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假作真时(2 / 2)

瓷骨(全) 酒澈 8971 字 2020-03-28

杨福想起尚铭的叮嘱,额上不由得冷汗直冒,改口道:“我想……既然皇上如此中意沈瓷,便让她继续担任督陶官,不须再另寻他人了。”

“嗯?”皇上蹙眉,“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福自然不知道汪直上次是如何说的,但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沈瓷既然有这个资质,自然该为朝廷效力。”他稍稍抬眼,见皇上岿然不动,继续道,“重要的是,她自己也是想去景德镇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和梦想,若是强留她在京城,她也不快乐。”

皇上半眯着眼睛看他:“那你呢?”

杨福微怔,嗫嚅道:“我……我……”他咽了口唾沫,“上次是我冲动失言,这几日我好好想了想,还是不能强人所难。”

“可你前日才告诉我,你已经物色好了新的督陶官人选。”

杨福嘴唇发干,喉咙像是打了结,在皇上怀疑的目光下,背脊已是冷汗一片:“之前……是我还没想明白。既然沈瓷志在景德镇,我便不该阻拦。更何况,皇上您对沈瓷如此满意,若是她成了督陶官,应是能做出贵妃娘娘喜爱的瓷器,我又怎能武断地将她留在京城,让皇上继续为御器厂忧心呢……”

一阵安静。

皇上的手有规律地叩击着桌面,一声一声,良久,才慢慢问道:“这是你最终的决定?不再改了?”

杨福声音低沉道:“是。”

“你心里真是像你说的这么想的?”

“是。”

皇上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悠悠道:“汪直,你今日同往常不太一样啊。”

“……”杨福的手在背后暗自握紧。

“朕从未想到,竟会从你嘴里说出这番话。”皇上轻笑,“你倒是难得为了别人的意愿妥协。也难怪,从前朕提出让沈瓷做督陶官时,他一口答应,你却一脸为难,今日总算是明白了。”

杨福勉强笑笑。

皇上看他神色勉强,道:“怎是这般表情?难道……他根本不喜欢你?”

皇上问上了瘾,杨福更觉尴尬。他之前虽未明确知晓沈瓷和汪直的关系,但也能从种种中看出一二情愫,可沈瓷分明已经有了淮王世子,其中的关系便叵测起来。此时,面对皇上这般直白的问题,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压根儿不知如何回答,手足无措之际,出口道:“皇上说笑了,寻常人家的姑娘,又怎会喜欢我这般宦官呢……”

皇上的瞳孔霎时变大:“姑娘?”

杨福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竟然说错了话,搅着舌头想要圆谎:“我的意思是,连姑娘都不愿意同宦官一起,更别提其他人……”

皇上定定地看了杨福片刻:“汪直,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啊?你可知道私自让女子扮作宦官混入宫中,该当何罪?”

杨福身体一震,当即跪地。汪直和沈瓷之间的内情,他是不知的,如今龙颜震怒,骇得不知如何是好:“臣……臣……是臣口误,表达错了意思,还望皇上息怒……”

皇上虽忆不清沈瓷的样貌,却也隐隐记得那日见她眉清目秀,音色温润,确有女子之态,再加上杨福吞吞吐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蹙眉道:“是女子还是宦官,把人叫来验验便知。来人!”

杨福喉头哽住,背上已是冷汗淋漓。眼见皇上已吩咐人欲去检验,再按捺不住,俯首道:“请皇上恕罪……之前臣……臣并不知她是女子……”

皇上眯着眼看着杨福:“这么说,她当真是女子了?”

杨福吞吞吐吐:“并非刻意隐瞒皇上,实在是……臣也是这两日才知晓的。”

皇上没立刻再问,将杨福上上下下扫了一圈:“今日你的言行举止,着实怪异。”

杨福身体一僵,方才只顾着慌张,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汪直在皇上面前,不会如此拘束,更不会因一语不合而胆战心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狂躁的心跳,慢慢站起身。

皇上看着他,决定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说吧。”

杨福稳了稳心神,估摸着皇上对沈瓷的了解也不多,斟酌道:“皇上可还记得,之前被东厂误关入大牢的西厂暗桩,也就是那个叫卫朝夕的女子?”

