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早已在黑屋中醒来,屋子的窗户被木板钉上了,只微微透出几缕微弱的光,看不清窗外的状况。他嘴巴被封住,手脚亦无法动弹,只能听见自己周围有脚步走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屋内突然透出一束光。已是黄昏的光线,并不算太强烈,可对于在黑暗中待久了的杨福而言,显得十分刺眼。
他眨了眨微疼的眼睛,还未看清楚来人,便感到自己双手的麻绳被人挥刀斩断了,紧接着是脚上的,很快,全身都恢复了自由。
他揉了揉眼,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是尚铭,还有朱见濂。
“别这副萎靡的模样,打起精神来,用你的时候到了。”尚铭用指甲尖长的小指戳了戳杨福的胸口。
杨福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小心一个趔趄,被朱见濂一把扶住。朱见濂看了眼不在状态的杨福,对尚铭道:“别耽搁了,有什么话路上再说,他们这时说不定都已经到山顶了。”
尚铭点头,命人替杨福备了马,火速朝苍云山赶去。
“到苍云山山顶共有四条路,汪直走的是其中一条。剩下的三条路中有一条近道,只是更为难走,但节省时间。”马宁同朱见濂说道。
尚铭听了,嘴角勾了勾:“世子你这个护卫不错,来京城不久,打听得还挺仔细的。”
朱见濂睨了他一眼:“尚公公可有更好的路径?”
“我的人准备走的路,想来也同你这护卫说的一样。”尚铭道,“不过,此事我不宜露面,一会儿我会中途下车。苍云山虽然是个行事的好地方,但仍有失败的可能,我不能暴露在汪直面前。”
朱见濂淡淡地“嗯”了一声:“明白,杨福也会隐藏在暗处,除非成功除掉汪直,否则他是不会出现的。”
尚铭满意地笑道:“我倒是期待着,这次下山的‘汪直’,便是杨福了。”
朱见濂别过头,不置可否,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云层已被一道道火红的霞光撕裂成片,支离破碎。而那残喘的斜阳,也因这猛力的最后一搏耗尽所有气力,幻化成一束束血色,染红了整片天际。
暮色泣血,朱见濂心中隐隐觉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瓷片儿,她还好吗?
尚铭下车后没多久,朱见濂、马宁、杨福,连带着东厂派遣的数名暗卫,不多时便到了苍云山脚下。
尚铭将东厂的暗卫交给朱见濂安排,看似信任,实际也是怕东窗事发后自己受到牵连。若是由朱见濂领头,成事后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小心败露,那责任便全然不在尚铭头上了。
与汪直上山的路不同,他们走的路虽然崎岖,却要近得多。除了杨福因为昨夜被马宁敲了一棒后走得有些吃力,其余人都很快攀了上去。
快到山顶时,朱见濂让马宁看好杨福,先隐藏起来。他自己则带着东厂的暗卫,继续朝山顶行去。
他是淮王世子,加上今日是尚铭帮他逃出驿站的,因此他并不担心尚铭会在这时让手下人对他不利。
天际的红已消退,渐渐染上深蓝的暗色。朱见濂匍匐在一片杂草后,透过草叶的罅隙观察周围情况。
前方是一片空地,视野开阔,很轻易便瞧见了汪直。他背靠着悬崖边上的一棵树,一动不动地看着渐次暗下的天空,空洞的,涣散的,整个人僵硬如一块石头,魂不守舍。
朱见濂屏住气息,视线扫了一圈又一圈,却全然没有发现沈瓷的踪影。
再看向汪直面朝的方向,千尺深渊,一望无底。而他脸上神色落寞,久久看着前方虚无的一点,仿佛失掉了什么。
朱见濂一颗心顿时拧紧,难道沈瓷已经暴露目的,被汪直一把推下悬崖了?
朱见濂的思维顿时炸开,汪直同沈瓷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到这等荒山野岭,沈瓷对京城地势不熟,应当不会主动提出来苍云山。那么,最有可能便是汪直发现了沈瓷的企图,转而先行报复,将沈瓷推下了悬崖。
这念头倾轧而下,朱见濂“噌”的一下站起身,几步跃至汪直身边,攫住他的衣领,一个倾身,迅速将一把尖锐的匕首抵在他的脖颈,声音狂躁而嘶哑:“说,沈瓷在哪儿?”
