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妖狐夜出(2 / 2)

瓷骨(全) 酒澈 12326 字 2020-03-28

他这一手来得突然,沈瓷险些没站稳,不满道:“我其实可以自己跳下来的,再不济,你拎之前,也应该通知我一声。”

汪直利索下马,扫了她一眼,低低一笑:“这样方便,节约时间。”

沈瓷情知眼下的案件才是当务之急,也不再多语,跟在汪直和王越身后,也向院内走去。

到了门口,王越转回身来看见她,伸手拦住,压低声音道:“别以为你扮成了宦官就不是姑娘了,这家人全部死光,你还是别进去了,免得看见了晚上做噩梦。”

汪直也转过头来,看见沈瓷面上并无任何惊惧之色,窄窄瘦瘦的身体依然挺直,扬了扬眉道:“进来也无妨,看点儿场面,杀杀她那点儿倔脾性。”

还真被汪直说中了,沈瓷的确不怎么害怕,相比起来,若让她在门口无所适从地站着,才更觉尴尬。

王越最爱和汪直斗嘴:“你还要不要脸,撺掇一个姑娘去看死人?”

汪直拽过沈瓷继续往院内走:“就是这么不要脸。”

沈瓷又被汪直拎着衣襟过了门槛,她扭了扭肩,甩开汪直的手,退了两步,与他拉开半步的距离:“我刚才说什么了?怎么过个门槛也要拎?”

汪直没回头,细长的眼却是眯了起来,带着笑:“怕你腿短,跨不过来。”

沈瓷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居然一丝怒意也没有,只好说道:“汪大人日理万机,操心的事真是太多了。”

三人迈入院内,便有早到的官员和仵作围上了汪直和王越,恭敬行礼。王越扬了扬手,遣退了只顾寒暄的无用之人,道:“做事要紧。”说完便替汪直腾出了空间,方便他查看情形。

死者死亡的时间在昨日深夜。只不过这家没有护卫,白日也没有访客,仅在黄昏时与一名商人约定了洽谈,对方久等不见,便差人来住处问,这才发现了此案。

而就在今日清晨,有京中游民看见,一名戴着面罩的白衣女子在附近出没,身姿翩翩,肤白胜雪,纵然看不见面容,也能想象其美艳动人。

两者串联起来,又惹得民间一番惶恐揣测。

汪直大致看了看现场,并没有什么血腥场面,只不过尸体的嘴唇大张,眼睛鼓出,很是夸张。就连看门的狗也瘫倒在地,舌头吊出。

这样的表情,若非是痛苦至极,便是恐惧至极。

这已是京城“妖狐夜出”案件的第三起,由一个绝美白衣女子引发的一连串命案。作案时间毫无规律,发生地点难以揣测,使用手法神秘莫测。就在上一起案件刚刚发生了一周后的今天,惨案再次发生。

汪直看向一旁的仵作:“可有验尸?”

“验过了,同之前的两起‘妖狐夜出’案件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

“可有检查头部?这里最易被忽略,或许是被头发掩住了。”

“查过了,没有,浑身上下一点儿伤痕都没有。”

“一点儿伤痕也没有……可有验毒?”

“剖腹检查过,没有发现用毒的迹象。状况与前两起相同,推测应该是同一人所为。”那仵作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改口道,“也许是同一狐所为……”

“说什么呢!”汪直呵斥道,“身为西厂的人,居然还迷信所谓的妖狐传言,真丢人!”

那仵作不吭声了,低头看着地面,嘴里还嘀咕着:“一个普通的柔弱女子,哪有这等能耐,所有人都觉得是妖狐出没,还不让人说……”

汪直懒得再同他计较,心中忖度了几番,仍觉得用毒是最有可能的法子。虽然仵作检验不出来,但这天下奇毒何其多,就算中原没有,西域那些各式各样的无解奇毒,也未尝没有可能。

他脑中念头一闪,问王越道:“你可知道,当初商人赵灵安将这面纱女子带入京城时,曾说过她是哪里人吗?”

王越摇摇头:“并未听说。”

汪直又道:“那去探探此事,顺带打听下,近日有没有人从西域走私货物。”

王越“咦”了一声,两只手摊开,语气嫌弃道:“这是你西厂的事,我一个带兵打仗的,帮忙找你过来就不错了,还支使我干特务啦?”

汪直将他两只手合拢起来:“不是你去,是我们一起去。”

王越歪着头:“那你这不还是把我当特务使吗?”

