吃小笼粉蒸牛肉吧,玉玉许久未吃了。”

秦良玉与陆景淮正在谈天,听罢马千乘的话,两人也只是脚步一转,直接朝张大娘家的铺子走去,将马千乘独自扔在一边。片刻之后,秦良玉心中大约是有些过不去,微微转了头,对马千乘道:“跟好。”

马千乘:“……”

张大娘家卖了好些年的小笼粉蒸牛肉,早已卖出了些名气,铺子中时常有外地慕名而来吃小笼粉蒸牛肉的客人,有时人多,这小铺子便坐不下了,大娘一咬牙一跺脚,又租了个大的店面,再一瞪眼,又雇了个小二跑堂,如今看着这铺子倒是阔绰许多。

秦良玉三人朝店内一走,堪堪招待好客人的小二见又有人来了,立马跑了过来。这小二虽是着男装,但眉目清秀得不像话,脚步轻利,身上带着干练之气,秦良玉一眼便瞧出这是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当下眼光也柔和了不少,见小二正手脚麻利地擦拭着他们要坐的桌椅,忙道:“不用擦。”

小二动作一顿,抬头瞧了眼秦良玉,目光触及她身边的马千乘时,手中的抹布硬生生掉在地上,面上血色登时褪得干干净净。

秦良玉与陆景淮觉得情况有异,一同去瞧马千乘,只见马千乘的面色亦是十分难看,眉头皱得极紧,似乎在克制着自己,好让自己不在冲动之下将对方掐死。

小二极快回过神,连脚边的抹布都忘了捡,转身便要跑,马千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李玉,这次你又想跑到哪儿去?”

秦良玉一直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瞧马千乘那激动中又带着些悲戚的模样,眼前这姑娘应当不是敌人,但再瞧他悲戚中还带着些愤愤,她又觉得这姑娘应当还是与他有些过节的。秦良玉想了又想,觉得这人大约是马千乘的老相好。

马千乘此时无暇顾及旁边,紧紧盯着李玉:“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

李玉眼神闪躲。

乍一听“李玉”这名字,秦良玉脑中突然蹦出来当日马千乘要求称呼她为“玉玉”时说过的话,说他有个朋友也叫“玉玉”,那些日子太过遥远,以至于现下秦良玉再想起当日马千乘说话的场景时,只依稀记得他当时语气有些惆怅,若是此“玉玉”便是彼“玉玉”,那秦良玉只能说,马千乘他这感情生活也忒丰富了。

秦良玉对陆景淮使了个眼色,两人识趣地让到一边。李玉见状,面色更是难看,挣扎了两下竟然挣脱了马千乘的钳制,这让秦良玉叹为观止。要知道即便是她,往日与马千乘比力气时,也常常是赢不了的,由此可见,这姑娘可是根好苗子,若是留在身边,倒是不错。

这边秦良玉的算盘打得“叮当”直响,右手托在腮旁,未曾放过两人面上的一丝表情。

“公子认错人了。”李玉粗声粗气地甩了一句不怎么真诚的话,转身便走,“小的去给几位拿单子。”

秦良玉原以为马千乘又要追上去,却不承想他只是站在原地,周身满是阴沉之气:“你颈间的痣还在。”

李玉脚步未停,直接小跑着去了后厨。待再来人招待时,这人便换成了张大娘本人。一瞧见秦良玉三人,特别是瞧见秦良玉之后,张大娘面上带着犹豫,绞着帕子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走了过来,先是行了礼:“老身见过三位大人。”

马千乘尚在盯着后厨的方向,并未回应,秦良玉则在调节着自己心中略微怪异的情绪,三人中唯有陆景淮还算正常,对张大娘笑了笑:“大娘,来道小笼粉蒸牛肉,一道凉拌鸡丝,一道软炸里脊,再来一盘素丸子和蟹黄豆花汤。”

张大娘急忙点头应下,对于陆景淮,她还是很喜欢的,小伙子人生得英俊,性格也好,最关键的是他是个正常人,点菜的方式她能接受,沟通起来也不怕一言不合被揍得不知东南西北,而且人又亲和,总之他浑身是优点,眼下还做了这忠州的父母官,所以张大娘总想与他多说两句话。但转头瞧见冷着脸坐在另一边的那两个人,张大娘这攀谈的念头便打消了,老老实实地转身到后厨下菜单。

“你们两个这副模样做什么?”陆景淮替三人倒了热茶,“先喝些茶吧。”

秦良玉应了一声,接过茶轻抿一口,原本想问问马千乘李玉是何人,又觉得这么问有些突兀,便也没有开口。

陆景淮自小与秦良玉一同长大,此时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自然知道她想做什么,沉吟片刻,陆景淮问马千乘:“肖容,方才那位是你朋友?”

马千乘的面色依然有些冰冷,他瞧了陆景淮一眼,敷衍道:“啊。”

这一“啊”倒是不要紧,一旁的秦良玉心却跟着沉了几下,马千乘今日这般失态,怎么想那个李玉也不可能只是朋友,如此遮遮掩掩,估计这其中定是有什么故事。

马千乘虽坐着未动,但身上那股烦躁的情绪直接蔓延在桌前,又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马千乘站起身:“我去瞧一眼。”说罢他抬脚便走,在经过秦良玉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玉玉,等一会儿我再同你解释。”

秦良玉险些被茶水呛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是讪讪应了一声,满面尴尬。

“从未见到他这副模样过,想来那个李玉是个很重要的人。”陆景淮说话很笃定,见秦良玉面色似乎不太好,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骨节有些泛白,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怎么一些日子没见,你又瘦了。”

秦良玉垂眸打量了自己一下:“还是老样子。”虽是说着话,她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陆景淮不再开口,两人沉默相对,方才陆景淮点的那四菜一汤很快被张大娘端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前一后的马千乘和李玉,两人方才谈得似乎有些不愉快,此时全都冷着脸。

“李玉。”马千乘站定后,为秦良玉与陆景淮介绍了李玉,却未说明她的身份,而后又对李玉道,“这位是宣武将军秦良玉,这位是忠州的同知陆景淮。”

一听秦良玉的名字,李玉的面色明显好了许多,顾自在秦良玉身边坐下,或者说是硬挤在秦良玉身边更为妥帖,但见李玉一脚踩上长凳,一手顺势撑在膝头,眉飞色舞的模样与方才简直是判若两人:“你便是秦良玉?久仰大名!”

不得不说,见到李玉这副模样,秦良玉是有些吃惊的,这世间竟有比她还要爷们的姑娘,她当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愣了愣,秦良玉硬着头皮道:“嗯。”

李玉回头瞧了马千乘一眼,狠狠剜过他之后又对秦良玉道:“听闻你之前被人陷害入狱?”说到这事时,李玉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肯定又是杨应龙那个混蛋。”

秦良玉又呆了呆,抬头去瞧马千乘,见其眼中除去无奈之外,并不见任何不悦之色,心中这才实打实不舒服起来,若要追根究底,却又说不清这不舒服之感从何而来。

李玉撇了撇嘴,似乎还要继续说什么,被马千乘拍了下肩:“行了,嘴还是没个把门的。”

李玉没好气地将马千乘的手搡下了肩膀:“莫要跟老子动手动脚的,老子还没说原谅你。”

马千乘也不恼,自觉地坐在陆景淮身边:“你去要一盘糖醋排骨,我记得你最爱吃这道菜,以前每次都要点的。”

李玉倒也不客气,问了句:“这顿你请?”在得到肯定答案之后,她颠颠跑到后厨又要了十道店里的招牌菜,这才算彻底消停下来。

这一顿饭吃下来,秦良玉和陆景淮没说过几句话,李玉吃起饭菜也是专注,唯有马千乘在一旁聒噪,问李玉这些年躲去了哪里,顺带还责备了她几句。只不过李玉只顾埋头苦吃,偶尔不耐地应对几句,所以这氛围着实有些奇怪。秦良玉也没吃什么东西便收了筷子,静静坐在原处,余光打量着马千乘与李玉两人,待收回视线时,正撞入陆景淮眼底。

陆景淮从容地将筷子放在一旁:“我突然想起衙门中还有一些事不懂,要与良玉探讨,不如我与良玉先行一步?”

秦良玉目光略带感激,不待马千乘与李玉答话便已起身。

马千乘这才将视线转至秦良玉的脸上,目光带着询问:“需要我去吗?”

秦良玉摇头:“不必。”

换作以往,马千乘自然是二话不说直接跟着便去了,现如今有此一问,大约是想与李玉多说说话,秦良玉自然是要配合一下的。

陆景淮走在前面,秦良玉跟在他身后,一如小时候那般。马千乘越看越觉得刺眼,堪堪才转好的心情又阴沉了起来,瞧得李玉在一旁嗤嗤直笑:“怎么?瞧上人家了?老子倒是觉得人家未必瞧得上你。”

马千乘睨着她:“排骨也堵不住你的嘴?”

李玉挑眉,掩饰住心底的失落:“这么些年了,你还是那么惹人讨厌。”抬头见马千乘还是盯着自己瞧,不耐道,“莫要演戏了,人都走了你还瞧着老子作甚?怪肉麻的,方才便想说你了。”

马千乘狠狠地朝口中塞了块牛肉:“彼此彼此。”他又喝了口汤,“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呢?”

李玉原本还算晴朗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我说我当年险些被杨应龙糟蹋你不是一直不信?这四川境内有多少姑娘被他糟蹋,你到底知不知道?”

见马千乘不说话,李玉冷笑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多多少少也瞧清了杨应龙的真面目了。”

李玉与马千乘说是青梅竹马却也不尽然。原来幼时,马千乘便常常在军营中晃荡,那时大明正处特殊时期,大家食不果腹,所以流民遍地,李玉便是这流民中的一个,她父母为换口粮食将她卖给了人贩子,后来人贩子又遇上了土匪,她便趁机逃了出来。当年她闯入石砫城中时堪堪满五岁,身上的衣裳早已不能蔽体,与其说是衣裳,倒不如说是几块布条。机缘之下,她入城之后便随着人流涌到了石砫军营所在之处,凑巧赶上马千乘在军营闲逛,那时他也五岁,正是对万物皆充满好奇心之时。当时他正手捧糕点,一边吃一边瞧着石砫的士兵练兵,一转头便瞧见了军营外那畏畏缩缩的身影,当下将糕点一扔,跑到那与他差不多高的身影前,下巴一抬:“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你是不是叛徒?”

李玉感到莫名其妙,一拳砸在马千乘眼眶上:“你放屁!你才是叛徒。”

那时马千乘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娃,被李玉这打小便见过世面的小娃娃打得晕头转向,坐在地上便开始蹬腿。

李玉不屑:“一个男子汉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马千乘不服,指着她道:“你不也是男子汉。”

李玉又踢了马千乘一脚:“老子不是男的。”

一句话成功止住了马千乘的眼泪,他瞬间从地上爬起来,面带好奇围在李玉身前身后转了好几圈:“呀?你真是姑娘呀?”

李玉不屑与他交谈,干脆缄口不言。

马千乘转够了,也早将方才被揍哭一事忘到了脑后:“瞧你这邋遢的样子也知是没有家的,左右大家也瞧不出你是男是女,不如你跟在我身边吧。”

李玉人虽小,但早已尝尽世间百态,此时见马千乘一双眸子晶晶亮,也知道他只是一时觉得新鲜。不过她眼下无家可归,的确需要一处休息和吃饭的地方,所以连想都未多想便答应了马千乘的要求。

两人自打那时起便形影不离,连打浴都在一个池子里,早已成了不分你我的兄弟。这么在一起混了几年,两人渐渐长大,也知道了男女大防,便不在一个池子中打浴了。初时马千乘还十分不习惯,嚷嚷着问李玉为什么说抛下他便抛下他了,他还没洗够,并不适应一个人泡在池子里。李玉每次的回答便是一顿拳打脚踢,那时马千乘玩物丧志,对武学不上心,所以打不过李玉,若不是后来被李玉打得无处可躲,他依然不会认真钻研武学。再后来,马千乘接手了石砫士兵,便将李玉安插了进去,那时两人已算是大人,知道有些事并不用众人皆知,比如说李玉的身份,再比如说他二人的关系,所以时至今日,连徐时都不知道李玉同马千乘是至交。

日子就这么过了近十年,有一日李玉面色严肃地找上马千乘,问:“若是杨应龙对我做了不好的事,你会怎么办?”