汪直没想到苍云山上还有别人,一时竟没注意朱见濂从身侧袭来,他迟滞了瞬间,迅速从思维中抽离出来,瞥了一眼脖颈上的刀光,背脊微凝。待看清了朱见濂的脸,转而不要命地揽过朱见濂的肩膀,迅速将他的身体拉近自己,两人一同跌在冷硬的荒石上。朱见濂的刀还抵着汪直的脖子,汪直顺着倒下的力,带着朱见濂顺着山势滚了下去。
朱见濂被汪直带着滚下,手中的刀原本岿然不动,可在翻滚过程中,不经意划破了汪直的肩膀。他稍稍一抬眼,才发现下方便是悬崖,再如此下去,恐怕两个人都会命殒黄泉。可汪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眼睛发红,咬牙切齿,大有一副要两人同归于尽的阵势。
朱见濂眼见悬崖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汪直却把他拽得紧紧的不肯放手,情急之下,趁着他在上势时,将匕首一把抽出,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匕首插在坚硬的岩石中,左手卡住汪直的臂膀,控制着不再继续滚下。
终于停了下来。
此刻离千尺深渊仅有一步之遥。
汪直试图再用力将朱见濂掀下,没成功,僵持了一会儿,全身的肌肉反而放松下来,摊开手,仰躺在悬崖边上。他定定地看了朱见濂一会儿,好像终于安静下来,眼中的妒火与愤恨却丝毫不减。朱见濂为避免再次被他带下,单膝稳住身形,钳住他的胳膊,眼中的血红越充越浓,已是近乎咆哮:“你把沈瓷怎么了?!”
“哈哈哈哈……”汪直突然笑起来,先是鼻腔里的几声闷哼,接着咧开嘴狂笑,笑得浑身发抖,战栗不已。他拿手指着朱见濂的鼻子,“你问我啊?你不知道她跑来找我,是要干什么的吗?哈哈哈哈,你还问我怎么了……”
朱见濂被他夸张的笑声逼得狂怒,抡起拳头打在他的鼻梁上,拖着他的衣领半拽起来:“你对她动手了?你杀了她?”
汪直脸上还是笑着,可这笑却渐渐涣散,眼神也变得更加迷离。他像是回答朱见濂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你看这儿地势多好。”他指了指身侧一步之外的悬崖,“我就想,若是她从这儿掉下去,该是多好的事。她再也不会来找你,再也不会替你来杀我。我得不到她,我想把她留下来,可她不愿意啊,她还要成为你的刀,刀尖对准的却是我,是我!”他的眼睛突然睁大,额头上青筋暴起,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似笑非笑,“我想啊,如果她的命在这里结束,这样,这样……她便是我的了……”
朱见濂浑身发抖,阴冷潮湿的风钻进他的衣领,渗透到每一滴血液。汪直每说一个字,他心中的绝望便多一分,肝肠寸寸齐断,直到痛苦已涨满头脑,他再也无法忍耐,扔掉手中的匕首,双手紧紧掐住汪直的脖子,往死里用劲,他要亲手杀掉他,连武器也不愿凭借,他愤怒地嘶吼:“你,你这个疯子!”
汪直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渐渐染上窒息的紫色,嘴角战栗着,却还死死盯着他,慢慢吐出话来:“你……让她来杀我……不成功……怎么一开始……不自己来?”
“我没想让她来!”朱见濂两眼红得充血,脸色却苍白一片,如同一只愤怒的兽,悲哀又绝望,“你杀了我母亲,现在还杀了沈瓷,我今日若不让你偿命,我便不是朱见濂!”
“你母亲?原来如此……”汪直睁大眼睛看着他,复又合上,心中更是肝胆俱裂地疼,“你没让她来,那便是……便是她自己要来的……她竟是……自己要来杀我的……”
朱见濂已是悲绝,怒吼道:“你是罪有应得!”
