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足风流(1 / 2)

凤权录 修竹 8920 字 2020-03-28

秦良玉身负重伤,却一直不曾将自己舍弃,柳文昭本就感动不已,此时见她还在挂念自己的安危,更是双目含泪,一边将她搀往路旁的客栈,一边道:“你放心,今日明威将军凯旋,只要进了这城中,便是到了明威将军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是不敢进犯的。”

提起明威将军马千乘,那确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确切来说,此人便是秦良玉梦境中曾出现过的人,每次醒来,秦良玉都会在黑暗中默默勾勒他的模样,有时冲动之下,还会生出若此生非要嫁人,那不如嫁他的想法。当然,这事有些难以启齿。除去有一次发梦话不幸被陆景淮听去之外,秦良玉未对任何人说过心中所想。

马千乘今年十八岁,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后,承蒙圣宠,家中世袭石砫宣抚使一职。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不论是统兵之方,还是用兵之道,皆手到擒来,御敌之法更是不在话下。三年前,马千乘随父进京,偶遇圣上微服遇刺,护驾有功,加之他自身才德出众,圣上便授予他正四品明威将军一职。此事一出,朝中上下颇有微词,圣上龙爪一挥:“你们既然不服,朕让明威将军用实力与你们说话。”

圣上当下便责令兵部尚书以武举各科目出题,又八百里加急调回了几位镇守边陲的总兵。几位总兵代表监督,全程近距离与马千乘接触以供监视。马千乘不负圣恩,科科成绩优异。

状似稳坐宫中的皇帝听闻捷报,这才松了口气,吩咐伺候的太监将这几日心事重重之下不当心戳死的蟋蟀清理出去,对众位阁老道:“朕说什么来着?众爱卿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举朝便再无反驳之词。

马千乘虽是年少,却也未少替石砫百姓做事。

比如前些日,石砫所辖的龙阳峒提出要分离出石砫另投他派,被石砫驳回后,便起兵抵抗,当时无辜百姓频受牵连,死伤无数。初时马千乘的父亲,石砫土司马斗斛还是好言相劝,奈何龙阳峒土司谭彦相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一意欲脱离组织。追根究底,龙阳峒不安分其实是谭彦相不愿屈居马家之下。见好说不成,马斗斛不禁大怒,琢磨着派兵镇压,长子马千乘闻讯主动请缨,从马斗斛手中接过这份差事。果然他不负所望,不出七日马家军便初战告捷。听闻谭彦相战败后,未敢再提叛乱一事,答应明威将军,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日后定然老老实实窝在自己的地盘,以后再伺机而动。当然,后半句话谭彦相自是不敢明着说出口的。

马千乘大军班师的铁骑浩浩荡荡自城门而来,为首男子身骑白马,戎装加身,日光这时正盛,将他周身镀了层金光,他的脸上绽着淡笑,面容匿在光晕后,有些不清晰。

有隐在路边茶楼中的贵妇、小姐们,只见其体态后已是杏目圆睁,雪颊通红,甚是羞涩地捂住眼睛,却又忍不住再从指缝中瞧上两眼。待离得近了,彻底瞧清了将军的尊容后,他们更觉呼吸不畅。

战盔之下的少年将军,生了好一张端庄面容。双目朗日月,两眉聚清风,脸颊处梨涡浅显,琉璃般的眸子带了些漠然,可谓是一派意气风发之貌。跟在身后的众骑士,个个面色庄严肃穆,身上铠甲已是锈迹斑斑,有些地方尚染着点点血迹。紧随马千乘身后的两匹坐骑之上,两面代表着马家军铁骑的虎狼旗迎风招展,以完好无损之躯向人们展示着少年将军的决心。

吾等立于此处,岂能容歹心之辈为祸一方!

街道两旁一早便守着慕明威将军之名而来的各路白衣百姓,一睹铁骑风采后,无不振臂欢呼,更有情绪剧烈起伏者,当场洒下热泪,由衷感激着军士们以生命为众人换来了安逸的生活。

突如其来的欢呼声将已在晕厥边缘的秦良玉给吼得精神了些,她隔着人群费力地向街心张望,依稀瞧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稳坐马背之上,双目含威,斑驳的铠甲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亮眼,似在诉说着主人的赫赫战功,令人钦慕不已。秦良玉还想再瞧两眼,可因伤势过重,眼皮渐沉,再无力气细看,只好问柳文昭:“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方才那可是明威将军?”