汪直瞄了他一眼:“到底去不去?”

“去!”王越握住了腰上的佩剑,“我最近军中休假,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咯。”

沈瓷瞧着眼前这两人,只觉凶案现场的氛围都缓和了几分,方才看见尸体的凝重感也有所纾解,长长舒出一口气,拿手抚了抚额头。

而此时,就在不远的地方,朱见濂和马宁蹲在屋顶的瓦砾上,以檐脊做掩护,藏在暗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瓷。他们的住处离得近,率先得到了消息。料想“妖狐夜出”,汪直必定会亲自审查,便马上赶了过来。

原本,马宁是带着其余护卫一同来的,但是朱见濂不放心,也隐在了蔡家院外的一处。可是马宁看着当下的状况,汪直不仅自己前来,还带了个威震四方的常胜将军王越,至于跟汪直同乘一匹马的小宦官……

马宁擦了擦眼,这小宦官,怎么长得这样像沈姑娘?

马宁怕自己看花了眼,特意让其余护卫将此事通报了朱见濂。谁知小王爷听到了,二话不说,也上了房顶,连一身华贵衣裳也不顾,单膝蹲在灰黑的瓦砾之上,盯住便不动了。

沈瓷的面容,沈瓷的身形,就算她扮成了宦官,他也能隔得老远一眼看出来。辗转寻了无数次也未果,却不想在此时遇见,以如此唏嘘巧合的方式。

他突然就明白了,汪直在宫宴上对他的敌对与打量,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心心念念寻找良久的小瓷片儿,是如何到了汪直身边,又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小王爷之前镇定自若的心境在这一刹那陡然发生了改变,心脏狠狠地抽疼了一下,几乎想要跳下屋檐立刻带走她,然而,情势不允许他这样做。

他的手脚发硬,一动不动地看了良久,才抿了抿薄唇,下令道:“今日撤回,伺机再动。”

为防止身份在此暴露,朱见濂并不能逗留太久,派马宁监视汪直和沈瓷的动向,便离开了蔡家大院。

他不是不想冲过去见她,只是那样的场合,实在不合时宜。

有些话,他早就想说,也曾经有机会说。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连夜快马加鞭赶赴景德镇,以为一切都可豁然。只是最后为了给她的理想更充裕的时间,他放弃了那次机会。

未曾想过,只一次错过,便是万水千山的阻隔。

往事将他一把搡入回忆,空气中弥漫着的温暖与清冷间隔的气流,静静地流经他的身边,辗转起欲说还休的缱绻。过去的时光纵有太多唏嘘感喟,也抵不过一次错过带来的藩篱。

可纵然世事更迭,她依然是他的小瓷片儿。一眼就能从远处认出,不带丝毫犹疑。

朱见濂将手中的一根狼毫笔翻来覆去转了几圈,终于放下,对门外守候的侍婢道:“去把卫朝夕叫来。”

他重新坐回,喝了一口新沏的茶叶,心思飘得很远。茶叶混着温烫的茶汤,一齐流入他的嘴里,竟没有感到不适,只是觉得有些苦,涩味满嘴都是,也忘了将茶叶吐出。他低头看着被自己不知不觉喝空了的茶杯,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是卫朝夕踩着小碎步来了。

“进来,坐。”朱见濂道。

卫朝夕趔趄着步子进了屋,抚了裙子坐在凳子上,额头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世子,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卫朝夕提着嗓子眼,朱见濂虽带她一路同行,却从未与她单独说过话,如今夜色已至,却突兀地把她叫来,难道是杨福的事被他发现了?

卫朝夕抿抿唇,暗暗下了决定,无论世子如何逼问自己,都不能出卖杨福。这样一想,一股慷慨就义的悲壮感油然而生,她之前对杨福那点儿云淡风轻的惦念,在自我遐想中再次被放大。

朱见濂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了看卫朝夕,却是只字未提杨福,轻声问:“你与沈瓷,从小便一起长大?”

卫朝夕暗暗舒了一口气,用手抚了抚胸口,才声音轻快地答道:“是啊,我同阿瓷从小便很好,在她去淮王府之前,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的。”

朱见濂放下手中杯盏,问:“那你可知,她以前是否曾来过京城,或者认识什么京城的人?”

