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提灯隐入暮色,消失在一片密密丛丛的竹林。
月色朦胧,竹影摇曳,掩映着一断矮墙和一扇小门。
门这边是芳华已逝的老妇人,门那畔是记忆里风华正茂的少女。
门开,灯火照雪径,依稀梦中景,芳园清池琉璃桥,孤岛瘦梅飞落英。
三十余年前,少女误闯邻家院,提灯踏过琉璃桥,见得一树梅花傲。
梅下一方棋台,中年男子侧头看她,笑:天孙渡河,吕某幸甚。
少女不明白,问:什么天孙?什么渡河?
那夜晴明,一穹天如水,一池水如天,天上几抹微云,云下满河辰星。
天河横贯长空,长空倒映入清池,天上无船载牵牛,池上有桥渡织女。
一舞动天下,双袖惊邯郸,女公子岂非天帝之孙耶?
少女噗嗤一笑:你这个人,好会说话。
太后也笑了,笑那时自己好傻,被吕不韦一句话就俘了心。
她放柔脚步怕惊了魂魄,不知那死鬼会不会回来看一看?
亡魂不曾归来,来的是祭奠亡魂的少女。
玉碑雪墓,红梅白衣,天地好似只剩一人一墓梅花一树。
亦是这梅树之下,赵国公子嘉与燕国公主雪曾立下百世盟约。
死生不负,千岁同心。
清河抚着墓碑上剑锋镌刻的字迹,哽咽着不知从何说起。
雪夫人,我回来了。
有件事要告诉你,或许你会很伤心
秦国赢了
玉乌还你,秦国赢不赢跟我没有关系,我不配拥有它。
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还给你
清河暗自伤心,隐约火光照影,蓦然回首,看见一位风姿绰约的老夫人。
她慌张起身,那夫人摆手:别怕,我也是来来奔丧的。
老夫人提灯走近,看到了碑上铭文,也看清了陌生少女的容颜。
眉目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只道缘分玄妙,初见如亲。
她们说起与墓主的缘分,清河记得雪夫人赠玉做赌,当真是少见的凛冽女子。
夫人讲了雪姬小时候的故事,敢爱敢恨,脾气火辣得天都包不住。
她来我家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在我家住了两三年,处处看我儿子不顺眼。
清河越听越不明白:她害你儿子娶了只老母鸡?!你不生气吗?
我儿子啊,就是个孽障。有人教训他,我反倒开心得很。
那我懂了,爷爷也总说我欠揍,可是每次别人真要打我,都是他上去挡。
噗,我儿子要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咦,夫人的儿子很不懂事吗?
我儿子啊
这位夫人终于可以像寻常母亲一样说自己的儿子,从出生到现在。
哭声很响亮,吃奶像打仗,不尿床不舒爽,三四岁就会调戏小姑娘。
经常打人也经常被人打,到处认小弟也到处惹祸,不服管更不服打。
喜欢读书也喜欢舞刀弄枪,一年换三个教书师父,还嫌师父没本事。
后来家里出了变故,他外公没了,舅舅也没了,父亲又不在。我一个人拉扯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他才这么一点高,那么小小的人啊,说要保护我。我就想着绝不能死,得把他养大。我盼着他长大,等着他长大,他终于长大了
他终于长大了,母亲却成了累赘,成了耻辱,成了他最想抹去的污点。
她只有一颗心,曾经全部给予长子的爱,在幼子相继出生后分成四份,嫪毐和幼子占去三份,长子独剩一份。
别人继父继子能一家欢喜,可是我家不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那一定是你们家家大业大,我家啥也没有,就没人跟我抢东西。
是啊,家大业大,麻烦也大,本事小了也撑不起这么大一个家。
那你们现在谁掌家?
他,他做得很好,也只有他才能做好。
母亲很骄傲,纵然长子夺去她所有,处死幼子,车裂嫪毐,逼杀吕不韦,留她独自衰老。
他比我有本事,我当不好家,只会跳舞。
那也很有本事,我打死都学不会。
很多年都没跳过了,我现在也不会了。
为什么不跳了?
他们说不庄重。
你们家规矩真多!
是啊,嫁入帝王家好比住进金牢房,死了男人就得活成个死人。
活死人即将是个死人,死之前为什么不再活一回呢?
夫人抬手提步旋了一圈,清河见过冰蚕一舞,不禁拍手称奇。
夫人也会?就那什么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鹤鸣是我编的,能不会么?
雪与月相映,雪上白发人,月下霜鹤影。
不复少时风华,也无当年盛景,唯有一人提灯观独舞,十年囚鹤一宵归林。
当年吟唱的歌伎已血染赵王宫,千里之外,那时伴歌的琴师还奏着同一曲。
邯郸犹雪,楚宫已春。
楚太后抚琴,王后起袖,一时宫阙宛若泽国,满殿皆是鹤影。
鹤仪鸿姿让太后想起一位故人,正是那故人创下这支舞传世。
她嫁了秦国王孙,吟儿嫁了赵国太子,我嚷着也要嫁个王。
太后志高,命也好。
命?哼!自己给自己挣命罢了。
道是,缘起天意,事在人为。
最近有很多关于我的传言,听过吗?
听过一些。
觉得怎样?
很荒谬。
你觉得荒谬是因为你聪明,可这世上蠢人也不少,尤其是平民百姓。
请太后明示。
流言侮辱的是我,矛头对准的却是犹儿,他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他就不该登上王位,那不是属于他的位置。
他如果不当这个王,根本就活不到娶你那天。
太后的意思是
他是楚王,得担起楚王的责任,不能做你一个人的丈夫。我早晚得死,我不想我死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废物!懂吗?
