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足风流(2 / 2)

凤权录 修竹 8920 字 2020-03-28

“你眼下要做的就是好生养伤,其余事有明威将军在。”柳文昭见秦良玉面无表情地盯着门口方向,有些发毛,将药碗向她面前一推,“来,先把药喝了,今日你家中人应当收到信了,若来得早的话,傍晚也就到了。”

秦良玉置若罔闻,依旧神色淡淡地坐在床上。其实不能去帮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对于马千乘其人,她甚想一睹“芳容”,若再能说上两句话,那更是再好不过了。她从小便爱舞刀弄枪,对行军打仗、匡扶正义一类事更是兴趣颇深,可以说她有着极其强烈的英雄情节,只是因她年纪尚小,并未亲身经历过什么刺激的事情,即便是那些流传千古的传奇故事,她多半也只在她爹给的册子上见过。后来年纪大些,她在秦载阳的鼓励下报名参加武举恩科,虽阴差阳错地做了官,但因是女儿身,她在军中也未少受人白眼。若逢战事,即便她胸有成竹,不到万不得已,也绝轮不到她上场。说来说去,大家都瞧不起她是个女儿身。但马千乘便不同了,前几年,民间开始流传马千乘救驾一事,马千乘与自己年岁相当,却能以一己之力将皇帝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后来又被重用,可谓是万人敬仰,战时亦是一呼百应,不像她,总是孤身一人。就因这一层面,马千乘在秦良玉心中已然成了尊神一般的存在,自打听说他时起,秦良玉便生出了结交之心。此番她住在尊神家中,却迟迟不能与尊神相见,心情自是开怀不起来,只是她喉咙受损严重,此时还不能说话,无法表达内心的惆怅。

柳文昭见她不说话,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当她归家心切,也便没有再出声打扰。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停在了马府后门,一个神情肃穆的年轻男子掀帘从车上跳下,走到门口,将信物递给门口的侍卫:“我找柳文昭,柳姑娘。”

侍卫打量了几眼信物,又瞧了男子一眼,转身进了院内。不多时,一位姑娘款步而出,身着交领对襟,绣以暗纹的绛紫袍服,镶银边的广袖如两朵浮云,抬手时不经意露出半截光滑手臂,衬得她原本如嫩藕般的肌肤更显纤弱细腻,腰间束以银色玉带,纤腰婀娜。

男子挪开眼,听得对方问:“敢问阁下可是陆景淮陆公子?”

“正是在下。”年轻男子颔首,“我妹妹她眼下如何了?”

话音方落,秦良玉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她脖颈上缠着极厚的一圈纱带,正板着脸与陆景淮对望,瞧起来十分怪异。

“她眼下不能说话,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写在这封信上了,你回去的路上可以看看。”柳文昭将信递到陆景淮手上。

重量不轻,信封中似是还有别的东西,陆景淮皱眉,问:“这信为何这么沉?”

柳文昭笑了笑:“里面还有她随身携带的玉牌,我怕忘了,当时便把玉牌和信放在一起了。”她顿了顿,秦良玉虽未告诉她自己的名讳,但忠州秦家她是知道的,秦家只有一个女儿名为秦良玉,所以她也不难猜出秦良玉的身份。只是秦良玉不说,她也无法点明。柳文昭跪在两人身前,缓缓叩首,道,“秦姑娘于我有再生之恩,若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定万死不辞。”

回忠州的路上,陆景淮打开信封,先将玉牌拿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他问秦良玉:“我怎么不知道你身上何时有了这块玉牌?”

秦良玉也早已忘了还有这么一块玉牌,拉过陆景淮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下玉牌的来处。

陆景淮只觉手心发痒,抬眼见秦良玉近在身前,气息清新,他不由心神一荡,又极快稳住思绪,道:“眼下没有纸笔,你便也莫要再追求什么笔锋了,我怕痒。”

秦良玉瞥了他一眼,继续一笔一画地写:这玉牌出洞口的时候我忘记摔了,既然你瞧见了,那便送你好了,权当是此番我大难不死的报酬,你好生保管着,日后再传给我的侄子侄女。

陆景淮按了按秦良玉手臂上的伤处,见她疼得龇牙咧嘴,沉声道:“我瞧你是好利索了?都想到那么远了,那你考虑考虑,要不要下车走回去?”

