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濂置身颠簸的马车,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令他恹恹地闭上了眼,竟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睡着了。
似乎是很长的梦境。
夏莲温柔关切的触感,父王色厉内荏的逃避,秋兰吞金梗塞时空洞无助的目光,汪直站在蹴鞠赛场上的挑衅神情,还有小瓷片儿,他的小瓷片儿,那徘徊于两难之中的痛苦纠葛……
沉沉的负荷压在他的肩上,难以进,更不可退。他好想回到当年同沈瓷初遇时那满嘴胡诌、风流自成的少年郎,可过去已经过去,他决计不能同淮王一般得过且过,对心爱之人被杀的真相视若无睹。因而他选择了这条路,势单力薄,孤立无援……
可这是他必须做的。
手握紧,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行路,孑然一身,不可声张。他以为自己应该习惯了,可心底,还是渴望得到那么一点理解和陪伴。
从前,他以为沈瓷是他的陪伴,是他孤独行程中的那束光。可眼下看来,这想法着实过于奢侈了。
他懂得,她有她的立场,夹在两个人之间,恩义情谊都不可负。
他不怪她。他只是,觉得有些孤独罢了……
小王爷在黄昏回到了驿站,夕阳耗尽了最后一丝残血,将天空拢在昏暗中。
他进门,入院,刚拐了个弯,就看见了等在回廊里的沈瓷和卫朝夕。
沈瓷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听说了朱见濂同汪直在蹴鞠赛场上大打出手的事。此刻亲眼见他脸上绕着纱布,身上缠着绷带,满腔的话语顿时被噎了回去。
他们面对面站着,看向对方,说不出一句话。
卫朝夕见状,拽了拽沈瓷的衣角,知趣地先行离开了。朱见濂冲沈瓷点头,微微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沈瓷跟了进去。
两个人,各有心事,各有想说的话,只是开口无比艰难,需先用沉默做铺垫。等了这么久,沈瓷之前的焦躁已经褪了大半。她帮朱见濂褪去外衣,挂在架上,又把银炭点燃,屋里温度高了些许,这才在朱见濂旁侧坐下来。
“还觉得冷吗?”沈瓷问。
朱见濂没有抬头,似刻意掩藏那一脸难堪伤痕,只问:“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
“如果是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妨告诉我。”
沈瓷咬咬唇,握住他的手,放低了身体,抬起眼看着他:“一年前,我离开淮王府的时候,曾经拜托过小王爷,若是今后查到在景德镇刺杀我父亲之人的蛛丝马迹,请一定要告诉我。您还记得吗?”她的话平淡无奇,却似乎每个字都像是裹着血从牙关里迸出般,“现下……我想问,当初拜托小王爷的事,可有任何消息?”
朱见濂抬起头,仔细看看她。沈瓷眼圈发红,夹着肩膀,脖子微微缩在衣领里,眼里藏着挣扎,看起来可怜又心酸。
不像是心血来潮的突然发问。
在她临走之前,朱见濂的确答应过,一旦有消息便会告知她。而此刻在沈瓷迫切的目光下,只得叹了一声气,答道:“……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沈瓷仍然看着他,突然说:“是汪直吗?”
“什么?”
她慢慢重复,一字一顿:“当初在景德镇想要刺杀淮王的人,是汪直吗?”
“谁同你说的?”朱见濂想起方才守在沈瓷身旁的卫朝夕,眉头皱紧。
沈瓷没回答他的话,向前倾了倾身,声音都变了调,再次问道:“告诉我,是汪直吗?”
