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程未卜(1 / 2)

瓷骨(全) 酒澈 10762 字 2020-03-28

他混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光阴仿佛静止下来,躁动的人声渐渐褪去,只余下她单薄的身影,站在满地狼藉的中央。

不过是三个时辰的光景,命运却已翻天覆地。朱见濂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说到底,是他将淮王引到了这儿,也是他出言令淮王单独上前,最终酿成了沈家的悲剧。可是他又怎能预料到这些呢?一念恍惚,便是命运交错。

沈瓷上前几步,跪着掀开那白色的布,良久,才微微翕动干枯的唇瓣,一字一顿地问:“是谁杀了我爹?”

她的声音,很平静,如果没有看到她的脸,朱见濂真的以为她几乎没有情绪。可是当他低头,却发现她的泪水不停地喷涌而出,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气氛一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淮王身边的一个随侍道:“事发突然,我们没有抓到刺客。不过,王爷已经下令全城搜捕,还请姑娘静待消息。”

沈瓷没有抬头,朱见濂却可以瞧见她薄薄的嘴唇骤然紧绷起来,没有咬牙切齿,却分明是在心底发了狠,某种决心已然下定。

一直沉默的淮王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沈瓷像是没听到般,理也没理他。淮王想想,也就理解了,若不是他来到沈家的瓷窑,沈父也不会惨遭噩运。这姑娘迁怒于他,并不是多奇怪的事。可他毕竟是王爷,她不答,便也不再问了,两个人都不吭声。

眼见着气氛尴尬,淮王的随侍忙打圆场:“回王爷,奴才刚打听过了,她叫沈瓷,是沈家的独女。”

淮王心里一动,反问随侍:“独女?她母亲呢?”

“母亲早逝,这些年一直是她和父亲相依为命。”

“这样啊……”淮王眉宇柔和了些,再看沈瓷,便多了几分惭愧的意味。他弯下腰,离沈瓷更近了一些,郑重道,“你父亲是为我而死,我自是不会亏待你的。你若有什么心愿或者想要的赏赐,不妨说来,我都会满足你。”

沈瓷仍是沉默,那模样,似乎连思索都没有,整个人好似空荡荡的,飘浮着。

淮王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你父亲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可一并告诉我。”

话音落下,沈瓷像是被劈中,僵直的背脊突然颤了颤,肌肉绷得更紧。脑中零零碎碎浮起一些斑驳的思绪,她想,父亲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

沈父的一生,爱瓷如痴,就连给女儿取名,也是一个“瓷”字。他是个没钱没势的小人物,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制出精美的瓷器,可碍于金钱和技术,一直未能圆梦。今早的薄胎瓷出窑以后,沈瓷曾以为父亲终于离梦想近了一大步,没想到,却是永诀于此。

抬起头,她终于看向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缓缓道:“我爹未了的心愿,便是……制作出最精美的瓷器。”

淮王为难,眉峰蹙紧:“人既已不在,这愿望又如何实现?”思索了片刻,以为这姑娘是变着法要钱财,又提议道,“要不然,我买一批上好的瓷器送给你,可好?”

沈瓷摇头:“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淮王叹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顿了顿又问:“那还能怎么办?”

沈瓷抿紧嘴唇,有片刻的恍神。是啊,还能怎么办呢?父亲都做不出,难道自己就能凭空做出吗?眼前的画面涣散开来,淮王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沈瓷眨眨眼,再清晰的时候,目光的焦点却落在了淮王身后的人身上。

浓黑的眉毛,漆亮的眼睛,一身墨色团福锦缎长袍,将他整个人衬得挺拔颀长。

目光相对时,他也正好看着她,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

一些零碎的话语瞬间击中了她的脑海。

——“姑娘,这景德镇虽然被称作‘瓷都’,但也有弊处,便是匠气太重、缺乏灵气。要我说啊……”

——“要我说啊,你若想在这一行真正站住脚跟,不能靠临摹别人的创意,你啊,得烧制出别人没有的陶瓷精品。这,才是关键。”

如同醍醐灌顶,他在三个时辰之前的无心之语,此刻却如同一股劲风,拨开她眼前的云雾。

“回王爷,”她终于清醒,仔仔细细地跪拜下来,郑重道,“请王爷允我同名师学画,且予我一处可以练习制陶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泛出锃亮的光彩:“我要靠自己,替父亲完成此生的心愿。”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卫朝夕怄气了一夜,终于摆脱掉父亲卫宗明的桎梏,悄悄从家里溜出来。昨日父亲强硬收回瓷窑,她心里始终觉得对沈瓷有愧,着急同她解释。哪知道,还没走到瓷窑呢,便听得路人议论纷纷,说的正是她的好姐妹沈瓷。