秦良玉老老实实地窝回原处,陆景淮轻拍了她的后背一下:“父亲母亲这几日急坏了,你刚醒来时就应该与家中联系的,眼下大哥在辽东戍边,无法赶回来,四弟在外学艺,也不能同他说这事,二哥倒是联络上了,眼下应当正往家中赶。你看看,若不是这几日我无事在家,你让父亲母亲如何?他们年纪大了,有些事你应当将他们放在头一位。”

秦良玉理亏,轻轻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拉过陆景淮的手:此番被困在山上,我发现了几处不对,抓我的那伙山贼,并不是寻常的山贼。

陆景淮问:“何以见得?”

秦良玉又写:其一,对方虽言语粗鄙,动作简单粗暴,可其中招式却是统一的,并且他们配合默契,一瞧便知是多年的搭档,寻常山贼不会有此类大局意识。其二,对方武器虽不出众,但其中竟有长弓,一般山贼整日想着打家劫舍,估摸着也不会有拉弓射日的高雅品位,那他们备着长弓做什么?其三,他们说我撞破了洞中的天机,要杀我灭口。所以无论怎么瞧,这都是一帮有组织、有纪律的山贼。

陆景淮接道:“你是说私兵?”

秦良玉点头:近些年山贼猖獗,朝廷也有所耳闻,听说前些日子已派人四处暗查山贼一事了。由此可见,上面大约也觉得山贼这事有蹊跷。所谓山贼,说不定是私兵的幌子。

幌子的“幌”写错了,秦良玉又在那字上来回涂了几笔,重新写过。

陆景淮无语,低头瞧着手中的玉牌:“这事没有坐实,有些话你同家里人说说便罢了,不要出去说,知道了吗?”

陆景淮向来谨慎,也知这事十分敏感,若一个不当心,走漏了什么风声,被有心人寻上门来,丧命也不是不可能。秦良玉深谙他的秉性,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沉默了会,问:曹皋下山了吗?

陆景淮执杯的动作一顿,眉间隐有怒气:“那个畜生,父亲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当日曹皋浑身血污从山上下来,未等进家门便被秦载阳截住了。当时他满头枯枝,身上亦是灰扑扑的,因本身生得白,所以瞧起来如同掉进了面缸的灰耗子,门牙也掉了一颗,血迹尚留在嘴边,尽显狼狈之相。他蹒跚着回到镇上时,远远地便瞧见了一袭月牙白直缀,锐气腾腾地站在不远处的秦载阳,只顿了一瞬,便疾步跑了过去,双膝一软直接跪在秦载阳脚前,一边抽着自己嘴巴一边求饶:“秦先生饶命!秦先生饶命!是我鬼迷心窍!我不是人!”

秦载阳面沉如水,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略一使力便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滚到那边去说话。”

街上人来人往,此事又事关秦良玉的名节,秦载阳自是要小心为上。

两人行至一处荒废的胡同,不待秦载阳开口,曹皋便跪在地上将事情的始末和盘托出。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隐去了自己欲对秦良玉图谋不轨之事,想着只要先将眼前糊弄过去,待那秦良玉回来时,他们举家迁走,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隐姓埋名便是。

秦载阳心中有气,但无论如何他是长辈,曹皋再无耻,他也不能对曹皋拳脚相向。

他不能,但他可以找人。

早在来之前,他便让陆景淮领着府上的下人堵在了胡同口。见秦载阳气咻咻地从里面出来后,陆景淮给下人使了个手势,一伙人群拥而上,用麻袋朝曹皋头上一套,之后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充耳不闻曹皋的惨叫声。

陆景淮不会打架,只能沉着张俊脸站在一边骂:“难怪人们都说你娘最擅隐曲之事,我先前以为你娘擅此事倒是替你增了脸面,毕竟她若服侍了达官贵人,你同你爹便可跟着沾光。但现下瞧来,你娘与人苟合,下的竟然是你这么个崽子,那这事还是莫要太专注为好。南朝陶弘景先生也曾道‘房中之事,能生人,能杀人。譬如水火,知用之者,可以养生,不能用之者,立可死矣’。所以,望你回去多多规劝你娘,有些事还是莫要太过专注为佳,毕竟若你那些遍布大明内外的兄弟个个如你这般德行

,那真是给你们曹家丢脸。”

陆景淮今年十六,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他曾以为自己是一个文雅且有情怀的人,但这情怀在今日遇上曹皋之后,消失殆尽。他在一旁看得不过瘾,上去拿脚也踢了几下,后来见曹皋一动不动了,这才命众人停手。踢打曹皋此举乃是他至今以来最为离经叛道的一举,但想到曹皋之前将秦良玉绑走,他就毫无懊悔之意。

秦良玉安静了片刻,又问:你当日是如何脱身的?