“有点儿印象。”

杨福咬牙编道:“沈瓷同她是知交好友,因此相识。西厂探查妖狐夜出一案时,沈瓷也帮衬着做了一些事,只不过她一直以男装示人,并未透出女子之身。至于后来,我带她入宫,的确是因为她制造的瓷器精美非常,想讨贵妃娘娘的欢心。”

皇上紧蹙的眉头微微放松了些:“这么说,你并不知情,是沈瓷刻意瞒你?”

“倒也没有刻意相瞒……前几日,她将真实情况主动告诉了我。”杨福道,“我已查过,沈瓷身家清白,绝无犯上之心,还望皇上息怒。”

皇上静默片刻,用手指了指杨福:“若这人不是你举荐上来的,凭她未入宫籍潜入宫中,朕早就拿她是问了。”

杨福暗暗舒了一口气,又听皇上道:“不过,你既然喜欢她,当真不准备将她留在京城?”

杨福摇首,竭力揣摩着汪直的口吻道:“不了,我不想再强人所难,她想去御器厂,便让她去吧。”

皇上摆摆手,道:“就算你让她离开,朕也不可能再命她为督陶官。”

杨福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朕为什么?”皇上不满道,“你倒是说说,大明朝何时出过女督陶官了?”

杨福倒吸一口凉气,听皇上语气果决,竟然吐不出话来。正欲领命,忽然听御前侍卫通报道:“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哦?”皇上抬了抬眼,“让她进来吧。”

“是。”

不多时,万贵妃袅袅娜娜地迈步进来,手上抱着那只懒洋洋的大白猫,微醺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臣妾参见皇上。”万贵妃微微屈身,瞥了眼杨福道,“汪公公也在呢。”

杨福想起尚铭的叮嘱,说汪直同万贵妃的关系,比同皇上亲密更甚,甚至当初汪直被任命为西厂提督,也与万贵妃的指点分不开。

他朝万贵妃揖手为礼,便听皇上道:“正说着,贞儿你便来了。”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指了指杨福,笑道,“这个汪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上次带给你的那个叫沈瓷的宦官,居然是个女子。”

“女子?”万贵妃凤目挑起,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摸着白猫的皮毛,“女子扮作宦官,可真是新鲜事。她有何企图?”

“绝无任何企图。当时,是我安排她进宫的,只想着用她做的瓷器讨贵妃娘娘的欢心。而当时,我并不知她是女子。”

万贵妃思忖片刻,基于对汪直的信任,并未怀疑什么。

杨福垂头想了想,既然万贵妃对汪直心有偏袒,再合计着汪直惯常的性格,决定再为沈瓷争取一番,连忙道:“虽是女子,但确有制瓷之才。督陶官最重要的事,应是监督御器厂制出最精美的瓷器进贡皇家,有所成就。之前的督陶官便是因为对瓷器一窍不通,又不肯钻研,才让皇上和贵妃娘娘诸多不满。”他微微侧身,又朝万贵妃颔首道,“更何况,女子更能知晓贵妃娘娘的心意。若是能让贵妃娘娘开心,出个女督陶官又何妨?”

万贵妃道:“你今日说话,倒是细致得很。”

杨福身形再次一僵,偷偷抬起眼来看向万贵妃,恰好撞上她的眼睛,盯着杨福,若有所思,片刻后粲然一笑:“我说呢,怪不得她做的瓷器都是些小巧精致的,虽有大气,却也沾了秀气,原是性别使然。既然是汪公公信任的人,在宫中也没什么动静,本宫便暂且信你了。”

皇上转过头看着万贵妃:“爱妃的意思是……”

“皇上……”万贵妃挽住皇上的胳膊,“男人和宦官哪能把握得了女子的喜好?以前没出过女督陶官,不代表如今不能出。只不过是个督陶官的职位,又不在京城,影响不了朝政。开了这个先例又如何?”