“沈家姑娘福星高照,今日淮王回鄱阳王府,说是要带她一起走呢。”

“对对,听说淮王已经答应,让她同自己的嫡子一同学画,还要为她在王府建一座瓷窑。”

“唉,虽然失了父亲,可从今往后,便如同淮王府的千金了。”

卫朝夕愣了愣,头脑顿时如堵了一团乱麻。怎么才隔了一夜光景,这些人说的话,自己就完全听不懂了呢?她心里发慌,加快了脚步,连走带跑地朝瓷窑奔去,却在半路上,被几个护卫拦住了。

“靠边站靠边站,王爷的车辇到了。”

道路禁止穿行,卫朝夕被推到一边,只得眼巴巴地等着。车辇陆续经过,风起,时不时撩动窗口的帘幕,车内之人亦若隐若现。

卫朝夕嘴上说不相信沈家的变故,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没有放松。一个个窗口从眼前经过,瞧见的只不过是影影绰绰的人影。眼见着车队就要收尾,卫朝夕简直慌了神,推开前面堵路的人,再顾不得礼数尊卑,铆足了劲大喊一声:“沈瓷!”

沈瓷坐在淮王府的马车里,心里还是恍惚的。

昨日如同大梦一场,种种画面再次浮现。

满地破碎的瓷片,强硬收回的瓷窑,错赴黄泉的父亲。

而她的手中,只有唯一一件完好无损的薄胎瓷,如同她生命最后一缕单薄的希望,支撑着她,做出了如今的选择。

沈瓷清楚地记得,昨日,当她向淮王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后,对方便陷入了沉默。

予她一处制瓷的地方,对淮王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提到学画的名师,他的眉头却渐渐蹙紧。

名师,需要多出名?但凡有点儿名气的,大概都不愿单独教导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姑娘。若是送去书院,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她一介女流,又实在有悖伦常。

沈瓷明白淮王心中所想,屏息等他的回答,神经紧绷之时,却突然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破空而出。

“父王,无须为难。”小王爷朱见濂站了出来,向淮王拱了拱手,开口道,“府中有孙玚先生教导孩儿学画,沈姑娘如今孤身一人,何不让她与我们一道回府,既免去了另寻名师的烦恼,也省得她将来流落不定。”

淮王亦觉得这是一条上佳之策,遂点点头,俯下身来,轻问道:“沈姑娘,你可愿离开景德镇,随我回到王府?”

觉察到沈瓷的不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你父亲救了我一命,你去王府,便是当小姐养着。至于练习制陶的地方,我在王府为你建一座小瓷窑便是。”

沈瓷抬眸,只觉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十几年的生活,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前程如何,都只能深吸一口气,沉沉地、缓慢地点下了头。

这微不足道的点头,决定了她此后将要经历的人生。

滚动的车轮碾轧着人的思绪。如今,沈瓷已经坐在了淮王府的马车里,车内还有一个丫鬟,叫作竹青,比她还大两三岁,是淮王拨来照顾她的。

沈瓷尚在回忆里,突然听得马车外有人叫她的名字,还以为是错觉。微微挪了挪身,却听丫鬟竹青道:“姑娘,外面有人叫你的名,不需回应吗?”

沈瓷一个激灵,再细听,果然是卫朝夕熟悉的嗓音,一声一声,张皇失措。

她立刻掀开车窗,看见护卫正试图捂住卫朝夕的嘴,便条件反射地叫了出来:“朝夕!"

护卫是认识沈瓷的,亦知晓昨日之事,瞧见她们认识,便也没再阻拦。卫朝夕看见沈瓷真的坐在马车里,心下激动,立马便蹿了过来,隔着一道车窗,她小跑跟着,终于说出憋了一整夜的解释。

“阿瓷,我爹昨日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拦着他,可是他不听。你,你别怪我啊……”

沈瓷趴在窗檐上,探出去小半个身子,使劲点头道:“我知道的,朝夕,不怪你。”

卫朝夕一边跑一边喘气:“我爹把你赶出去,你会恨我不?”