卫朝夕摆摆手:“不会的啦,她怎么会有机会来京城。更何况,在她入京之前,曾经同我说过,她是第一次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想多看看。”

朱见濂的拇指下意识按住食指的指节,照这样看来,沈瓷与汪直多半刚认识不久,彼此还不算熟识。他放下了一半的心。

“世子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难道……”卫朝夕歪了歪脑袋,眼前突然一亮,“难道是找到阿瓷了?”

朱见濂不想在事态不明时节外生枝,从容答道:“没有。”

卫朝夕一个失落的眼神看过来,他又觉得不忍,补充道:“不过,应该快了。”

卫朝夕的表情又欢喜起来:“那便是有线索了。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世子可得告诉我,我也希望能够早日找到阿瓷。”

“嗯。”朱见濂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便听得门外传来马宁的声音:“世子。”

朱见濂神经顿时紧绷,马宁怎么回来得这样快,莫不是遇见了什么事?他再没心思同卫朝夕说话,匆匆下了逐客令:“我这儿还有些事,你先走吧。”

卫朝夕站起身走了两步,还觉得不放心,又转回头来看着朱见濂:“世子今夜叫我来,只是为了问我阿瓷的事吗?”

朱见濂反问:“若不是为此,我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找你?”

卫朝夕愣了片刻后牵强一笑:“没……没有了。”说完便转过身,一溜烟跑了。

马宁脚步急促,待卫朝夕前脚一走,便进屋关上门,伏身跪下:“请世子恕罪。”

朱见濂眼皮一跳:“说。”

马宁屏着一口气,垂首沉声道:“我……我跟丢了。”

“跟丢了?”

“汪直本身是做特务的,同王越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我跟了没多久,便被他们觉察出来,在巷道中拐了几个迂回,再一看,就不见了人影……”

朱见濂攥紧了拳头,没说话。

马宁小心试探道:“世子?”

朱见濂的背脊挺得笔直,沉默良久才开口:“前几日你不是已经查出汪直宫外的府邸了吗?现在,带我去。”他说着便披了一件裘皮在身上,脚步已迈开,口中喃喃念道,“她或许,是在那里。”

是夜,寂寥幽深。

朱见濂蛰伏于汪直的府邸,已是守了半夜。

府中一丝异动也没有,也寻不得汪直或沈瓷的任何踪迹。

朱见濂其实知道,汪直行踪莫测,毫无定数。今夜看来,多半不会出现在这里。可他固执地等着,像是在弥补某种失误,不愿再有丝毫的错过。冷清的夜色中,屋脊上惊起几只栖息的宿鸟,扑扇着翅膀,朝天空更深处飞去。

马宁偷觑朱见濂的脸色,迷蒙的黑夜中看不清晰,只是那双浓深的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将夜色灼化开来。马宁在朱见濂身边追随多年,极少看见他有这样的神色。今夜之前,朱见濂原本是笃定的,也曾盘算过找到她时的情形,却如何也没想到她已成为

汪直随行携带的“宦官”,甚至同乘一匹马,以那样暧昧亲昵的姿态……

马宁在心底打了个哆嗦,小声提议道:“世子,先回去休息吧,这个当口还没动静,多半是不在这里了。再且,汪直并非等闲之辈,若是他真的回来,很可能会对你我有所察觉。”

朱见濂仍盯着前方,过了半晌,方从齿缝里挤出话语,似是诘问:“她同汪直,是何种关系?”

马宁无从答话,见朱见濂又沉默下来,只得低声道:“无论怎样,都是多了一条线索。沈姑娘既然扮成了宦官模样,想必宫中亦有人识得。之前我们多在宫外寻找,如今有了这条线索,不怕查不出,世子您已经等了大半夜,还是先随我回去吧。待我查到了沈姑娘的下落,您有什么话,再同她说也不迟。”

朱见濂愣了一霎,竟是低声自语:“我有什么话同她说……”他目光冷凝,瞧着那无声冷寂的院落,薄唇紧紧抿了起来。院子里种了几株朱槿,一树火红的花,本是鲜艳热烈的颜色,在沉沉的暗夜中却显得滞重发紫,如同结痂的疤,碰一碰便疼得厉害。他有什么话……他能对她说什么话?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原本心底积攒了那样久的言语,到了今夜的情境,却觉难以启齿。他的爱人同仇人站在了一起,这其间的煎熬和揣测,竟是如此摧心折肝。

朱见濂心乱如麻,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萦绕着他,寒冷的风拂面,竟还丝丝渗透了些冷汗,带着些沉痛的压抑。他又在夜色中看了半晌,直到天际微亮,黎明将至,才默不作声地离开。

