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圈意大利转组成了水泽仙女变奏的华彩部分,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主力腿几乎都处于立足尖的状态,没有放松的机会。
而白芸摔痛的,主要就是用来支撑的主力腿,这比动力腿摔伤要严重许多。
动力腿受伤只要控制不做大幅度动作就好了,而主力腿……她只能自求多福。
当动力腿在空中滑出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线时,白芸不停在心中祈祷,主力腿争口气,千万不要中途支撑不住……
一圈,二圈,三圈……
她感觉到足尖传来刺痛,腿部的失衡,会直接带把压力传达这足尖。但是她此时能做,也只是咬牙忍住这种痛苦,然后对着观众席露出无事发生的笑容。
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她在心中这样想着。
六圈,七圈,八圈……
终于八圈意大利转全部完成。白芸喘息着完成结束动作行礼。
虽然她已经感觉不到腿的存在了,tutu裙已经被浸满后背的冷汗粘在身上,但是,总算完成了。
好像,还算不差。
观众席上发出响亮的掌声,但她隐约感觉到这掌声中带有鼓励以及安慰的成分在。
白芸缓缓走下舞台,她发现tutu裙上带着一些刺目的血点。她仔细看了看腿,没发现流血的地方,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左手小拇指一阵刺痛。
她定了定神,才发现小拇指擦破了,大概是摔跤撑地时破的。她下意识地把小拇指含进嘴里。
不经意间抬头,她发现面前伫立着一个眼熟的外国少女。是俄国选手莉普诺娃。因为尤金,她第一天进酒店就知道她了。
莉普诺娃的演出她刚才也看见了,是《花神的苏醒》里的变奏。这个变奏整体没有高难度动作,轻快的音乐里包含许多前后小踢腿足尖跳。这些足尖跳都是分散开的,之间夹着一些静态中间动作,不会像八圈意大利转那样密集,给予足尖高度压力。
不过,不像大多数持续一分半到二分钟的变奏,《花神的苏醒》变奏一共有三分钟。能立着足尖中规中矩,没有丝毫失误地完成这种时长的变奏,也算很厉害了。
此时莉普诺娃还穿着刚才表演时穿的玫瑰花图案的tutu裙,如雪的肤色白成一道光。她看着白芸露出浅淡的笑容,用略带口音的英文说话:“你跳的很好。”
“谢谢。”白芸淡淡应了声,找了个地方脱下舞鞋检查伤势。腿上受伤的地方肿了起来,足尖有些淤血。
“中国的芭蕾舞者,没几个能跳成你这样。”莉普诺娃走过来,望着白芸说话,“失误是正常的,有些事,是基因决定的,你不能对自己要求太高。”
白芸这下明白了,莉普诺娃并不是在夸奖她,她只是单纯觉得,中国人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不是肯定,而是歧视。
白芸感到迷惑以及不可思议。这些年来祖国的芭蕾舞突飞猛进,在国际比赛上大展拳脚的舞者还是挺多的。而莉普诺娃竟然看不到这些么?
“你不知道林风淡么?”白芸冷冷望着莉普诺娃。
“那是谁?”莉普诺娃一脸天真地迷惑着,“是很有名的舞者吗?”
“他是杰克逊比赛的金奖得主,你见识太少了。”白芸冷漠说话。
“是吗?”莉普诺娃无所谓地笑笑,“尤金说你跳的很好,将来能成为世界级的舞者,是他学习的榜样。其实,我觉得他的见识也有些少。”
“那么你觉得你会是他的榜样?”白芸不由嗤笑出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莉普诺娃。
莉普诺娃看白芸这副严肃的样子,也就不笑了。
“我们俄国,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优秀舞者。”莉普诺娃直视着白芸的眼睛,“尤金拥有难得一见的天赋。他很信任你,我觉得你还是劝他放弃中国国籍来我们俄国继续学习芭蕾吧,这也是为他好。在你们国家学舞,只是浪费他的才华,浪费他的时间。”她说完便转身,一副想要就此结束对话的架势。
白芸捏了捏拳头,大声喊话:“站住。”
“还有事吗?我要回去准备下一场表演了。”莉普诺娃感受到白芸身上散布出一股强盛的气势,神情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了,“你这么不着急,是打算放弃比赛吗?”