沈瓷骤然觉得鼻尖一酸:“当然不会,朝夕,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卫朝夕笑起来,想要伸手去握沈瓷的手,脚步却有些跟不上了,语气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阿瓷,阿瓷你当真要去鄱阳了,还会回来吗?”

沈瓷一愣,身体不禁僵了。

“还回来的话,别忘了找我。鄱阳离景德镇也不远,有困难就说,我不怕麻烦。”卫朝夕说着,却自顾自地笑了,那笑容有些苦,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就怕你再也不回来,连麻烦都不给我找。”

沈瓷的心脏闷得发疼,她握紧拳头,抵住胸口狠狠地摁,试图抑制内心汹涌泛出的酸楚,缓缓开了口。

“朝夕,我会回来的,我保证。”她语气无比郑重地许下了承诺,“待我学成归来,我一定还在景德镇,替我爹完成他毕生心愿。”

卫朝夕松了一口气,脸上笑着笑着,却有泪水涌了出来。她体力不支,脚步再也跟不上,终于停了下来,望着马车离去后的滚滚烟尘,喃喃自语:“好,好,阿瓷,那就等你回来。”

茫茫前程,未来几许。沈瓷记忆中那段不谙世事的纯真岁月,都随着辘辘车辙碾碎在了前往鄱阳的路途上。然而,已有一个最深的承诺根植在心底,即便刮骨都抹不去。

比起沈瓷马车中的伤感氛围,淮王车内的温度则低到了冰点。

“你们这么大一群人去追那一个刺客,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居然能让人给跑了!”淮王气极,长袖一拂,便见跪拜之人脸上有汗水涔涔流下。那人低着头,却不敢伸出手去擦,任凭汗水一滴一滴敲打在木板上。

“父王,您先别生气。”朱见濂伸手取过桌上的青碧小碟,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向跪在地上的那人问道,“人没抓住,可有什么线索没?”

那人一听,如获大赦,仰起头来连忙道:“有的,有的……”

“是什么?”

“追捕途中,那刺客脸上的面巾曾被一名侍卫挑落,虽然仅是短短一瞬,但那侍卫说,他记得刺客那张脸……”

淮王闷哼一声:“记得又有何用?难不成他还能把人画下来吗?”

“画……画不下来。”那人又开始哆嗦了,颤巍巍道,“不过,恰好这侍卫认得这人的模样。”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说,是随王爷您去京城述职时见过的……”

淮王微眯起眼,目光霎时变得锐利无比:“谁?”

那人看看淮王,又看看朱见濂,手指颤抖,跪拜更深,吞吞吐吐道:“侍卫说,刺客长得像是……像是西厂提督汪直。”

车内的空气霎时静默,仿佛连呼吸都凝住了。

朱见濂悄悄观察着淮王的神情,看见他的嘴唇抿成一线,额头青筋暴起,却不出声。方才汹涌的怒气似乎变成了压抑的火山,统统收敛在烈焰深处。

这反应,实在是过于怪异了。

跪拜在地上那人吓得大气不敢出,良久,才听得淮王的低声自问:“汪直?怎会是他?”未等到回答,却又兀自摇了摇头,“不对,以汪直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动手,他也不是那种拼了命暗中行刺的人。更何况……他人不是在京城吗?”

那人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解释:“可能……时隔半年,侍卫也记不太清了,或许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

淮王没再听他的解释,未等他说完,便果断下了命令:“你下去,给我去仔细查查,汪直这几日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一个细节都不许给我放过!”

月影浮动,排云而出。沈瓷抵达淮王府时,夜幕已降了下来。丫鬟竹青先下了马车,伸手想要扶她,沈瓷愣了一下,摆摆手,还是自己下了车。

即使已是溶溶夜色,杜王妃还是穿戴得整齐精致,在门口等着王爷,连带着长女朱子衿,也被母亲唤出来候着。

淮王下了马车,瞧见王妃和长女还掌着灯等自己归来,虽然有些讶异,但先前的愠怒亦随之扫了大半。他迎上去,接过王妃手中的灯盏,轻问道:“怎么在这儿站着呢?不怕夜风冻着啊。”

杜王妃抬起一双忧惧关切的眸子:“王爷,妾身和子衿听说王爷在景德镇遇刺,寝食难安,估摸着您今夜能回来,便坐不住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朱见濂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言语一滞,目光不自觉在他脸上绕了两圈。

杜王妃并非朱见濂的亲生母亲,在杜王妃之前,淮王还有一位原配李王妃,只可惜产下嫡长子朱见濂后没几年便病逝了。这之后,杜王妃才被扶正,本想着让自己的儿子朱见淀做世子,却没想到,王爷居然把朱见淀送去了京城,当作藩王留在皇帝身边的质子。但即便如此,杜王妃依然替自己的儿子惦记着世子之位。

杜王妃的喉咙动了动,这才将目光从朱见濂身上移开,重新看向淮王,蹙眉道:“王爷可曾受伤?我再唤府中的大夫给您看一看?”