陆景淮摸了摸鼻尖:“我与他们讲大道理,他们听得烦了,自然要躲着我,我便趁机逃了出来。”

两人到家时,秦良玉因身上有伤,不便有剧烈的动作,被陆景淮搀着从马车上下来,离得老远便见亲自出府相迎的秦载阳与容氏。门口的灯笼光晕朦胧,容氏站在光亮中,一直未停的泪珠子更有决堤之象,近身伺候的丫鬟扶着她走了过去。

秦良玉张了张嘴,发不出声,只牵过容氏的手摸了摸。此举险些让容氏哭死在大门口,因顾忌秦良玉身上带伤,容氏不敢将人搂入怀中,只是一味地站在她的面前“呜呜”啜泣。秦载阳看不下去了,心中虽然也是心疼,眼底的热意不比容氏少,但无论如何他是一家之主,也不能在小辈面前失态,只好沉声道:“莫要哭了,人回来就好。”视线扫过秦良玉的脖子,他皱了皱眉,满面疼惜之色:“你过来,让为父瞧瞧你脖子上的伤。”

柳文昭用在秦良玉身上的都是上等的金创膏,虽不是立竿见影,但疗效也是极佳,所以此时秦良玉咽喉处的伤口已不见溃烂之色,只是不深不浅的那一道伤口横在那里,周围尚有血迹,瞧着不免有些令人心惊。

银灰的月光当空洒下,入了夜,微风带了些凉意,屋中垂帘随风微动。秦载阳握紧拳头坐在外屋榻上:“曹皋父子已以勾结山贼之名入了狱,他们有没有命出来,全看缘分了。”

秦良玉挑了挑眉,回头看了眼戳在身边的陆景淮,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两人俱是一怔。陆景淮回神,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低头理了理袖袍。秦良玉又皱了皱眉,嘶哑着嗓子道:“说说。”

陆景淮会意,先是睨了她一眼,继而将她在路上的推测与秦载阳说了一遍。

秦载阳沉吟:“如此说来,这事确有蹊跷。我听说不只是明威将军搜了山,播州土司杨应龙接到消息后也赶了过去,眼下也不知进展如何。”

播州杨氏家族属大家族,家族关系盘根错节。杨家从元朝起和皇帝关系便十分融洽,播州宣慰使一职是世袭,传到杨应龙这代时,已是第二十九代。杨应龙杨土司不但继承了祖上世袭的职位,连带着溜须拍马的功力,也继承了些。比如前些年,皇宫中太和、保和、中和三大殿因雷击起火被焚,杨应龙听闻消息后立刻进献了几十根楠木,楠木属珍贵木材,又进献得及时,可以说很是时候地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皇帝陛下一高兴,龙爪一挥,升杨应龙为都指挥使,并加封他为骠骑将军,又恩赐了飞鱼服。

秦良玉听罢秦载阳的话,十分不解,问:“明威将军巡山,有杨应龙什么事?”

秦载阳听到这句问话后,面色都生动了许多:“播州杨家与石砫马家素来交好,马千乘又深得杨应龙的喜爱,所以杨应龙跟着插一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说完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其实若说杨家与马家交好,倒不如说杨应龙与马千乘母亲的关系十分不寻常,具体怎么个不寻常法,秦载阳也不便当着小辈的面说。他喝了口茶,又道,“我已派了人去打探,我们静候便好。”

此时已是深夜,想到秦良玉与陆景淮一路奔波,秦载阳自榻上起了身:“罢了,太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走了几步他又叮嘱了一遍,“你这几日就不要碰水了,好好在家里待着,哪也不许去。山贼一事就不要惦记了,既然是告假回来,就好生放松放松,这些事等你回了军中再操心。”

秦良玉从沉思中回神,点了点头,将两人送到门口后,又见陆景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还有事?”