朱见濂一时难以回答。
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淮王的好几个秉性淳厚的护卫,都在景德镇的追捕中瞥见了刺客的脸,且认定了就是汪直。可朱见濂觉得此事尚有争议,尤其是在他遇见了杨福后,对刺客的身份更有疑虑。
他曾一度怀疑过杨福,不过,那时杨福一身憨傻气息,看上去并不会武功。而在景德镇刺杀的人,武艺至少属中上,否则也不可能从众多护卫的追捕中逃出那么远。
因而,在将杨福接回鄱阳后不久,朱见濂派马宁前去试探。
明月高悬的夜,杨福正在庭中漫步,马宁自屋檐上冲下,疾剑飞去,直朝杨福胸口刺去。并不是多复杂的招式,若有刺客的身手,早该听见风声,从而轻易躲开。可是,直到马宁的剑近在咫尺,杨福才似有觉察,满眼惊惶地转身,眼睁睁地看着剑刃刺入自己的肩膀,愣着没有挪动。
确实不似习武之人。
更何况,与汪直相比,杨福看不出任何刺杀的动机。如果没有其他相似之人,那么,在这二者中,汪直无论是在动机上,还是武功上,都比杨福更有嫌疑。
可是……即便朱见濂对汪直恨之入骨,此时此刻,却依然无法肯定地说出一个“是”字。
沉吟半晌,朱见濂低低道:“有护卫当时看到过刺客的脸,的确长得像是汪直,但也只是像而已,不能全然肯定。今后,若是查清楚了,我会再告诉你的。”他说完,立刻逃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隐隐含着泪光,愤怒、惊痛、狼狈、怜惜、质疑,种种情绪复杂交织。而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份震动是因为汪直。
身上的伤口再痛,也比不过她此刻的眼神更令他摧心折肝。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情愫,他已明白,她是在乎汪直的。
沈瓷望着他的每一寸表情,将他回避的眸光收入眼底,脸色惨白,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无奈地咽了回去。静默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并不知有杨福的存在,所谓样貌相仿,已是更进一步的证据。而他的回避,更像是不愿让她深入了解。
只是,她宁愿就像眼下这般,让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
哪怕,这希望已是愈来愈渺茫。
从朱见濂房中出来后,沈瓷发现卫朝夕竟还等在外面。看见沈瓷出来,连忙迎上去,担忧道:“他怎么说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沈瓷眼前似乎绕着一道道黑影,摇头道,“他也不确定。”
卫朝夕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抓过沈瓷的手,激动道:“不是这样的,我,我刚刚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嗯?”
“我在东厂狱中时,狱中的内线教我,让我说自己是在三年前江西刘晔一案时成了西厂的暗桩,算来,那段时间同刺杀发生的时间很相近。汪直既然是西厂提督,那时候完全有理由在江西!”
沈瓷抬起头,慢慢看向她,努力将脑海中的片段拼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出狱后曾经提起过此事。当时小王爷受了伤,我们三人都在他的房间中,小王爷听你说了如何离开监狱的过程后,还特意问你:刘晔一案难道是西厂主审的……”她说到此处,身体一震,惊道,“小王爷他竟是知道的!他早就发现了……”
卫朝夕点点头,凝神道:“而且,偏偏是在西厂到江西查案时发生刺杀,汪直有充分的理由不待在京城,还可在查案时隐姓埋名,无人知晓他的行踪。”卫朝夕捏紧拳头,语气恨恨,“连汪直的面容都看到过,难道还有假不成?我就不明白,朱见濂明明这样讨厌汪直,方才为何还要包庇!”
沈瓷身子一软,几乎快要摔倒,忙扶住稳卫朝夕的肩。似有一股强烈的痛袭来,渗入血液之中,汩汩流经并浸染了全身,无从躲闪。她的眼神近乎疯狂,身子发抖,模糊中听见自己喃喃自语:“我早该明白的,小王爷怎会告诉我汪直是凶手,他大概是怕我以身犯险……眼下,已是他能透露的最多信息了。可是,汪直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卫朝夕从未看过沈瓷这般疯狂模样,那黝黑的眼渐渐成了血红颜色。沈瓷越想越觉悲哀,脑中无数道惊雷闪过,只觉四肢百骸都快要裂开一般。那满地的碎瓷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血泊中躺着父亲的尸身,死寂的,痛彻的。
“阿瓷,阿瓷,你怎么了?你可别想不开啊……你若是心里难受,我去找朱见濂,让他过来陪陪你。”卫朝夕说完,便要去内室找朱见濂。
沈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慢慢道:“别去找他,他不希望我知道,我也没什么事。”
卫朝夕看着她灰白的脸,嗫嚅道:“你真的没事?”