马千乘好似瞧怪物一般瞧着李玉:“你有病啊?”

李玉面色一怔,良久给了马千乘一拳:“你有药啊?”

再然后李玉便再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杨应龙的不是,直到有一日李玉鼻青脸肿地从外面回来,被马千乘撞个正着:“你这副鬼样子是做什么去了?”

李玉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里面尚带着血丝:“老子惩奸除恶去了,今日上街瞧见有一流氓欲对一清白姑娘行些不轨之事,我将那流氓揍了。”她顿了顿,“我觉得那流氓与杨应龙的体貌相似,应当是他,他不是最好这口了吗?”

马千乘被李玉气得牙根直痒:“你是不是又开始犯浑了?骠骑将军到底与你有什么仇?”

李玉将头一转:“老子说什么都没用,反正你信他不信老子。”

当日李玉问马千乘“若是杨应龙对我做了不好的事,你会怎么办”时,正是杨应龙醉酒之后见李玉姿色上佳,遂调戏之时。当时他被李玉揍得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只是这事杨应龙委实没脸说,只能哑巴吃黄连。而李玉不说的原因则是,她堂堂一代女中豪杰竟被人酒后调戏了,这说出去简直字字都是黑历史,所以也是打破牙齿和血吞,直到那日着实是忍不住了,便试探了马千乘一番,不料却被马千乘的反应给伤了一下。再后来,她又在大街上将杨应龙修理了一顿,回来与马千乘说时,又被他面上的不耐烦给伤了一下。这一伤加一伤,使得李玉知道若长此以往,她与马千乘自然会因杨应龙而疏远,但若要与杨应龙和平共处,她又做不到,所以她便自觉地离开了马千乘的世界,从此杳无音信,任凭马千乘这些年如何找她,硬是没有丝毫音讯。

马千乘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当年确实是我的错,只是你一走这么些年委实狠心。”

李玉瞪了马千乘一眼:“不然等着被你追杀吗?不过话说回来,老子这些年过得还不错,瞧你过得也十分滋润,老子觉得当年老子走还是对的。只是这杨应龙,你眼下既然已看透了他,你准备如何做?”

马千乘咬了咬牙:“莫要啰唆,快些吃,吃完了去找秦良玉。”

一说秦良玉,李玉立时来了兴致:“方才那个男的是谁啊?一瞧便知他对宣武将军有意思,老子瞧他要好过你,你还是莫要自不量力了。”

陆景淮是马千乘心中的一道伤疤,此时被李玉这么毫无顾忌地撒盐,他心中腾起火来:“你信不信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李玉也知自己早已不是马千乘的对手,“嘿嘿”笑了几声也不敢再刺激他,又朝口中塞了块排骨:“走走走,瞧把你急的。”

再说秦良玉与陆景淮离开张大娘的铺子之后,并未急着回衙门,毕竟那只是借口,若是当真了便不好了。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陆景淮瞧着路两旁的小摊,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心里不舒服吧?”

秦良玉瞧了他一眼:“没。”

陆景淮的笑容有些苦涩:“被在意的人忽视自然是要不舒服的,你不说我也知道。”

秦良玉不知该如何答话,便老老实实闭了嘴。

“听闻杨应龙与杨兆龙最近联系甚是频繁?眼下朝廷那边盯得紧,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陆景淮生硬地将话题转开,因了解那种失落,所以他不愿让秦良玉沉浸在那种情绪中。

“目前还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一说到杨应龙,秦良玉的语气好了许多,沉默了会儿,“方才我瞧你在瞧卷宗?走吧,我也看看。”

两人在街上也没什么好逛的,脚步一转便回了忠州衙门。此时严武冈正坐在堂中生气,将站堂的衙役叫到身前唾沫横飞地骂了一通还不能纾解心中的郁气,原本想将惊堂木扔下去,一抬眼瞧见秦良玉寒着脸站在门口,立马收回手,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迎了过去。

秦良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直接朝陆景淮的值庐走去。严武冈的步子硬生生定住了,堂中一片静谧,他却觉得众人皆在嘲笑他,心中火气更甚,直接动手将衙役们推搡出屋子:“滚滚滚!”

秦良玉与陆景淮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却并未理会,人一上火便容易缺心眼,尤其是严武冈这类人,若不让他发泄,想必会直接驾鹤西去。

进到陆景淮的值庐,秦良玉顾自坐在案前,瞧着小山般堆在案头的卷宗:“这些都是你自己整理的?”

陆景淮下意识捻了捻指尖,其上有薄薄一层茧子,是这些日子翻看这些册子所致。他行至桌前,抱过右边一摞册子,摊在秦良玉面前:“这些案子并不复杂,从凶犯的作案手法来瞧,也是出自同一人,却被积压至今,所以里面明显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秦良玉将陆景淮重点勾画出来的那十数宗案件瞧了一眼,先是问了句:“你查这些要做什么?”

陆景淮静默了一瞬:“我有我的抱负。”

秦良玉拍了拍陆景淮的肩,道:“据我所知,这忠州的历任父母官相互之间都有些关系,想必他们会知道一些事,只不过这凶犯大约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

秦良玉说这话,倒不是怕得罪人,只是担心自己不常在陆景淮身边,他一介书生,届时事发恐怕毫无招架之力,所以提前将最坏的结果告知于他。

陆景淮面色未变:“无妨。”

秦良玉扬唇一笑:“曹千父子前些日子被从狱中放出来了,明日便是曹千大寿,想必这些人也会去,不如我们去与他们谈一谈。”

陆景淮挑眉:“怎么谈?曹千不会邀请我们的。”

秦良玉将册子一合:“墙不就是用来翻的吗?”说罢她暗觉不对,再瞧陆景淮,他老人家果然是沉了一张脸。

“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你即便身处将军之位,也是个姑娘家,这姑娘家便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你去是怎么想的?”

秦良玉咽了口唾沫,见陆景淮又有滔滔不绝之势,头皮一阵发麻,情急之下直接伸手捂住陆景淮的嘴:“三哥你不想实现你的抱负了?”

陆景淮皱眉,含糊道:“其实我的抱负并不用来实现。”

从远处瞧着,两人姿态有些亲昵,他们正在交涉得起劲,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尴尬的咳嗽之声,两人一同回头去瞧,见马千乘与李玉并肩站在门口,李玉讪讪地摸着鼻尖,马千乘则是一脸的冷清:“你们在做什么?”

秦良玉没想到这两人会来衙门,一时反应不及,手尚捂在陆景淮的嘴上,还是陆景淮最先回过神,轻轻将秦良玉的手从嘴上拿下来,也不急着放开,就那么虚握在手中:“我们在说话。”

马千乘“呵呵”一笑:“好,那便不耽误你们二位说话了。”言罢他侧头瞧着李玉,“你走不走?”

李玉急忙点头,她与秦良玉不熟,此番来是冲着马千乘的面子,虽然她也很想结识秦良玉,但马千乘既是要走,她当然不能自己留在这儿。

马千乘见状转头便走,没一会儿便瞧不见身影了。李玉觉得有些丢人,勉强扯了扯嘴角,扔下个牵强的理由:“那个什么,肖容他方才说还有点事,我们先告辞了。”

见李玉的视线一直在自己手上打转,秦良玉这才意识到两人眼下的举动有些不妥,急忙将手抽回,对李玉点头示意。

陆景淮的手僵在原处,良久都未动作。

隔日曹千大寿,白日里前来拜访的人着实多,有各路在职官员,还有许多离退休人员,毕竟以那种罪名被下狱最后还能完好无损出来的人,是值得深交的。众人吵吵闹闹,直到晚上曹家开席。

经过一整夜又一整日的耐心劝说,陆景淮终是冷着脸答应了秦良玉与她一同赴宴的请求。

站在曹家的院外,陆景淮的脸色史无前例地难看,他盯着秦良玉良久,似乎有些话要说。

秦良玉此时正要飞身上墙,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讪讪问:“嗯?”

陆景淮拢在袖袍中的手攥成了拳:“我爬不上去……”

秦良玉这才恍然大悟,扯着陆景淮的手臂,轻松一跃,两人便骑在了墙头上。

因曹府人多,大家并未注意到这形迹略显可疑的两人,这让秦良玉松了口气,她原本还怕曹家在门口贴个告示,说秦良玉不得入内。

“我有些饿了,不如先吃些东西。”进到院中,瞧着满桌的佳肴,秦良玉揉了揉肚子,有些难为情。

陆景淮原本端着的脸在见到秦良玉这副模样后,终是有了回暖之迹,无奈道:“嗯。”

曹家排场大,吃食又繁复,秦良玉吃起来便有些忘了形,一旁的陆景淮几次三番提醒:“注意你的吃相。”

秦良玉含糊地应了几声,而后该如何吃还如何吃,待吃过后才发觉吃得有些多,再揉了揉肚子,严肃道:“我们去找人吧。”其实是吃得有些多了,她想着顺道在院中逛一逛。

陆景淮自然知道她的小心思,当下笑出了声:“你啊。”

两人离席,逛的时候专挑较为阴暗的地方,顺道观察着院中的这一张张桌子。秦良玉发现她叫得出名字的历任忠州父母官极有默契地坐在了一张桌子上,这让秦良玉心中暗爽,一会儿若是他们不配合,自己也好管理。

秦良玉欣慰地收回了视线,拉着陆景淮要上前去打招呼,不料还不等迈步,便听有一人在身后道:“公子请留步。”

此时月黑风高,虫鸣犬吠,宜行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秦良玉按捺不住抒发了下自己的情怀:那曹千也是个会选日子的,竟挑了这么个天儿出了娘胎,当真是天生的恶棍。

“这是谁家公子?怎的独自一人在这院子里?”那曹皋被关入狱后,大约眼神便有些不好了,此时只瞧见了秦良玉一人,并未发现阴影中的陆景淮。

轻佻的嗓音伴着脚步声渐近,使秦良玉无端生烦,眉头一皱,抬脚要走,那脚步声也跟着匆忙起来,似是小跑,而后秦良玉只觉肩上一沉,胭脂香粉的味道扑鼻而来。

“你这小公子跑什么?是没听见爷跟你说话吗?”

秦良玉又将头低了低,见曹皋满面横肉且泛着油光,身形好似水桶,右腮又生了一颗痣,上面突兀地立着一根毛。她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其实她并不是那种只看相貌的肤浅女子,但曹皋生出这副尊容,还有心情出来调戏人,这便是他的不对了。思及此,她又低了低头,不料瞥见他那踩了一鞋底残羹冷炙的鞋子,她觉得隔夜的饭都快吐出来了,抬手一把挥掉肩上的爪子。

曹皋还未发现眼前的人便是秦良玉,只觉这人性子有些野,与以往那些小倌不同,倒也不恼:“爷是曹千之子曹皋,你既然到了爷的府上,想必是哪家大人的少爷,你不说也无妨,爷自会找出你家门。”

秦良玉听罢曹皋的话,顿了顿终是忍不住了,边抬头边道:“公子不必费心,我乃岁贡秦载阳之女,家住城西乐天镇郊的鸣玉溪,你叫我秦良玉便可。”

乍一听“秦良玉”这三个字,曹皋下意识倒退了好几步,而后转身便要跑。秦良玉生怕他一个激动,胡乱喊叫,直接提着他衣裳的后领将其拎到墙角,而后纵身一跃,带着他出了曹家的大门,再一路向前狂奔了好些距离,这才停下步子,将他向前一扔。但见曹皋趴在地上便吐了起来,一边吐一边抹眼泪:“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自打出狱,我也并没有找过你,即便初来忠州时我曾轻薄过你,但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也不至于如此吧!”

秦良玉一头雾水:“是吗?”