“这……”

“皇上……”万贵妃倚着皇上的手臂,语带娇嗔,“贞儿可不愿下次进贡上来的瓷器,还是前几次那般模样。”

皇上总是迁就她的,没过一会儿,终是妥协:“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诏命依旧,让她依然以宦官的身份上任,就别提什么女子了。”

“这怎么行?”万贵妃气性上来了,倒是倔强得很。她自己涉政不少,时常参与朝堂之事,此刻听了皇上的话,竟觉不服,“为何女子不可以?我不就是女子吗?做个督陶官而已,又何须遮遮掩掩?再

者,瓷器本就是精巧雅致之物,女子担任,并不为过。若是后来被人揭发,那日子可更难过,还不如从一开始便杜绝。”

皇上整顿御器厂,原本就是为了讨万贵妃的喜欢,如今听她都说到这份上,想想御器厂的事项也应当交由万贵妃决定,遂应允。

万贵妃觑了杨福一眼,顺势道:“依臣妾看,督陶官这等小事,就不烦陛下操心了,汪公公有心,便交给他料理好了。”

杨福得到皇上准许的眼神,立刻应下,终于松了一口气。想来,若不是凭借皇上和贵妃对汪直的喜爱,此事恐怕难以善终。

“好了,此事便依你们了。”皇上拢了拢万贵妃的发,又将目光转向杨福,道,“还有一事,你先把刚才差点儿掉在地上的奏折打开看看。”

杨福这才想起方才被他险些掉落在地的奏折,里面记录的,正是东厂对妖狐夜出一案的破获结果。

此事杨福也有参与,他再清楚不过,妖狐夜出其实是东厂一手造出的谜案,为的便是扰乱民心,同时让汪直的能力在皇上心中打折扣。此外,也隐隐帮助朱见濂寻得了刺杀汪直的机会。

只是眼下,杨福已成了汪直,他还需要倚靠东厂的势力实现自己的目标,自然不能把这些抖出来。

“朕总觉得这当中差了些什么,这案子之前是你负责的,你且看看,是否有问题?”皇上道。

杨福认真读了一遍,既不能供出尚铭,又不能显得自己无能,更何况东西厂针锋相对,肯定是应该挑挑刺的,便学着汪直的语气说道:“有几个地方的确看起来有漏洞,不排除东厂有故意找人顶包的可能性。不过,这些还需要时间核实,我都记住了,定会细查到底。”

“好,那就这样吧。”皇上又将杨福上下扫了一圈,似乎也觉得“汪直”今日有些变化,不过念在沈瓷即将离京,只当他是难舍心上人,便也没想太多。

杨福行礼,道了告退。可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万贵妃怀里那只一直懒洋洋的白猫突然睁开了双眼,瞳孔瞪得闪亮,直视着杨福。那双猫眼盯着他看了半晌,越来越警觉,骤然长长地“喵”了一声。

杨福骇然,加快了脚步退下。到了宫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后背尽是汗,腾腾升起不安的气息。

当日申时,沈瓷收到了谕旨。

她惴惴不安,这一纸文书,决定了她是去是留,甚至……是生是死。

她不觉得汪直会放过她,她对他下药,他趁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赐死她,或许是有可能的。

可她相信小王爷,他说会带她走,他说会和她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她相信他。

朱见濂同她一起跪下,静静等待着宣判。

听着宣旨的太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待听完了,更如同做梦一般。

她不仅被任命为督陶官,还是以女子的身份!

是汪直真的妥协了,还是小王爷从中安排?她一念及此,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暗暗看了眼小王爷,深呼吸。

太监将手中的任命交予沈瓷,道:“恰巧后日淮王返回江西,沈姑娘既与淮王相识,大可一同走。”又露出一个笑容,“贵妃娘娘对姑娘的瓷艺深有赏识,汪公公也极力促成,这才破例许您为女督陶官,姑娘莫要辜负了娘娘的期望啊。”

沈瓷听了汪直的名字,身形一滞,半晌才回过神颔首:“是,谢公公提点!”

朱见濂将她的反应瞧在眼中,迅速接话道:“行,后日一早,我们一同离开,必定将你安全送回景德镇。时间不多,还是快些回房收拾东西吧。”

说罢,朱见濂塞给宣旨太监一块银子,送走了对方。沈瓷回房间收拾东西时,还如同身置梦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不像是汪直作为,莫非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想要问一问,却又不敢,只得先让朱见濂离开,自己静一静。繁冗的思绪压下,她有些头疼,正惴惴着,突然听见门被推开,一抬头,正看见卫朝夕站在门边,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阿瓷。”卫朝夕轻唤了一声,喉咙已是喑哑,“阿瓷,我来同你道别。”

“道别?”沈瓷噌地站起,见卫朝夕眼神恍惚,脸色像是铺上了一层灰,没有丝毫光彩,不由得担忧,“阿夕,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卫朝夕鼻子一酸,使劲摇头:“没……没谁欺负我。”

沈瓷拉着卫朝夕坐下,握住她的手,轻语道:“那你好好的,道什么别呢?”