柳文昭瞟了眼已渐行渐远的石砫铁骑,将情况如实相告:“明威将军胜战而归,方才路过此处。”而后她安慰道,“我与明威将军是老相识,你只管在这里安心养伤,其余事有我。”

秦良玉咽喉处的伤口已经化脓,深感呼吸费力,喘息声犹如破旧的风箱,腿脚亦渐渐发软。她咬了咬牙,使尽最后一丝气力,又向前眺望了一眼,眼中三分留恋、七分艳羡,而后眼中光亮渐黯,任凭柳文昭搀扶着,踉跄地进了就近的客栈,双眼一闭,晕在了客栈大堂中。

今日因明威将军凯旋,各家客栈几乎爆满,住店的贵客皆出门去凑热闹了。此时在大堂中的,除去拨着算盘的掌柜,便是穿梭在各个桌位之间收整的店小二,还有在角落处零星地坐着的几位忙着果腹,而后再赶路的外地人。

正在擦着桌子的小二见客人来了,原本是笑脸相迎,白巾朝肩上一甩,小碎步跑了过去。刚至秦良玉与柳文昭身前,便见其中一人晕了过去,他的脸当场沉了下去,又见两人浑身狼狈至极,更是没好气:“二位客官,咱们这是打尖住店的地方,可不是医馆。这位贵客生了病、受了伤,应该往隔壁送才对啊。”

柳文昭皱眉看着挡在身前的小二:“去叫你们掌柜的来!”

小二干脆搬过一旁的长凳坐在两人身前:“我们掌柜的也是你们能随便使唤的?去去去!”

柳文昭恨得牙根直痒,费力地将秦良玉从地上扶起,高声喊道:“刘掌柜。”

听到有人唤自己,掌柜的将算盘向前一推,急忙从柜台转出。刘掌柜眼神不怎么好,因跑得匆忙,被小二坐着的长凳凳腿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趴在了柳文昭脚下。他抬头瞄了好一会,才瞧清眼前的人,脚使了好几次的力才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道:“柳姑娘!”而后他一巴掌拍上还一脸孤傲、跷着腿坐在长凳上的小二的肩膀,“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拦柳姑娘的路!”他又点头哈腰地对柳文昭解释,“柳姑娘,这狗东西是刚来店里的,您可别同他一般见识。”

此时秦良玉情况危急,柳文昭也没工夫与他浪费口舌:“给我准备一间上好的客房,再去将隔壁的大夫请过来,快!”

“好好好!”刘掌柜连声应下,气急败坏地将吓得掉了魂儿的小二拨开,亲自跑到隔壁去找人。

刘掌柜之所以如此惧怕柳文昭,其实不过是因为柳文昭与明威将军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柳文昭幼时家境富裕,全家兄弟姊妹加起来便有十三人,后因家道中落,被迫在勾栏卖艺。每一家有名望的勾栏里面,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这样的人,柳文昭自然也“有幸”遇上一位。

那日那烂人酒醉后执意要将柳文昭带走,她抵死不从,同那烂人厮打在一起,从勾栏内打到街头上。虽说两人都不会武功,但女子在力气上终究敌不过男子,就在她被那男人扛在肩头上时,撞上了恰巧路过此处的马千乘。那日马千乘心情不好,急于发泄,那个烂人就倒了血霉,便有了那英雄救美的一幕。那日之后,柳文昭便去了马府做丫鬟,因年少时曾念过几日学,还能帮衬着马千乘做些小事,一来二去,柳文昭在马府也渐渐站住了脚。时至今日,她已是马府的总管,每次出门采办时,对方总要敬她三分。她心知肚明,打狗也要看主人,众人如此,也不过是看在石砫宣抚使马家的面子上。

柳文昭伸手抚上秦良玉的额头,顿觉手下灼热难耐,正要起身去逮人,便见隔壁大夫拎着药箱推门进来。

“刘掌柜,你快些去准备热水,这里有我守着。”见石砫医术最佳的大夫来了,柳文昭放心不少,一边吩咐刘掌柜,一边让大夫查看秦良玉的伤势。

秦良玉身上的伤大大小小共十一处,最严重的除去咽喉处的伤外,当属胸口往上两寸处为柳文昭挡的那枚暗器所致的贯穿伤,伤口周围已呈暗黑之色,看得大夫一阵心悸:“这女娃娃惹了什么人?造孽啊!”