“放心,我没事,有人替我挡了剑。”淮王将杜王妃的眼神动作尽收眼底,也没点破,伸手抚平了王妃蹙紧的眉头,又按了按朱子衿的肩膀,这才想起了挡剑那人的女儿沈瓷,开口道,“对了,府中新来了个小姑娘,给你们介绍一下。”

淮王招手,示意沈瓷过来。沈瓷应声而动,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面孔在行走中渐渐清晰,那是一张精巧秀丽的脸,鼻梁骨微微凸出,有一种倔强的美。脸形却是温柔的,小小圆润的下颌,眼帘低垂,让人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是沈姑娘,她父亲为了救我去世了,往后便留在咱们王府了。”

杜王妃点点头,只看了沈瓷一眼便收回目光,左右不过是个低眉顺眼的平民孤女,不需放在心上。朱子衿却是盯着沈瓷瞧了又瞧,颇有些揣摩的意味。

淮王象征性地做了介绍,便不再多言,吩咐管家收拾出一座单独的院落给沈姑娘居住,遂对众人挥挥手道:“天色已晚,若没什么事,就各自回去歇息吧。”他一路奔波,已是相当疲累,没兴致再多说,转身便与王妃一同离去。

沈瓷跟在管家身后,行走于淮王府宁谧的夜色中。

她的行李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几件衣裳,几张父亲设计陶瓷的样纸和一件被棉花层层裹住的薄胎瓷。

简单而清净。

微风渐起,翻起满园花草香气,涟漪一般缓缓浮散,朦胧了她的眼睛。

她有些侥幸,幸好抵达的时间在夜晚,一切只在朦胧月光之中,让她不至于手足无措。她行走着,脚底是虚浮的,身后是空茫的,过往都已化作一团风烟,只余下心中的执念。

脚步在一座偏僻的小院前停下。

“沈姑娘,今后您便住在这儿,有点儿偏,不过东西是齐全的。要是缺个什么物什,您就告诉我,王爷都吩咐过了,让我们都好好照顾您。”

沈瓷点点头,向管家道了谢,自己抱着小箱子便准备进屋。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好像哪儿不太对劲,回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竹青便没了影。

等到竹青回来,沈瓷已经把她那点儿单薄的行李收拾妥当了,瞧见竹青进了屋,随口问道:“刚才怎么了?突然不见你人了。”

竹青的手指在背后绞动着,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发虚,吞吞吐吐道:“这地方偏,我……我刚才一不留神没跟上,便迷路了。”

这理由实在拙劣,沈瓷上下扫了竹青一眼,却没再追问,点点头,完全相信的样子:“没事就好,早些休息。”

“是。”竹青退了下去,胸口还在打鼓,觉得沈瓷分明看出了不对劲,却只字不语,着实猜不透。

小王爷朱见濂今夜难以入睡,他闭上眼,脑海中便不自觉地闪回着几个画面。父王正捧着薄胎瓷细细观察,突然眼侧有一道银光闪过,再然后,一柄锋利的刀便已经深深刺入沈工匠的胸口。

到底还是年轻,未曾亲历过这样的事情。他作为沈工匠死去的一根导火索,心底总有一股莫名的愧疚。

胸口闷得发慌,朱见濂索性不睡了。穿衣起身,拒绝所有随侍,独自到院子外散步。

月色是清明的,将他的一道孤影拉得老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竟走到了沈瓷所住的偏僻小院。

沈瓷的院落很窄,只住了她和竹青两个人,很轻易便能进入。朱见濂看见沈瓷房里还亮着灯,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吗的。道歉?忏悔?关照?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太过突兀。更甚者……她或许,压根儿就不记得自己是谁。