陆景淮垂眸半晌,待秦载阳走远了才板着脸道:“你身上有伤,好好休养。”

秦良玉点头。

陆景淮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又转身回来,在秦良玉面前站定,面上情绪难辨:“我本是不想说的,但憋了这么长时间委实是忍不住了,你姑且忍着身子的不适听听。”他深吸了口气,“你此番在石砫养伤,怎么能随随便便去陌生人家住?这已是于理不合,更何况主人家还是个男子,这事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以往我与你说的你都听到哪去了?”

陆景淮天生就是一副保守刻板的性子,多年来秦良玉早已习惯,再加之他说的这些话也在理,秦良玉并未辩解。她原本是想将心中的悔恨之意透过面部展现出来,但无奈她自幼脸上便鲜少有表情,此下心中即便再悔恨,面上瞧来也只是她面无表情地与陆景淮对视。陆景淮见状,狠狠地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挥了挥手:“等你好了,我再与你说这事。”而后他转身便走了。

因认床,秦良玉接连几日都未歇息好,今日归家,终于可以躺在自己的床上放松一下,她刚将衣裳褪下,门口就传来了丫鬟给容氏请安的声音。秦良玉被他们几人这车轮战打得头昏脑涨,费力地从床上坐起,瞧着容氏红肿着眼睛从门外一路含泪走到床前,凄凄惨惨地唤了一声“良玉”,而后便专心致志地掉着眼泪:“当初我便说不同意你走这条路,你爹非说你是雄鹰,生来便是要在天上翱翔的,还说将你翅膀折断锁在牢笼中固然是稳妥,但你是不会开怀的。娘当初便是上了你爹油嘴滑舌的当,才头脑发昏让你去参加那个什么武举,娘的肠子都悔青了。”

诚然,秦良玉也十分赞同容氏的话,她爹的确是不怎么着调,可她能走上这条路,归根结底还是秦载阳的功劳,所以她便未落井下石,只静静地听着容氏发牢骚。毕竟女儿受了伤,做娘的有此举动也是在情理之中。

容氏哭够了,又道:“此番伤你的那伙人,娘听你爹说有可能是私兵,眼下不是有明威将军参与此事吗?听说明威将军为人正直,不如你写信与明威将军说,让他替你做主!你两人同为朝廷命官,现下你又被调往chongqing卫,与他在一处当值,他大约会给些面子吧?”

秦良玉:“……”

在世人眼中,明威将军相貌堂堂,为人又刚正不阿,可谓是秦良玉这辈人中的典范,俗称别人家的孩子。当然,明威将军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是以他从不为自己正名,于是这传闻便神乎其神起来。听说曾有与明威将军认识的人试着解释有关明威将军为人的这个天大的误会,后来莫名被人打了闷棍,至今还昏迷在床上。

十分刚正不阿的明威将军此时正站在坪头山的山脚:“我觉得被掳的百姓既然不在山上,十有仈jiu还在洞中,左右大家闲来无事,我们再从头找找,找到了便赏你们本将军亲笔画的山水图。”

众人想到将军大人那清奇的画风,积极性略受打击,不由朝后退了退,面面相觑。

马千乘见状一瞪眼:“快搜!”

众人整齐而入,一路向前,行了大约二十里时,位于前排的一位军士突然道:“那有房间。”

马千乘循着那军士说的方向往前看,果不其然瞧见一石门半开的房间。他举起火把仔细察看,见屋中桌椅床榻俱全,只是都已落了灰,且被挪动了地方,所以这屋子之前明显是有人来过。他正要命人仔细察看屋中情形,就听到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

军士们动作统一,将腰间长刀横于身前,团团护住马千乘,而后紧紧地盯着屋外,以备有风吹草动时,可以占得先机。

脚步声渐近,止于门前。

杨启文冷声问:“不知门外所立何人?”

有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道:“播州宣慰使,杨应龙是也。”

屋中人皆松了口气,军士们自觉地给马千乘让出了一条道路。

走到杨应龙身前,马千乘拱手行了一礼。

杨应龙扶住马千乘的手肘,道:“你我叔侄一家人,不是说过不必行礼了吗?”偏头瞧见屋中情形,他又问,“我听说这事后便赶过来了,怎么,人搜到了没?”