曹皋点头,坦诚道:“你大约是不记得了,我初来忠州时,你便将我毒打了一顿,所以才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秦良玉粗略回想了一下,觉得好似有这么一回事。

那夜月朗星疏,不时有薄雾拂过头顶,空中那一抹皎洁忽明忽暗。秦良玉沉默着在镇子上最为嘴碎的吴老二家屋顶端坐了几个时辰,那时她的想法很简单,她只是想坐在高处发一下呆。她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掀着青灰瓦片,面容有些沉寂。那时龙阳峒叛乱一事在忠州闹得沸沸扬扬,而她自小又被家中当作男儿栽培,无论骑射抑或兵书皆令她与家中兄弟一同研习,所以她对行军打仗一事尤为有兴趣。

秦载阳常说:“既是习武之人,那必然要特别能吃苦。”秦良玉以为,特别能吃苦她委实不敢当,但迄今为止,特别能吃她还是做到了的。她揉了揉略僵硬的肩膀,心中琢磨着,既然先前参军未果,那么石砫那边抓壮丁,她大约可以去跟着掺和掺和,毕竟那边有她心心念念欲结交的马千乘,届时或许可以一见。此时再想想那时的想法,秦良玉恨不能扇自己两嘴巴。

思及此,秦良玉叹了口气,谁还没有个年少无知的时候呢?

见秦良玉似乎陷入了回忆,曹皋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引导道:“那时也是因为我不开眼,欲对你行不轨之事……”

秦良玉从容地瞧了曹皋一眼,这才想起与曹皋真正意义上的头一次会面。

那时她又静坐片刻,余光忽见有一道身影从远处摇摇晃晃而来,手里还搂着一个哭泣的姑娘,再细瞧一眼,便能瞧出那姑娘被人轻薄着,只听她一边哭一边喊:“不要!”

秦良玉眸光一暗,沉着脸将瓦片摆正,继而扯了扯面上的遮布,待那人影从屋下行过后,纵身一跃,黑色的身影如同一道利刃,而后轻飘飘地落在那人身后,那人自然是曹皋。

她尾随曹皋行至一处暗黑的胡同,而后抱肩斜倚在墙壁上,情不自禁地叫住了他:“喂。”

曹皋原本是想解个手,正撩起袍子便听秦良玉这凭空出现的一道声响,浑身不禁吓得一抖,蓦地回头瞧了瞧。

银灰月光之下,那黑衣人眉眼带笑,虽是遮着脸,但面容仍是十分生动,他愣了愣神,凭借多年游走花丛之阅历,断定此人是女子。思及此,他目中带着淫邪,解手一事也被抛在脑后,步伐微乱朝秦良玉走去,口中不干不净道:“这是谁家小娘子,眼下这是巴巴地跑过来伺候爷了?”

秦良玉将被曹皋扔在一边的姑娘拉起来,道:“快走。”

曹皋见状自然是不高兴:“唉!你这小贱人,爷让你走了吗?”他边说边迈步欲追。

秦良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见他离得近了,伸手拉过他一边手臂便是一记过肩摔,动作干脆利落,身形如蛟,此招当地百姓并未少领教过,可谓是秦门独有。曹皋身形高大不说,那一身明晃晃的肥肉也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此时他摔在地上便是一声闷响。

秦良玉揉了揉肩膀,见曹皋满地打滚着号叫,周身满满皆是溅起的灰尘,一身衣裳不多时也沾满枯叶。

秦良玉不禁嫌弃地往后退了些许,凉飕飕道:“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许是觉得秦良玉的话有理,曹皋乖乖地闭上了嘴,只是依旧眼冒金星地躺在原地不肯起来。秦良玉见曹皋渐渐安静了,这才上前几步,一脚踩在曹皋手腕处,并随意蹍了蹍,曹皋又大声嚷嚷了起来:“疼疼疼!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离得近了,他瞧着秦良玉只露出一双眸子的脸,嘴角抽搐了几下,面上肥肉也一并颤了颤。

顿了顿,自知今夜凶多吉少,他又谄媚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放心,今夜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只要你现在离开。”

秦良玉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嗓音粗哑道:“你大可以嚷嚷。”说着她脚下又使了些力。

曹皋生怕叫声太大引来其他人,届时可是丢了大面子,便只得将那断骨之痛咬牙忍下,忍到最后竟两眼一翻晕死过去。秦良玉这才满意地收回了脚,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将出胡同口时,瞥见拐角处有一哆哆嗦嗦的人影,在同秦良玉视线对上后,那人飞快地拎着裤子跑了。

这么想着,秦良玉觉得她与曹皋的仇恨又多上了一些。那时那哆哆嗦嗦的人影便是吴老二,隔日他便去秦家告了一状,当时他跪在秦载阳身前是这么说的。

“先生,今日我来其实并不是专程来告状的。虽说秦小姐昨日爬上我家屋顶,并且一直掀我瓦片,顺带在我家胡同那儿揍了人,吓得犬子一直号哭不停,但其实我更担心的是秦小姐啊!她这年纪尚小,深更半夜独身在外,若是遇上个歹人……”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觉得有些心虚,按理说若是秦家儿女遇上了什么歹人,他以为,那歹人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思及此,他抬眼偷偷瞧了瞧笑得云淡风轻的秦载阳,接着心一横,闭着眼睛胡扯道,“若是遇上个歹人,那秦小姐又手无缚鸡之力,这这这……”最后他委实是扯不下去了,也便闭了嘴。

秦良玉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替曹皋拍了拍肩上的灰:“我有事要问你。”

自打从狱中出来,但凡听到“秦良玉”这三个字,曹皋都要无意识抖上许久,更别提此时秦良玉还出现在了曹皋方圆一里以内,曹皋吓得急忙往后爬,口中不停道:“将军有什么事问便是了,小的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良玉欣慰地笑了笑:“不如这样,劳烦你将在你府上做客的忠州父母官给我请到这儿来,我亲自问他们。”

曹皋一听这请求,当下面色一变,却也不敢得罪秦良玉,遂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将军叫他们所为何事?”

秦良玉笑容未变,眼神冷了不少,瞧得曹皋心惊胆战,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小的这便去叫人。”

秦良玉朝他招招手:“慢些,我同你一起回去。”

再回到曹府,却已不见那一桌忠州历任父母官,秦良玉正纳闷儿,便见曹府下人跑了过来,直接一头扎在曹皋的脚边:“少爷,方才陆同知与几位大人一同离开了。”

秦良玉纳闷儿,怎么那些个老滑头会如此听陆景淮的话?

下人又道:“明威将军来过了。”

秦良玉恍然大悟,那这便对了。

“他们去哪儿了?”曹皋面色略带焦急,眼珠不停地转着,很是慌乱。

下人道:“将军没说,小的不敢问……”他顿了顿,“这事老爷知道……但也没敢阻拦。”

曹皋一听说自家老子都没敢插手,当场也老实了不少,原本还想开口说什么,但一转头瞧见身边尊神一般的秦良玉,又将话忍了回去。

“多谢曹公子。”秦良玉沉默够了,临走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曹皋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好像拍在了曹皋的心头上。

方才曹府下人虽未说出几人的去处,但以秦良玉对马千乘的了解,那必然是哪儿黑便往哪儿去。

出了曹府的门,秦良玉一路往坪头山方向走,还未近山脚便听有说话声传来,声音被刻意压低,所以有些听不真切。秦良玉又走了两步,这才隐约瞧见有几道人影聚在一处,其中一道人影似乎正在弯腰对着较矮的那些人影说着什么,大约是听到了秦良玉的脚步声,那人忽然闭了嘴。

待离得近了,秦良玉瞧见蹲在地上的那些人正是先前在曹府瞧见的那伙忠州历任父母官,弯着腰的自然是马千乘,瞧着他此时嘴角还未收起的笑意,她便知在自己来之前,众人定是带给了马千乘不少欢乐。

见秦良玉来了,马千乘嘴角的笑意收了回去,一张脸平平淡淡瞧不出情绪,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情绪渲染得不到位,他还转过身背对着秦良玉,从头发丝到后脚跟都在告诉着秦良玉:我生气了。

李玉瞧着马千乘这番举动,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眼瞧着秦良玉的反应。但见秦良玉只是微微扫了马千乘一眼,而后直接奔着另一边的陆景淮而去,问:“怎么样?问出什么来了吗?”

陆景淮微微叹了气,脸绷得极紧:“他们不说。”

秦良玉一听,心中有了数,若那凶犯只是个普通人,众人不会如此袒护。由此可见,那人的身份很是不一般。

这边秦良玉正在想着正事,另一边,马千乘干等半晌也不见秦良玉与自己说话,有些板不住了,假意咳嗽了一声,而后借着低头的动作以余光扫了秦良玉一眼,见其背对着自己正与陆景淮说着话,当下便怒从脚底起,想过去同她理论,却又不敢,想了想,他只好将这股怨气咽下,一转头又对上李玉的视线,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你瞧我作甚?”

李玉悻悻地摸了摸鼻尖:“你肾又怎么了?”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使秦良玉与陆景淮都向马千乘的肾那里瞧了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没有出声,又默默地转回了头。

“那凶犯究竟是何人?”秦良玉又侧了侧身,这下连余光都未留给马千乘。

地上蹲着的父母官们不敢随意乱动,却依旧不配合,只装傻充愣,口风一致:“并不知道什么真正的凶犯。”

秦良玉直接拖出一人,一掌劈在其脖颈。这些人皆是不通武学之人,被秦良玉这久经沙场的铁砂掌一掌拍下去,自然是讨不到什么好,立时嘴角流血,两眼一翻便瘫在地上。

秦良玉这动作一气呵成,瞧得在场众人全都傻了眼,那伙父母官更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秦良玉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把匕首,那匕首长年跟在她身边,单拿出来在众人眼前一晃,大家便觉有寒意伴着血腥的气息袭来。秦良玉又瞧了一眼众人,直接将匕首朝下挥去,匕首穿过已晕厥的那人的袖管钉在地上,只是因角度问题,使得那伙父母官以为秦良玉一刀扎死了他们的同僚,当下噤了声,浑身抖如筛糠。

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将马千乘的视线吸引过来,他冷着脸回头瞧了一眼,视线扫过地上那人时,稍微顿了顿。

“那凶犯究竟是何人?”秦良玉又问了一遍。

这下各位父母官不敢再沉默了,纷纷举手:“我说!我说!”

秦良玉随手指了一人:“说。”

那人开口前,想了想:“我说之后,你可否保我性命?”

秦良玉想了想:“你若不说,定然没命。”

那人面色一怔,似是遭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低头时不慎瞧见地上躺着的同伴,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良久才下定决心道:“凶犯是骠骑将军杨应龙,前些年,大明动乱不安,骠骑将军会带着人马四处打击流寇,因常年在外,又不愿去勾栏找烟花女子,便……”

此话出口后,夜更静谧了,马千乘疾走几步蹲在那人身前,恶狠狠地盯着他:“此话当真?”

一干人等皆点头:“若有半句假话,老夫不得好死。”

李玉隔着夜色远远瞧了秦良玉一眼,见对方此时似乎很是平静,淡淡瞧着有些气急败坏的马千乘,没有急着接话。

得知凶犯乃杨应龙后,那必然是要将悬案给结了,欲结案又必然要历任的父母官作证,但秦良玉以为,指望着好言好语劝这些人作证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且这里面涉及的事情太多,处理起来也较为棘手。

“不如挨家挨户走访,想必这些人家对杨应龙也是恨极了的,请大家联名上书,他们大约会珍惜此次机会,届时我再将这联名上书同奏折一并上奏,杨应龙眼下本就是皇上的眼中钉,离他死便也不远了。”陆景淮坐在一边,眉间带着的隐隐的喜悦同急迫转瞬即逝。

秦良玉觉得陆景淮的话有道理,正巧她闲来无事,便陪同陆景淮一起出门,每每想到杨应龙偿命的画面,心中便是一阵痛快。

另一边,杨应龙便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他在孙时泰的授意下闭门不出,有爪牙前来探望一律谢客不见,整日闷在府中,心情很是焦躁。

“你先前说倭奴要进犯朝鲜?”

孙时泰正在亭中与杨应龙对弈,广袖将桌子挡了一半,闻言他指尖的动作一顿:“千真万确,只是眼下倭奴还不敢贸然动作,许是在等待时机。”

杨应龙负手在亭中踱步:“你说这是我的转机,他倭奴攻打朝鲜,与我何干?”