“嗯。”沈瓷脸上浮起一丝虚弱而怪异的笑,“不必担心,我很好,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沈瓷离开后,朱见濂沉默了良久,才吩咐马宁道:“今晚夜深时,同我去见杨福。”
马宁望了一眼朱见濂满身的伤痕,想要多说一句劝阻的话,但见他神色异常严肃,又将劝解的话压了下去,只答了一个“是”字。
夜半时分,朱见濂和马宁出了驿站,来到杨福暂居处,同行的还有六名护卫,跟在他们身后,隐于暗处。
杨福的睡眠向来很浅,今夜被门外的声响惊起,忙不迭爬到门口去看,瞧见朱见濂站在门外,吓得打了个冷战。愣了片刻,忙回去套了件规整的外衣,将门打开,请两人进来。
“世子殿下深夜造访,有失远迎,还请见谅!”杨福拱手为礼,颔首道。
朱见濂轻轻一笑:“这么晚还来打扰杨兄弟,没关系吧?”
他的语气虽然平和,杨福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硬着头皮道:“世子所为何事?”
朱见濂看了他一眼,慢慢踱到他身边,仿若不相识般地上下打量了杨福半晌。突然转身拿过马宁手中的剑,用剑鞘击了击杨福的膝弯,坐下平静地看着他:“跪下,我今日要审你。”
杨福膝盖一软,顺势便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
朱见濂淡淡道:“说吧。”
杨福战战兢兢道:“小的不知,世子要我说什么……”
朱见濂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当初将你接回鄱阳,我是真的想要用你。如今还没用上,我便来到这儿审问你,你还觉得我只是想要套你的话不成?”
杨福慌乱不已,好半天才静下来,咬着牙道:“杨福自觉没有做过伤害世子的事……”
“你伤害了我身边的人,等同于伤害我。”朱见濂也不想再同他绕弯子了,手指轻轻搭在桌沿,略带嘲讽地问道,“说说看,你和东厂是什么关系?”
杨福脸色发白,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挣扎着:“小的与东厂并无关系……”
朱见濂脸上勾起一抹玩味笑意:“汪直都查不到的事,尚铭这个局外人却知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最有嫌疑。”
杨福垂首,鼓起勇气道:“不明白世子是如何把我跟东厂联系在一起的,可能告密的人有很多,任何一个参与的暗卫都有嫌疑,不知您为何偏偏把这矛头对准我。”
“是,可能性是挺多,你也没有直接参与,本不该头一个便想到你。可你是自己把自己推了出来。”他盯着杨福,笑道,“需要我提醒你吗?卫朝夕是多单纯的姑娘,最是好骗了吧?”
杨福只觉身后的冷汗流了满背,话谈到此处,想来朱见濂已对他的行径知道了个仈jiu不离十,已经没什么好再争辩的了。
杨福感到悲凉又窘迫,好半天才问了一句:“是朝夕告诉你的?”
“不,她什么也没说。”朱见濂道,“是我一直怀疑她被人利用,今日又为了一句质问陪着沈瓷在门口等了我老半天,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他笑了笑,“卫朝夕是个贪吃好色的小姑娘,能让她这般相信的人,皮相必定不差。再结合先前东厂之事,将嫌疑锁定到你身上,又有何难?”
杨福牵强苦笑:“所以,世子仍只是推测……”
“但你方才已经承认了,不是吗?”朱见濂站起身,剑柄仍握在手中,朝杨福身上点了点,“你还有什么想分辩的?”
杨福咬着牙:“没有……”
朱见濂心中沉沉叹息一声:“你最初接近我,便是因为东厂的指令?”
杨福迟疑了一瞬,答道:“是。”
“尚铭早就培养过你了,因此你才能学汪直这样像,对不对?”
“是。”
朱见濂又笑了笑:“他送你到我身边来,是为了什么?”
杨福此刻已经绷紧了神经,冰冷的剑鞘每拍在他身上一下,身体便颤抖一下,他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势,一边答道:“最初只是试探,后来确定了世子想要杀汪直后,便是想要合作。”
“他倒是很放心,让你在我身边潜伏这么久。”朱见濂紧盯着那张同汪直一模一样的脸,愈发恨得牙痒痒,别过脸去,说道,“还有一个问题,三年前的九月,你在哪里?”
杨福根本没在意他的问题,就在他瞧见朱见濂别过脸后,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已经蓄势待发,瞅准了时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朝马宁挥去,施展轻功便往外逃。
他竟是会武功的!