汪直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喉管却已被死死卡住,再吐不出一个字。有那么一阵,他已经心灰意冷,不再做任何反抗。可当意识渐渐涣散开来,渐渐黑暗的视野只余下一点儿白色的亮光,他突然浑身一怔,本能地双目圆睁,在最后一丝光亮中迸发出力量,抓住了朱见濂掐在他脖子上的手,以全力抵抗。他到底是习武之人,姿态虽处于劣势,却仍能与朱见濂搏上几分,终于感到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些许,能够喘上一两口气。
两人扭作一团,如同绞丝的麻花,相互对峙。
汪直残余的力量终究有限,再加上之前沈瓷下药的药力还未完全消退,不多时,便再次感到意识和力量逐渐消解下去。模糊,模糊,一切都几乎混沌之际,突然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尖锐而焦灼的女声。
“住手!朱见濂你快住手!”
紧接着,眼前有一团人影扑过来,直接扑向朱见濂。汪直感到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双掰扯的手,娇嫩柔软,正拼尽力气将朱见濂推开。
是沈瓷吗?是沈瓷回来找他了吗?他方才……是真的很想与她同归于尽,让她永远属于他。可是他药性未散,浑身无法动弹,又或者,就算他能够动弹,也不一定真的下得了手……
他还清晰地记得,她离开时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今日我下不去手,不代表我不恨你。你救过我,我没忘,但从今往后,我们二人之间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他那时凄然一笑:“不是说……不是说愿意留在京城吗?”
沈瓷眸中闪烁着凄厉的光,一字一顿地道:“要让我留下,除非……把你的命留下。”她别过眼,声音冷得如同千年不化的玄冰,“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我怕我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话音未落,脚步已开始移动,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在天地枯山间凝成一个小小的点,寂寥的背影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中散尽,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的暗夜了……
那么眼下,是她回来了吗?她为何还要回来?是为了救他,还是再在他的心上插一刀?
汪直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
他看清了面前的女子。
这女子芙蓉秀脸,蛾眉圆眼,原来是闻讯赶来的卫朝夕。
在驿站时,卫朝夕得知尚铭要去寻朱见濂,想必是与杨福的事有关。她按捺不住,跑到朱见濂的卧房外偷听,奈何四周守卫重重,她近不了身,却发现领尚铭进出的丫鬟正趴在门上偷听。卫朝夕等她带尚铭离开后,立刻上前,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都塞给她,想向她打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丫鬟觉得自己听来的消息并没有什么用处,觍着脸收了银子,便同卫朝夕说,两人多次提到了“苍云扇”这个词,想来是京城达官贵族的消遣之物,别的便没有什么了。
卫朝夕问不出别的,只反复在心里琢磨着“苍云扇”。丫鬟对京城的情形不了解,只当那两人说的是扇子,可对于卫朝夕这种整天在京城吃喝玩乐瞎逛的人来说,很快便联想到了一个地方——“苍云山”。
且不管这猜测是对是错,事关杨福的踪迹,卫朝夕没有迟滞,当下找了一辆马车,指挥着车夫朝苍云山行来。
临到山脚,卫朝夕还看到了一辆停守的马车,七八个壮汉围在附近,正朝山上眺望。这情形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遂果断绕路,从另一条山道攀上了山顶。
然而,刚从崎岖的山石中探出了头,便看见朱见濂把“杨福”往死里掐的场景。她急得几步跃来,也没在意这两人离悬崖仅有一步之遥,就挡在了汪直身前。
汪直抬头看了看卫朝夕,有几分熟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霎时,隐隐期盼的愿望落空,整个人又再次颓了下来。沈瓷已是放出了决绝之语,又怎会为他再回到此地?只怕,是恨不得与他生死不复相见了吧。
他失望地别过脸,可眼前女子不停不休,一面掰着朱见濂的手,一面试图拽起汪直:“别打了,别打了!朱见濂,你给我放开!”
她见汪直已是脸色发紫,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将朱见濂推开了。
“你疯了?”朱见濂像看怪物一般盯着她。
卫朝夕将半个身体挡在汪直身前,两臂张开,脸上还是一副梨花带雨的凄楚模样,保护的架势却分毫不让:“你不能伤害他!我不允许你这样害他!”