孙时泰轻笑一声:“大人,眼下大明内里本就四分五裂,军队的人数全是虚假的,朝鲜又倚仗大明,从道义上来瞧,届时大明必定出兵相助,您认为大明还有多余的兵力去帮朝鲜抵挡倭奴吗?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杨应龙站在原地,眉头越皱越紧:“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孙时泰将棋子落定:“大人,若朝廷拿你问勘,您便献兵抵罪。”

“我这么一直装病,他万历能奈我何?”因有了资本,杨应龙说话的底气也足了不少,似是觉得说已表达不了自己内心的得意,他的手还顺带挥了两下。

孙时泰垂了垂眸子:“大人,不出年底,这事必然是要有个说法的。”

杨应龙眼下名声已臭,万历的大刀早已饥渴难耐,依孙时泰看来,万历能忍到现在还不动手,想必是立太子这事使得他分身乏术。

不得不说,孙时泰此人很是玄妙,也不知是不是王母娘娘派下来折磨杨应龙的,通常他所说的话皆是一语中的。

年底,皇帝陛下立储一事稍有缓和,与朝中大臣的关系也融洽了一些。他认为,是时候捉拿杨应龙归案了,如此他夜晚睡觉时才能做个好梦。

朝中众臣在皇帝陛下的明示、暗示以及煽风点火下,挑了一个早朝便开始聚众闹事了。

“启禀皇上,这杨应龙一病便近一载,臣以为他这是装病。”因顾及与杨应龙是老乡,他这后半句“不然怎么还不死”好歹给咽了下去。

皇帝陛下面带微笑,表示这位爱卿有眼色,这话都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其余的人要跟上啊。

大家毕竟在皇帝陛下手下干了许多年,很是了解皇帝陛下的每个表情与动作,此时见皇帝陛下那小眼神总向人堆里瞟,便纷纷开口:“臣有相同意见,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下便将他缉拿,瞧他还有什么说辞。”

皇帝陛下此时面色非常严肃:“众爱卿说的有道理,但眼下倭奴进犯朝鲜,朕是分身乏术,不如爱卿们谁自告奋勇,前去播州捉人啊。”

原本还很活跃的众人听罢皇帝陛下的话,极有默契地一并将头垂下,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不敢再过多言语,最后还是首辅大人申时行站了出来:“启禀皇上,臣以为,不如便就近派人前去捉拿,李化龙与叶梦熊同杨应龙皆有个人恩怨,为公平起见,就将人逮到chongqing问勘吧。”

皇帝陛下见申时行申首辅都说话了,自然是没有意见,这逮杨应龙问勘一事,便这么定了。

消息传到杨应龙耳中,他狠狠一拍膝盖:“这狗皇帝!”

孙时泰站在一旁,面上仍是一派淡然:“大人便按我之前说的做吧,皇上这是在变相地向大人要兵呢。”

杨应龙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老子有兵也不给他!”

孙时泰见杨应龙的情绪有些激动,不由放缓声音,语重心长道:“其实大人不借这兵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么与朝廷硬碰硬,我们定是落不了什么好,不如……”

杨应龙见孙时泰噤了声,将头凑了过去:“不如什么?”

万历二十年,朝廷派chongqing知府王士琦前去播州逮杨应龙赴播州边境的安稳一地听从勘问。按规矩,杨应龙应当前去相迎,但眼下他尚处装病期间,也不好太活跃,孙时泰此时又将问题揽了过来:“派杨兆龙前去安稳修缮驿舍并储备食物,准备迎接王士琦一行人便好,大人您就在松坎一地等候,毕竟那安稳着实不怎么安稳啊!”

杨应龙觉得孙时泰说得有道理,这些年他横行霸道,在播州界内早已结下无数仇家,眼下又是紧要之时,断不能在此时出什么纰漏。

杨兆龙接到命令后,不情不愿地带着一行人早早动身前往安稳城外磕头相迎,心中早将杨应龙从头到尾骂了个遍,压根不顾及这份亲兄弟的情谊。因众人是算好了时候,所以跪了没一会儿便见王士琦及其随从抵达安稳。王士琦此人倒是有些谋略,见眼前跪着的是杨兆龙而非杨应龙,倒也未恼,只问:“为何不见杨应龙?”

杨兆龙老老实实答:“安稳仇家过多,罪臣杨应龙在播州松坎一地戴罪听命,还请大人至松坎问罪。”

王士琦见杨兆龙言语诚恳,再一想到杨应龙的名声,也觉得杨兆龙所说不假,便也没有为难杨兆龙,跟着他便去了松坎。

此时杨应龙早已恭候在此,依着规矩,面缚道旁,哭泣请罪。王士琦见他面上的诚意并没有多少,眼角那几滴泪又有些刺眼,心中有些想笑,但因场合不对,终是憋了回去。

此番逮杨应龙问勘,除去之前那二十四罪外,还新增了来自宣武将军秦良玉这一方的通敌叛国、谋杀功臣的罪名,与陆同知笔下奸淫良家妇女且致人死亡的罪名,这些罪名加一块,杨应龙不死也是要去半条命的。

杨应龙心中想着这些日子孙时泰教他的法子,泪珠子一滴接着一滴地往地上砸,也不起身,跪在原地道:“大人,罪臣愿献兵五千并带兵征倭援朝,望大人网开一面。”

眼下杨应龙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在活着面前,面子根本不重要,怕王士琦不同意,杨应龙又道:“罪臣还愿缴纳罚金顶罪。”他顿了顿,“罪臣恳请皇上恩准罪臣辞去播州宣慰使一职,以长子杨朝栋继任。”

此话一出,王士琦堪堪张开的嘴立时闭上了,杨应龙开出的这条件,想必皇帝也会动心,大明此时已是国库空虚,且倭奴还未平利索,杨应龙这三个条件委实诱人。王士琦今次来,只走了个过程,并未将话说死,将人收押后,回房将情况详细写下,而后呈给人在贵州的兵部侍郎邢玠。邢玠以为兹事体大,不敢擅自做主,又忙将这折子递给朝廷。

皇帝陛下握着这折子,见目的已达到,心中也松了口气,但这些在表面上自然是不能表现出来,皇帝陛下装作很为难的模样,痛心道:“这杨应龙过去立下的战功也是有目共睹的,寡人听闻播州这些年被他治理得也还过得去,最为关键的是,朝鲜那边形势未定,所以这杨应龙再留一些日子也不是不可。”

众位大臣听皇帝陛下已如此明确地要保杨应龙的命,便也识趣地没有提出异议。无论如何杨应龙也不是泛泛之辈,大家这一步步都得算计着来,此时尚不是推倒他这堵墙的时机,所以不能硬推。

皇帝陛下见众人虽是不说话,但神色间却好似有些不屑,再瞧一向与他站在一条线上的申时行也没有出言辩护,他也知道此番举动大抵是有些不妥,所以只能自己挽尊,他想了想,道:“但虽是如此,寡人也不能放任他不管,传旨下去,这官,他可以继续做,这钱,他也暂不用缴,只是寡人准备在松坎设立同知加强对播州的管理,擢王士琦兼任川东兵备副使,时刻注意着杨应龙的举动。”

杨应龙与朝廷的交易达成,一手交兵,一手交人,遂暂逃一劫。杨应龙此时被收押,带兵这事便又交给了其弟杨兆龙同孙时泰。为保杨应龙少受些皮肉之苦,孙时泰与杨兆龙早早便带兵上了路。皇帝陛下美滋滋地坐在宫中等着从天而降的这五千援兵,孰料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半路挂在了树上。

原来皇帝陛下为彰显皇恩浩荡,以及算是略微安抚杨应龙,特赦在孙时泰与杨兆龙带兵出发时便将杨应龙从chongqing放了出来。这一放不要紧,皇帝陛下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孙时泰等人听闻杨应龙人已出了chongqing,当即领兵折返与杨应龙会合,气得皇帝陛下将龙椅拍得震天响:“他们这是藐视皇家威严!给寡人杀!杀出一条血路!”

因杨应龙一事,李化龙为保身,宁愿辞官,也不愿继续在四川任职,朝廷权衡利弊,念其为官多年,对朝廷贡献不少,皇帝陛下擢升其为河南布政司右参政、调京太仆寺少卿。这继任四川巡抚之人,姓王名继光,王继光此人还算厚道,因此次杨应龙之事,他也在百官之列,见皇帝陛下有些激动,急忙撩袍跪在地上:“皇上息怒,若将杨应龙逼急了,这事便不好收场了,不如依原先的法子,严提勘结杨应龙,若其反抗,再杀也不迟。”

皇帝陛下冷笑几声:“既然爱卿如此说了,那么便如此行事,届时若杨应龙再起杀戮,便由你亲自征讨。”

杨应龙此下更加出名了,但也更加不敢出门了。马千乘听闻这事之后,心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灭了。李玉见他如此,忍不住落井下石:“唉,要我说你也莫要太伤心了,你只是眼睛瞎了一些,近二十年才瞧清他的真面目,但好歹在有生之年还算瞧清了,也没什么。”

马千乘睨了她一眼:“用不用我把你嘴缝上?”

李玉挑眉,不顾马千乘渐黑的面色,继续道:“我奉劝你近日去寺院上上香,瞧你一副倒霉之相。”

马千乘想了想李玉的话,竟无言以对。这些日子,秦良玉与陆景淮的关系似乎有回春之象,他头顶的帽子大约要绿了,这是倒霉事之一;其二,他爹马斗斛最近忙开矿一事忙得不亦乐乎,连杨应龙的事都不上心了。马千乘就此事还特意问了问徐时,这才知道马斗斛打着贪污的主意,贪污这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马千乘以为,像他爹的这种头脑,保不准哪日事情败露,他便要跟着受牵连。

李玉见他似乎陷入沉思,又笑了几声:“罢了罢了,你自己好生想想吧,我去找秦良玉切磋切磋。”

李玉说完便一溜烟消失在马千乘的房门口,这让马千乘十分上火。此番柳文昭被杨启文缠住,可算没有工夫跟在秦良玉身边了,这会儿却又冒出来个李玉,他这个未来的媳妇倒是有些受欢迎。马千乘望着大门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忧伤,眼下这一桩事压着一桩事,让他有些忙不过来,若硬要让他优先选出件事来处理,按照轻重缓急这规律来说,他应该同他爹好好谈一谈了。

老天爷这些日子的心情似乎也有些不好,格外喜欢同这帮凡人开玩笑。在马千乘堪堪要关爱一下他爹马斗斛这位空巢老人的当口,出人预料却又那么顺其自然地又出了件大事。马斗斛贪污到底被逮住了,在马千乘还未回到石砫时他爹便已被下了狱。

马千乘很是生气,为避免自己无辜受牵连,他准备拨转马头回chongqing。此时天正蒙蒙亮,晨风和暖,吹动马千乘如墨的发丝,倒使他有了乘风而去的派头。马千乘自我感觉十分不错,掏出小铜镜左右照了照,后又满意地收起镜子,刚要抬手挥鞭子,忽见从路旁蹿出来一伙人,瞧众人那副模样,应当在此处埋伏许久了。

“你们作甚?”马千乘好容易骑一次马,不肯轻易下来,端坐在马背上睥睨众人,“爷的心情不怎么好,没有工夫哄你们开心,识相的快些让开。”

那伙人身着官服,为首之人闻言倒也不恼,对马千乘笑道:“将军,吾乃chongqing府的人,此番前来也是奉chongqing知府王士琦王大人之命请将军前去聊一聊。”

马千乘干笑几声,他一介武夫同chongqing知府有什么可聊的?难不成是知府家缺护院了,是以拿他去补缺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由此事马千乘又生出一番感叹,这父子关系是世间最微妙的,人们常说坑爹,但其实不尽然,有些时候,这爹也是坑儿子的。

“将军不必担心,此番将军前去chongqing府大狱权当是逛一逛,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那人又宽慰道,“知府大人还是很喜欢将军的,想必也不会给将军什么苦头吃。”

马千乘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众位且等等,待我将这消息同朋友说一下。”

那人为难,指着还未完全升起的日头道:“这天色已不早了,将军还是莫要耽误了吧?那地方都给您安排好了,拎包便能入住了。”

马千乘脸一黑,打了个响哨。

一只体形硕大的雕从天际处盘旋而来,乖巧地落在马千乘的马前。众人只觉脚下微微一颤,听马千乘淡淡道:“你再说些没用的,我便连你带信一同让我的雕叼走。”

那伙人自然是不敢再啰唆,沉默地站在原地与那只威猛的信雕对视。

接到马千乘的信时,秦良玉正在练兵场训兵,眼见着一只大雕由远及近,而后落在身前的平地上,底下的人出于好奇,不少都抬头打量着雕,一时忘了动作,被秦良玉一个鞭子抽在身上,这才回过神。

瞧清信上的内容,秦良玉面色微绷:“启文,这儿交给你了,我有要事要办。”

杨启文见她似乎有些着急,也没敢耽搁,连忙道:“行,你去吧,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杨启文最近与柳文昭打得火热,正愁每每秦良玉一出现,柳文昭便要跑去找她这事呢。此下秦良玉有要紧事要办,杨启文自然是要支持的。

秦良玉扔下一场的兵,跑去找卫指挥使。待进门时,卫指挥使正从案前起身,见她来了,急忙道:“我正要去找你,肖容受牵连入狱这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秦良玉怔了怔,觉得马千乘并不是如此八卦的人,怎么入个狱连卫指挥使都知道了呢?