沈瓷这夜并未留宿宫外,而是快马加鞭地随汪直和王越回了宫。

走到半途,汪直突然说后面有人跟踪,便抄了一条远道,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七拐八拐,总算把那人给甩掉。

“你觉得跟踪那人是谁派来的?”王越问汪直。

“朝廷上下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哪能个个都知道。”汪直挑了挑眉,“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东厂尚铭那老头子,事事都要同我较劲。”

王越抚掌赞同:“说得不错,皇上将机密之事全部交给了你,尚铭心里怨气必定不小。”

汪直不以为然:“他怨气小不小,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沈瓷同他们待了几次,也渐渐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出了些当下朝廷的局势,相处亦渐渐放松起来。此刻听两人论及东西厂之事,不禁随口道:“这妖狐夜出的这样诡异,分明就是有人操控。会不会正是东厂下的套,想借此污了西厂的名,重振东厂?”

王越一听就乐了,指指汪直,大剌剌地对沈瓷道:“沈小公公,你这就不懂了吧?你以为他汪直是单靠办案能力得到皇上的信任吗?才不对,最重要的,是靠脸啊。”他跳到汪直跟前,用一双布满老茧的军人的手,掐上汪直那白净细腻的皮肤,还用手指弹了弹。汪直皱眉,一把扯开他的手甩了出去,王越冷不丁被他甩了个趔趄,回过头来却笑了。沈瓷憋不住,也笑了。

“你想啊,当年才四五岁的小汪直皮薄肉嫩,皇上又一直没有子嗣,看着这张脸就想,我儿子要是长这么好看就好了,从此便常常把他带在身边。所以啊……”王越一边联想一边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佯装神秘,对沈瓷悄声道,“所以,东厂那帮老家伙早就清楚,妖狐夜出,不可能动摇西厂的地位。怎么可能靠这事来打垮西厂?”

“原来如此。”沈瓷恍然大悟,放心了几分,但疑虑未消,“那若是为了其他原因,有没有可能是东厂故意制造的呢?”

汪直扁嘴看了眼王越,轻哼一声,摆摆手对沈瓷道:“猜也没用,我先去将情形汇报给皇上。等我回来,再商议从何着手。”

沈瓷颔首,在汪直和王越前去面圣时,独自回了宫中住处。在外奔波了一天,束胸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提来烧好的热水,把自己泡在木桶里,舒舒服服地享受做回自己的稀少时光。

木桶是深色的,她低下头,便能看到水中的倒影。头发盘了起来,原本是塞在帽子里的,可是现在帽子摘了下来,头发又浸了水,她一眼便能看见额角那平日被遮住的月牙形伤疤。看着看着,便觉得隐隐发疼,又想起那日在皇宫西门迎接小王爷的情景,是那样遥远和无力。

水蒸气升了上来,她却觉得脸上涩涩的,是流泪了。她吸了口气,无声地将头埋入温水之中,心中想着:此后一别,她回不去江西,他不再来京城,自己同小王爷,还能否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汪直这几日忙得风风火火。

纵然朝廷下令,严禁以讹传讹,但“妖狐夜出”的影响还是越来越大,在民间已被传得神秘莫测。皇上将此事盯得紧,朝廷的文臣们还不忘三天两头弹劾汪直一下,日子过得相当紧凑。

与此同时,朱见濂也丝毫没闲着。顺着沈瓷如今的宦官身份,他动用了在京城能够利用的所有资源寻找她。然而,汪直并未在宫中替沈瓷建立档案,西厂人员的名单又属机密,偌大的皇宫,宦官的职位无数,找起来很是费力。

如此过了几日,终于在工部探得了沈瓷的消息,可是这时,离淮王预定离京的日子,已只剩下三天。

藩王觐见后,若无特殊状况,不得在京逗留太久,然而汪直常乔装隐于人群,行踪难觅。朱见濂一面琢磨怎么拖延在京滞留的时间,一面寻了个法子混入宫中。他得见她,他必须见她,这声音在他心底迭起。在这样紧迫的时刻,花费心思入宫,不能说是一种明智的做法。但是他想,这不仅是因为惦念,也因为,或许能够从她那里,打听到汪直的消息……

这天午后,沈瓷得了空闲,在众画师外出采风时,独自留在画室内,描摹绘画。

窗户没有关紧,微风吹过花影,带着一阵奇异的香气灌入室内。沈瓷嗅了嗅,觉得好闻,在休憩的间歇,踱步到窗边深吸了一口。听到游廊上一阵脚步声渐近,再熟悉不过的节奏。沈瓷的心提了起来,然后,便看到了朱见濂。