“让开!他刚才杀了沈瓷!”朱见濂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吼叫着,这声如沉雷,翻滚涌动,似乎随时可能劈出震怒的闪电。
卫朝夕愣了愣,转过头来错愕地看向汪直。
眼下离得近,汪直的神志也清醒了几分,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姑娘他从前见过,当时沈瓷拜托他去东厂救人,从牢里捞出的正是这位姑娘。
她叫什么来着?卫什么?
他虽未与她说过几句话,但此刻也知晓这人是在帮他,清醒了几分,辩驳道:“我没有。”
朱见濂迟滞片刻,声音都在发颤:“你没有?”
汪直看着他为此惊痛不已,竟有几分莫名的快感,半撑起身体,重复道:“我没有,她自己离开了。”
卫朝夕立马转过头对朱见濂叫道:“你看,他都说他没有了,你还揪着他不放做什么!放开,离远点儿!”
朱见濂被她的话一激,手中的力量反而再次收紧:“就算沈瓷没事,我的旧仇还没同他算干净!”他指着卫朝夕,斥道,“最后说一次,你,给我让开!”
卫朝夕被他的声音吓得一颤,回眸看了眼自己身后的“杨福”,气血上涌,脖子一拧,咬牙道:“我就不!除非,除非你把我和杨福一起杀掉!”
汪直正奇怪这位卫姑娘为何如此袒护自己,乍然听到她说了“杨福”的名字,且听口气,显然是把他当作了杨福,不由得蹙眉问道:“杨福是谁?”
“你被掐糊涂了吧?”卫朝夕急躁地瞥了他一眼,“杨福不是你,还能是谁?”
这回,朱见濂和汪直都怔住了。
自卫朝夕出现以后,朱见濂就一直担心她会不小心抖出杨福,后来见她拼了命地维护汪直,已觉事情不妙。
现在好了,怕什么来什么,他眼见着汪直的表情渐渐变得怪异诡谲,想要将卫朝夕拉开。可这姑娘不知道今日哪来的蛮劲,愣是不撒手,逼得急了,竟是一把抱住汪直:“你别想把我支开!他就算不能为你所用,也不该死啊!”
“卫朝夕!”朱见濂再也忍不住,怒斥道,“你眼瞎了吧?这个人哪是什么杨福?是汪直!”
此言一出,卫朝夕顿觉自己拥住的身体一片冰寒。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脑中如同有一根线,将丝丝缕缕的线索串联起来,可一时未能想得透彻,只将迷茫的目光移向了汪直。
脸还是那张脸,虽多了些青紫的伤肿,可仍辨得出熟悉的五官。然而,面前的那双眼冰冷孤傲,看着她,全然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杨福从未用过这样的目光看她。
卫朝夕猛地甩了甩头,试图从猜忌的思维中清醒过来。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呢?这是杨福!这一定是杨福!
她尚在万般纠葛之际,却听耳畔传来汪直清晰而冰冷的问句:“说清楚,杨福是谁?”
卫朝夕再次愣住。
汪直见她没反应,整个身体还紧紧地抱着他,情绪逐渐不耐,一把将手伸入卫朝夕的发间,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撕扯:“说,杨福是谁?杨福是什么人?”