想到这里,朱见濂更加意兴阑珊。这场血的记忆有他的一份,却无处可诉、无从抒发。他摇了摇头,正准备悄然离去,却听到屋内翻动纸页的声音。

朱见濂顿住脚,透过窗户上镂刻的雕花朝里看。沈瓷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几张陶瓷样式的设计图,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看不见她的脸,却可以听见那压抑的呜咽以及因为拼命克制而不停颤动的肩膀。

她压抑着,压抑着,最终还是没能掩藏住。整个身子蜷缩着,轻轻地叫了一声“爹——”,哭声便猛地开了闸,再也收不住。

朱见濂背过身,慢慢闭上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傻,才会想着到这个地方来寻求安慰。他以为,同她说一声抱歉,助她衣食无忧,自己便能从此高枕无忧、事不关己了。可是现在,他想的是,如果他当初不胡乱吹那几句牛皮,如果他不曾为了再胡诌一把跑去她家瓷窑,这个姑娘,如今是不是依然笑着?

“吱呀——”一声,侧边的一扇门被推开。

朱见濂来不及躲,只得转过头去回应。

不出所料,是他从前的丫鬟竹青。她听见沈瓷的哭声,提着一盏油灯出来,却意外看见朱见濂站在这儿,吓得慌了神。

“小——”

三个字还没叫出口,朱见濂便用手势示意她安静。他上前两步,来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所见,权当作没有发生。我来过之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竹青忙不迭地点头,不敢有丝毫反驳。她低垂着头,不知道小王爷何时离开了院落,只听着沈瓷悲痛欲绝的哭声,心也随之一抽一抽。最终熄灭油灯,默默回了屋。

这个夜晚过后,整整大半个月,朱见濂都没有再见过沈瓷。

已是立冬时节,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同往年一样,淮王嫡庶几支的青壮男子需聚齐,一同到山上狩猎。

朱见濂身为淮王嫡子,自然是要去的,一走便是大半个月。原本淮王也计划上山,但念在刺杀之事刚发生不久,为防节外生枝,还是留在了府中。

出发之前,淮王长女朱子衿跑来找朱见濂,笑嘻嘻地问:“哥,孙玚先生前些日子不是休假吗,可曾说何时回来?”

孙玚先生曾是京师画院的代表人物,之后离职返乡,盛名犹在,淮王邀请他多次,才答应到府中教授朱见濂画艺。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了?当初让你好生学画,你还不乐意的。”朱见濂想了想道,“好像是后日。”

朱子衿诧异:“后日就回?那时你不是在城外山上狩猎吗?孙玚先生怎么教你?”

朱见濂道:“如今不同往昔,你忘了,府里新来了个小姑娘,父王答应她同孙玚先生学画,也得让人家有段时间适应对不对?别等我回来,还连个基础都不会。”

朱子衿往前走了一步,左肘撑在桌上,偏过头来看他:“哎,说到这儿,哥,这么一个民间来的野丫头跟你一块儿学画,你不会觉得别扭吗?”

提到沈瓷,朱见濂身子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接话道:“什么别扭不别扭,你哪来的心思想这么多?她爹因为父王,命都没了,学个画算什么。”

朱子衿冷嗤一声,不满的情绪泄露无遗:“就她爹一个人救过父王吗?府中护卫这么多,哪一个不是为了父王出生

入死,这本就是应该!也没别人像她一样,顺着杆子往上爬。又是建瓷窑又是跟孙玚先生学画,我都没这待遇。给她配了个丫鬟不说,还能单独住一个院子,到底她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啊?”

朱见濂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面对朱子衿,他抬起头,将她的愤懑尽收眼底,慢慢道:“子衿,其一,她父亲不是府中护卫,没有保护父王的责任;其二,接她回府,不光是为了照顾她,也是为了维护父王在景德镇百姓心中的形象。刺杀之事闹得很大,若不能妥善安排沈姑娘,对父王的威望会有负面影响。”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朱见濂是有些无奈的。她就像是个爱吃糖的孩子,不肯舍弃一点儿甜头。若是别人手里有了她想要吃的糖,便像是从她自己这里抢去的一般。

所以,他只能告诉她,沈姑娘手中握着的糖,其实最大的甜头,是在父王那儿。

果然,朱子衿脸上的神情渐渐缓和,似乎终于有了几分理解。可她依然不甘心妥协,垂下头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望着朱见濂笑道:“我想到了,你不在,若让孙玚先生单独教她,其实就是浪费资源,不如我也一起学学,总之她能有的,我得有,她没有的,我还得有。”