指挥使见秦良玉似是有疑惑,解释道:“马土司入狱一事,此时已是天下皆知了。”

秦良玉点头:“属下此番来,正是想因此事告假。”

卫指挥使点头:“去吧,去找骠骑将军,他眼下虽说与朝廷关系不怎么样,但终是有实力的。你同他能说得上话,此事请他帮一帮,旁人或许插不上手。”在这件事上,卫指挥使是真心实意为马千乘着想,毕竟偌大个chongqing卫还要指着马千乘冲锋陷阵,他绝不能失去马千乘这一良将。

秦良玉瞧了卫指挥使一眼,若眼下她想让马千乘死,倒是可以去找一找杨应龙,他定然会二话不说再送马千乘一程。秦良玉心中这么想的,但因为性子太耿直,她也是这么说的,她话音一落,便发现卫指挥使的面色有些不对,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立马噤了声:“大人,属下先告辞了。”

卫指挥使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本还想再问几句,但想到眼下情况紧急,他也不敢随意耽搁时间,挥挥手让秦良玉走了。

秦良玉离开chongqing卫,连家也没顾得上回,直接打马去了石砫找徐时。少了马斗斛的石砫倒是未乱成一团,毕竟之前马斗斛在时,也不怎么管事。只是众人一听说马千乘受牵连入狱,心中都有些不满,这些人中属张石的不满最大。

秦良玉到达石砫时,正听张石在屋中与徐时发着牢骚,眼下张石因屡战有功,也由队长提为把总,但听张石道:“将军又没做什么,这完全是连坐!”

秦良玉认为,张石这句话她可以给满分。由此可见,石砫众人对马斗斛的不满也不是一两日的了。

徐时半晌没出声,张石又道:“眼下将军进去了,马土司也在狱中,属下瞧这马家……”

后半句话张石并未明说,一直不曾开口的徐时这才幽幽道:“住口!莫要再胡说了,这事我自会想办法。”

说这话时,徐时心中也很是烦闷,眼下杨应龙自身难保,且时期又太特殊,决计不能与他扯上什么干系,可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正懊恼间,忽听原本已经闭嘴的张石失声道:“秦亮?”

秦亮?徐时猛然抬头,果不其然见到身着一身轻便衣裳的秦良玉站在门口,却不敢上前。之前他去chongqing卫时,远远瞧见过秦良玉,那时他便觉得秦良玉与秦亮乃同一人,只是马千乘没有明说过,有些事他也不方便深问,此时瞧着秦良玉站在身前,他竟不知到底该如何称呼她。好在秦良玉不在意这些,听到张石唤了声秦亮,便也大方承认了,而后走到徐时身前行了一礼:“肖容的事我已听说,这事许是有些麻烦,所以晚辈特来与将军商讨。”

徐时瞧了张石一眼:“你先下去吧。”

张石面色微沉,临走前深深瞧了秦良玉一眼。

“不知老夫到底该如何称呼你?”

徐时开门见山,说话时一直盯着秦良玉瞧。

听徐时这话一出口,秦良玉便知对方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不隐瞒:“将军唤我秦亮便可。”其实秦良玉也有表字,只是那表字太过女性化,让她有些叫不出口,更莫要提让旁人张口闭口地喊了。

徐时点头:“也好,还是这名字顺口一些。”她顿了顿,“眼下大人同肖容一同进了大狱,按规矩,这宣抚司便要由夫人暂代各职务了。”

想起有关覃氏与杨应龙的传闻,秦良玉作为局外人,亦有些担心覃氏暂代一应事务时会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沉吟片刻:“大人以为如何?”

徐时面容严肃,似挣扎了许久才道:“老夫以为由夫人暂代的话,有些不妥,所以这事还需与夫人商讨。”

秦良玉没有急着开口,徐时性子沉稳,又忠于马家,既然他都觉得此事不妥,想必这里面还有些不可告人的事,之前马千乘提起家人时那颇不自然的神态又浮现在秦良玉的脑海中。按照马千乘那脾气秉性,若是这家中有些温暖,他定然不会宁愿在秦家住也不回家的。综合以上种种来瞧,这覃氏还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或许也没给过马千乘好果子吃。

徐时见秦良玉不说话,直接道:“这几日为方便你我二人联络,你便委屈一些在宣抚司里将就将就吧,我这便去找夫人,待与她碰过头后再来找你。”

马斗斛贪污入狱一事,事发突然,徐时等忠心耿耿的属下皆焦头烂额,反观宣抚使夫人覃氏便不一样了。自打马斗斛与马千乘被收入牢中,覃氏便开始了没羞没臊的生活,眼下她大权在握,只等着一统石砫,为马千驷铺路了。徐时当日找到覃氏,将利弊与她简单分析了一下,不料覃氏只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徐时如何苦口婆心,她只有一句“我不会交权”对付徐时。

秦良玉听说这事后,只觉心中腾起股火。有关覃氏喜弄权势的传闻,她之前也听过一些,但那时也只是当笑话听,毕竟那土司马斗斛还没死,覃氏撑破肚皮也不过是在马斗斛耳边吹吹风,不能成什么大气候。但眼下便不同了,现下石砫一应事务全要经由覃氏的手打理,这便好比一直饥肠辘辘的人忽然瞧见了又白、又大且冒着热气的馒头,那必然是要力排众议,将馒头通通收入囊中的。几次三番的劝说,覃氏都不放在心上,徐时身份尴尬,不便与覃氏再有过多的接触,这事只能交给秦良玉,每每这时,秦良玉便会暗自庆幸她乃女儿身,在一些事情上,还是有优势的。

因同马千乘在一起久了,秦良玉也沾染上了一些恶习,或者说是她隐藏的天性终于被马千乘这无耻之徒给发掘出来了。在找覃氏时,秦良玉选择在月黑风高时,夜翻马家的墙去与马家的夫人沟通。

此时覃氏睡得正香,梦中还在打人家板子,打得正起劲,忽觉身上一凉,猛然惊醒,睁眼一瞧,不远处的椅子上正端坐着一道人影,她登时汗毛竖立,神思立时清明,忙向床内缩了好些距离,强忍着尖叫问:“你你你……你是何人?”

屋中并无光亮,今夜的月光也有些朦胧,秦良玉一半身子隐在阴影中,直直盯着覃氏,沉声道:“不才chongqing卫秦良玉见过马夫人。”

一听对方是说人话的,覃氏也并未放下心来,一脸镇定地明知故问:“你此时来,所为何事?”

秦良玉也泰然自若:“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前来与夫人小叙。”

覃氏未料秦良玉会如此说,一时未回神,坐在床上与秦良玉对视,须臾,道:“若你是与徐时同一目的,那你便回去吧,我丈夫同长子入狱,幼子尚小,这石砫一干事务的确应由我暂代。”

秦良玉急忙摆手:“夫人莫要多心,我与将军并不是同一目的。”她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将军的目的是与夫人你好说好商量,不才的目的是若这事不能妥善解决,那么大家都别想好了。”

覃氏:“……”

覃氏在暗中打探着秦良玉的神色,她与秦良玉虽从未正面接触过,但这名字她不陌生,且眼下两人同处一室,秦良玉又武功高强,若是今夜一言不合便将她解决了,这事对方大约也能做出来。覃氏不傻,从之前她怂恿马斗斛结交杨应龙,从而方便自己偷情这事便不难瞧出来,这时更不会与秦良玉硬碰硬了,攒了几口气,尽量和缓道:“将军玩笑了,交权这事非同小可,放眼石砫也只有我名正言顺,将军让我交权,敢问这权交由何处呢?难不成交给外人?还是说将军想暂代石砫土司之职?”

秦良玉面不改色:“夫人交权之后,自然有人接着。”

“你!”覃氏从未被人这么冷言冷语地对待过,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转念想到之前与杨应龙通信时,杨应龙曾提到,若是秦良玉找上门来,切记要好声好语地将她打发走,万万不能惹急了她,秦家满门皆是狠人,不是这关头他们能得罪得起的,连带着瞧见秦府扫地的下人都要高看一眼。连一向嚣张跋扈的杨应龙都如此叮嘱,覃氏自然不敢造次,但要她交权,她宁可得罪秦良玉。

屋中沉寂下来,秦良玉缓慢且有节奏地轻叩着椅子的扶手,也不催促,宛若一座冰山卧在这房中,让覃氏心中十分没底。

“不如这样,今夜我好生想一想,明日再给将军答复。”覃氏话音落地后,也不见秦良玉有要走的意思,她想像往日对马斗斛那般发一通火又不敢,压抑着内心的焦躁道,“将军以为如何?”

“嗯。”秦良玉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挺好。”末了她起身朝床边走,“那今夜我便歇在这儿了,客栈的床总比不了这宣抚使夫人的床。”

秦良玉长相英俊,虽然披着姑娘的外皮,但浑身上下的阳刚气息太过浓烈,她边说边朝床边走,羞得覃氏抱着被子直喊:“若将军再迈过来一步,我就撞死在这屋中。”

秦良玉自然是无所谓的,抄着手靠在床边:“其实我与夫人说了这么久,还想赶在您临死前问问,马千乘他受牵连入狱,你是如何高枕无忧的?”

秦良玉刚进到这屋中,便能听到覃氏酣睡时微微发出的呼吸声,自始至终覃氏没有提过一句如何将马千乘父子救出来,只一心护着她手中的权势,这么想想,秦良玉的心越发凉了起来,定定地瞧着覃氏,想听听她如何解释。

覃氏不自在地换了动作:“我也不愿见这事发生,但既然发生了,我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唯愿他们父子能平安出狱,若不能出来,我……”说到最后她竟是泫然欲泣。

秦良玉从她话中并未听出什么真诚之意,将马千乘当成弃子这层意思她倒是听出来了,她木着脸,缓缓抬起右手,改拳为掌。

覃氏见状彻底慌了,身子抖如筛糠,问秦良玉:“你要做什么?”

秦良玉也不知此时自己是要做什么,只是瞧着眼前虚伪的女人,心中莫名觉得恶心,纵观她这十数年的人生,鲜少有如此冲动的时候,由此可见,覃氏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覃氏见秦良玉周身杀意弥漫,正要开口呼救,忽见另一道人影闪过,她嘴还未完全张开,已是身形一歪,倒在床上。

秦良玉抬头瞧着身前的人:“你怎么来了?”

李玉流里流气地扯过袖子擦了把鼻尖:“幸亏老子一路跟着你来了,你今夜若将她打死了,后面的麻烦事多着呢,你怎么如此冲动?”

秦良玉这才转身,不屑道:“这种人死不足惜。”

李玉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拍了拍秦良玉的肩:“这土司印对于覃氏来说,比她祖坟埋哪儿还要重要,你今夜逼她也是没有个结果,不如先想想如何将肖容从狱中救出来。”

秦良玉朝屋外踱步:“我明日想办法进去找肖容,其余事情稍后再议。”

李玉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李玉想了想,道:“其实肖容他这么些年,挺不容易的。”两人又走了许久,李玉斟酌着开口,“不知他的过去,你有没有兴趣听?”

秦良玉原本是走在前面,听罢李玉的话,步子有些微微的停顿:“嗯?”

话语虽短,但显然是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李玉向前赶了两步,追上秦良玉。

“覃氏你也瞧见了,她对肖容一直都是如此漠然,从肖容小时候便如此了,那时我刚与肖容相识不久,与他形影不离,你别瞧肖容瞧起来精明,其实他脑子里就只有一根筋,他认定的事,无论旁人怎么说,都影响不了他。”

秦良玉想了想,觉得李玉的话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但既然是谈天,只让李玉一人干巴巴地说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应当适当地提出些疑问,以示自己正在认真听,这么想着,秦良玉应了一声,问:“比如?”