冰蚕懂,又不想懂,成为别人的妻意味着要丢掉半个自己。
她嫁了楚王,就该做一个贤德的王后,而不再是沉迷曲乐的舞伎。
犹亲自来接,非要背她,撒谎说楚国乡间,男人都要背女人回家。
他一路上说今日谱了哪些曲,与司文作了几篇辞,从秦商手里买了一副秦筝。
清夫人进贡了新朱砂,待会你试一试色。
你即位都两个月了,该做点正经事了。
正经事有舅舅呢,你就是我的正经事。
令尹不能一直帮你,到时候怎么办?
那让位给负刍哥哥,我去乐府当司乐!
不要王位,你舍得吗?
我写词谱曲,你唱歌编舞,不比现在好?
可是,我想做王后。
那那明日祭完祖,我就学做正经事。
冰蚕趴在他背上,哭了,这大概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流眼泪。
顿弱没有说错,楚国也没有来错,这个男人真的爱她入骨。
是夜明月光透过婚纱帐,照见一双交颈鸳鸯。
犹很温柔,进也好退也罢,便是情迷至深,在意的也是她喜不喜欢。
此前,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因为总会想起另一个人。
在赵国邂逅的那个少言寡语的剑客,长相与犹有几分相似,灯火黯淡更难分清。
今夜冰心尽释方觉情浓欲香,她捧着他的脸,确认是犹,确认这欢愉是真实。
这是冰蚕一生最美好的时刻,被滋养,被温暖包围,暖得冰山都融化了。
若要这两情长久,不得不放弃些什么,那就放弃吧。
褪去舞衣,丢掉冰蚕的艺名,她本唤作商陆,出自商鞅一脉。
婚俗,妻子认祖归宗才算被夫家完全承认。
熊犹带商陆祭祖,让祖先也见见心爱的女子。
祭礼未毕宗庙骤起大火,须臾烟尘滚滚喊杀四起。
侍卫护着楚王和王后奔向门阙,正门已封,箭雨带火铺天而落。
箭雨过后门户洞开,负刍豢养的门客冲进来宰杀活口。
他们发现楚王,一起蜂拥而上,因为这颗人头价值万金。
近卫接连倒下,熊犹抱住妻子深深一吻,然后将她推进顿弱怀里。
他张开双臂,对着那群满身血污的屠夫。
要我死,对吗?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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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纵上天能闻得这嘶鸣,也止不那刀光剑影。
一刀又一刀,熊犹毙命之后仍被砍作五段,因为碎尸也可以邀功。
负刍和项燕杀回国都,他们特地选在这天,将楚王、相邦、太后隔在三处。
宗庙、王宫、令尹府都被血洗,李园阖家尽诛,一如二十年前,他将春申君全族族灭。
男女老幼,无一存留,春风温暖,血腥弥漫。
杀戮平息时已是黄昏,宗庙内外余烟散尽,宫闱左右血流成川。
负刍,这场屠杀的制造者以及下任楚王的唯一人选,前来查看上一任楚王的尸体。
他杀了李园,又将嫡母斩首,至于亲爱的弟弟,他下不去手也不该下手,交由门客代劳。
他不想担弑君之名,虽然亲手杀死与别人替杀也没有实质差别。
宗庙只剩余烬,灰蒙蒙里一抹朱色,鲜红欲滴。
冰蚕一袭殷红,这本是她最讨厌的颜色,她昨夜才爱上这热烈火辣的色彩。
她趴在地上抚摸丈夫的血迹,她新婚还未足月的丈夫,山盟海誓还未说够的良人。
负刍走过来,铠甲作响,宝剑嘶鸣,浑身上下都是胜利者的得意。
她瞥见死灰里的断剑,提剑而上,舞术不同于武术,即使她在盖聂身边度过童年。
负刍打落兵刃,一脚踹倒在地,她头晕目眩昏死过去。
弟弟的女人不能留,负刍正想补一刀,顿弱扑过来护住。
她就是个舞伎,还记得那首《凤歌》吗?就是她跳的,还差点送了命!
她要杀我,你没看见?
你利用了她,她差点为你死了,你却不闻不问,你说她该不该恨你?
负刍努力理解这话里话,觉得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
牵强附会胡说八道的本事,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敌过顿弱,而那人已经死了。
顿弱开始扯谎,说冰蚕当初爱慕负刍才接下凤歌,又因凤舞被牵连险些丧命。
她为保命才嫁给熊犹的,要不然怎会让我助你?
顿弱举荐冰蚕有功,被授予为长秋一职,也就是王后之卿,掌顾问。
宫中消息,包括宗庙祭礼安排,乃至太后起居都是顿弱传给负刍的。
负刍俯身端详这个女子,觉得相信这番说辞也无妨。
第一任丈夫毙命当夜,冰蚕就有了第二任丈夫。
至此,人间春色歇尽,楚宫只剩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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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尉缭ashash在后世名头不如李斯响亮,但是非常重要,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zg中央junweizhuxi(河蟹orz)
本章尉缭性格的处理主要参考秦始皇本纪,他大体上应该是一个才华卓越,心怀天下而且绝不媚从秦王的死傲娇
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见尉缭亢礼,衣服食饮与缭同。缭曰: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乃亡去。秦王觉,固止,以为秦国尉,卒用其计策。
2负刍杀弟篡位出自《史记楚世家》:哀王立二月余,哀王庶兄负刍之徒袭杀哀王而立负刍为王
3一章搞这么长我也不想的,一不小心就奔八千字了握草,拆成两章的话每章又没啥内容,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囧