朱见濂笑了:“就知道小孩子家较劲,先前怎么叫你都不肯学,这会儿倒是觉悟了。”

朱子衿没反驳,她做了决定,急匆匆地就往外走:“我这就去同父王说说这事,一定得让他同意。”到了门口,又折返回来,冲着朱见濂咧嘴一笑,“哥,狩猎注意安全啊。最好呀,再给我带点儿好玩的东西回来。”

“行,我撞撞运气。”朱见濂答得畅快,心里却不安定。他望着朱子衿匆匆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想,沈瓷真的能够安安心心地留在王府吗?她那份有关瓷业的理想,恐怕实现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小王爷朱见濂出了城打猎,王府的一切依然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沈瓷并不知道朱见濂去了哪里,也毫不关心。那个夜晚的痛哭流涕,于她而言,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事。

淮王履行承诺,为沈瓷建了一座小瓷窑。因为主要以练习为目的,烧造量不大,瓷窑修得较为小巧,没占多少地方。但这毕竟是需要火炼的事,只得修在较为偏僻的角落。

沈瓷已经很满意了,她安心等着瓷窑的建成,同时在淮王的应允下,开始同孙玚先生学画。

沈瓷头一天见到孙玚先生,发现王府的大小姐朱子衿也来了。

她是经过精心装扮的,一袭湖蓝色的云缎外裳,颈间一抹秋香丝锦,映着头上的攒珠青玉笄,的确衬得她颇有几分娇美。

沈瓷行礼:“见过小姐。”

朱子衿受着她的礼,心想这姑娘尊卑还是分的,瞄了一眼沈瓷,没回应,上前与孙玚先生说话。

沈瓷也没觉得有什么关系,重新规规矩矩站好,等候在一旁。

孙玚先生觉得这情形有点儿怪,淮王让他过来教两个女孩子也就罢了,还一个热情似火,一个一声不吭。

他毕竟也曾是京师画院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于这两个全无画技的姑娘,都没什么好看的脸色。

“不必多说,我虽然答应了王爷教你们,但各人资质不同,学得如何,还要看你们自己。”孙玚先生摆摆手,从一旁的案几上拿出几幅画作,直入主题,“如今时态,水墨山水和写意花鸟最为勃兴,或工致富丽,或泼洒随性,各人有专攻。我最擅花草禽鸟,笔法谨严且清逸,但其余画种亦有涉猎,教你们这些闺阁女子,应是绰绰有余了。”

话音落下,朱子衿有些不高兴了:“什么叫我们这些闺阁女子?”她挑着眉毛看沈瓷,“我和她,能一样吗?”

她指望着孙玚先生像那群整天围在她身边的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这指望当然落空了。

孙玚先生谁也没帮腔,心里已经不舒服了,他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地吹,细细地品,在这两位姑娘的较劲结束之前,他不想再说话。

没有孙玚先生附和,朱子衿下不来台,目光更无法从沈瓷身上移开,似乎移开了,便泄了气,失了上乘。

沈瓷觉察到她目光中挑衅的意味,抬起头来看看她,像是没有感觉到她的羞辱,轻松而从容地点点头,顺理成章地接下她的话:“小姐说得是,您身份显贵,自然是不一样的。”

说的是她想听的话,朱子衿心里却掀起一股更盛的愠怒。沈瓷的从容淡定像是另一种嚣张的气焰,烧得她怒火焚身,又挑得她意兴阑珊。她觉得这个台阶像是沈瓷施舍给她的,而她居然还找不到这回应中的失礼之处,只得憋着一口气,佯作淡定地回了一句:“知道就好。”

朱子衿没有再多说什么。

可是从这以后,她心底便像长了一个疙瘩,硌得她又疼又痒。女孩白净细嫩的皮肤晃得朱子衿刺眼,单单她的存在就是视线的阻碍。她真想立马跑去父王那儿,要求将这个丫头逐出王府,可是想到朱见濂告诉她的那番话,又暂且收住了脚,打消了那个念头。

她看着孙玚先生站起身,重新开始讲画,脑袋里想的却是:等待,等待,一个乡野丫头,难免会出纰漏。她得找个足够有力的理由,才能正大光明地把沈瓷从王府里赶走。

“砰”的一声枪响,树上的小野物打了个旋儿,直直地栽了下来。朱见濂在几句叫好声中收了枪,怡然自得地坐在马背上,等待着随从马宁把猎物拎回来。

“竟然是只紫貂,稀罕物啊,皮毛可值钱了。”