柳文昭听闻秦良玉是女子,当下愣了愣,又极快地回过神来,急忙对大夫道:“大夫,您一定要将她医好,钱财上我不会亏待您的。”

大夫已过花甲之年,却仍红光满面,慈眉善目,满头银发如皓皓白雪,此时瞧着秦良玉的伤也不禁皱了眉:“不用柳姑娘多言,老夫自会全力相救,只是这孩子的伤也忒重了些。”言罢他叹了口气,“是什么人能下得去如此狠的手?”感叹过后,他不再开口,只专心地处理着秦良玉的伤口。

柳文昭双手攥成了拳,眼中含泪,焦灼地在床边踱着步子,瞧见秦良玉身上那一处处血窟窿时,鼻子阵阵发酸。柳文昭想她都已伤成这样了,竟还背着素不相识的自己狂奔了一夜……想起初时自己还将她错认为男子,生了爱慕之心……

“她伤势如何?”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不时地询问。

眼下秦良玉已经不省人事,许是疼痛的原因,她的牙齿下意识地咬在一起,额角青筋暴露,一头青丝被汗水打湿,贴在面颊上,而后又一滴滴落在枕畔,那枕头不多时便全湿透了。即便如此,她仍是一声不吭,只是眉头深深地皱成个“川”字。柳文昭见状,扑过去紧紧抓着她的手,又怕她将牙齿咬碎,强行掰开她的嘴,塞了块毛巾进去。

窗外,祝捷声震天,无论男女老幼皆高声欢呼,明威将军的名号时不时被人挂在嘴边,衬得原本便压抑的屋中更是沉闷。

大约一个时辰后,大夫深呼一口气,浑身血污地从床边离开,一直守在门外的刘掌柜急忙端来盆子供大夫净手。

“该做的老夫已做好了,你们按照老夫给你们的方子去抓些药,一日三次,大约过个五六日这姑娘便能下地走动了。”他理了理原本便整洁的头发,“算那孩子命大,若再晚些时候来……”

许是累着了,他老人家喘了口气,这口气喘得柳文昭心里七上八下的,正要开口时,又听大夫道:“再晚些时候来,老夫可就去播州了。”

柳文昭竟无言以对,身上的钱财已被山贼搜刮殆尽,只好将那颗夜明珠往大夫手中一塞,连声道了谢,之后便匆匆去到床边。

床上,秦良玉早已被脱下那套被血染透的衣裳,虽已没有了初时的狼狈,但面上依旧没有血色,板板正正地躺着。见她神色安详了许多,柳文昭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矮身在床边坐下,替秦良玉掖了掖被角,扭头问收拾药箱的大夫:“请问她何时能醒?”

大夫手中动作不停,头不抬眼不眨:“大抵要到后半夜了,你让厨房做些清粥,她醒了若是喊饿,你便给她吃那个。”

秦良玉还未醒来,柳文昭不便离开客栈,只好让刘掌柜给马千乘捎话。

说来实在不凑巧,今日马千乘一行人打了胜仗归来,自然要好生庆祝一下。马千乘作为此次军中的最高指挥官,又是石砫本籍,为尽地主之谊,特意包了一整条长街的酒楼犒劳众军士,每座酒楼又有优伶助兴,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军士们大多为粗人,这几年战乱不断,朝廷军关键时刻又总是出状况,他们作为一方士兵,整日协助朝廷东征西战,往日在军中时,整日将头别在裤腰带上,也不能饮酒。此时再一碰到酒,比瞧见祖宗还亲,当下便脱了累赘般的衣裳,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衣裳与帽子扔得到处都是。更有甚者,互相拉着对方的手开始攀亲带故。

马千乘一座酒楼接一座酒楼地敬众军士,虽一次只喝一海碗,但这整条街喝下来,身子也有些撑不住,路过一处黑胡同,见前后左右没人,急忙扎了进去,扶住墙角便开始狂吐。此时,在长街上沿街跑了不下十遍的刘掌柜,在差点跑断腿、几近归西之后,终是在胡同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马千乘。

“草民拜见明威将军。”他跪在马千乘身前,声音已带了哭腔。

马千乘被他吓得酒醒了一半,后退几步,下意识回想了下自己平剿龙阳峒前在石砫犯下的混账事,思来想去也没有一桩能与身前人对上号,强作镇定地问:“你是何人?”

刘掌柜跪在地上,愁眉苦脸地将柳文昭交代给他的事转述了一遍:“此下柳姑娘还在客栈脱不开身,请将军过去一趟!”