沈瓷垂下眼睑,再睁开,那个人依然在,并不是幻觉,这才脚步轻飘飘地走过去。

“……小,小王爷?”她控制不住手心的颤抖,犹自不敢相信。

朱见濂点头,看着她的眼睛,清晰地说:“是我。”

她定住不动,没有问他是怎样找到了这里的。京城不是他的地盘,但她相信这对小王爷来说并不是难事。他总归是有办法的,不动声色,却心中有数。

“在宫中过得还好?”朱见濂问她。

“挺好。”

“事情多吗?”

“不多,挺清闲的。画师们外出采风去了,今日没什么人。”

朱见濂长腿迈入屋内,将画室的门掩上,看着她道:“那能否同我说几句话?”

沈瓷还如在梦中,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便这样相对站着,四周安静无声,唯在门外有着窸窸窣窣的杂音。话语的开端,是最难的。沈瓷一直低垂着眼帘,朱见濂觉得若是自己不说话,她恐怕是不会开口了。

朱见濂的目光在画室里扫了一圈,找话题道:“还没问你,怎么突然就到了宫中?”

沈瓷晃了晃迷蒙的头,轻声答道:“我暂时出不了京城,也回不去景德镇。恰好有了机缘,便入了宫。”

朱见濂点点头:“我去景德镇找过你,知道你得到任务运瓷入京。瓷器损毁的事,不能怪你。”他停了停,又问,“听说你受了伤,现在怎样了?”

“劳烦小王爷惦记了,我很好。”

朱见濂轻舒了一口气,想了想,试探道:“你怎么还成了小宦官?”

沈瓷把话说得模糊:“大概是这样的打扮最易入宫。”

朱见濂见她只字不提汪直,低低笑了笑,也没追问,转而说起了自己:“还没告诉你,我是随父王述职,所以来到了京城。”

沈瓷下意识点头:“嗯,我知道。”

朱见濂一愣:“你知道?”

沈瓷声音平静:“我看见了,小王爷从奉天西门入宫的时候。”

朱见濂轻吸一口气,想起当时跪拜着的黑压压的一片宦官,还有自己莫名的驻足转身,问道:“你当时在场?”

“我在。”

“所以你早知道我来了京城?”

沈瓷觉察到他语气的波动,抬眼看了看他,声音低了几分:“是……”

小王爷滞了片刻后牵强一笑:“就没想过来见见我?”

沈瓷把头低得更深:“见不到,人太多了。而且,我担心小王爷没有时间……”

朱见濂沉默片刻,良久,才重新开口,声音却多了几分喑哑,慢慢地说:“怎么会没有时间呢……你来,怎样都有时间的。”

她身体一僵,这才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幽深的眸子现下明泽动人,静静地闪着光。往昔两人淡然相处的画幅展开,她在他若有若无的庇护下,才得以安之若素。沈瓷觉得鼻子酸涩,发不出声,也动不了,生怕最细小的动作便会让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如今又想起了这些,已是如此不合时宜……

沈瓷稳住混乱的心神,舔了舔有些发涩的唇,撑起笑道:“小王爷该是已经大婚了吧?没来得及祝贺,世子妃必定是精挑细选,贤良淑德。”

朱见濂摇头,凝起眉头看她:“今天我来,便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我并没有什么世子妃,也没有婚约。”

沈瓷身体一震,不自觉侧过脸去,企图将自己的心虚隐藏,喉咙动了动,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朱见濂停了一下,伸手捧住沈瓷的脸,轻轻扳了过来,让她直视着他,“我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

“从前没有看清晰,总是欺负你。后来终于懂得了,便是等你,寻你。从前说过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伤害过你。你对我有怨言,我也能理解。可是……可是小瓷片儿,从我第一次在景德镇的瓷铺和你见面,你便留在我心里了。”

沈瓷思绪翻涌,听着小王爷娓娓道来,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中氤氲聚齐,几欲夺眶而出。从前他们日日在同一院落中,若有若无地靠近或远离,两人之间打着太极拳,你来我往,心意看不清晰。唯在分别之时,才有剖心相诉的一语,却又转瞬零落成泥。她是思念着他的,可时间奔腾而逝,这思念也不再如当初那般强烈蚀心,渐渐成了几瞬模糊的念头。