马千乘摇头:“已过了近七日,但还未见人影,今日又找到这么处石屋子。”

杨应龙今年三十有七,方脸,生得浓眉大眼,不笑时,面色极其严肃,使人生畏。他蹙眉望着这石屋,想了想,又绕到马千乘身后进屋走了一圈,瞧见屋中满地狼藉,石壁上亦有道裂痕后,他面色微变,走回到马千乘身边,问:“这房间你方才来过?”

马千乘也是刚赶来的,还未来得及仔细搜屋子,听杨应龙问话后,如实道:“没有,我刚进屋。”

杨应龙一动不动地盯着马千乘,眼中带着猜疑之色:“这屋子一瞧便是那伙山贼的住处,按说不能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啊?”

马千乘的面色极其坦然:“大约是被藏到了其他地方,这地方这么大,总不会只有这么一处屋子,我去外面转转。”

杨应龙沉吟片刻,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我随口一说,既然贤侄说这屋中没有什么金银珠宝,那定然是没有了。”而后他又抬手拍了拍马千乘的肩膀,“我听说你已在这山上搜了好几日,这山绵延数千里,你短短几日便将山上搜遍,想必也是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

不只马千乘一人,此行的三百军士眼底也都挂着青黑,马千乘回头瞧了众人一眼,想了想,终是抱拳:“如此也好,谢过大人。”

马千乘率部下下山,杨启文欲言又止了好几番才开口问:“方才骠骑将军是什么意思?他怀疑我们拿了珠宝?”

马千乘回头瞧了他一眼:“你瞧我像不像珠宝?”见杨启文脸又通红一片,他大笑道,“那么点钱还入不了骠骑将军的眼,从小到大,他逢年过节给我的东西若换成银两也够你我吃小半辈子了,他又怎会在意这些小钱?”

从山上下来后,马千乘这才想起自己家中还有位伤员,匆匆去军中转了一圈便折返家中,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未发现秦良玉的身影。他吩咐下人叫来了柳文昭,问:“那个姑娘呢?”

柳文昭正与账房先生对着账,来得匆忙,连账簿也一并拎了过来,此时她将账簿向袖中一收,回:“那姑娘回去有几日了。”她又问,“将军,那些姑娘找到了吗?”

马千乘摇头,身子向软椅上一靠:“杨大人接手,我便回来了,若他也找不到,我再多派些人去找。”

柳文昭“嗯”了一声,一时不知该不该将秦良玉的身份同马千乘说。

马千乘见她面色犹豫,解下腰间重剑向手旁楠木雕花的桌案上一放:“有什么话就说,难不成是几日不见,你不认识我了?”

柳文昭想了想,如实道:“那位姑娘是与将军您同在chongqing卫供职的武德将军。”

马千乘正在喝水,闻言一口水喷在了柳文昭的身上,见柳文昭黑着一张脸揩水,他有些过意不去:“你这消息未免有些劲爆,见谅见谅。”他顿了顿,见柳文昭的青丝贴在双颊上,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文昭站在原地,面上由黑转红再转青,幽怨道:“将军您若是笑够了,可否让奴家先去换身衣裳?”

马千乘极力收敛笑意,挥了挥手:“去吧。”

柳文昭人都已行至拐角,耳边还能听见马千乘那铜锣般的笑声,心道她家将军如此不懂得给女子留情面,也难怪眼下都十八了还找不到老婆,这可真是活该啊!不过像这种当着姑娘的面就笑得花枝乱颤的事,于她家将军来说可谓是家常便饭,已不足为奇,听闻早些年,她家将军还做过不少荒唐事。

说是有一日马千乘在街上排队买酒,眼见要排到他了,一个发福的中年妇女突然硬挤到他身前。女子见马千乘生得细皮嫩肉,也便没有将他当回事,怪声怪气道:“我家男人等着喝酒,我就排这了。”

马千乘笑眯眯地瞧着女子,淡然道:“可是我男人也等着喝酒哩。”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瞬间便离马千乘几步远,马千乘面不改色,指了指身后,对女子道:“后面排队去。”

女子不知今日竟遇到了马千乘这等比她还无耻的人,当下指着马千乘的鼻子夸奖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粗鲁无耻,日后定然有前途!”