马宁一个闪身,还是猝不及防被擦伤了手臂。他顾不上痛,立刻追了上去,但杨福的武艺比他想象中的更高。原来,先前那次有意的试探,杨福竟是强忍住内功,生生受了那一剑,以此消除朱见濂的怀疑。
杨福轻功甚好,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支箭般射了出去。但好在朱见濂早留了后手,除了马宁外,还有六名护卫暗暗守在屋外,在杨福冲出的那一刻,立刻将他擒住。
杨福极不安分,还想奋力挣脱。朱见濂已下了令:“给我打晕了,别让他再乱动。”
话音刚落,马宁便拿着青铜剑鞘朝杨福的后脑勺挥去,只听“砰”的一声,杨福睁大了眼,继而像一块软软的绸布倒了下去。
“绑起来,关进黑屋严加看守,不许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朱见濂吩咐道。
“是。”马宁应声,指挥两个护卫将杨福抬起,趁着夜色送去了一处偏僻的黑屋,这里是朱见濂为了以防万一早就准备好的。几人用麻绳将杨福五花大绑,确定他无法挣脱后,又将他的嘴堵上。
朱见濂不放心,跟着他们一同到了此处,待料理完杨福回到驿站,已是晨光熹微,浑浊的天幕隐隐透出一丝光芒。
他在沈瓷的房外驻足了一炷香的时间,没有进去叫醒她。天色尚早,她昨日应是累了,且让她再多休息一阵吧。
“等沈瓷醒来,务必同我禀报一声。”他吩咐了下人,折身便回了房间。
此时此刻,他尚且不知,沈
瓷早已不在房中。她同他一样,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驿站,谁也没告诉,只带着心中的孤勇与决绝而去。
沈瓷疾步行走在街巷,道路都铺上了夜色,悄无人迹,只有月光和灯光朦朦胧胧,映出她单薄的影子。
她去了瓷窑。
夜里,烧制的瓷器出现紧急状况,也并不稀奇。沈瓷借口自己有事,很顺利便进入瓷窑,从晾晒的架子上找出她给汪直所做的那一件,伸手细细摩挲着瓷面上的纹路。
本欲送给汪直的斗彩玲珑瓷,已经入过一次窑,青花的图案烧制得非常成功。加之石榴花的五彩部分已经绘制完成,剩下的,便是二次入窑了。
第二次烧制所需的温度低,时间也短,沈瓷本想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眼下,已是等不及了。
若这礼物是一种偿还,就以此为他们之间的恩义画上句点。除此以外,剩下的,便是狰狞的现实了。
修胎,装匣,入窑,燃柴,她竭力把每个步骤都做得稳稳当当,却掩不住心中的伤感与愤恨,一恍惚便能看见汪直的模样。那细长的凤眼染上了诡谲的意味,一个眼风挑起,似千万条寒芒,冷得她全身发抖。
灼灼的窑火燃烧起来,烈焰与玄冰的滋味在心头交融。沈瓷突然间觉得这长长的一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只看见窑炉中的火星偶尔迸出,发出“嘶嘶”的声响,愈发凄凄催人绝望。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临到晨光熹微,沈瓷才熄了火,在窑炉冷却的当口,去了汪府。
叩门,仍是前几日的那个守门人开的门,他将沈瓷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问道:“又来找汪大人啊?”
沈瓷面无表情地点头问:“他在吗?”
守门人想到昨日提及沈瓷时,汪直那不耐烦的面孔,已不敢轻易回答,只说道:“汪大人还在休息,等会儿醒来可能还要入宫,不确定有没有时间。”
沈瓷神色不变,平静道:“送他的礼物已经烧制结束,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开窑。汪大人上次说错过了入窑的机会,眼下出窑,特地来请汪大人见证。”
“等汪大人醒来,我会转达的。”
“好。”沈瓷微微颔首,没有任何赘词,转身便走了,不愿在此处多待片刻。
她相信,汪直一定会来的。就算他今日不来,总躲不过明日。朔风烈烈,发出尖锐的哨声,她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血色里,在暗流涌动下执着地跳跃着。
另一边,汪直静静听完沈瓷托守门人转达的话,久久没有言语。
若说她是为留在京城一事而来,又为何会叫他去瓷窑?难道当真是为了让他亲眼看见瓷器出窑的过程吗?