然而现在,小王爷就站在她面前,不容抗拒地把那份淡去的情愫再次翻出,竟依然在她心里掷地有声。只是如今还回得去吗?遗落了最恰到好处的机缘,他们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小王爷看着沈瓷眼中无声垂下的泪,伸手替她擦去。他的手指温热,抚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更惹得她柔肠百转。朱见濂心中其实并不那么笃定,他几乎可以确信,沈瓷之前所说的机缘,指的便是汪直。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发,有股好闻的气息,他贪恋地嗅了嗅,音调缓然:“第一次去景德镇找你,就想同你说的。可时候不巧,你正在准备御器厂的终试。没想到你很快就离开了景德镇,来了京城,还出了事。我若是能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也不会现在才来的。”

沈瓷只觉哽咽难言,努力调匀了气息,指甲在掌心掐出印子,隐隐作痛,过了一会儿,慢慢地松开来,声音发抖,千言万语,却也只轻唤了一句:“小王爷……”

朱见濂捧起她的脸:“跟我回江西吧。”

沈瓷抬起眼,舌头打结:“可是,可是我回不去。”她眼中黯然,迷惘道,“我运瓷不当的罪名还在,出不了京城,也不能被御器厂的人发现,否则……”

朱见濂打断她:“这些,都交给我来解决。”

沈瓷愣了愣,没往下接话。

朱见濂又说:“不会被御器厂的人发现的,因为你不需回景德镇,随我回淮王府便是。”

“然后躲在府中,不能出来?”

朱见濂笑笑:“当然不会。我知道你惦记着你爹的愿望,月瓷坊还给你留着。就同从前一样,不会有改变。”

沈瓷的身体微微一瑟,久久不说话。如今她是宫中宦官,受限不少,境况不见得就比回鄱阳更好。对小王爷的心思,自己早就觉察到了,纵然如今时过境迁,她心里依然有他,她其实,是想跟他走的。

可是以她如今的戴罪之身,就算跟小王爷离开,也有诸多限制,从此便是掩掩藏藏,声张不得。她可以忍耐受限的生活,但若是有更好的法子,她还是希望能够自由一些。

她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小王爷,能……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

“做什么?”

沈瓷抿抿唇,想起汪直之前对她的承诺。这人看起来是个说话算话的,之前在民窑做的瓷器已经被他收去,或许真的会呈给万贵妃。若是恰好侥幸得了万贵妃的喜爱,或许过去的罪行当真能够一笔勾销,她便可以不再过躲躲藏藏的生活。

沈瓷道:“我想在宫中多待一段时日,只是一小段。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结果,希望小王爷能够多等我几日。若是临到淮王非走不可的时候,我的结果依然毫无音信……”她停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睛说,“到那时候,我会跟您走。”

朱见濂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结结实实的,有说不出的熨帖和暖意。她或许还没从震动中清醒,也未说任何煽情的话语,可她心里是有他的。

只是朱见濂非常不希望她留在宫中,汪直是他心中极大的隐患,遂试探道:“我先接你出宫,你想要的结果,可以就在京城等,不必非要在宫中。”

沈瓷认真想了想,轻轻摇头:“如今在宫中的宦官身份,我还不能丢弃。只是再多几日而已,也不会受委屈,还请小王爷成全。”

她的声音温顺,却很坚定,她并不知朱见濂真正介意的其实是汪直这个人。朱见濂沉思了片刻,还是没有将实情告知。他最了解,沈瓷面上瞧着是逆来顺受,实际上比谁都倔。转念一想,自己在宫外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做,让沈瓷待在宫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会想办法推迟离京的时间。临走时,我来接你。”

沈瓷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方才紧绷的脊背塌下来,渐渐放松。抬起头,小王爷仍旧看着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绕过两人之间的画架,缓步到了她面前。那双深黑的眸子明亮如泽,更显出他的颀颀英气。沈瓷看着他的五官,别致俊朗的轮廓,刚才抚过她面颊的手还存有温度,这才恍恍惚惚确认方才并非梦境。

朱见濂伸出手,握住沈瓷的一双柔荑,两个人还有些生涩,都不太自然。沈瓷感到脸上烫得发慌,微微别过脸,朱见濂却不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揽过沈瓷的肩,将她搂入怀中。

“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他说。

沈瓷的脸贴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有一股温厚妥帖的力量。模糊的泪光中,唯听见他怦怦的心跳,撞击入耳。方才只顾着震惊和感喟,如今才识得心头甘苦。