李玉猛一拍双掌:“比如他认为覃氏待他好,我怎么说他都不听,还说我是脑残。”

马千乘小时候,总的来说还是个比较乖巧的娃娃,又生得粉雕玉琢,若不是因身份特殊,走在大街上的话,任谁也会忍不住抱起他亲两口的。但覃氏便是个异数,她瞧着马千乘便有数不清的气,这股气大约来自马千乘他爹马斗斛,所谓厌屋及乌应该就是如此了。覃氏嫁给马斗斛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奔着他石砫土司以及伏波将军马援之后的头衔来的,更别提给他生儿育女,那当真是让她想想便觉得恶心。自打马千乘出生,覃氏鲜少展露笑颜,对马千乘亦是冷冰冰的,毫无情分可言。马千乘再长大些,懂了事,似乎也瞧出来自己母亲同其余小伙伴的母亲有些不一样。每每大家在外面疯玩一整日,待日薄西山时,别人的母亲总会亲自出来找人或是派人来寻,但他便不一样了,覃氏从来没有派人找过他,更遑论亲自来寻。后来,马千乘认识了李玉,大约一早便出来混市井的孩子总是自己哄自己玩,有属于自己的套路,李玉虽然是一个人,但凭她一己之力,毫不费劲便可营造出一百个人的气氛,所以马千乘他们的队伍又壮大不少,马千乘也格外喜欢同李玉一起玩。两人形影不离,日子长了,李玉也发现了覃氏对马千乘的冷漠,但大家都年幼,也没想那么多,日子照常过。这么年复一年,李玉见覃氏对马千乘只是越发冷漠,连马千乘在外被欺负了回家告状也是一语不发,她逐渐发觉出不对劲,便自认为隐晦地同马千乘提了提,那隐晦的话是这么说的:“喂,你娘对你是不是有看法?”

马千乘正蹲在地上和着稀泥,闻言愣愣地瞧着李玉:“怎么可能?”

李玉冷哼一声:“你都快被人揍死了,你娘都不关心你。”

马千乘低头,继续和着泥巴:“那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母亲才会对我不理不睬。”

李玉撇嘴:“你倒是会安慰自己。”

马千乘没有再说话,他认为同人打架是不对的,所以母亲生气不理他很正常,可后来,他做了许多好事,覃氏依然对他冷眼相待,他又想起李玉的话,自己心中也有些惴惴,他似乎从来没见母亲笑过。

“再后来我跑了,也不知道那个傻蛋到底瞧没瞧出来自己在那个家是不受欢迎的。”李玉话语里带着不屑与愤愤,话不好听,但意在怒其不争,大约是心疼马千乘的。

秦良玉收回视线,她一直以为自己说话已是十分不好听的了,在遇见李玉之后,她甘拜下风。

“将军,眼下肖容入了狱,你是怎么想的?我听闻陆景淮是你哥哥,他我是听说过的,货真价实的大才子,写得一手好字不说,骂人都不带脏字,大家都说他文采极佳,肠子带着十八个弯,在背后‘诋毁’人都不露痕迹的。”

秦良玉越听越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就拿上次上书参杨应龙来说,秦良玉原本写的是“杨应龙调戏妇女”,到了陆景淮那里一润色便成了“奸淫致死”,这当真是一针见血啊,那么问题来了:“这事同我三哥有什么关系?”

李玉开口前还特意瞟了秦良玉一眼,这动作看似不起眼,但实则包含了许多学问,要知道李玉就是个大老粗,说话做事从来不看旁人的脸色,但这次她居然知道说话前顾及一下秦良玉的情绪,由此得知,她此番要说的决计不是什么好话。果不其然,下一瞬,李玉便耿直地开口了:“我听说他是靠关系坐上同知这位子的,这关系似乎还挺厉害,不如我们动动这个关系的歪脑筋吧!”

秦良玉眼下算是知道马千乘与李玉为何能玩得这么好了,但说归说,她的提议似乎也有可行性。

当晚,秦良玉便骑战马返回chongqing府,连夜见了陆景淮,将情况同他说了说。陆景淮原本睡得正香,此时被人叫起来,木着张俊脸,披着衣裳坐在桌前,眼睛尚有些蒙眬:“那便依你说的,你去大牢瞧一瞧肖容,我这边也想想法子,这事先莫要惊动父亲了。”

秦良玉点头,这事能不与秦家扯上干系便不要扯,免得秦载阳夫妇两人清廉一辈子,在这事上沾上个污点,有损威严。

从陆景淮处出来,秦良玉直接去了chongqing府大狱,守卫见秦良玉来了,急忙行礼:“敢问将军可是来探望明威将军的?”

秦良玉点头,一脸云淡风轻:“若是不方便,那便请你们行个方便。”

守卫忙不迭点头:“方便方便!王大人交代下来了,有人来瞧明威将军,只要不是仇家,尽管放行。”

秦良玉顺利地进到牢中,守卫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得幽深的甬道更显深邃,秦良玉一语不发走在后面,隐隐听前方传来马千乘的声音。

“小爷姓马,一骑绝尘的马。”

虽然见马千乘在狱中似乎过得还算不错,但秦良玉莫名觉得有些丢人,步子也跟着犹豫起来:“罢了,我还是走吧。”这牢中显然不止马千乘一人,届时她这脸面实在是没有地方搁。

“可是将军已知道您来了,方才小的已去同将军禀报了。”守卫一脸为难,这不是难为人嘛,那明威将军一不高兴,什么折腾他们的法子都能想出来,王士琦又格外喜爱他,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秦良玉也领教过马千乘折磨人的功力,见这小守卫也没比自己大多少,心一软,继续向前走。

离光亮越发近了,马千乘的声音也便清晰了起来:“大兄弟你看开些,今日你受了皮肉之苦定然是痛不欲生,但你要知道,明日你会更痛苦,所以你要放宽心。”

秦良玉嘴角抽搐了几下,默默掏出银子递到守卫面前:“你知道得太多了。”

守卫一见这阵仗,以为秦良玉是要让他拿着钱自己准备后事,当即跪在地上磕头:“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将军饶命啊!”

秦良玉面色发蒙,她本意是拿钱堵上守卫的嘴,不让他四处去说马千乘这智障的毛病,毕竟生活已经够艰辛了,秦良玉想给马千乘这种脑子不太好用的孩子留些尊严。此时见守卫如此,也知是对方想得太多,她挥了挥手:“走吧。”

守卫满脸是泪地瞧了眼秦良玉,见对方似乎不是开玩笑,这才抓着银子脚底抹油跑了。

马千乘一早便听到了声响,从木头的缝隙中向这边瞧,待视线与秦良玉的对上,他的脸上登时大放光彩,原本便神采奕奕的脸此下更是夺目:“玉玉,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他的话语中不无委屈。

秦良玉硬着头皮挪步过去,瞧见马千乘顾自将门上挂着的锁打开:“来,快进来,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卧房。”

秦良玉只觉得冷冷的北风在脸上胡乱地拍,恨不能一拳将马千乘揍得生活不能自理。进到屋中,秦良玉由头至尾打量了马千乘一遍:“你没受委屈吧?”

马千乘笑着摇头:“没有,今日算你来得是时候,往日我都要出去帮忙行刑的。”

秦良玉:“……”

“玉玉你怎么不说话?”马千乘明显兴致高昂,围在秦良玉身边问东问西,“你今日是特意来瞧我的吗?”

秦良玉定定地盯着他:“难不成你觉得我是来散心的?”

马千乘“呵呵”地笑着,吩咐狱卒给秦良玉来壶上等的毛尖:“你先凑合着喝吧。”

两人在铺着厚厚被褥的石榻上坐着,秦良玉眼下一对上马千乘的眼睛便不由自主想到李玉的话,竟有些不忍心告诉他,他的母亲已放弃了他这事。

“你要说什么?怎么几日不见变得如此扭扭捏捏?”马千乘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若不是知道他成长的经历,秦良玉也会以为眼前这位是个从未吃过苦的、意气风发的纨绔子弟。

秦良玉思忖许久,还是下不了决心,眨了眨眼:“别急,我会早日将你救出去。”

马千乘愣怔了一瞬,瞳孔微微闪烁了一下,而后又恢复如常,嬉皮笑脸道:“不急不急,我在这里面好着呢,有吃有喝还不用干活。”

秦良玉再度沉默,心中着实是煎熬,若是不与他说覃氏这事,万一届时事情有变,大家防范不及;若是说了,她又怕伤了马千乘的心,虽说他瞧着似乎是没长心。

“你说吧,我能承受得住。”马千乘见秦良玉的面色比以往还要深沉,便知道她此番来绝不是单纯的探望,应当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说。

秦良玉的拳头几经攥紧又放开,终是开口:“现下是由马夫人掌印。”

只这么一句话,马千乘便知道秦良玉接下来要说什么,从善如流地接过话茬:“我要靠我自己是吗?”语气稀松平常,他似乎早已料到这结局一般,顿了顿,又安慰秦良玉道,“等我在这儿歇够了,自然会出去的,你莫要太担心。”

说不担心自然是假的,两人毕竟相识近四年,马千乘在狱中即便过得再好,秦良玉也是不忍心的,遂道:“你自己多保重。”说罢她起身要走,被马千乘一把拉住手臂扯到身边。

按说两人现下的状态是,你替我着想,我为你担心,正是情到浓时,此处应有个亲密接触的动作。马千乘自然是这么想的,并且也要这么做,只见他闭眼挑眉噘着嘴朝秦良玉这边凑。

秦良玉则是木着脸瞧他:“你方才吃菜花了?”

马千乘生生在半路止住了自己的动作,立时瞪大眼:“我还没吃饭呢,哪儿来的菜花?”待他定眼瞧时,秦良玉人早已出了牢门,顺带将锁锁上并顺走了钥匙:“保重。”秦良玉隔着好些个木头桩子瞧马千乘,而后挥挥手不带走一根稻草。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马千乘从木头桩子的缝隙中费力地朝秦良玉的方向伸着手,恨不能整个身子从间隙中穿过。

秦良玉原本不想搭理他,但又怕他确实有事,于是站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说。”

马千乘收起面上的玩味:“若想将那土司印夺回来,你便随意找个什么由头将马家旁支的矛盾激化一下,道理很简单哦。”

秦良玉宛若一根木桩戳在原地,沉吟片刻:“借刀杀人?”

马千乘打了个响指:“我们玉玉当真是冰雪聪……”

话还未说完便被秦良玉点了穴,他整个人登时定在牢中,隔着木桩可怜兮兮地瞧着秦良玉,连话也不能说。

但见秦良玉沉着脸朝他挥了两下手:“方才瞧你似乎胖了些,站一会儿吧,我先走了。”

马千乘:“……”

不得不说,马千乘的话如醍醐灌顶,一瞬间便浇醒了秦良玉。出了chongqing府大狱的门,秦良玉马不停蹄地赶去陆景淮处,进门时见他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便凑过去瞧了一瞧。

“良玉,我说过你多少次了?莫要如此唐突地凑过来,自家人也便罢了,若对方是外人,你定不要如此。”陆景淮手中动作未停,嘴上也不耽误说教,全程视线黏在纸上,将秦良玉活活当成了空气。

对于陆景淮这种时不时便会出现的说教,秦良玉早已习以为常,悻悻地摸了摸鼻尖:“在写什么?”

待落款已定,陆景淮这才抬起头来:“我在给谢大人写信。”

谢大人便是那二品大员,在朝中任右都御史,乃都察院长官。

秦良玉应了一声,将方才在狱中马千乘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道:“覃氏欲揽权,且她与杨应龙又不清不楚,想必日后石砫少不了动乱,我们应加紧动作。”

陆景淮觉得秦良玉的话有理,有些事宜早不宜迟,晚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为了通信方便,送信自然是用马千乘的信雕,算算路程,大约半夜谢大人便可收到这封信。

秦良玉一边等着谢大人的回信,一边与徐时取得联系,邀请他前来chongqing,就近商讨马千乘所说一事。但眼下情况特殊,徐时不敢轻易离开石砫,遂派了张石过来。张石与秦良玉不熟,但瞧着秦良玉的面相与秦亮几乎无异,倒也有些亲近。

“石石,或许我这么叫你,你会比较放松一些?”秦良玉向张石了解石砫宣抚司的编制时,见他与她相隔甚远,且面色又带着忐忑,遂开口缓和气氛。

张石乍一听这称呼,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被柳文昭给呵斥了回去:“大胆!”