卫朝夕的发髻被打乱,一头青丝泻下,在汪直的撕扯中愈发单薄战栗,却还不死心,挡在朱见濂和汪直中间,咬着牙死死坚持,一双泪眼大睁,惊痛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朱见濂着实看不下去,因着此处临近悬崖,又不敢让东厂的众暗卫贸然加入他们的厮打。环视四周,他捡起方才扔在地上的匕首,朝那只撕扯着卫朝夕头发的手刺去。
距离只在方寸之间,刺破在即,卫朝夕却突然觉察,眼睛霎时睁大,来不及思考,用自己的手握住了锋利的刀刃。
如同裂帛般的清厉之声,刀锋划开了皮肉,溢出汹涌的血光,在距离汪直手背仅有半寸的距离,被迫停下。
朱见濂从未想到,如卫朝夕这般平日胆小贪吃的女子,竟会做出这般举动。
刀极锋利,卫朝夕看见滴下的血液,起初竟恍若未觉,待沉滞的钝痛缓慢浮上来,瞬间便觉四肢百骸都被抽离干净,连呼吸都如百万芒刺齐齐扎来。
“啊——”卫朝夕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在渺无人烟的悬崖边久久回荡。手中的血液鲜红,可映在暗沉的夜色中,却是可怖的殷紫,看起来触目惊心。可这算不得什么,比伤口更痛的,是她那颗挣扎无助的心。那把匕首好像不是刺在手上,而是绞在她的五脏六腑,激得一颗心都像是要从喉咙里吐出来,在迷惘的对峙中不知归途。她本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天真贪嗔,冲动任性,然而此刻,她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将她的整个身心都浸泡在冰冷的咸水里。
汪直一怔,撕扯的动作终于停下,望着卫朝夕血淋淋的小手,嘴里干巴巴的,说不出话。
他与她仅有一面之缘,这一刀,想必她是为了那个所谓的“杨福”而受的吧?
这个杨福,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卫朝夕以身相挡,朱见濂刻意掩饰,绝对不是不小心认错这般简单。
汪直的疑虑,在下一瞬便得到了解答。
蛰伏在山顶不远处的杨福,早就听见了卫朝夕的声音,迫于马宁的阻拦,只得躲在远处。他咬着牙,沉默敛声,静静听着山顶的动态。他听见卫朝夕把汪直当成了自己,听见她对“假杨福”的拼命维护,也听见了汪直对她的怒吼。他蹲在树木山石后,垂下眼帘,沉默着,忍耐着,克制着自己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直到他听见卫朝夕那声凄厉的尖叫,终是按捺不住,全身上下激起一股不可抑制的震动,不顾马宁的阻拦,心急如焚地站起身狂奔,冲动之下悔愤惊痛交加,直直奔到了山顶,一把拽过狼狈的卫朝夕,将她抱在了怀里。
马宁没拦住杨福,也跟了上来。此时视野一片开阔,再没了任何遮掩。汪直看了看杨福,又看了看大睁双眼满脸不可置信的卫朝夕,突然大笑起来。
“原来,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哈哈哈哈……”汪直死死盯住杨福的脸,几乎相同的容貌,虽然气质全然不同,但粗粗晃过,的确难以分辨,“真是像啊……连我自己都快分不出来了。”
杨福的出现,转移了汪直放在朱见濂身上的注意力,目光逼视,朝杨福一步步逼近。
杨福几个趔趄,揽着卫朝夕往后退。卫朝夕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木然地往后退了几步,头发方才被汪直撕扯得凌乱不堪,瞧上去甚是狼狈。她微微抬眼,看看汪直上挑的斜眼,再看看身后拢住自己的人,双目紧蹙,眸有忧思,身上有股好闻的厚实气息,这才是杨福,这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两相对比,汪直便如同怪物一般,令她害怕不已。眼见着那怪物一步步逼来,她不停地往后缩,未预料到身后石块,不小心跌在了地上。
朱见濂恐汪直又要对卫朝夕下重手,示意马宁挡在了汪直身前。杨福则赶忙将卫朝夕护在身后,带着她跑得远一些。
汪直脚步稍稍定住,目光徐徐转向朱见濂:“朱见濂,你真是煞费苦心啊,竟找来了这样一个人。看来,此番入京,你原本就是为了杀我的?”
朱见濂正色道:“今日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若你当初能对夏莲和其他无辜的女子有几分怜悯,如今也不会遭此报应。”
汪直抬眼看了看他:“也就是说,之前两次袭击,欲取我性命的人,不是尚铭,而是你?”