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站起身,穿好了外衣和长靴。
还是见吧,等留她在京城的圣旨下来,早晚都得见。他已物色好了下一任的督陶官,虽然丝毫不会制瓷,可为人踏实,也算是能够交差了。
可是今日的他,已没了昨日的自信。
沈瓷爱慕朱见濂,自己又曾杀害过朱见濂的亲近之人,沈瓷会不会成为朱见濂刺向自己的刀,帮助他除掉自己?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努力肃清自己的思维,想着那日沈瓷带着暗卫来救自己的场景,才终于沉下了心,迈步出门。
汪直走到瓷窑时,沈瓷的双手已戴好护具,正准备开窑。看见汪直到了,浅浅一笑:“你来了。”
她的笑容看得汪直心头一松,同时又颇觉惊讶。她难道一点儿都不生气吗?还是自己看花了眼?
“你稍微等一下,我叫两个窑工过来。”沈瓷说。
汪直不由得叫住了她,试探问:“你是专程等着我来才开窑的?”
“这是自然。”
汪直盯着她看了片刻,渐渐有欣喜浮上来,颔首道:“你去吧。”
沈瓷很快叫来两个窑工,没有祭拜窑神,便开了窑。以往每一次开窑时,无论窑炉内的瓷器是名贵或普通,她都会潜心祭拜,请求窑神保佑。可这一次,她压根儿已经不在乎成品如何,甚至隐隐希望这是个次品,尽管在制作之初,这件瓷器的确花费了她不少心思。
汪直看着眼前窑门大开,隐隐觉得缺少了一个环节,却又想不起来,很快便将此抛到脑后。不一会儿,沈瓷用长长的钳子将沾满灰烬的匣钵取出,放在了汪直脚下。
冷却的时间并不是特别充分,取出来的时候有些急了。手指碰到匣钵,还有温热的触觉。沈瓷清了清匣钵上的余灰,抬起头来看着汪直问:“猜猜成品是什么样的?”
汪直怔忡片刻,有些期待,心跳都快了几拍:“这哪猜得出?”
沈瓷脸上笑眯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火候但凡有所偏离,色泽便是另一番模样。”她把后半句话掩了下去:更何况,此次冷却的时间还不够长,连窑神的庇佑都没求。
沈瓷伸手揭开了匣盖,手上垫了方巾,慢慢将瓷器捧出。
缠枝石榴花斗彩玲珑瓷。
待看见出窑的成品时,不仅汪直愣了,沈瓷自己也愣了。
青蓝色的茎叶之上,石榴花一片火红,如同泣血的哀鸣,渲染得极尽艳丽。花瓣翩飞,锦绣绚烂,那火红的颜色亮得刺目,令人透不过气来。层层叠叠的花瓣似流动在洁白的瓷面上,明灭翻转,壮烈如冰雨,如烈焰,如浮生梦散。而那每一片火红花瓣的边沿,都好似没了尽头,颜料肆意点染,泼洒开去,连带着原本光洁的白色瓷底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如同大海怒涛溅起的浪花,不规则地逸散开去。而那一个个雕琢出的玲珑小孔,便如渗透的关节,承载着透明易逝的关要。
沈瓷迟疑地望着手中瓷器,沉默半晌,慢慢吐出两个字:“窑变……”
所谓窑变,是因温度的变化使其釉色突变,成品不可预料。由火性幻化,自然而成,是窑火的神秘造化。
沈瓷也未曾料到,此次烧制出的,竟是这样一片火红灼目的景象。孤冷妖冶的石榴花烈烈盛放,朱红彩釉与青色底釉隐约互动,幻化出斑斓魅惑的色彩,凛凛散发出一种极致的韵味。
流光溢彩,亦令人心惊胆战。
“窑变,窑变了!”一旁的窑工神色惊异,手指着瓷器发颤,声音尖厉,“窑神发怒,这可是极其不祥的妖物,必须马上砸碎了深埋!快,快!”
物反常为妖,对于窑变瓷器,往往都是立刻砸碎。
沈瓷冷冷瞥了窑工一眼,那人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威慑,不由得住了嘴。
沈瓷一动也没动,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把目光转向汪直。
但见他目光凝然,直直望着这件窑变瓷器,恐这般浓烈的灼艳,只可刹那开尽。然而这天然奇异、缤纷诡谲之美,又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
窑变之器,永远不可能再有人复制出第二件。
这便是真正的独一无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