今日有雨,千丝万缕从空中飘洒而下,屋中本就略显阴森,秦良玉又木着脸坐在桌前,好似活阎王在拷问小鬼,沉闷恐惧之意在屋中蔓延开来,在张石几乎崩溃时,这柳文昭又暴喝一声,实在是让张石承受不起,但见他身形一歪,整个人便跌倒在地,仰面瞧着秦良玉:“将军您……”

秦良玉无奈地瞧了柳文昭一眼:“启文方才还在找你。”

言外之意柳文昭听出来了,是希望自己暂时消失在她眼前,嘴当下撇了撇,行礼的动作带着些不情愿,倒退着出了秦良玉的房间。

“石石,你将石砫的情况跟我说一说。”秦良玉缓和了口气,淡淡地盯着呆若木鸡,分明想问些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敢问的张石。

几经犹豫后,张石开口:“小的在石砫也有些年头了,有些事今日便与将军说一说。”

张石道,这么些年,不只是马千乘,连带着马家旁系也未少被覃氏间接性地坑。说是间接性地坑,乃是因为覃氏之前不掌权,想跟着掺和也没有理由,所以只能在每晚困觉时,在马斗斛旁边吹风,软硬兼施求着他按照她的意愿来处理宣抚司的事。如此一来便经常性出现白日马斗斛还是这样决定的,待过了一夜之后他便转了话锋。大家皆不是傻子,时日久了自然知道这其中的事,便对覃氏不满起来。再加之覃氏与杨应龙那档子事时不时在市井传一下,惹得大家更是愤愤,直道覃氏伤风败俗,丢了石砫的脸面。但有关这事,马斗斛这扣着绿油油头衣的当事人都没发表什么言论,众人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好在这么些年下来,覃氏也并未有太出格的事,大家能忍也便忍了。但现如今不同了,覃氏掌了权,管的事便多了,原本不算事的事此时也算事了,这便让大家受不了了。

秦良玉一听这话,眉峰微挑,眼中带了些笑意,这么说来,覃氏与马家旁系的关系本就如履薄冰,再稍稍一挑说不定便能成事了,当真是事半功倍,这还要感谢覃氏这些年孜孜不倦、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作死。

张石见秦良玉鲜少有表情的脸上带着的稀罕笑意有些阴沉,不禁打了个寒战,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将军用小的效劳吗?”

秦良玉从沉思中回过神,知道张石是好意,原本也想和颜悦色回他一句,不料开口便道:“不用。”

这俩字当真是没有最生硬,只有更生硬,连张石这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有着金刚钻般的心肠的人都忍不住想掩面哭一哭。

秦良玉见张石泫然欲泣,以为他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安慰道:“没事便下去吧。”

张石如遭雷击,大张着嘴愣在原地,瞧着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用完了便将他当抹布甩开的宣武将军,强忍泪意倒退着出了秦良玉的房门。

待人都走光后,秦良玉松了口气,这事也算是重要的事,随意让旁人去的话,她着实是不放心,思来想去便决定自己去。这边秦良玉刚一下定决心,另一边陆景淮便差人来传话,说是京中回了信,请秦良玉过去一趟。秦良玉右眼皮连着跳了好几下,总觉得这信中的内容大约不理想。

果不其然,待秦良玉见到陆景淮之后,对方也是一脸的严肃,蹙眉道:“良玉啊,说过你多少遍了,姑娘家家的衣衫要理整齐了,你这成何体统?”

秦良玉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原来是方才下马跑得急,领子有些微敞开,所露脖颈的面积大了些,当下抬手理了理衣裳,问:“信上如何说?”

陆景淮这才道:“大人他不想蹚这趟浑水。”

说到底还是因为杨应龙的关系,眼下朝中众人对杨应龙都持观望态度,生怕自己当了出头鸟后,杨应龙若是不死,那死的便是自己。

两人陷入沉默,陆景淮捏着信也觉烦躁,随意一挥,将信扔在半空,鼻前却传来极淡的一阵幽香,那轻飘飘的信纸还未落地又被陆景淮给捞了回来。

“你做什么?”陆景淮这套行云流水的举动把秦良玉瞧得一愣。

陆景淮将信纸拿到鼻前仔细闻了闻,确定方才不是自己的幻觉,这信上果然有女人家胭脂的香气,遂对秦良玉道:“这事大约还有转机。”

秦良玉被陆景淮说得一愣一愣的,木呆呆地问:“此话怎讲?”她只瞧着陆景淮闻了几下信纸,难不成这主意就被闻出来了?

陆景淮见秦良玉一脸懵懂,笑道:“按说这事是私事,一般人都不会声张,知道此事的人定然都是大人的身边人。”陆景淮顿了顿,“我方才闻到这信上有胭脂水粉的香气,想必这信经由过一个女子的手,这女子在大人心中必然非同一般,而且女人有妇人之仁,我们可通过她使大人改变想法。”

秦良玉连连点头:“那我们便查一查这大人身边是不是确实有这样一个女人。”

陆景淮忽而又犯了难:“我们眼下本就没有什么人手,这暗查之人自然是要知根知底的……”

秦良玉略微沉吟,而后道:“这事交给我。”

这合适的人选,秦良玉以为张石可以胜任,毕竟他家中有人在京中当官,所得的消息应当更为靠谱一些,而且她与张石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以往总是被他坑,眼下也是时候麻烦他老人家一次了。

再度站在秦良玉面前,张石还是能感受到秦良玉的冷漠,心中略有忐忑:“不知将军叫小的来所为何事?”

秦良玉抬了抬手:“坐。”

张石硬着头皮过去坐下,身子骨挺得笔直,双手攥着膝上的布料,骨节泛白,仿佛在等着上刑一般。

“听说你家中有人在京中为官?”秦良玉一边喝茶一边瞧着张石,“我有一事相求。”

说是“相求”,但张石实在没有听出一丝“求”的意味,可又不敢说什么,急忙点头:“将军但说无妨,小的定然尽力而为。”

每每与秦良玉近距离接触,张石都能想起之前秦良玉在石砫时,自己对她做的那些混蛋事,生怕秦良玉报复,恨不能在秦良玉的大腿上当个挂件。

秦良玉见他缩头缩脑的,蹙着眉:“你家中有人在京中为官,替我打听个人。”

张石一听,眼睛一亮:“这事不用麻烦旁人,小的最擅长打听人,事实上最近小的正要去京中小住几日,不如这事便交给小的。”

张石这人平素虽是欺软怕硬的,可一旦做起事来倒是个认真严肃的人,这点之前在石砫时秦良玉便观察过,所以也放心让他去蹚浑水。

张石从秦良玉手中接过重任,隔日便启程赶往京城,因近日高温难耐,张石不愿乘马车,宁愿骑马在日头下狂奔。狂奔了几日,他终是到了京城。张石的亲戚也就是他的亲舅舅,在朝中任太仆寺卿一职,太仆寺卿说白了就是给皇家管车马的,平日里喂喂马,若是马高兴了,再顺道驯一驯,若是马没吃好不高兴,那喂喂便了事了,当然,这是平日,若赶上皇帝出巡,太仆寺卿还要调遣随从人员以及安排车马的先后顺序。作为一个合格的太仆寺卿,只掌握了以上几个技能那自然是不够的,他们在关键时刻还要亲自为皇帝驾车,所以一位优秀的太仆寺卿,是从被马不停地踢到脑袋伊始锤炼出来的。

张石到地方时已是傍晚,街两边的房屋上撒了一层薄金,府上的下人认出他来,急忙将其请进屋中:“老爷在太仆寺还未回来,表少爷快些进屋歇息。”

张石大摇大摆地进了府门,轻车熟路找到自己的房间:“我便不吃饭了,待我舅舅回来你记得来叫我。”

张石喝了好几日的风,早已灌饱了,此时只想在床上做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

管家听罢吩咐,退了下去,屋中登时清静不少。张石的舅舅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膝下却仍无一子半女的,所以他这个外甥在这府上的地位极高。张石和衣躺在床上,正昏昏欲睡时,忽觉屋中多了道人的气息,他连眼皮都未抬:“又有什么事?”

来人静静站在门口:“你不应与这事扯上干系,若被他发现,当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石翻了个身:“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这事我会小心。我有些累了,睡一会儿,你走吧。”

那人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轮圆月挂在树梢时,张石的舅舅才风尘仆仆地从太仆寺归来。一听说张石来了,他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直接去了张石的卧房,围在床前将人好一番打量,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张石叫起来:“外甥啊,你饿不饿啊?”

张石睡眼蒙眬地从床上坐起,盯着他舅舅瞧了许久,才道:“不饿,我就是来看看您。”他想了想,切入主题,“舅舅,您与都察院的谢大人相熟吗?”

他舅舅对张石这开门见山的沟通方法早已习以为常,撩袍在床上一坐:“他这几日正要我给他挑马呢,也说得上话。”

张石一听,心中大喜,如此一来便好办了,与其坐在这儿问舅舅,不如他亲自潜入那谢大人的府邸去探,他清了清嗓子:“舅舅,不知谢大人这马挑得如何了?”

张石的舅舅摇了摇头:“谢大人挑剔得很,这马还没有眉目。”

张石一拍大腿:“舅舅,日后你们再去挑马,带上我一个。”

张石算是直接打入了敌人的内部,他本就机灵,随机应变的能力更是了得。记得他幼时贪玩心起,曾将家中一应物事摔得七零八碎,家中长辈不在,下人们不敢阻拦,眼见张石要将整座宅子都拆了,张石的双亲终于去寺院上香归来。远远见到父亲母亲的影子,张石这才回过神一般,瞧见满屋的狼藉一时发怔,眼瞧着双亲便要迈进这后院,张石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将家中看门护院的黑犬抱进了屋中。黑犬原本正在瞌睡,被张石放到屋中正中央的地上时还有些蒙,呆呆地同张石对视,张石摸了摸狗头,一脸天真地看着黑犬。后来,黑犬再也不理张石了,任凭张石使出浑身解数,甚至将自己的饭让给它。

张石混入谢府后,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谢大人府上果然有一个貌美女子,这女子却不是谢大人的妻妾,谢大人对外一概称她为知己。张石有些不齿,觉得这些人简直是太无耻,小妾便是小妾,大家也不是瞎子,这非要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无聊透顶!

谢大人很是宝贝这位知己,但凡有事都与她商量,张石在暗中观察了几日,发现两人虽好,但也还是有机可乘的。因女子的脾气有些倔强,而且又爱憎分明,只要她有个性,那这事便好办了许多。张石计从心起,决定从这女子怀中的狗下手。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张石悄悄潜入女子房间,将那奶白色的小狗迷晕,又悄悄溜了出去,也不走远,只在女子房门口徘徊。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房中传来女子的惊呼,没一会儿便见女子抱着狗从屋中冲了出来。

张石急忙跳开几步远,又假意路过此处,见女子面色焦灼,问:“发生了何事?”

知己一心只顾怀中昏迷的小狗,自然是没有工夫搭理张石这个下人,正要差管家去请大夫,便听张石道:“哎呀呀,这狗的症状分明与小的先前医治过的那小狗的症状一模一样啊。”

这话成功地引起了知己的注意,但见知己登时转头瞧着张石:“你能治?”

张石端的滴水不漏,高深地点头:“我试试。”

说罢他从知己手中接过狗,借着背过身朝屋内走时,不动声色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药丸放入小狗的嘴中,而后装模作样地在小狗身上捏来捏去,煞有介事道:“嗯,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说着他瞧了目不转睛盯着小狗的知己一眼,“劳烦诸位先出去吧,一会儿这小狗便会醒了。”

知己半信半疑地问:“你当真能治这病?”