她本想开口问,如今带她回去,该是何种身份。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余。面对小王爷,她还没有勇气想到什么就问什么。话语缩了回去,只是笑了笑,轻声道:“并没有受苦。”

朱见濂意识到她的少语,只当是她还未适应。低首,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更紧地握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状似无意地提醒:“宫中宦者,诡计奸邪,你身在这样的群体之中,一定要多加提防。有些宦者状似正常,实则心理扭曲,背地里坏事没少做。既然你坚持要在宫中多待几日,便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切莫被伤了。”

沈瓷静静接受他在她额头的亲吻,也不回应,只在片刻后笑道:“小王爷莫担心,我身在画院,担着闲散职位,周围没有那么多诡计多端的人。”

朱见濂看着她,目光凝重:“不光是画院的人,还有宫里别处的。或许对方只是想利用你,不要太轻信。”

沈瓷一愣,脑中浮现出汪直的影子,再看小王爷深锁的眉目,心中有一道模糊的念头闪过,闪得太快了,她没能抓住,只在心中留下一味怅然,点了点头道:“多谢小王爷,我记住了。”

“别再同我说谢。”他的左手依然在她手上,右手将她的身体拢了拢,让她离自己更近,“原本父王决定三日后离开,我会多争取几日时间,但愿那时,你已等到想要的结果。”

那多争取的几日,不仅是为了答应沈瓷的事,更因为,他还有自己的计划尚未完成。

沈瓷张口,还想道谢,硬生生憋了回去,只轻答了一个“好”字。

一阵风吹过,刮得窗子砰砰作响。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继而有人催促道:“快点儿,快点儿,画师们马上回来了,赶紧收拾一下。”

朱见濂看向沈瓷:“我是无诏入宫,不宜被发现。这里人多,我得走了。”

沈瓷的神经紧了紧,才相见不久便是分别,下意识攥紧他的袖子,端详着他的脸,贪婪地想要再多看看。纵然已不复从前的熟稔,可心意还在,留恋还在,踌躇着还有几句话想说。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随时都有推门而入的可能。朱见濂最后抱了抱沈瓷,将她小小的身体融在自己怀中,只是片刻,便又分开,在她耳边低声道:“等着我,等我来接你。”

他说完便离开了,唯留下沈瓷一个人在画室。她静了一会儿,走到画架前,拾起笔面对着眼前这幅半成品,可是手悬在空中半晌,也无法下笔,便这样举着手臂,良久也没有动作,百感交集。

朱见濂从宫中出来,与守在外面的马宁会合后,朝住处行去。

他一面走,一边琢磨着如何拖延离京的时间,问马宁道:“从前若有藩王滞留在京,是依着什么理由?”

“藩王不比旁人自由,理论上讲,不允许在京城待太久,述职后应尽快回到封地。但事无绝对,属下查过,从前曾有一位藩王,因与皇上情意深重,特准留京半年。此外,若是遇上不可抗的缘由,例如流感、灾荒或不宜奔波的病症,也许能被特许留京。”

朱见濂手撑着头,闭上眼思索。他拿不准“妖狐夜出”什么时候还会再发生一次,如有必要,他不排除自己会特意编一出戏,引汪直亮出行踪。

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延长留京的时间。朱见濂在心里快速将几种方法都过滤了一遍,正想着,马车突然被人拦下,是淮王身边的一名侍婢。

“世子。”那侍婢欠身行礼,抬起头来时,显而易见的神色慌乱,连声音都在颤抖,“王爷……王爷今日在驿站突遇行刺,身中数剑。”

“什么?”朱见濂大为震惊,“何人所刺?竟然在京城胡作非为。”

“这……奴婢一介仆从,只知道刺客被当场斩杀,其余什么都不了解,世子还是去问王爷吧。”

朱见濂想想也是如此,语气缓和了些:“父王现在怎么样了?”

“已在医馆处理过了,现在回了驿站休息,并无性命之忧。只是伤口较深,伤及经脉,不宜奔波劳累。离京的日子,恐怕要同皇上申请延缓两月了。”

朱见濂不禁重复:“两个月?”