马宁抓住那紫貂的尾巴,倒过来看了看,小野物已经咽了气,软软地趴着。他晃了晃它,正准备拎回去给小王爷看时,却发现身边的树洞里冒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

“嘿,小家伙!”马宁对着树洞一笑,那圆眼睛立刻惊慌失措地躲了起来。

朱见濂闻声,收枪,下马,也朝这头走了过来。他伸手往树洞里一逮,抓出两只龇牙咧嘴的小紫貂,牙齿尖尖的,还没长齐全,瞪着两双水亮亮的大眼睛,虚张声势。

这应是方才那只紫貂藏在树洞里的幼崽,尚且年幼,模样很是可爱。

朱见濂将小紫貂举在眼前看了看,在那水亮亮的眼睛里找到了相似的记忆,像是那个抱着薄胎瓷听他在店铺里胡扯的姑娘。他看着手中漂亮的小活物,突然想,如果把它们送给沈瓷,或许,能让她阴霾许久的脸色舒展开来。

他笑笑,将两只小紫貂递给随从马宁,吩咐道:“找个笼子把它们俩关起来养着,要活的,我得带回王府去。”

孙玚先生搬了把竹椅,优哉游哉地靠坐着,手里端着杯刚沏好的香茶,眼睛时不时往两个姑娘的画作上瞟一眼。

沈瓷和朱子衿正临摹着黄居寀的花鸟图,其笔触工致富丽,妙得自然,不比那些疏逸随性的画作,是需要实打实静下心来描绘的。

孙玚先生虽是文人,但并不迂腐,不像寻常墨客那般排斥女子学艺。他眼中只有画得好和画不好之分,不论性别之歧,有什么便说什么。

“唉,大小姐,你这手是抖的,虚的。黄居寀的花鸟图,讲究的是笔劲工稳,刻画细致,最忌浮躁。”

孙玚先生拿过朱子衿手中的炭笔,示范性地用极细的墨线替她勾勒出轮廓,又将填彩的技巧教授给她。

朱子衿心底已有些不耐烦,她原本就不想学这画艺,全凭着一口气坚持了半月,如今被孙玚先生说了两句,更加沉不下心,索性把笔一扔:“我不玩了!”

孙玚先生对于她这闹了好几次的小女孩脾气,依然采取了他通常的做法——装作没听到,不劝阻,亦不斥责。

他背着手,又绕到了沈瓷的画作前,见她全副身心都投在手中,细腻的墨线扎扎实实地描在纸上,欣然道:“沈姑娘画得还不错,静得下心。”

这是沈瓷头一次听见孙玚先生的夸赞,她停下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继续专注于画笔。色彩在她手中逐渐点染,技法还有些生涩,但孙玚先生已经看出,这是个画画的苗子。

而此时的朱子衿,手指已绞作一团。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等待,等待,可是心里已渐渐烧成了一团火,越来越旺。

朱见濂从城外山上回到王府时,才不过日中。这趟狩猎收获颇丰,其中最令他满意的便是那只皮毛肥厚的紫貂,还有伴随而至的两只小幼崽。

沐浴后,他换了身衣服,闲来无事,估摸着孙玚先生还在教画,便命丫鬟秋兰带上那两只装在木笼里的小幼崽,朝画房的方向去了。

朱见濂想得清楚,沈瓷如今不一定记得他,若是他单独命人将这两只幼崽送给沈瓷,显得太过突兀和刻意。他得装作给妹妹朱子衿带了小紫貂,然后突然发现旁边还多了位姑娘,再不着痕迹地把另一只随意送她。

他原本便没有见过她几面,如今隔了半个多月,记忆已有些模糊。可是,当他想起她,却总有一根隐秘的弦,拨得他胸口隐痛,让他想要给予她些什么,借此补偿自己内心的愧疚。

远远地,朱见濂便在亭榭下看到了三个人的身影。

孙玚先生品着茶,悠闲自怡的模样;沈瓷背对他,纤细的身形一动不动,似在考量面前的画作;朱子衿挥了两笔,便东张西望起来,转过头,刚好瞧见朱见濂带着秋兰过来,立刻放下画笔,解脱般地欣喜叫道:“哥,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