马千乘闻言,心头一轻,这才应了一声:“带路。”

刘掌柜哆哆嗦嗦地走在马千乘身前,步伐不自觉地便加快了些。不知为何,他总会生出一种若是他走慢了,身后的人便会一脚踹过来的错觉。

刘掌柜找到马千乘的地方与秦良玉所在的客栈,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原本极远的路程,托了马千乘的福,几乎是在眨眼间便到了。

“我此番来,你莫声张。”想起白日里有孟浪的姑娘撞开街边维护秩序的侍卫的长枪,冲到他马前求他一娶之事,他的心便翻了好几翻。刘掌柜忙不迭地点头,马千乘这才三步并作两步朝二楼而去,脚步轻快异常。

“谁在门外?”

听到叩门声,柳文昭的心提了起来。

“是我。”马千乘轻声相应,推门进来,浓厚的中药味溢满房间,呛得马千乘直皱眉,来不及与柳文昭寒暄,直接问道,“她怎么样了?”

柳文昭鼻头一酸:“已经服了药,一会儿便会醒了。”她低头擦了擦眼泪,将两人落到如此地步的前因后果给马千乘说了一遍,末了道,“那伙山贼着实可恨,眼下洞中定然还有许多被困的姑娘,还望将军尽早将她们救出,以免她们受辱。”

听闻山贼这几日下山横行一事,马千乘蹙眉,隔帘瞧了秦良玉一眼:“我一会儿便去山上瞧一瞧,你们先在这里歇着,一会儿我让人来接你们二人回府。”

马千乘从客栈步出,路两旁的酒楼灯火通明,震天的喧闹声从缝隙中流出。此时已是深夜,孤月好似直接挂在高楼的四角飞檐上,幽幽泛着银光。

今日大部队凯旋,军士们皆是石砫自己的士兵,众人正在兴头之上,他也不愿扫了大家的兴,而且既然是饮了酒,行动起来必然会耽误事。沉吟过后,他从怀中掏出半掌长短的火筒引燃,静待镇守石砫的chongqing卫所辖朝廷军在城外集结。

他负手优哉游哉地朝城外走去,到城门处被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提着灯笼骂道:他娘的!大半夜你出来晃什么?”见身前的人闻言毫无反应,只淡笑着与他对视,守卫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他正要用刀柄敲马千乘两下,刚一抬手,便被扭住了手腕,他的身子跟着斜了斜,口中“哎哟哎哟”痛呼个不停。

马千乘一脚踹在守卫的腰侧:“开侧门,我要出城。”

他的声音不怒而威,守卫举起手中的灯笼朝前一探,这才瞧清面前站着的是马千乘。守卫慌忙要叩拜行礼但被对方制止住,当下不敢再耽搁,急忙过去开了侧门。

此时大军已重装在郊外集合完毕,三百军士庄严肃穆,好似铁面修罗立于森森丛野之中。

马千乘一袭轻裘,宛若翩翩少年郎,他立在高处,俯视着脚下纵横整齐的士兵,沉声道:“今夜召大家前来,为的是剿平山上这伙歹贼。”

提到坪头山的这伙贼人,士兵们无不咬牙切齿,似有夺妻杀父之恨。原来山贼日渐猖獗,前几日竟趁马千乘率军平龙阳峒离开石砫之后,以百十余人之阵仗来大军阵前叫嚣,分明是未将他们这伙甘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的朝廷军士放在眼中,如今听闻要清理坪头山,军中当下沸腾起来。

三百军士夜行,脚步声却整齐得如同一人,银灰月光之下,冷冽似索魂的厉鬼。行至柳文昭所说的石门前,众人停住步子。

马千乘派人前去查看情况,那人在石门前摸索了一阵,无果。马千乘细细回想柳文昭方才所说的话,想到她说秦良玉依次捡起石子之事,忽然福至心灵。他几步跨到石门前,提气自地上跃起,身形宛若游龙,脚循序踏过正东、西南、正北处。待他落地之时,只见石门嗡鸣着缓缓开启,山内漆黑一片,活似猛兽张大了嘴,只等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佥书杨启文平日与马千乘交好,见状不禁问道:“敢问将军是如何破得此门的?”