事已至此,朱见濂也没了继续隐藏的必要,颔首道:“正是。”
汪直冷然一嗤:“你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因为我杀了夏莲吗?如果当初我拒绝,万贵妃也会让别人去处理。若是万贵妃知道,你还为当初杀掉了王府一个婢女而斤斤计较,必定会给你些颜色瞧瞧。”
朱见濂见他不仅对此全无悔意,甚至还冷嘲热讽,不由得勃然大怒:“万贵妃又如何?杀人偿命,本是律法所定,你手上沾染了如此多的鲜血,早该粉身碎骨,抬出万贵妃也无从更变。”他咬牙沉声道,“更何况,她是不会有机会知道的!今日我既在此,你便休想下山!”
“杀人偿命……”汪直轻轻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也随之低了下来,“沈瓷一开始,便是为了让我偿命,才来接近我的吗?”
朱见濂见汪直再次提及沈瓷,不由得怒道:“根本不关她的事!不要总把她牵扯进来!”他握紧手中匕首,恨恨道,“我不是你,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她身上。她根本不可能留在京城,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更不会,你别再继续痴心妄想!”
他的言语灌入汪直耳中,字字锥心,逼得他胸口郁结已久的一口气迸出:“你说我痴心妄想?我沦为痴心妄想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你从中阻挠!如果没有你,她至少会愿意留在京城。”
朱见濂屏气看着他:“不,她不会。就算没有我,她也一定会回到御器厂,你根本就不懂她。”
汪直方才遭受了沈瓷和杨福的打击,如今又被朱见濂戳痛了心思,眼下的情绪便如张满的弓,力道绷在弦上,咬牙切齿地僵持着,到一个临界点,突然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直朝朱见濂扑了过去。
马宁见状,忙赶来救场。然而,之前下的药性,此刻已是尽数消退,汪直武艺高强,此时又有不管不顾之势,马宁和朱见濂一个不察,竟被汪直夺过了匕首,架在了朱见濂的脖子上。
情势急转直下,再度倒转。而东厂派来的暗卫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良久,本想争取置身事外,然而看到此刻情形,明白他们若是再不出现,今日的机会恐怕就会白白失掉。
更何况,尚铭走之前曾叮嘱过,不能让朱见濂死在这里。今日驿站的事,淮王必定猜到是尚铭放走了朱见濂,留下的线索也不少,此时若是朱见濂出了差错,尚铭也脱不了干系。
东厂的暗卫从隐蔽处探出,快速围住了中间几人。
“果真是有备而来啊,没想到你被淮王禁了暗卫,还有这么多帮手。”汪直恶狠狠地盯准了朱见濂,狭长的凤眼眯起,手中的刀猛力一紧。
朱见濂全无惊惶,神色坦然,淡淡笑道:“你今日就算杀了我,你也逃不掉,他们不是我的人,根本不听我的命令。若想用我来威胁他们放你一条生路,完全不可能。你自己犯下的罪孽,是逃不掉的。”
汪直微微抬眼,扫了一圈眼前黑衣人蓄势待发的架势,的确与之前朱见濂派出的暗卫招式不同。他甚至凭敏锐的直觉一眼就能判断出,这当中有四五人是宦官……
十有仈jiu,都是东厂派来的人了。
他并未惊惶,也未再确认,而是靠近朱见濂耳边道:“这些不是你的人,我信。不过你猜错了,我并不想用你的性命威胁他们,更不会杀你。”
朱见濂眉心微蹙,又觉汪直靠得更近,气息几乎呵进了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清的声音耳语道:“杀了你,无论我有没有活下来,沈瓷都会恨我一辈子。那么我在她心里,在她心里,就真的一点儿位置也没有了……”
他的声音是一点儿一点儿喑哑下去的,到最后,已不觉带了颤音。他抬头审度了一圈四周的东厂暗卫,方才与朱见濂搏斗时所受的伤已是疼痛难忍,情知自己今日大概是真的熬不过了。眼前的暗卫个个内力深厚,都是调教多年的好手,这么多人将目标放在他一人身上,显然已是做好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准备。
如今,没有王越来救他,沈瓷更不可能突然出现……他的心在情势的分析中愈发决绝,一瞬间既是悲辛无尽,又是癫狂燥热,近乎病态地在朱见濂耳边急促地说:“可是你知道吗?她的金钗已经到了我的喉咙,却依然收手了。她是不想杀我的!她是不愿杀我的!”