“我想在京城待一段。”卫朝夕声音哽咽,话说得有些艰难,“我已经思考了整整一日,这次你们回江西,我就不同你们一起走了。”

沈瓷听得莫名其妙:“这怎么行?眼下已经比预计待在京城的时间长了许久,你爹该急得不行了。若是我回去了,卫老爷看不见你,那该怎么办?”

卫朝夕垂下头,咬咬牙,复又抬头道:“是我辜负了爹爹的期待,可是,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再多待一阵,或许最终也不会得到结果,但若是就这样离开,我……我不甘心……”

沈瓷看着她:“你不甘心什么?”

卫朝夕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从苍云山下来时,朱见濂曾经叮嘱过她,今日山上之事,绝对不可告诉沈瓷,否则,将会给杨福招来杀身之祸。

卫朝夕对沈瓷,向来隐瞒甚少,但唯独关系到杨福时三缄其口。卫朝夕想要告诉她汪直已死,她不必再担心被打击报复,可如今的朝堂之上,还有个“汪直”坐镇西厂,若是细究起来,杨福恐怕会陷入危局。

临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卫朝夕轻吸一口气:“总之我在这里,还有未了的心愿。阿瓷你不必再问,若是这心愿能达成,以后我自会告诉你。若是不能……也省得说了。”

她说得云里雾里,沈瓷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正色看她:“不行,我不同意。”她语气坚定,试图说服卫朝夕,“你是小王爷带到京城来的,他便有责任将你带回景德镇。你若不回去,就是他的过失了。更何况,从京城到江西,路途遥远,山匪又不少,你不同我们走,今后自己回去,危险也是不可知的。”

沈瓷深知,卫朝夕胆子小,断是不敢独自上路的。可她低估了卫朝夕的决心,只见她抿了抿唇,低声道:“今后的事,今后再说,或许那时,我会有其他办法的……”

“朝夕!”沈瓷有些无奈了,语气也不由得加重,“你犯什么傻?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去,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

“我犯傻?”卫朝夕眼皮抬起,道,“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去的是你,不是我。你难道以为是汪直放你走的吗?你以为是他突然转性了吗?”

沈瓷神经一紧:“你知道些什么?”

卫朝夕别过头去。

“你知道什么?”沈瓷凑近她,清楚地看见卫朝夕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她离她更近了一寸。

“我什么都不知道!”卫朝夕“嗖”的一下站了起来,语速飞快,眼睛涨得红红的,“什么都别问我,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留下来,我必须留下来,我绝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离开,最后变成毫无瓜葛!”

沈瓷被卫朝夕激动的情绪惊了一跳,她激动之下的这番话,听起来突兀无比,却又不似胡言乱语。沈瓷正欲追问,卫朝夕已慌乱抬步,快速推门离去。

朝夕这是怎么了?她突然提起汪直,莫不是她留下还与汪直有关?可在沈瓷的印象中,这两人并不熟络,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沈瓷琢磨不透,推门出去寻小王爷。当下要紧的事,还是要尽力劝朝夕与他们一同回江西,这样才较为安全。

“小王爷,朝夕不打算随我们离开,要自己留在京城。”沈瓷入了朱见濂的房间,道,“我担心她的安全,又怕她意气用事,能不能在临行前派两个人盯着她,免得她再乱跑?”

朱见濂听了,并不惊讶,苍云山上,卫朝夕对杨福的袒护已是明晰,做出这等决定,并不意外。朱见濂对此早有预料,平静道:“她若是执意想留,我们也拦不住,便让她留下吧。”

沈瓷顿感意外,皱眉道:“这京城还有什么值得她留下的?你怎会放任她如此?再者,她留下了,你同卫老爷如何交代?”

朱见濂叹息一声:“我也想让她同我们一起走,但是,只怕她自己不甘心,不愿意走。”

这话与方才卫朝夕告诉她的如出一辙,沈瓷思忖片刻,抬起头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她试探着问,“难道……朝夕在京城,有喜欢的人了?”

朱见濂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是谁?”