侍婢神色惊惶,低声道:“医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王爷休养两个月,虽然不足养好,但已能上路。”她又福了福身,道,“王爷派我来,便是请世子快些回去,他有事同您交代。”

“事不宜迟,走吧。”朱见濂连马车都没乘,直接跨上马背,朝驿站奔去。他心中隐隐涌动着不安,自己刚琢磨着怎么拖延时间,父王便遇到了刺客,恰巧为他的滞留制造了理由。这事来得太巧,又气势汹汹,背后似有一双手在操控。可是,这双手的主人会是谁呢?

朱见濂赶回驿站,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立刻面见淮王。

淮王仰面躺在床榻上,腰部和大腿都动弹不得,听见朱见濂推门的声响,慢慢把头转过来看他,声音不复往常的威严浑厚,如同飘浮在空中,问道:“上哪儿去了?”

“随便出去逛了逛。”

淮王咳嗽了两声,反问道:“出去逛逛还要特意甩掉我派的护卫?”

“您知道我不喜欢有人跟着。”朱见濂走得离淮王近了两步,清楚地看到他发白的嘴唇,心底不禁抽了抽,语气转为担忧,“父王现在感觉如何?”

淮王盯着他,眼神不放松丝毫:“只要你不在京城给我惹出事来,我就挺好。”

朱见濂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可惹?一切尽在父王的掌握中。”

“我知道你悄悄入了宫。”淮王道。

朱见濂背脊一僵,面上仍是平静。

“你可知,藩王世子,无诏入宫,会惹上什么罪?”淮王仰躺着,用尽全身气力,厉声斥责,“为了一个女人,你想惹得皇上猜忌,把整个淮王府都搭进去吗?”

听闻此言,朱见濂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淮王并未以为他入宫有其他图谋,便算是幸事。他面带悔意,皱眉颔首道:“孩儿知错了,这等错误,今后必定不会再犯。”

淮王微眯起眼睛打量他半晌,终是叹息:“罢了,你本也不是荒唐的人,注意掂量好分寸。如今本王被刺客所伤,暂时不宜行动,这几个月事情都需你料理,担子重,可别出了岔子。”

朱见濂目光不由得一跳,低声问道:“不知父王是被何人所伤,可有抓到刺客?”

淮王闻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良久,才慢慢开口:“你还记得三年前在景德镇的行刺吗?”

朱见濂喉头一哽:“自然记得。”

“当时我还怀疑,此事到底是不是汪直所为,现在看来,的确是了。”

朱见濂面目变色:“此话怎讲?”

淮王忆及今日行刺之事,顿时神思恍惚,剑刺的痛感再次袭来,按住起伏的胸口道:“行刺之人被当场斩杀,从他身上,翻出了西厂密卫的腰牌。”

朱见濂身形一滞,一字一句清晰地问:“您的意思是,刺客是汪直派来的?”

淮王慢慢点了点头。

朱见濂眉头一皱:“为什么?”

“我也不知。”淮王在心里叹息一声,觉得憋屈,还没法声张。西厂行事,皇权特许,他又如何知道这次刺杀到底是不是皇上的主意?可无论是不是皇上的命令,他都认准了汪直。

仇怨从五年前夏莲死时便结下了。恨已根深蒂固,原本的摇摆不定也在恨意中演化为斩钉截铁。若是没有三年前景德镇一事,他或许还会对刺客的身份再多些怀疑,可事已至此,新仇旧恨加起来,便是积重难返。

朱见濂问:“那三年前景德镇刺杀一事,父王已确定是汪直?”

淮王笃定道:“本王找人探过,那时汪直恰好在宫外,确实有行刺的时间,又有护卫看到了他的容貌。现在,再加上今日行刺一事,足够令本王相信三年前的事亦是汪直所指使。只是不知,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本王。”

淮王提及容貌之时,朱见濂不禁凝目深思,霎时想起了杨福那张同汪直一模一样的脸,静静想了一阵,视线扫过淮王身上的伤处,方缓缓道:“恕儿臣直言,看父王这一次受伤的情形,刺客似乎并未下死手,伤处虽多,却都不致命。对于西厂密卫而言,若真的要杀人,不至于有这样的疏忽。”

淮王怔怔问:“你的意思是……”

朱见濂垂目道:“我觉得此事还有些蹊跷,应当彻查,将前因后果弄清楚。”

淮王深深看他一眼,良久,才慢慢吐出一句话:“可以,但务必暗中进行,莫将事情闹大。”

朱见濂“嗯”了一声,退出了淮王的房间。他面无表情地行在回廊,心中的疑团越扩越大,原本的计划莫名其妙变得复杂起来。那双无形的手,到底是有意帮他,还是,另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