他的唇角勾出一丝狡黠的笑:“你想想,若是她知道你偷偷跟踪她到了苍云山,亲手杀掉了她不想杀的人,杀掉了她还惦念着情义的人,你们,还可能在一起吗……”
朱见濂浑身一颤,眼下他同沈瓷重逢不久,中间略过了一大段她初到京城的时光,的确是他所不能控制的……汪直所言,确实不假……
然而,杨福之所以存在,便是为了暂时代替汪直,以免除他和尚铭的嫌疑。若是朝中的“汪直”活得好好的,谁又会去追究汪直的死呢?
想到这儿,他放心了一些,可转瞬神经立刻一凝。
等等,难道……
汪直哈哈一笑,狰狞无比:“朱见濂,既然今日我已必死无疑,便也不会让你好过!”
他话音未落,朱见濂便感到匕首从自己脖子上飞速划过,那力道很轻,只不过擦伤了皮肉,可便是这一闪神的工夫,汪直已追上了站在一旁的杨福。同时一只手探入怀中,飞速摸出藏在衣里的东西,抽出尾端。
一条紫色的烟雾拉长,在天空发出一声惊响,于暗夜之中炸开一朵浑浊的云雾。
他竟然放出了信号弹!
山脚还留有护卫,因汪直命令他们不得打扰他和沈瓷,一直没上山顶,至多也是在半山腰上等待命令。
此令一发,再也没了容许拖沓的机会,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若是再有一队武艺精强的护卫插手进来,或是目睹了真假汪直的存在,便是全盘皆输!
刻不容缓,东厂暗卫同马宁一齐发力,向汪直袭去。汪直的白衣已染上斑斑血迹,却将杨福死死地扣住,厮打纷乱中,与杨福锁成一团,根本不顾剑雨落下,只朝一个目标艰难行去。
“他要把杨福带下悬崖!拦住他!”朱见濂终于看明白了汪直到底想做什么,一旦他与杨福同归于尽,没了之后可以代替他身份的人,皇上势必会追查下去。此刻,汪直的护卫正向山顶赶来,要逃得毫无踪迹,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届时,他杀了汪直一事,便会暴露无遗。
然而,汪直要的还不止这些。他要让沈瓷恨朱见濂,要在两人之间结上一个坚固的心结,就算他死了,也绝不让朱见濂好过!
“谁允许你长了一张这样的脸!谁允许的!”汪直一个劲把杨福往悬崖带,“今日我即便没有退路,也要拉着你给我陪葬!”
杨福空有轻功,此时被汪直锁住手脚,硬是施展不开。他努力挣扎,被迫惊惶地一路下移,又时不时有暗卫的刀误刺到他的身上,不久便已是筋疲力尽。
东厂的暗卫如何也分不开杨福和汪直,耳听见不远处已有护卫的铁靴之声靠近,索性不再试图将两人分开,而是任凭汪直带着杨福逼近崖边。
他们今日的任务是除掉汪直,杨福需要尽量保住,但若实在保不住,汪直的护卫撞上来,还有朱见濂可以顶住责任……
抱着这般想法,东厂暗卫眼见着撕缠的两人跌下山崖已是势在必行,竟齐齐收手,索性坐视不管了。
汪直和杨福凭着一股惯力向前,掠过崖边,身体腾空,向万丈深渊坠下……
生死一线之际,突然,一只手从崖沿上伸出,一把攫住了一侧的衣领。
杨福的身体仍在空中,却并未继续往下落。他抬起头,竟看见朱见濂趴在崖沿上,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领。
而汪直紧紧抱住杨福的腰,仍没有放开的意思。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下来。
下一瞬,一阵裂帛声响起,杨福骤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徐徐下坠,是衣裳在两人的重量下缓缓裂开。朱见濂抓住他已是极费力,根本没有力量将两人拉上去,三人悬在了崖边。朱见濂和杨福拼命坚持,腰下还有一个汪直拼命捣乱,抓着杨福左摇右晃,脚尖踢在崖壁的岩石上,一块不小的石头脱离崖壁滚落下去,听不见丝毫回响。
风声呼啸,朱见濂右手抓着杨福的衣领,左手伸了出来:“抓住我的手!”