“我不知道。”朱见濂快速撇开话题,又道,“卫朝夕怎么来的京城,你我都知道。若是她真的想留下,你就算把她强行带到车上,中间偷个空儿她也能溜回来,没用的。我们总不能把她绑在车上吧?”

沈瓷想想,也觉得卫朝夕若是倔起来,自己也拦不住:“那怎么办?把她一个人放在这儿,我不放心。”

“依我看,若是能劝她离开,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我留下两个护卫保护她,若是她之后想回江西,路上也能安全些。”

沈瓷想了想,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我再想办法劝劝她,最好的法子还是先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江西。”

朱见濂上前,将她皱起的眉头抚平:“别光想着她,眼下我更担心的是你。”

沈瓷摇头轻笑:“我还能有什么事?皇上的任命都下来了,总不至于还有什么差错。”

她的笑容中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嘴角扯了扯,有些僵硬。朱见濂敏锐地觉察到了,却没说,只轻轻抱了抱她,情绪沉淀在心底。

过了好一会儿,朱见濂才放开沈瓷:“好了,去吧,再过一日便要离京,别漏了什么东西。”

沈瓷的神思仍有些飘忽,点点头,被朱见濂送回了房间。静坐半晌,隐隐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却只是一闪而过。从前多次和卫朝夕相处时,她都是欲言又止,当初她被搅入妖狐夜出一案,真的只是偶然吗?

一念及此,沈瓷再也坐不住,起身赶往卫朝夕的房间。

哪知推开门,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剩下飘飘荡荡的帘幕,在空中飞舞。

卫朝夕与沈瓷道别后,担心会被阻拦,慌忙回屋拾掇了重要的东西,没来得及整理好,便一团抱着跑了出去。

她要去找杨福,可杨福如今在哪里呢?从前简陋的小屋早已空空荡荡,两人唯一的相会之所已是人去楼空。

她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的关联,却也清楚,那个她所熟识的杨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人眼中的汪直。

汪直又住在哪里呢?或许她在离开之前,应该问一问沈瓷,可眼下她不能回去。或者,她害怕只要自己一回去,已经下定的决心便会崩塌,她怕自己承受不了这决定带来的后果。

既然西厂提督时常入宫,那便在宫门不远处等他吧,一天,两天,总能等到他。

这样想着,卫朝夕便默默守在了宫门不远处。也亏得她运气好,杨福从皇上的书房退下后,又去了西厂,因此卫朝夕不过等了两三个时辰,便瞧见了骑马出宫的杨福。

此时的杨福,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经历了初次面圣的慌张,他已慢慢找到了几丝当初训练时的感觉,尤其是方才在西厂走了一遭,看着跪地请安的宦官,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便蹿了上来。

若是再面圣一次,他相信自己的表现必定会比方才自然许多。

下巴扬起,背脊挺拔,眼风斜斜地向上飞起,他便以这样的姿态出了宫。刚迈出宫门,不出杨福的意料,果然有人候着。那人穿着平民服饰,可杨福认得他的脸,便是负责他与尚铭通信的使者。那人使了个眼色,杨福便明白,是尚铭要见他了。

昨日为了避风头,尚铭没同杨福联络,大概是今日得知他已面圣,等不及要询问。

他轻轻颔首,同身边人借口说自己还有事要查,便扔下其他人,默默地跟在尚铭的信使身后。

不远处的卫朝夕一看这情形,顿时手足无措,街上的人不少,又是在宫门处,她不敢当众疾呼,舔了舔嘴唇,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杨福身后。心道他应是要回住处,如此,自己也能知道他住在哪儿。

可没想到,杨福七拐八拐,在巷子里穿行得甚是曲折,中途还下了马,换成步行。卫朝夕见杨福身前还有一人,一直没敢上前,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跟到两人进了偏僻处的一个酒家。

她实在太累了,于是拖着疲惫的身体,也想进酒家里坐一坐,还没跨入门槛,便感到自己衣领被提住,整个身体都悬空起来。抬眼一看,正是方才领着杨福进入酒家那人。

“你是谁?”那人面色带煞,眼神凶狠,“说,谁派你来的?”

“我……没谁……”卫朝夕缩了缩脑袋,被那人吓得一颤,眼神瞥见杨福正上楼的背影,蓦然憋着气大喊,“哎!嗨!我在这儿!”

杨福上楼的脚步一顿,差点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卫朝夕辨不清应该如何唤他,只好省去称谓喊道:“是我啊!我,我在这儿!”