马千乘抱拳:“承让承让,我粗鲁不粗鲁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我腰细便好了。”

听说那女子面上血色当下便褪了个干干净净,整五日没有再出现在街上。

如此讨嫌又不给人留情面,连马千乘自己也时常在想,他是如何平安长到这么大的。

难得回府一趟,又赶上双亲同弟弟不在,马千乘本意是想多留几日,但无奈隔日卫里便派人来催,说是坪头山又新来了一伙山贼。以往像平山贼一事,皆归各地宣慰使处理,比如说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往日杨应龙带着士兵四处平贼时的风采还被大家作了画,但眼下被作画的杨应龙正在山上找人,而石砫的士兵又要防范龙阳峒造反,所以这平贼的担子便落在了年轻有为的明威将军身上。

马千乘虽然年纪轻轻,但也是身经数战,尤其对平山贼一事,也算是有些经验。在出手前,他先去坪头山转了几日。

新来的这批山贼比起之前的那伙,段数要高些,具体体现在,这批不像之前那批没头没脑地一窝蜂哄抢,而是东一伙、西一伙地分散朝廷军的军力。

听闻又来了伙段数高的山贼,大伤未愈的秦良玉便有些坐不住了,几次要偷溜出家门,最后都以被陆景淮堵在门口而告终。

“你伤还未好,二哥说不让你四处乱跑。”陆景淮拎着马扎守在秦良玉的门前,“你想出去打架,那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秦良玉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回到房中,老老实实地将门关死,老老实实地待到半夜。其间容氏来她房间再三巡查,见她老老实实地睡在床上,老老实实地将被子拉到脸上,只余眼睛在外面时,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大约一刻后,秦良玉悄然掀被而起,按往日的套路,容氏等人已不会再来房中,她叫来房中的丫鬟扮作自己躺到被中,而后将夜行服换上,打开后窗,轻轻一跃,跳至院中。她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会,见门房抱肩坐在地上时不时地点头,便知众人睡得正香。她提了口气,正要攀上一人半高的墙头,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

院中树叶沙沙作响,头顶一轮圆月闪着幽幽的光芒。秦良玉身形微僵,良久不敢回头,想着左右只要不回头,就不会瞧见陆景淮那张标准的冰山脸。

身后人察觉到她的想法,笑问:“你做什么去?伤口不疼了?”

听见这柔和的嗓音,秦良玉才松了口气,回头紧紧地盯住着秦家老二秦邦翰:“嗯,我去坪头山转一转。”想了想,她又保证道,“不动手,只看着。”

秦邦翰虽生于以行军布阵见长的秦家,却未继承秦家人的喜好,从小对打杀之事便兴致不高。相反,他对救死扶伤一事情有独钟,成年后,他便依着自己的喜好,做了一名铃医。所谓铃医,便是背着药箱,手摇串铃,走遍大街小巷,为白衣百姓瞧病的走方郎中。若说他与一般的走方郎中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大抵便是他是一位相貌上乘的走方郎中。托了这职业的福,秦邦翰性子极好,从小到大也没发过脾气,处事时常令人如沐春风,所以人们总是为了能同他说一说话而装病,其中又以姑娘与小孩居多。

好脾气的秦邦翰看着自己面无表情的妹妹,轻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不会安分待在家中,我与你一同去,顺便瞧瞧有没有什么受伤的人。”见秦良玉伸手过来抓他,他猛然想起之前陆景淮被她拉着到处飞的事,白着脸道:“良玉啊,带我飞时请收敛一些。”

街上早已空荡荡,夜风穿巷而过,凉意更甚。

秦良玉拉着秦邦翰奔走在去坪头山的路上,因心急,秦良玉步子极大,瞧得秦邦翰频频皱眉:“你刚能简单说些话,胸前伤口也还未结痂,走慢些。”

然而秦邦翰的话并没有什么用,秦良玉该飞的时候照飞不误,一刻刚过一点,两人便翻越城墙到了坪头山,还未等稳住身形,他们便听见不远处隐隐有打斗声传来。

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郊外来打架,秦良玉认为这些人不是有病便是有病,甚想请秦邦翰去给他们看看脑子,后来又想了想,觉得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郊外来打架的人除去有病一说外,还可能是山贼。思及此,她当下便抬腿朝前面跑去。

待她到时,前面早已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