杨福愣了一下,呆呆地抬起头来看他。此时时间紧迫,多耽误一刻,被汪直护卫当场瞧见的概率就越大。朱见濂若是放任他和汪直不管,其实还有跑掉的机会,若能顺利离开,今日之事便与他无直接关系。但他此刻把时间用在这里,几乎便注定了他无法全身而退。
手中的衣领裂口越来越大,朱见濂见杨福仍在犹豫,不禁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手!”
杨福浑身发抖,木然地伸出手去。汪直见状,左手仍锁着杨福的腰,右手狠狠捶打着杨福的背脊,直痛得他浑身瑟缩,却不敢做出任何稍微猛烈的动作,只下意识地将手往回一缩,朱见濂却在这时向前探身,握住了他的胳膊。
两人的重量攥在一人手中,可他力量有限,只能咬牙坚持,却无法将两人拖上来。
杨福动了动自己的腰,汪直仍想方设法在他身上制造伤痕,只得痛苦地抬眼看向朱见濂:“我还有许多夙愿未能达成,但我死前只有一个请求……”
朱见濂打断他:“说什么呢?你少乱晃,抓稳了。”
杨福摇摇头,汪直暴躁的拳头落在他身上,痛得他龇牙咧嘴:“没有办法的,你拉不动两个人。汪直抓得紧,我甩不开他……你,你还是快走吧,现在走还可能瞒得住。我只请求你,带着朝夕,让她平安回到江西。”
朱见濂牙齿一咬:“少说这些没用的,闭嘴!”说罢又再次施力。
方才被东厂暗卫一同带入隐蔽处的马宁,此时也看到了这头的情形,他推开东厂暗卫的手,直朝朱见濂奔来。他架住朱见濂的腰,从后给他助力。卫朝夕也奔了过来,不怕死地趴在崖边,拉住了杨福的另一只手。
卫朝夕手上还有方才被刀刃割破的伤,用力这么一拉,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变得更加狰狞。她疼得呲牙咧嘴,眼睛却定定地看向杨福,不敢放松分毫。
“木头,木头你别担心,我们这就拉你上来。”卫朝夕泪眼朦胧,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血穿过自己的指缝,流到杨福的手臂上。她咬住牙,小小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灌入了力量,与朱见濂一人一手,再加上马宁在身后的助力,竟将悬崖下的人渐渐提了起来。
东厂的暗卫待不住了,再如此下去,此次的任务就会全部泡汤,不仅如此,还惹来了汪直的护卫。在心底飞速盘算了一遭,东厂暗卫的头子从隐蔽处飞身而出,宁可被瞧见,也不能错失这个除掉汪直的绝佳机会!
拉扯的三人此刻都无力分心,杨福的胳膊肘已落在崖沿上,而汪直挂在杨福的腰上,指甲嵌在杨福的皮肉里,只需再往上一点,就可脱离危险。
暗卫头子便在这时候杀出了。
挥剑,斜切,锋利的剑刃凶狠地钉在了汪直的大臂上,在他的皮肉里旋着拧了半圈,之后斜着豁开,血液奔涌而出。
汪直一只手垂落,很快,另一只亦复如是。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哼,汪直向后倒去,终于松开了杨福的腰。他的眼睛瞪着朱见濂,还想要说些什么呢?
然而他已没了说出的机会,风声在耳边剧烈作响,他身体悬空,不停下坠,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如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
这一切其实早已注定。
或许沈瓷将那支锋利的金钗架在他的喉咙上时,他便失去了负隅顽抗的力气。
又或许,是自他选择用伤人性命来讨取万贵妃的欢心时,便已料到权势的高峰下,终有付出代价偿还的时候。
他的自私和贪念向来不减,从前恋慕权势、好大喜功,而今强夺爱情、求而不得。可就在耳边簌簌呼啸的风声中,他累了,也困了,血债太多,思念太沉,如此这般,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暗夜闪烁,无数的星挣破黑暗探了出来,如同细碎的泪花,向黑夜更深处蔓延。
他伸出手,离天际的星光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