张石不高兴了,拒绝同对方再说话,甚至想将小狗扔过去,但最后还是忍下了,只背过了身子:“它若不醒,我陪它去。”

知己这才转身出了门,屋中一时只剩下张石与狗,在等着药效发挥作用时,张石在心中编了个让人听罢能揉碎了心肠的故事。当然,这故事不仅要与杨应龙扯上干系,还要加上一条狗,如此才能激起知己的共鸣。

不到一刻,小狗蹬了两下腿,从光洁如镜面般的桌面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瞧见张石后一阵狂吠,张石不慌不忙地将它抱过来,顺手在它的屁股上拍了两下:“一会儿机灵着些。”

见到自己的命根子眼下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知己红了眼眶,忙吩咐下人打赏张石。

张石捏着手中的银子,似有无限感慨:“曾经小的也养过一只与姑娘手中这只一模一样的狗,可惜那日小的疏忽,未曾看好它,让它跑了出去,谁知它竟被马车碾死了,碾得那个惨哟。”张石对臆想中被“碾死”的小狗进行了长达数万字的描述,以排比的句式以及抒情的手法将小狗的死状娓娓道来,听得知己一愣一愣的。

末了张石点了点两边眼睑,似是哭得极其伤心:“后来我去讨说法,才知道对方是骠骑将军杨应龙,那可是鼎鼎有名的骠骑将军啊,权势滔天的,上街都横着走,所以别说是碾死一只狗,就是他要碾死我,那都是天经地义之事啊!我当时讨说法不成,还被他家门房狠狠揍了一顿,整三日没下来床。”

知己一听,芙蓉粉面一沉,瞧瞧自己怀中可怜巴巴与自己对视的小狗,再想想张石口中那惨死的小狗,当下冷声道:“有关那杨应龙我倒也听说过一些,他此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我先前还觉得这人可怜,劝大人莫要随风踩上一脚,但不承想他竟是如此丧尽天良之人,草菅狗命的人会是什么好东西,哼!”知己目光幽深,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见知己如此,张石知道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已达成了,心中早乐开了花,面上却仍是伤痛不已,还跟着点了两下头。

“今日这事多谢你了,你下去吧。”知己似乎已做了定夺,回身见张石尚傻兮兮地戳在原地,不由皱眉送客。

瞧着知己与秦良玉如出一辙的套路,张石幼小的心灵再度受到了打击,沉默着退了场,左右目的已经达到了,受伤便受伤吧。

这一边,张石拉拢知己的事进行得还算顺利,另一边李玉同柳文昭挑拨马家旁系与覃氏的事进行得也尽如人意。

自打李玉接了秦良玉的命令,两人可谓是里应外合,毕竟两人都在石砫生活过,且与马千乘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些事做起来便是事半功倍了。李玉这人虽是糙了些,但好在有柳文昭带着,也能成事。两人的计划是这样的,柳文昭负责在马家旁系众人耳边搬弄覃氏的是非,换着花样煽风点火,待事快成时,再由李玉火上浇油,为众人深度分析覃氏夺权后大约会做出来的有损大家伙利益的事,如此一来,旁系们坐不住了,集结了数千人将覃氏堵在了石砫宣抚司门口。

“今日你不交权,我们便鱼死网破,谁也别活!”有人带头将大家的心声呐喊了出来,众人便跟着附和。

李玉躲在人群中,随大溜一同有节奏地挥舞着手臂,喊声比谁都大:“覃氏你这王八蛋!还我们血汗钱!”

此时正值覃氏一脚迈出门槛,另一只脚尚在门内,眼下马斗斛蹲了进去,杨应龙也不在身边,她到底是一个女人家,被这阵仗吓得有些发蒙,呆立在原地,身子僵得好似一棵枯木,不敢随意动作。

李玉见状捂着嘴乐,抬头时不当心瞥到身边人一直盯着她,惊得她立马站直身子,继续高呼着让覃氏还钱。

覃氏是见过大世面的,在嫁给马斗斛之前,她成日在菜市口与人骂街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可以说她是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子,所以眼前这阵仗,她适应了一会儿后,面色便恢复如初,她抬了抬眼皮:“请诸位静一静。”

众人的情绪十分饱满,正喊在兴头上,谁也不会理会她口中的话,覃氏觉得自己不被尊重,来了脾气,一掌拍在门口的石狮子上,但是并没有什么用,众人还是该喊的喊,完全没将她放在眼中。覃氏气结,直接身形一歪倒在地上,而后冷眼瞧着众人。果不其然,前来讨伐的人见她好似晕倒,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覃氏缓缓从地上坐起来,声音清冷:“不是我不交权,只是这权我应该交给谁?谁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过它?”

李玉撇撇嘴,微微躬下身子躲在人潮中吼:“马千乘啊!马千乘才是最名正言顺的。”

覃氏犀利的目光朝李玉的方向扫了扫,入目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也瞧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覃氏深吸了几口气,道:“但是肖容人并未在此。”

李玉又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他即便是在这儿你也不会交权。”

覃氏眼见众人又躁动起来,迫不得已道:“此话差矣,若他在,我自然会交权,但他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李玉见覃氏终是吐了口,也不再同她废话,又嚷嚷了一句:“我们要怎么相信你的话?”

这话看似平常,却成功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见大功告成,李玉嘘出口气,而后便趁又激昂起来的众人们讨伐的当口,拨开人群跑了。

秦良玉人虽在chongqing卫,但对石砫方面的事却是一清二楚,得知覃氏已当着众人的面松了口,紧皱多日的眉头也有舒缓之象。在等李玉与柳文昭消息的这些日子里,秦良玉曾试着联络盈伯,但他好似消失了一般,一直未与她联系,想必是有要事要忙。至于马千乘的心腹肖穹,那次秦良玉去了狱中,马千乘顺口说到他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忙,但具体是什么事比马千乘被抓入狱还重要,这便不得而知了。秦良玉几人人手虽不多,可好在办事得力,是以这形势秦良玉也不太担心。

“这几日辛苦你们了,好生歇一歇吧。”李玉她们去石砫的那几日,正是日头最毒的几日,她们在日光下暴晒,无论如何也是要脱层皮的,李玉便不说什么了,连柳文昭这细皮嫩肉,怎么晒都不黑的姑娘回来后都黑了,那边的情况可想而知。

秦良玉很快与陆景淮取得了联络,眼下谢大人那边与覃氏这边的一干事宜已是准备妥当,只欠他这本东风般的折子了。只要他动动手,将利弊一分析,再在谢大人或者说是知己面前踩一踩杨应龙,使得知己与他们同仇敌忾,一起拉谢大人入伙弹劾杨应龙,那马千乘出狱的事便有戏了。

陆景淮很快着手此事,在当日便将书信写好飞雕传书给谢大人。不出三日,满朝文武皆开始就马千乘是否应该出狱一事展开了激烈讨论,战况激烈到言官大臣要挽起袖子动手的地步了。

“明威将军屡立战功,此时天下动乱,我朝需要这样的人才。退一步讲,他是无辜的,马斗斛贪污时他正在战场上血拼,如此良将之才为何要蒙受这不白之冤?”

“有道是父债子偿,而且他们二人乃是嫡亲父子,这事马千乘必然是脱不了干系。再说大人你怎么就知道这事马千乘没有参与其中,难不成在这事上,大人也跟着掺和了一脚?”

“你!不服来战!”拥护马千乘的言官说着将官服袖子朝上一撸,“我一早便想教训你了。”

要知道以往言官们一言不合就对着破口大骂是常见的事,连皇帝陛下都习以为常到稳坐龙椅喝着茶看好戏了,可今日这一言不合便要打架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原本在看热闹的同僚急忙拉架,御前失仪可不是闹着玩的。

默默旁观的谢大人瞧戏瞧够了,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事并不是明威将军是否无辜的事,我今日收到检举信,说是骠骑将军是支持覃氏的,两人早已暗度陈仓,所以这明威将军即便出狱怕是也得不到什么好。”

杨应龙的名讳在朝中是大忌,女人掌权更是让大家伙不能忍,众人一听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相夫教子,竟妄想勾搭一个前途未卜的罪臣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自然是觉得不可理喻。谢大人这一句话成功化解了朝中同僚的矛盾,大家一致将矛头指向了覃氏和杨应龙。

“石砫宣抚使的家事与骠骑将军一个播州的宣慰使有何干?!”

“骠骑将军果然野心勃勃,一早便听说他所辖的五司七姓通通叛变了。”

“他向来以诛暴立威,不得人心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这事上,骠骑将军确实有些过了。”这人说着又朝龙椅上的皇帝陛下作了一揖,“皇上,臣以为,这明威将军是要放的,不然石砫早晚要落在骠骑将军手中也说不定啊。”

皇帝陛下敛了敛眸子:“明威将军自然是要放,但这骠骑将军之事似乎也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了。”

众人深以为如此,皆陷入了一阵略显刻意的沉默。谢大人想起家中知己那柳眉倒竖的模样,硬着头皮进言:“臣以为,骠骑将军一事不能再耽搁,斗胆请皇上下旨进剿。”

皇帝陛下冷哼一声:“下旨给王继光,告诉他不要大意地给朕打。至于马千乘那孩子,若查清楚他与马斗斛贪污一事无关,放出来便罢,连坐什么的,免了。”

圣旨一出,chongqing卫同石砫皆松了口气,秦良玉与李玉等人终是有空坐在屋中谈天了。

李玉道:“听说这次朝中有好些人都替肖容说话了。”

秦良玉点头,她认为,这同肖穹这些日子的消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马千乘从来都不是一个像他表面所表现的那么肤浅的人。

李玉又道:“眼下正在调查他与他爹的事呢,查完了也该放出来了。”她顿了顿,一边拍大腿一边笑,“你们听说了吧,杨应龙那个淫贼终于要完了,王继光已经来了chongqing,正与王士琦商议此事呢。”

李玉这突如其来的笑惊得杨启文同柳文昭低语的动作一顿,两人一同抬头瞧李玉,杨启文道:“没想到肖容一直敬重的长辈竟是如此道貌岸然的人。”

秦良玉不接话,李玉则鼻孔朝天:“什么道貌岸然?!他就不是人。”

杨启文同柳文昭相视一笑,低头捂着嘴笑。烦扰了大家多日的愁云似乎在慢慢散开,沿着既定路线逐渐飘到播州骠骑将军府。

杨应龙这下是真的病倒了,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搭着块白帕子,口中絮絮叨叨:“万历这个狗崽子,老子饶不了他!”

孙时泰则是老僧入定般坐在床边,透过未关严的窗子望着蔚蓝的天际:“是时候了。”

杨应龙偏头瞧他:“什么是时候了?”

孙时泰缓缓收回视线,摸了摸袖中已故女儿的帕子:“一切都是时候了。”

这话听得杨应龙云里雾里,他当下便发了火,挣扎着支起上身,宛如一条咸鱼一般:“你的意思是我的命数将尽?”

“大人洪福齐天。”孙时泰见杨应龙似要发火,不慌不忙拍了下马屁,“属下方才是说,朝中要有所动作,这天也该变一变了。”

杨应龙这才重重躺回原处:“这天下迟早姓杨。”

孙时泰垂了眸子:“王继光与王士琦正在商讨进剿一事,大人,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了,您这身子须尽快调理好。”

杨应龙嫌弃地瞟了孙时泰一眼,他自然是该尽快调理好,若是调理不好那便拖着这身子上,不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他不想死,他还要再挣扎一下,万一努力过后死的不是他呢?

十月底,chongqing的天气依然不冷不热,chongqing府给朝中去了信,历经数十天终是给马千乘洗白了。当然,马千乘生得本来就白,再加上在狱中待了这么些日子,此时更是白得不像话,但白归白,或许是在狱中水土不服的原因,马千乘还是瘦了不少,嘴唇上也不见什么血色。卫指挥使派秦良玉去接他时便见他可怜兮兮地拉着秦良玉的衣袖:“我想吃小笼粉蒸牛肉,这里面的一点都不好吃。”

秦良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全天下的牢狱皆大同小异,那里面的饭菜是众所周知地难以下咽,她作为一个过来人自然是体会过的,所以马千乘这一句“这里面的一点都不好吃”简直是在她的心窝子插刀,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马千乘在里面的伙食是非常不错的,竟然还有小笼粉蒸牛肉,这是不可饶恕的,所以秦良玉冷淡地甩开马千乘的手,扔下一句:“快点上车。”而后她便率先离开,别说过多的寒暄,连寒暄都省了。

上车之后,马千乘的脸上带着委屈:“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秦良玉眉心微皱:“说人话。”

马千乘扑到秦良玉身边:“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有别人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来瞧瞧人家,现下人家好不容易活着出来了,你还对人家这么冷淡。”

秦良玉豪放地坐在软榻上,扶额沉思,半晌才隐忍道:“你离我远一些,我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