马千乘正要进洞,闻言回头瞧了他一眼:“你求求我,或许我心情一好便告诉你了。”

杨启文年约二十有八,乃是chongqing卫中军所的佥书,平日的职责便是带着大家在闲暇时种种地。凑巧这几日种完了地,他无事可做,又听闻马千乘凯旋,便来石砫这边转一转。他虽在军中摔打的时日不短,但奈何生性腼腆,此时被马千乘这一句话说得满面通红,打死也不肯开口相求,撇过脸跟在马千乘身后进了洞。

山洞里阴冷潮湿,马千乘被寒风吹得一阵战栗,一语不发地回头看着身后的属下。那人

瞧见马千乘不知何意的视线,想起广泛流传于军中的一个传闻——马千乘好男色……

那属下吓得极力避开视线,后被马千乘看得内心实在发毛,只好硬着头皮问:“不知将军要……”

马千乘轻声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道:“要你……”

那人大惊,随即端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恕在下难以从命,再者说了,眼下正是紧要关头,将军身为一军主帅却如此不顾及大局,当真让属下寒心。”

马千乘被他教育了一番,莫名其妙地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我不过是要你身上的披风,你竟啰唆这么多……本将军自幼身子弱,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竟如此对我。罢了罢了,说起这些便寒心。”默了默,他又道,“你方才违抗军令了吧?这样吧,本将军仁慈,不依军法处置你,你拿着火把,带几个人从这里开始。”说罢他用脚在地上画了条线,“从这里向前跑,要仔细留意洞中的景象,跑到尽头再跑回来找我。”

那人恍惚间有种上了钩的错觉,但见马千乘眼底的玩味神色转瞬消失,只好战战兢兢地举着火把,带头向前跑。

杨启文见几人跑远了,又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马千乘脸上的梨涡顿现:“你求我啊。”

杨启文:“……”

马千乘自然不是平白无故地便让人胡乱跑,之所以有此一举,乃是出于一个略显荒唐的想法。若真如柳文昭所说,这伙山贼食宿皆在山洞中,这坪头山绵延千里,总不会只有那几十人,而且这山若是通的,只凭这几十人之力,挖上个千八百年也不见得能打通坪头山。是以他怀疑这处山贼并非寻常山贼,也绝不是只有这几十人。让人留意洞中景象,是瞧这山洞宽阔,想看看这山洞到底是不是练兵的场地。若有类似校场的地方存在,那住在这山里的,十有仈jiu是一伙见不得人的私兵,若是私兵下山抢钱抢粮,那目的便复杂了起来。

借着火把的光亮,一行人缓慢地朝山洞深处走去。洞中静极了,只有脚步与地的摩擦声。

倏然间,石壁上的烛光自动燃起,火苗摇曳。马千乘抬手制止住身后众人,军士们立时止住步伐,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少顷,前方隐隐传来了打斗声。原来是先前被委任查看地形的那一队人遭遇山贼埋伏,正拼力回头跑,欲与大部队会合。马千乘趁乱挥兵而上,山洞登时轰隆作响,几欲炸开一般。

“列阵!”

待瞧见那一队人的影子时,马千乘下令,身后众人应声变换队形,呈箭矢之状。此阵名为锋矢阵,马千乘一袭白衣轻裘立于最前的箭尖之处,随意得好似前来游园一般。

“打够了没?”马千乘见先前那一小队人马皆毫发无损,眉眼舒展了不少,半晌,见他们尚呆立在他面前,不禁皱了眉,“站在那儿怪碍事的,都将我挡住了。”

众人这才倒退着归了队,站在阵形中属于自己的那一方位置。

“听说这几日趁我不在家,你们跑到了我的营中叫阵?”马千乘斜飞入鬓的浓眉轻挑,“是不是太嚣张了?”

山贼那一方,为首之人生得五大三粗,双臂肌肉成块,健硕得快将衣裳撑开,他揉了揉鼻子:“想来你便是那明威将军?老子还说名动天下的明威将军是什么人,原来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啊。”山贼们怪笑起来:“断奶了吗?这么小就学着大人出来打架。”

马千乘也跟着笑了起来,而后笑容一敛,随手拔出身后下属腰间的长刀,长臂一挥,首领原本便稀稀拉拉的两条眉毛霎时全没了,毛发飘然落地。马千乘出手速度之快,令众人瞠目结舌。洞中的人只觉得一道寒光闪过,再仔细瞧时,那首领脖子往上,已没有了带毛的地方,活似一颗肉蛋。

马千乘咂了咂舌,面上颇带可惜之色:“许久未给人剃发,手艺生疏了。”

山贼们瞧着首领那光滑的大头,皆愣在原地,首领大怒:“还愣着做什么?!上!”