“我不耽误你时间,只想告诉你两件事。”白芸顿了顿,忽然对莉普诺娃露出从容的笑容,用流利的英文说话,“第一,有空的时候多走出国门看看,你狭隘的眼界没准会拓宽一些。如果俄国都是你这样的人,我不觉得尤金去俄国能有什么收获。第二,比赛还没结束,现在就忙着为祖国骄傲为时过早。”
莉普诺娃被白芸说的怔住,她定定地望着白芸。面前的中国舞者过于纤细,但是她的唇上染着血,这令她的神情里透出一股颇有威威慑力的野性来。
“那就让我们一起期待评奖结果吧。”莉普诺娃气急败坏地说完,便迈着快速的步伐离去了。
白芸脱下tutu裙和大袜,换上常服。
不过,说到尤金……
她不由就想到刚才通过过去胶囊在舞台上看到的那一幕。
那是个冬天。俄罗斯的冬天。
七八岁的小尤金在屋子外和一个同村的红头发小女孩堆雪人。小尤金小小一只,头发颜色比现在还要浅一些,睫毛就是两只小刷子,纤长浓密。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外祖母的声音,小尤金于是转身跑进狭窄逼仄的屋子里,按照外祖母的要求为她端去热茶。外祖母一直骂骂咧咧,指责尤金妈妈不该找个不负责的中国男人生孩子。结果中国男人自顾自跑了,害得尤金妈妈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工作,把小尤金这个累赘仍在她这儿。
外祖母又絮絮叨叨地抱怨尤金妈妈就不该培养尤金跳舞,又烧钱又浪费时间,跳舞是娘娘腔才会学的东西,有这个时间尤金还不如在家里伺候她。而小尤金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站在一边很认真,很懂事地听着。
在这段记忆里,白芸神奇地能听懂俄文,因为尤金外祖母的絮叨,她感觉到一阵耳朵疼。
“婆婆,我来啦,”又过一会儿,一位穿着长靴的胖大叔走了进来,笑呵呵地说话,“今天就由我开车送尤金和夏妮去瓦岗诺娃舞校考试,我会准时到的。”
这时外面的红头发女孩走了进来,她就是夏妮。她看着尤金,眼睛里含着深深的恐惧。
“拜托你啦,尤金他妈和夏妮的父母这阵子都在外面忙,我一个人照顾他们,都有点忙不过来,你能帮忙,真是太好了。”外祖母笑着对胖大叔说话。
“邻居自然要相互帮助啦。”胖大叔乐呵呵地说话。
“外祖母,夏妮今天不舒服,我好像也有点……我们还是不去了吧。”小尤金和外祖母说话。
“瞎说什么胡话,”外祖母立刻冷下脸来,“要是错过那么这么重要的考试,我怎么和你们的父母交代。”
小尤金的目光黯淡下去,他和夏妮磨磨蹭蹭地准备好出行物品,然后上了胖大叔的车。
他们住在很偏僻的地方,去往舞校,要开过一段荒无人烟的山路。因为大雪,他们这一趟注定十分艰难。
而胖大叔又刻意把车往更偏僻的地方开了一段,确定四下无人后,他把手伸向夏妮。
“叔叔,你别这样。”夏妮惶恐地睁大眼睛。
“怕什么,”胖大叔露出邪恶的笑容,“又不是第一次了。”
忽然有一道冷冽的光滑过小尤金浅色的眼睛,他猛地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刀向大叔的脸狠狠划去。大叔的脸登时血流如注,嘴里发出痛苦的惨叫。
小尤金用力去推车门,还好,他推开了。他拽着夏妮的手头也不回地跑。
“臭小子,你死定了!”他的身后是大叔愤怒的叫喊。
小尤金拉着夏妮的手一路狂奔。他跑的是一条下坡路,路长都是积雪,他和夏妮都连滚带爬。
车发动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小尤金猛然转头,就看到胖大叔开着车向他冲来。满脸鲜血,令他的面部表情显得格外狰狞。
眼看着车就要撞上来,千钧一发之际,小尤金向旁一滚。但是夏妮没能抓住他的手。
车擦过他小小的身子,把夏妮撞飞出去,沿着道路旁越发陡峭的斜坡向下滚去,然后发出剧烈的爆炸声。
火光在小尤金浅色的眼睛深处跃动着。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大喊着夏妮的名字奔跑过去。但是,夏妮已经失去了呼吸。
小尤金昏倒在了夏妮的身边。又过了很久,久到他几乎要被雪淹没,才有入山的村民发现了他。还有胖大叔和夏妮的尸体。
“到底发生了什么?”村民摇醒小尤金,大声询问他。
“我……害了她。”尤金呢喃着,又昏迷了过去。
白芸自胶囊给予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舞蹈给予尤金的感觉,就是与血,痛苦,不适和攻击混合在一起的。他或许也想逃离。
“小白。”
白芸走出后台,就看到尤金迎面走来。他已经化为了舞台妆,穿着金光灿灿的表演服。在衣装的包装下,他身上的病气淡去了不少,乍看之下,还挺正常。
白芸一时有些怔住。
“你怎么样了?”尤金对白芸抱有歉意地笑笑,“我才来,没看到你表演。你的话,一定没问题吧?”
小朱老师就站在尤金身后,帮尤金拿着外套。白芸对她点了点头。
“出现失误了。”白芸实话实说。
“第一次出国比赛,失误很正常的。”尤金用安慰的语调说话。
“是啊,不要太放在心上,好好准备下一场变奏吧。”小朱老师也开口。
白芸默然。
尤金轻轻拍拍白芸的手臂,“不要放在心上,还有下一场呢。你好好休息。”
“嗯。你也……”白芸迟疑了一下,也拍拍尤金的手臂,“你加油。”
她倒是想安慰尤金,但是她现在心态有些崩。一个破碎的她并不足以安慰一个破碎的尤金。
大家都要留到双人舞结束再离开剧院,白芸就先回酒店休息了。她用在国内用习惯的止痛喷雾喷了伤痛处,感觉好受了一些。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脑子里不断复盘着今天的表现和失误。芭蕾比赛就是这点不好,不会有明确的打分公示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表演水准到底如何,进而吸取经验教训……
想的越多就越烦躁,她索性拿出行李箱里的《巴黎圣母院》看了起来。
这部她已经看了好多遍,但到底是世界名著,每次看她都会有不一样的感悟。
时光在静谧的中飞速流逝。傍晚的时候,尤金,葛柔和陆子岚也都回来了。出去吃饭的时候,白芸从陆太太和小朱老师的谈话里得知大家今天都有不同程度的失误。尤金是在空中大跳时体力不支摔倒了,陆子岚依然是托举没稳,还是让葛柔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