杨福回过神,立刻转过身,便见卫朝夕像是一只被猎人拧在手里的小鸟,无助地蹬着脚。

“放下她。”杨福奔了过去,欲从那人手中拉过卫朝夕。

那人后退一步,对杨福摇头道:“刚才我们一路过来,这女的便一路跟着,鬼鬼祟祟,还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我早就想出手了,一直忍到现在。”

“这是误会,误会。”杨福忙道,“她是我朋友,我们认识的。”

闻言,那人的手捏得更紧,几乎要嵌入卫朝夕的肉里,语带嘲讽:“怎么?你当上了西厂提督,不放心我们大人,背后还要带个通风报信的?”

手劲越来越大,卫朝夕觉得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不,绝非如此!”杨福以手相阻,音调都高了几度,“我真不知她在后面跟着,可她绝不是谁派来的人,只是来找我的而已。你先放下她,放下她好吗?”

那人全然不听,手中的力毫不松懈。

卫朝夕的惊叫亦更加刺耳。

杨福听不下去了,上前便要动手抢人,他也拽住卫朝夕的胳膊朝自己身边拉。奈何对方寸步不让,两相胶着,再混入卫朝夕的阵阵痛叫,一片鸡飞狗跳之势。

“干什么呢?这么吵。”

一道尖厉的声音劈开争吵,三人转头看去,正看见尚铭扶在楼梯上站着,微眯着眼看向他们。

“尚大人,这女的一直跟着我们过来,恐怕不怀好心。”那领路人道。

杨福也抢白道:“尚大人,这姑娘绝对没任何心思。您认识她的,正是之前妖狐夜出案子里被带到东厂的卫朝夕姑娘。”

尚铭没作声,将目光移到卫朝夕身上,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是卫姑娘啊,当然认识的,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呢?”

杨福忙插嘴解释:“她一定是……”

“闭嘴。”尚铭瞥了杨福一眼,又笑眯眯地看向卫朝夕,“我问卫姑娘呢。”

卫朝夕的嘴唇哆嗦着,看了看尚铭,又转向杨福,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我来找他……”

“找他做什么呀?”尚铭仍是笑眯眯的。

卫朝夕舔了舔嘴唇,兴许是被方才的情形吓怕了,垂着脑袋轻声说:“我在京城还没待够,想问他能不能留我多待些日子……”

话音未落,杨福立刻打断了她:“你说什么胡话!该走就走,谁会留你!”

“哎呀。”尚铭看也没看杨福,仍盯着卫朝夕,笑道,“想留就留下来啊,他不留你,我留你。”

杨福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多次对卫朝夕的袒护,已让尚铭觉察到她对他的重要,这下好了,人质自己送上门,以卫朝夕的命为筹码,若是杨福办事不周,她的性命也难保。

杨福心里一阵捶胸顿足,眼泪都快要急出来。卫朝夕却浑然不觉,摇了摇头道:“不,我希望他能留我。”又低声补充道,“若是他丝毫不愿留我,我……我便真的走了……”

“我根本不想留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杨福飞速地吐出话语,说完一抬眼,便撞上尚铭锐利的眼睛,勾视着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杨福舌头打结,哽得说不出话。尚铭见杨福仍旧保持沉默,手摸到腰上,慢慢抽出腰间那把锋利的匕首,一寸寸、一节节,刺眼的刀光只是逐渐透出,便如同放在杨福的喉咙上,一点一点凌迟着他。

尚铭抽出了刀,慢慢举到卫朝夕身后,捏紧了,看着杨福的眼神愈发锋利,露出狰狞的笑意。

“好!”杨福攥紧了拳头,话是回答卫朝夕的,眼睛却一刻不离尚铭的手,“好!你留下,留在我这里!”

朝向卫朝夕背后的刀,终于收了回去。

尚铭瞥了眼领路来的那人,尖声道:“哎呀,还抓着卫姑娘干什么?可别把人弄疼了。”又看向杨福,笑道,“既然卫姑娘的事是误会,汪公公,接下来,该谈我们的事了吧?”

杨福心里长叹一声,无奈地点点头,叮嘱卫朝夕道:“在这儿等着,别再乱跑了。”

随即随尚铭上了楼梯,临到拐角处,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颗原本已沉重的心,似乎又压上了一块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