马千乘一方犹如离弦之箭,以极快的速度冲入山贼的队伍之中,将山贼冲得七零八落。两方人马数量相当,但论起整体作战,马千乘的人自然甩了山贼好几条大街。眨眼间,马千乘已身处山贼队伍正中。他平素好赤手空拳,这次也不例外。他举臂横扫对他举刀相向之人,手肘重重击在那人胸腔处,趁那人未倒地之时,撑住那人的肩膀,身体拔地而起,有如青龙出水,上步飞脚,将以自己为中心的那一圈山贼横踢出十数步远。

首领有些慌,大声吼着让手下不要被冲散了,但战乱之中,喊杀声振聋发聩,再加之山贼被军士打得晕头转向,只顾四散逃跑,自然是听不到首领的命令。

军士训练有素,山贼则活似一盘散沙,可以说是一击即溃,轻松顺利得让马千乘觉得好似欺负了小孩一般。

山贼此时已死了多半,其余的皆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

“之前被你们掳来的人呢?”马千乘一脚踩上首领的脸,使力碾了碾,笑道,“我在问你话呢。”

首领被马千乘踩得口水横流,费力地抬眼瞪着他,口齿不清地道:“老子什么都不知道!你既有能耐,便一处一处去寻!”

马千乘“哼”了一声,松开脚,又缓步朝其余的山贼走去:“你们也不说吗?”

一个山贼义愤填膺:“呸!你这狗东西!就算杀了我们,我们也不会告诉你那些小娘们被我们藏在山上的哪个石洞里!”

马千乘微耸了下肩,这山上的石洞到处都是,范围着实广了一些。他右手缓慢地抚过左手掌心,又顺指背抚回,似磨刀般,须臾展颜一笑:“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告诉我是哪处石洞,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想必你们也知道我心慈手软,从不滥杀无辜。”

杨启文一瞧见马千乘似磨刀般的动作便觉得头皮发麻,这是他起杀心时惯有的动作,大约连他自己也从未发觉过。再一听他自诩心慈手软,杨启文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两下,想来这些年将军醉心御敌之术,孤陋寡闻也在情理之中。待时机成熟,他应当劝劝将军重新认识一下自己。心慈手软,从不滥杀无辜什么的,那都只是美丽的误会,还是不要信以为真的好。

显然,躺在地上的山贼与杨启文的想法如出一辙,众人都没有再出声,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马千乘觉得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也不与他们动气,拎着弯刀在山贼面前踱着步子,不时用刀柄敲一下其中几人的脑袋:“喂,你方才踢了我一脚,我瞧见了。我给你个赔罪的机会,你若从实招来,我定然放你一马。”

那人被刀柄击中了前额,愤恨地将头撇过去,似是觉得马千乘还未感受到他深深的怒气,又转了个身。

马千乘咋舌:“你们这些小调皮,总是不能让我好好与你们说话。”尾音一落,将山贼首领的首级砍下,他轻声吩咐手下,“把它吊起来,若是都不说,那便一个一个杀,杀到我知道被掳之人在何处为止。”

马千乘的白裳之上绽开朵朵红花,额前也溅上几滴血。他缓缓蹲下身子,就近扯过一人的衣袖擦拭自刀身上滴下的猩红鲜血,边擦边瞧着那人笑:“说吗?”

山贼的态度依旧强硬。

不过半刻多的工夫,尚未被杀死的山贼上方已吊满了同伴的尸首,因是刚死,鲜血流下,洒了众人一身。终于有人崩溃了,情绪激动地道:“你这畜生!我杀了你!”说罢那人竟从地上一跃而起,跳着朝马千乘而去。只是还未近马千乘身前,便有刀尖自他后腰刺出,他瞪大眼睛低头看着将自己贯穿了的长刀,又愣愣地看了马千乘一眼,终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马千乘冷笑一声,收敛了面上的玩味之色:“你们乃大明子弟,外敌进犯时,战场上可有你们的身影?有多少上有老下有小之英烈为了你们身葬黄土?你们却对手足痛下杀手,奸淫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你们真是狗彘不如,与其留你们继续残害百姓,还不如早些送你们上西天。”

想起已战死在沙场上的兄弟们,在场诸军士皆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杨启文咬牙切齿地对手下道:“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山洞内一时腥气蔓延,一条条血溪汇成一条小河,蜿蜒朝前而去。

此番未问出来被掳之人的藏身之处,众人只得分头行动。三百人分成了五路,从四面八方开始巡山,一巡便是四五日,却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马千乘领兵巡山一事传到了山下,百姓们闻讯自发组织了一支队伍帮忙,秦良玉虽已醒来有两日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大家上山而无法前往,不由得觉得自己无用,面色越发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